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旺斯的薰衣草,熏衣草開過嗎

  “樂茶士”的“普羅旺斯”
      午後,陽光撒滿西巷,樹影漫過街,偶爾有低頭徘徊的少年,白襯衫,藍牛仔,一切都是那個年齡特有的。只是,他們額前的發太長,遮過了眼,儘管我每天都會透過店裡的落地窗仔細望,卻仍難分清他們的模樣。或者說,他們在我眼中是一個樣子,都是那個年齡裡的憂傷少年。
      “樂茶士”是西巷唯一的冰品店,招牌冰點是一客叫做“普羅旺斯”的新地。但長久以來卻從沒人點過這份冰點,原因是價格太高,而光顧這裡的,多是對街摩爾學院和西巷附中的學生,38元一份的冰激凌火鍋對他們來說已是奢侈。所以這麼多年,“普羅旺斯”新地的宣傳海報一直安靜的掛在店裡,圓底水晶腳杯中,小小一份,純白奶昔上點綴著一層別樣孤單的紫,那是我親手釀製的薰衣草漿。
      六年,光顧樂茶士的臉孔,由陌生變得熟悉,再由熟悉換成陌生,卻從沒人問過,這客“普羅旺斯”為什麼會價高521元?
      小昭不止一次提醒我,萊雯,“普羅旺斯”新地的價錢是不是印錯啦?
      萊雯是我的英文名,小昭是我的店員,粉粉的小女生,很特別的美。
      我笑著將一顆酸梅放到她小嘴巴裡。我美麗的小昭,你如何懂萊雯的心事?
      其實,樂茶士裡,我一直等待,等待著某個陽光很好的午後,一個眉目清透的男子推門而入,毫不遲疑點下那客“普羅旺斯”。他會將五張粉色百元鈔票、一張桔色二十元鈔票外加一枚晶亮的一元鋼崩小心放入我掌心。可我,只會收下那枚晶亮的鋼崩。然後親手為他調製“普羅旺斯”,看他一口一口吃掉。
      小昭,你猜,那時,我會微笑,還是落淚?
      摩爾學院與西巷附中的愛情版本
      西巷附中的高中生素來瞧不上摩爾學院的大學生。可笑的是,西巷學生高考時,90%都考進了摩爾學院。
      他們彼此嘲笑和爭執。就連在樂茶士為我講故事都會爭執不休。
      光臨樂茶士的人都知,萊雯是個碼字為生的女子,只要你為她講一個故事,就可以免費吃一份三色球:粉色草莓球,麻色提拉米蘇,純色白脫,盛在水晶碟中,情同往事。
      常常,我一邊看她們小豬一樣的吃相,一邊聽她們粉色舌尖滑出的故事。
      摩爾學院的女生告訴我,很久前,他們學校有過“湯泊湖點邱姜”的故事。一個叫湯泊湖的漂亮男生,進大學第一天,喜歡上一個叫邱姜的不怎麼漂亮的女生。每天他都會送她一段薰衣草,或扣在她袖口,或別在她發間。後來他們一同退學去了普羅旺斯,因為,男孩答應過女孩,一生都讓她如薰衣草一般芳香。
      我認真地記,小昭出神地聽。
      西巷附中的學生卻抗議,湯泊湖和邱姜本就是青梅竹馬的玩伴,而且,邱薑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孩,喜歡吃甜品。從小到大,湯泊湖先是攢鋼蹦給她買甜食,後是攢鋼蹦幫她治牙病。
      於是,“樂茶士”裡,兩幫學生爭吵起來,為一段別人的愛情。
      我盯著窗外,有個低頭徘徊的少年,月亮般憂傷。我構思著那個叫湯泊湖的少年,他有怎樣的眉眼?是不是也與我的德爾一樣,曾經滿懷心事的徘徊在這條路上?
      小昭小聲問我,後來呢?湯泊湖和邱薑是不是幸福的生活在普羅旺斯?
      是的,後來呢?
      那些幸福的舊傷。
      小昭告訴我,她最近頭疼已減輕,可不可以不吃藥?
      我給她倒水,將藥片點數到她粉色掌心,我說,只有這樣,頭疼才能徹底好起來。
      吃下藥,小昭很快睡著了,粉色睡衣中,嬰兒一樣溫暖。不知今夜,她的夢境裡,那個男子的模樣是否會變得清晰?
