所謂的蜀王,並不是朝廷分封的王爵,而是前朝派下的一名刺史,他趁著朝廷不察,與當地女土司聯姻,到景淵年間,隱隱已成一方之主。
等到義軍四起,天下大亂,他也趁勢而起,舉旗自立為王,這才有瞭蜀王的名號。
新朝剛立,暫且不願多動幹戈,這位蜀王也見機稱臣,彼此之間雖然相安無事,卻也是各自戒慎。
世子乃是女土司所出,本是當仁不讓的繼承人,可是生母早逝,父王又納瞭寵妃,生下一堆弟妹,多年的枕邊風下,對這個長子也是心懷猜忌。
她正回憶著自己看過的宗卷資料,卻見樂聲悠揚中,有一名青衣宮人悄然而入,來到皇後身邊,悄聲急切地說瞭幾句。
皇後面色一變,咬著牙冷笑不已,目光直射階下的方宛晴。
寶錦離得略近,隱約聽見“王美人”、“瓷瓶”、“禦醫”等語。
皇後眼中怒色越盛,卻在下一瞬強壓下去。她舉杯為賀,觥籌交錯間,宮樂越發喜氣歡暢。
皇帝飲瞭幾杯,與李桓談起瞭政務兵法,兩人越談越是投機,雖然心知是敵,卻仍有知己之感。
“聽說你還精於辭賦,真是難得……可惜朕出身貧寒,未能學得這些,如今想來,仍覺遺憾。”
皇帝嘆完,酒興一起,於是喚過一旁的近侍,“去請翰林院陳學士!”
皇帝宴飲,本就有當值的侍從學士,不到一刻,殿門前便出現瞭一道年輕的身影。
那人未著官服,大約二十多歲,面目英俊儒雅。到瞭皇帝近前參拜,皇帝示意他起身,賜瞭座位,這才笑道:“今日有貴客在此,不妨以文會友!”
陳學士雖然年輕,卻很是老練世故,早就聽說這位世子的微妙身份,聽著皇帝的語氣,知道不能示弱,卻也不能太過欺人。於是起身斜坐著,正打著腹稿,不經意間瞥見皇帝身後侍立的寶錦,不由渾身一震。
他喚過宮人,低聲詢問瞭兩句,面色越發難看,額頭也冒出冷汗來。
“怎麼,是一時想不出題目嗎?”皇帝驚奇道。
“臣……臣最近有些心神不寧,在禦前失儀,請陛下責罰。”
陳某平日伶俐的口舌在這一刻變得笨拙,偷眼瞥著寶錦,嘴唇都有些發抖。
“近日天氣轉冷,你們文人身體柔弱,更要註意才好。”皇帝以為他偷眼看來,是怕自己發怒,反而寬慰瞭幾句。
寶錦見這人面色有異,一副驚駭欲死的模樣,心中知道不對,可搜遍腦海,也沒有此人的印象。
正驚詫間,端盤盞的侍女遞來一道紙折,打開一看,上面隻有寥寥兩字:“陳某。”
字跡鮮紅淋漓,以朱砂寫就。寶錦看過,心中一凜:紅名為信,是要處決的死犯才用得著的。
這意思……是讓自己殺掉陳學士?
“是誰送來的?”她看著筆跡有些熟悉,於是向侍女問道。
“是月妃娘娘。”
確實是她……
寶錦端詳著字跡,確信不是偽造。
她望著階下神情恍惚的陳學士,心中躊躇未定。
明月並非無事生非之人,她若是起瞭殺心,必定有她的理由。
可如今眾目睽睽,卻要怎麼取他的性命?
況且……不問緣由地胡亂殺戮,也不是自己的行事作風!
寶錦微微咬著唇,正在思量,卻聽皇帝低聲道:“你在神遊天外嗎?”
她驀然一驚,急忙回神,替他杯中斟滿酒液。
皇帝瞥瞭她一眼,冷然道:“專心些。”
他隨即恢復瞭微笑,繼續與李桓談起瞭蜀地的風土人情。
階下陳學士仍有些昏蒙,卻是強打起精神,談起瞭巴山蜀水,傳說中的神女雲峰。
他口才甚佳,雖然打瞭些折扣,卻仍是娓娓動聽,一旁的太監宮女都聽得入神,連李桓也心生敬重,稱其先生而不呼其名。
“其始來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進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須臾之間,美貌橫生:曄兮如華,溫乎如瑩……”
陳學士吟起《神女賦》中的名句,嘆道:“楚王夢會巫山神女,如此絕世風華,非人間所有,隻那一夢,便足慰平生瞭!”
李桓聽得雙目幽渺,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道:“於我心有戚戚焉,但若說這等絕代佳人非人世所有,桓卻不能茍同。”
皇後出身世傢,也曾經飽讀詩書,聽到此處,不禁好奇地笑道:“世子意有所指呢——卻不知是哪位佳人,可當得起這絕世之名?”
李桓抬頭望來,鄭重道:“便是以女子之身執政多年,而未被察覺的錦淵陛下。”
仿佛平地裡響起巨雷,又好似在這花團錦簇間冒出個鬼魅,和睦笑語的氛圍在下一刻僵滯死寂。
近處眾人聽得真切,各個面色慘白,心中惴惴,有膽大的偷?向上看,卻見帝後二人面色淡漠,仿佛毫不在意。
皇後強忍住全身的悸動,耳畔血脈突突直跳,多日來午夜夢回,暗生驚悚的名字,再一次在心間劃下血痕,既深又痛。
她幾乎要尖叫出聲,卻終於壓瞭下去,隻是矜持地微笑著,輕聲地道:“是嗎?”
皇帝卻是微微冷笑,“男不男,女不女的,那姿容越是出色,越發顯得不祥!”
寶錦手捧綢巾,指間卻把它絞出深痕,幾乎破碎。
她幾乎將牙咬斷,才抑制住全身的顫抖。
姐姐!
她在心中無聲地吶喊,以生平最大的冷靜,在一旁聽著這些議論。
李桓深深地凝望著帝後,仿佛要在他們面上看出些蛛絲馬跡,然而,他終究失望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