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銀牌

「昨夜殿下幾點睡的?」孫誠在門房外詢問一名士兵。

值班士兵昨夜便得了唐鴻授意,笑答道:「冬寒夜長,早早便歇下了,你問這個做什麼?」

孫誠笑道:「沒什麼,問問殿下住得慣不,張將軍呢?」

士兵拄著把槍,莞爾道:「張將軍據說昨天去葭城辦事了,半夜才回來的。」

孫誠點了點頭,再看廳內,日上三竿,還無人起床,便說:「待會殿下起床了我再來。」便轉身告辭。

李慶成打著呵欠起身,沒事人一樣在桌前坐了,彷彿昨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問了麼?」李慶成道。

唐鴻點頭道:「來問了,問你睡得怎麼樣,估計是打聽你昨夜發火了沒有。」

李慶成哂道:「孫巖比我還多疑,慕哥就晚回來一時三刻,怎能發火?對吧。坐,都吃飯。」

唐鴻問:「昨夜你們……」

方青余使了個眼色,唐鴻便不再多問,李慶成倒是坦率,大方道:

「我把風聲放出去了,孫巖現在還蒙在鼓裡,刺史已經以為咱們和孫家勾結在一處,接下來你派人盯緊刺史府,一天十二個時辰,看有誰出入府,都去了哪裡,什麼時候走的,是否出城,這些都得馬上向我報告。」

唐鴻點了點頭,李慶成又道:「刺史那處先就這麼擱著,等他向朝廷傳遞消息了,再進行下一步。方青余,你替唐鴻去和城內的探子接頭。」

唐鴻和方青余匆匆吃完早飯前去準備出門,桌前剩李慶成與張慕。

李慶成:「慕哥,現在得讓你出面了。」

張慕:「你說。」

李慶成道:「我昨天認真想過,州尉不像刺史,刺史一直是方皇后派系的人,州尉則是父皇征戰天下時的舊部,原本西川州尉不是他,他僅是上一代州尉卸任時擢升的部將,是否忠於我,還很難說,得前去試探才行,我要派個人,帶著禮物,上門去試他一試。」

「方青餘名聲不佳,把大軍扔了就跑,一露身份就有麻煩。本來最好的人選是唐鴻,但顧忌唐鴻是將門,恐林州尉疑心我派人奪他兵權,也不太妥當。」

張慕:「我去,得問什麼。」

李慶成舔了舔嘴唇,沉吟不語,張慕怔怔看著他,李慶成笑道:「罷了,你不會說話,還是咱倆一起去,你去換身好點的衣服,把玉璜帶上,我充作小兵跟著。」

張慕點頭逕自去換衣裳,門外通傳又來了人,正是孫誠。

孫誠進來就拱手笑道:「殿下昨夜睡得還好?」

李慶成十分精神,又換了副面孔,笑吟吟道:「冬夜圍爐暖和,人生倦怠,要不得吶要不得。」

孫誠道:「殿下近日也不出去走動走動。」

李慶成笑道:「剛收拾完家裡,住下來沒多久,正翻看幾本書。」說著以手中《西川政略》等書朝孫誠揚了揚,欣然道:「以後說不定要在西川住一段時日,好歹心裡有數。」

孫誠:「家兄正月十五擺了宴,搭了個檯子請殿下去聽戲,不知殿下能否賞光。」

李慶成欣然道:「都有誰?」

孫誠道:「城裡林州尉,孫刺史,余的俱是些本地小行商。」

李慶成蹙眉問道:「就不怕被人看出我身份?」

孫誠想了想,笑道:「外客都在園子裡聽戲,殿下和家兄坐樓上,應當不礙事。」

李慶成道:「可以,回去帶個話,時間到了一定去。」說畢心念電轉,閃過無數個念頭。

孫巖只是單純請喝酒?州尉,刺史一起請了,會有什麼陰謀?