      小昭說,每夜,她都會夢到一個男子,模樣模糊,但她肯定,那是她丟失很久的戀人。她說,我一定要看清他的模樣,我一定要找到他!
      小昭說要找到,那她一定會找到。她是一個很執著的女孩。六年前,一場意外,她失去了回憶,唯一能記住的,便是有過一個很相愛的男友。可她記不得他的模樣,也記不得他的名字。
      六年前,多麼遙遠。
      那時的我,還是個穿白衣藍裙的少女,十七歲,驕傲的束著馬尾,蕩在德爾的單車後。德爾問,將來你要去哪個地方定居?我在他身後喊,普羅旺斯!我要躺在薰衣草叢中一輩子!好不好,德爾?
      德爾弓起腰,拚命蹬單車,大喊好,我們就這樣一直騎到普羅旺斯!
      結果,德爾沒騎到普羅旺斯,為躲逆向行駛的卡車,一頭扎進河裡。他在河裡拚命掙扎,最後被我拖上岸。
      我一邊喘息,一邊責備他。從小我們一起學游泳,但德爾總莫名的怕水,跟我串通,欺騙老師,不是肚子疼,就是發燒。我說,德爾,你以前不好好學游泳,早晚被淹死!
      德爾笑,我不怕,有你呢。
      我看著他濕漉漉的發,亮晶晶的眼,滿心溫暖。他往河裡躲,就因為我會游泳。可德爾,你不會游泳,你忘了嗎?
      我的德爾
      那些回憶,我不知德爾是否記得。
      如今的他,遠在普羅旺斯,那個美麗的法國南部小鎮。大片迎風搖曳的熏衣草,交織著紫色的夢。燦爛陽光下,德爾是不是還像以前那樣透明的笑?
      我發郵件告訴他,我在寫一個“湯泊湖點邱姜”的故事。但我沒告訴他,湯泊湖的影子總在我眼前晃啊晃的,那麼憂傷,讓我想起年少時的他。
      我也曾無度的吃甜品,年少的德爾也攢下無數硬幣給我買甜食,有蓬蓬鬆鬆的棉花糖、濃濃香香的大白兔、還有奢侈的娃娃頭雪糕。
      我總會假裝睡著,賴在他背上,讓他背我回家。是的,我們也是青梅竹馬。從一年級到六年級,他背了我六年。
      我瞇著眼,看他流汗,聽他喘息。白襯衫粘在他後背,他回頭看我,你再吃就成小胖妹了。
      我偷笑,我就要胖成五指山,像壓孫猴子那樣壓住你。這樣,你就永遠只屬於我。是的,那麼小,我就開始這樣想,因為德爾太好看了,那麼多小姑娘看著他就跟看大白兔一樣滿眼綠光。
      初中時,我也因吃甜食過多,長蟲牙,每天疼得咬他胳膊,德爾的胳膊很快由小胡蘿蔔變成大青蘿蔔。他開始攢錢幫我治療牙齒,每天監督我,不許我吃甜。
      長此下來,我每看到德爾,都像看到大白兔一樣眼冒綠光。變得像那些女孩一樣沒出息。德爾說,乖,治好牙,將來我給你開個冰點店,天天讓你吃“娃娃頭”。
      從小到大,德爾一直處於為我攢錢滿足我不同階段需求的忙碌中,他沒錢玩老虎機、逛網吧,所以沒荒廢學業。從小到大,都是標準好學生。
      高考,我發揮失常,成績只夠進摩爾學院,德爾成績卻好高,可他大筆一揮,跟我一同墮落到這所學院。我很內疚,可德爾說,摩爾學院是化工學院,我答應要幫你開冰點店,所以得好好學化學嘛。
      到這裡,你們一定猜到,傳唱已久的“湯泊湖點邱姜”,說的是我和德爾。我就是邱姜,而德爾就是湯泊湖。
      十七歲,進了大學,我學會小資,喜歡薰衣草。薰衣草英文稱Lavender,就是我倆的英文名“萊雯-德爾”。
      “愛情版本”缺失部分
      他們的愛情版本裡,結局是我同德爾幸福的生活在普羅旺斯。
      他們錯了。我依舊在國內,而且在學校附近的西巷開了這個冰點店。因為,德爾曾指著這個地方說過,冰點店開在學校附近,這樣,我就可以一邊大快朵頤,一邊看學校裡那些漂亮男生。
      德爾,你看,你多麼瞭解我,貪吃兼好色。
      小昭一直在等待我給故事作結。她說,你描述的湯泊湖的樣子,怎麼像我記憶中的一個人?