孫誠又笑道:「家兄怕殿下住得氣悶,特地讓小弟帶了幾個人過來伺候。」

「噯。」李慶成笑道:「見外了,不用這般……」

孫誠又道:「庸脂俗粉,貽笑大方,家兄一點心意,殿下當婢子使喚也不妨。」

李慶成一怔,旋即上了心,方纔的話還未完,孫誠忽然又提及孫巖送女人為禮一事,略有點措手不及,未及細想便道:「我看看?」

孫誠忙轉身出外,從馬車上帶下四女,婷婷婀娜,各有丰韻,或細腰豐臀,或眉眼含羞,或清秀淡雅,一字排開站在廳內。

孫誠笑道:「是年前府上於江州一帶採辦的歌姬,也兼作些房裡雜役,不知合不合殿下心意。」

「江州啊……」李慶成瞇起眼,見其中一女綽約,嫩臉緋紅,一頭烏黑的發如瀑布般漂亮,兩道眉毛畫得柳葉似的齊整,竟有幾分與自己俏似。

孫誠:「江州女子高挑苗條,水靈秀氣,素來是中原聞名的。」

李慶成悠然道:「方青余說過,母后昔年也是江州人,就這四個?」

孫誠:「四個。」

李慶成斂了神色,吩咐道:「去把張慕,方青余和唐鴻喚來。」

少頃三人來了,看到廳內歌姬,都知是怎麼一回事。

李慶成淡淡道:「孫兄送來的,各選一個去。」

方青余饒有趣味道:「選個肥的,廚房裡蒸了吃倒是不錯,就這個罷,送去卸了先醃著。」

李慶成倚在案前大笑,孫誠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李慶成正色道:「是給你做婢的,不是讓你吃的。」

方青余:「是麼?看上去還不及我好看呢,那不要了。」說畢擺手告退。

「方青余不要。」李慶成懶懶道:「都歸你倆了。」

張慕目中神色複雜,李慶成期待地看著他,張慕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

「我給你選個?」李慶成揶揄道。

張慕答:「我心裡有人了。」

廳裡一陣尷尬的靜,孫誠欣然道:「張將軍顧慮過多,男兒建功立業,哪有……」

張慕:「不要。」

孫誠先前顯是得了孫巖授意,幾乎是想也不想便開口道:「不知張將軍心儀的是哪家女子,可是西川人士?待我回去讓家兄上門問問?」

張慕:「不在乎。」

張慕說完便轉身走了,不給孫誠留任何情面。

李慶成懶懶笑道:「慕哥也不要,只怕孫兄的好意只能心領了。」

唐鴻道:「我可以……選一個麼?」

李慶成不悅蹙眉,唐鴻又忙道:「不用了,說說而已。」

李慶成道:「你選個。」

唐鴻欲言又止,李慶成道:「帶個走,其餘的讓孫誠領回去。」

唐鴻道:「當……當真?你也不要?我自己要,這怎麼好意思……」說著拿眼朝一名溫婉女孩臉上瞥,李慶成不耐煩了,吩咐道:「就她罷,帶走帶走。」

孫誠愕然道:「少爺不選個?」

李慶成彬彬有禮道:「不了,心裡早就有人。」

孫誠一楞,繼而會意,笑道:「男人三妻四妾本尋常,大小姐也不至於……」

李慶成哂道:「我可沒說是孫嫣大小姐。」

孫誠又是一楞,未料李慶成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當即不知該如何應答,十分尷尬。

李慶成淡淡道:「開個玩笑,另外三位都帶回去罷。」

孫誠只得帶著歌姬們走了。

李慶成坐定思索,忽覺方才實在是失策,聲色犬馬,孫巖既送了女人前來,應該全盤收下,扔在房裡才對。然而孫巖此舉其意何在?是試探,還是純粹示好?

「多半是場試探。」李慶成自言自語喃喃道:「試探什麼?」

試探自己近不近女色?孫巖期待自己娶他妹妹,又送他女人,無論結果如何,都是矛盾的,他若有心扶助自己,就不怕溫柔鄉銷人志麼?若他表現得不近女色,孫巖會如何作想?張慕也沒要……李慶成抬頭時看到張慕站在廳中,忽然就全明白了。

張慕換好筆挺衣裳出來,當真是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只見一身靛藍錦繡袍貼身齊整,肩背寬闊,健腰頎朗,金線繡的紋路自領口斜斜環到腰際,腰帶上繫著白玉璜墜子,襯得神采煥發,眉目間仍是那寵辱不驚的神色,彷彿上一刻賞,下一刻跪,對他來說都全無干係。

孫巖在試探自己對張慕的感情是主僕,抑或摻著別的,怕妹子所嫁非良人。

李慶成不禁苦笑,真是辛苦孫巖了,這問題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很好看。」李慶成說:「都不像從前的你了。」

張慕說:「你也不像從前的你了。」

李慶成道:「你心中有誰?」

張慕注視李慶成,並不答話。

「我們走罷。」張慕說,並伸出手,認真道:「我會多說話的。」

李慶成把手放在他寬大的手掌中,讓他牽著,就像剛從葭城離開那時一樣,手拉著手出門去。

孫府:

「難擔大任。」孫巖搖頭道:「只有唐家那小子收了?」

孫誠說:「是,為何這麼說?」

孫巖放下筆,唏噓道:「這人有點小機靈,卻做不成大事業,你看他自從到了汀城,入府後就什麼也不做,光翻翻手頭幾本書,坐等機會上門……他的手下平日都在做什麼?」

孫誠說:「麾下士兵玩的玩,逛的逛,都在東西兩市一帶流連,用咱們給的錢買東西,喝酒吃飯。」

孫巖苦笑,孫誠又道:「派去的人不敢盯得太緊了,張慕常在宅外巡視,宅子裡還養了只鷹,時時四處飛,容易被發現。」

孫巖點頭不語,片刻後開口道:「連自己的士兵都管不住,身邊能倚仗的只有張慕,方青余,唐鴻三人。」

「唐鴻好色,方青余貪財,如今正是韜光養晦,蟄伏待機之時,終日不作為,難成大器。他一心依戀張慕,也從不用手段籠絡,連婢女的醋也要吃,虧得張慕是個死心眼方這般聽話。以後就算娶了嫣兒,定會冷落她,不成。」

孫誠緩緩點頭。

孫巖說:「正月十五,咱們將刺史,州尉請作一席,開誠佈公地談談。」

孫誠色變,孫巖莞爾道:「怎麼?」

孫誠道:「萬一被張慕知道……」

孫巖抬手道:「不,以李慶成那性子,定以為自己頗有手段,足夠籠絡那二人……」

長街上,年節間汀城兩街熱鬧非凡,馬車行行停停,正合了李慶成的意。

「慕哥,你說孫巖上元節擺的宴,要請州尉與刺史,有什麼意思?」

張慕搖頭,李慶成不悅道:「又變木樁了。」

張慕認真道:「我看不透他,我心裡也急得很,想幫你出主意。」

李慶成哭笑不得,沒了辦法,沉吟片刻後道:「孫巖是個怎樣的人?」

張慕道:「油,說不準,比我聰明,沒你聰明。」

李慶成說:「我覺得能經營起一番事業的商人,目光都很長遠,知道如何用今日的籌碼去押明天的注,當覺得多半要虧本時,也捨得壁虎斷尾,不會繼續下注。」

張慕點頭道:「是。」

李慶成沉吟不語,上元節孫家設宴,孫巖怎可能不陪來客,單只陪著自己?若到時開誠佈公地把事情揭出來,明裡是賣了個好,幫助太子籠絡地方官員,實際上卻是兩邊都不得罪。

馬車一顛,李慶成回過神:「先不提那事,待會你就這麼說。」

馬車在州尉府門外停下,張慕遞出名帖入內拜會,李慶成穿了身小兵服飾,跟在張慕身後站著。

林州尉坐在廳上,張慕漠然就座。

「這位賢侄……」林州尉年近五旬,卻精神極好,金袍黑襟,手握一把銅拐,赫然正是老兵痞子的模樣。

「我爸是張信。」張慕開門見山道:「世伯安好。」說著起身要拜,林犀忙道:「賢侄快請起,不敢當不敢當!」便伸手來扶,張慕內力渾厚,那一下扶不起,林犀更是暗自心驚。

張慕以子侄禮拜過,林犀道:「張兄昔年跟隨□廝打天下,中原武林世家一呼百應,我當時尚是老州尉麾下一小卒,素來是極敬仰的,未料時隔十餘年後得見故人之子,幸何如之!」

李慶成以手指戳了戳張慕背脊,張慕會意,遂勉強擠出個艱難的笑容:「慕自小不會說話,世伯見笑了,這次前來,有一封信要交予世伯。」

張慕掏出李慶成早就寫好的一封信,雙手恭敬遞過。

林州尉拆信,越看越是心驚,顫聲道:「太子殿下如今還活著?」

張慕略一頷首道:「太子自楓關大捷後,轉入中原,為避人耳目,正在江州母舅處落腳,托我前來將信交予州尉大人,待時機一到,太子登高一呼,十六州紛紛響應,各州出兵攻入京師,匡扶太子復位,指日可待。」