      我問她,夢裡,你看清了那個男子的模樣了麼?
      小昭抱著我哭,為什麼我失去了回憶,卻還記得那個男子?
      我看著小昭,回憶飄到六年前。
      六年前,我上大學第一年,小昭來到我家,斜著眼睛看著我身上的漂亮衣服,還有我身後好看的德爾。
      母親說,邱姜,快喊妹妹。
      我望著小昭美麗的小臉,十多年前,一次旅遊,父母意外將她弄丟,如今她竟然鮮活的出現。我熱情擁抱她,卻感到她的反抗。
      我常常聽她在夢裡喊,邱姜,把東西都還給我!
      我告訴德爾,小昭忌恨我。德爾安慰我,等她習慣城市生活就好了。
      小昭這樣叛逆著,打耳洞、紋身、抽煙、酗酒,將烏黑的發染得五顏六色,母親只能心疼的看著,為這麼多年小昭缺失母愛而內疚。
      德爾帶我吃冰點,小昭也晃在我們身後。德爾點兩份三色球:粉色草莓球,麻色提拉米蘇,純色的白脫。小昭指著水晶碟問德爾,你是喜歡粉色的我,還是喜歡純色的姐姐?
      德爾尷尬的低頭。小昭冷笑,怕什麼?反正你牽過我的手?
      我盯著德爾,他焦急的說,你聽我解釋。
      小昭拉住他,你如果不要我,我就衝到馬路上被車撞死!
      德爾說,小昭,別鬧了!
      小昭冷笑著跑出門,衝向馬路,我喊她妹妹,緊緊去拉她,那一剎,我被重重撞開,只聽到噪雜的剎車聲一片。
      就這樣。車禍。
      小昭同德爾腦部都受到嚴重創傷,唯獨我,被德爾推出馬路,只受點皮外傷。
      六年來,我一直一廂情願的認為,小昭搶德爾只是為了彌補缺失感;而今天,她卻流著眼淚告訴我,她失去所有回憶,唯獨記得他!
      普羅旺斯的結局
      六年前,德爾也失去了記憶。他一直喃喃著,普羅旺斯。
      他父母變賣了家產,帶他去了那個法國小鎮。希望在那裡能夠發生觸動他記憶的奇跡。
      其實六年前,我知道他要解釋什麼。
      現在我已不再擔心,那些漂亮開放的法國妞會勾引你,因為時間是老師,教會了我平和,教會了我長大。
      這麼多年,我一直給他發信件,將親手製作的冰點拍成相片給他,試圖幫他尋找回憶。
      終於,一個美麗的午後,德爾給我發來相片,大片薰衣草中,他迷人的笑。信中他說,七月,薰衣草都開了,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經答應過一個女孩,一輩子都讓她像薰衣草一樣芳香,我似乎愛了她很多年。請問,是你嗎?
      身後,小昭哭了,她指著德爾相片哭,萊雯,我終於想起了他的模樣。
      我將一段薰衣草別在她袖口,撫摸她烏黑的發,這是六年來,我耐心幫她蓄起的,這樣她會和我一個模樣。
      七月末,我將店轉給小昭,獨自去了普羅旺斯,我得趁薰衣草凋零前,在木頭味的花香中擁抱德爾。
      離開前,我在小昭右臉頰親吻了一下。
      後來
      九月,普羅旺斯,陽光非常美麗。
      我收到摩爾學院學生的郵件,她們說,我走後,再也不能用故事換三色球吃。她們還說,我走那天,午後,有個眉眼清透的男子來到“樂茶士”,毫不猶豫點下了那客“普羅旺斯”……
      我微笑著坐在電腦前,我想那刻,小昭一定抱著他哭得像個孩子。他會怎樣哄她?他會在她右臉頰親吻一下吧。
      二十三年,德爾,我們隔著小昭粉色的臉頰擁吻了。
      其實,七月末,德爾給我發郵件,說,謝謝六年來,你親手為我調製的相思,我記起了你的模樣卻忘記了你的名字。我這就回到你身邊,吃下那客相思的普羅旺斯……
      而我卻離開了,把這一切留給了小昭。因為他們回憶都已空白了,擁有的只是影像,而我,還有那麼多美好的回憶可以掂量終老。
      就這樣吧。
      或許,在普羅旺斯,我會遇到一個金髮碧眼的男子,是不是他會有同你一樣的名字呢?

《樂小米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