林州尉不亞於挨了一發霹靂,連連喘息道:「幸甚,天祐我大虞。」

張慕看著林州尉,林犀目中滿是驚懼神色,對上時李慶成忙又在張慕背上戳了戳,張慕便皮笑肉不笑地牽了下嘴角。

「此事還有誰得知?」林犀問。

張慕起身道:「還有我幼時舊友孫巖,孫家已一力承擔鐵十萬斤,銀十萬兩,以備太子殿下復位所需。年後定會舉兵,屆時還請世伯鼎力相助,這是太子的一點心意。」說著張慕掏出一枚純銀打製的,沉甸甸的令牌交到林犀手中,銀牌上書「勤王」二字。

林犀緩緩點頭,鎮定了些,張慕道:「年後上元節,孫巖會在府中設宴,向世伯詳細說明此事,到時世伯一問便知。此前還請切勿走漏風聲,以免刺史知曉。晚輩還得去秦州,夢澤八州走一趟,這便告辭了。」

張慕起身,林犀忙送到門口,張慕回身一拱手,二人上了馬車,走出老遠後李慶成才吩咐趕車的兵士:「出城,朝城南去。」

「如何?」張慕道。

李慶成遲疑搖頭。

張慕:「這就回去了?」

李慶成道:「不,先得出城外走一趟,咱們走後,那老傢伙多半會盤查四門,看咱們從哪個方向出的城,以驗你去向。出城再進城,才可回去。」

張慕道:「是我說得不好。」

李慶成莞爾道:「你說得很好,比平日好多了。」

張慕這才如釋重負,點了點頭,李慶成倚在他身上,拉過張慕的手攬著自己,隨口道:「這老傢伙不能留。」

張慕任由手指頭被李慶成勾著晃來晃去,開口道:「為什麼。」

「一看就是個不靠譜的貨。」李慶成說:「你看他答應得爽快,其實是滿口先應承下來。為什麼不先問太子起居,以辨真偽?若是真有協助我的心思,該當詢問我此時處境才對,萬一正如朝中所說,是個假太子呢?」

「楓關那場守關戰他隻字不提,明顯就是知道內情了。竟也不先問一聲,多半是朝廷提前打過招呼。枉我想了一車話沒說的地兒。況且他也不修書一封,向太子表個忠心,便放你走了,可見此人根本沒有起兵勤王的念頭,留不得。」

馬車搖搖晃晃經過西街,李慶成掏出鷹哨鼓唇吹響,海東青遠遠地聞得聲,飛進馬車內停穩。

李慶成朝驅車兵士要來一根從軍寫字用的炭條,撕下一截布簾,寫了幾行字,捲好束在海東青爪上,說:「去找方青余,懂麼?」

海東青茫然看著李慶成,又看張慕,聽不懂人言。

李慶成犯了難,忽然想起,從懷中摸出一物,正是昨夜帶回來的,方青余給自己買的小物件,讓海東青看了一眼,又指指外頭,海東青當即飛出馬車。

「太聰明了。」李慶成笑道。

張慕:「我這就去把林犀殺了。」

李慶成道:「殺不得,殺了你怎麼接收他手下的兵?我有辦法。」

張慕:「什麼辦法。」

李慶成:「你真想知道?」

張慕道:「我也想幫你辦事,雖然我不聰明。」

李慶成說:「我先問你一句,昨天晚上,孫巖對你說了什麼。」

張慕沉默不答,車中安靜,唯余外頭街上傳來的爆竹聲與小孩們的歡笑聲。

李慶成:「你看,我不嫌棄你,你不嫌棄我,你嫌棄我,我也嫌棄你,大家都不必說了。」

話中帶了淡淡的疏遠之意。

張慕:「我還沒想明白。」

李慶成:「沒想明白什麼?」

張慕:「想明白的那一天,我會說的。」

李慶成隨口道:「那麼,等你的好兄弟孫巖請客的那天,你也會全知道的。」

《鷹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