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羅記

  一、女祭祀
      遲冰崖下,幽羅池邊。我佇立。
      衣袂飄搖,是記憶殘餘的夢?是熱望壓抑成的冰?我佇立。長長,衣袂飄搖。
      微眉低,星目合,額傷的茱羅記血花般燦爛耀眼。他們說,這是命中注定。我守在幽羅池邊。雕塑般的悵然,墨紫色的發散在夜風中,微眉低,星目合。
      日復一日,看星斜月移。
      月復一月,由草長鶯飛。
      年復一年,任春去秋來。
      十年,百年,千年,我有不滅的形與神。他們說,這是命中注定。我守著幽羅池,幻界的聖壇。將所有的孤寂與落寞湮埋在遲冰崖的千年寒冰裡,將所有的眼淚流入幽羅池水波瀾不興中。十年,百年,千年。
      我是幻界的女祭祀。
      寂寞如冰,死亡如影。
      他們說,霧月,這是神的旨意,命數這般。
      在是哪年哪月哪個時刻?我罩上了玄冰祭服,那墨色順著我的皮膚蝕過,我的血肉,我的脈絡。年老的巫師枯骨般的手指撂起我的發,她說,從此,你便消了名姓。知道嗎?
      霧月,霧月,你知道嗎?從此你便無了名姓,你只是遲冰崖下,幽羅池邊聖壇前的女祭祀。
      我點頭,如同聖壇上由命的牛羊。墨紫色的發從雙肩散下,光色邪魅。
      女巫師尖銳的指甲如閃電般劃破我的額際。
      溫熱的血流下,撫摸過我冰冷的眉梢,抽動的鼻翼,倔強的嘴角。紅艷如斯。
      她說,從此,這便是你的印記。
      茱羅記,利刃這般的疼痛,血花這般的色澤。
      我為此印記鏤空成精緻的膜拜品,死死釘在了遲冰崖下,幽羅池邊。
      這裡是幻界最清澈的地方,永遠沾不了戰火。靈與神永遠高高在上,恥笑著人世間的勾心鬥角,殺戮無邊。但靈神諸國的兵火紛爭又有誰來恥笑?
      我靜靜垂臂佇立。幽羅池邊無靜椰城的火光沖天,也無汲黯城的刀箭刃血。
      幽羅池的聖水,又能蕩滌了誰的靈魂?
      我守著,靈與神在人世間的種種光環,兌現著世人的浮生掙扎的幻夢。一個個為他們打開,又看他們將一個個毀滅。
      千百年如是。
      只是,星月昏影處,誰又為我守駐。
      遲冰崖下,我是生命之一,但非唯一。還有一位長年為我侍燈挑火的安隱婆婆。銀髮如霜。另一位是我的女侍。
      我喜歡她法袍的顏色,激盪不安的紅。
      就是在我穿上玄冰服,印上茱羅記那天夜裡,她碎碎的小步移到我身前,俯身跪下,用溫熱的水為我拭去臉上的血跡。她說,大人,我是影炎。
      我穿過垂在眼前的發望向她,她盈盈勾首,笑,奪魄勾魂。我曾問過安隱,影炎是如何來到這遲冰崖下。
      安隱不回答,只是將手置於胸前,然後向前,再向兩邊推開,那時,我才知道,安隱婆婆是啞的。我的眼角便微微一涼。
      曾再汲黯城的時候,很多次同哥哥偷偷溜入父王的素心苑中偷看觀望人事間民生民情的窺天儀,觸目淒涼處,我便哭向父王身邊。
      挨責罵的自然是哥哥吉摩。父親常責罰他去廣林徒手劈磷雲木五萬株,不得動用法力。然後再用黯星術將五萬株磷雲木復活。
      待哥哥一臉無辜的被督天法師帶走,父親便將我抱上膝蓋。他溫暖的手撫過我細柔的發,他說,霧月,我的小公主。你如何生得這般悲天憫人的心腸……
      後面的話,我聽不太多,因為哭得太累,便蜷在父親的身上睡去,他將寬大精美的法袍袖覆上我小小的身體。
      那天那地那森嚴的汲黯宮廷,不過一個慈父與一個幼女。一方天地,永無憂愁。
      或者,真如他們所言,一切命中定數,梵天賜我這般柔慈心智,我本命屬遲冰崖。只是遲冰崖下,除了安隱的啞,再無太多說我鞠淚的事情。
      影炎問過我,大人,想汲黯城嗎?
      我抬眼望她,她赤腳立在冰雪處,紅衣勝火,奪目,燦爛,又那麼絕望,飄忽。尖尖的,小小的臉,如同這銀裝素裹的冰川一樣毫無表情。
      她見我不回答,可我想月移城。她細細的眉毛輕輕地抖,如同天空突來的雪花一樣驚悚著。她轉身時,一滴淚跌落,瞬間成冰。紅色的衣襟在風雪中發瘋似的亂舞,如同壁爐中幾欲燃盡的火。
      我的心抽抽地疼。
      第二天,安隱面無表情地帶我到遲冰崖的一面冰壁處。
      一片血紅扎入我的眼睛,若非玄冰袍極大的定身力,我想,我定是昏倒在這絕壁處。
      我死命扯住安隱,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安隱白絲散亂,目光呆滯的搖搖頭。
      那一整天裡,我跪在雪地裡,看著那面冰壁。身著紅衣的影炎,熱烈如火的影炎被死死釘在冰壁上,赤紅的血,潤溫著冰壁,又在瞬間凍結,無知無覺。冰壁上的影炎雙目緊閉,七竅流血,嘴角有種迷糊卻滿足的笑。火紅色的法袍依舊在風雪中歇斯底里的狂舞扭擺著。
      雪花一片片飄落,如同天空撒向大地的冥錢。
      淚水一點點的佈滿眼睛,我極力的睜大雙眼,不肯讓它們滑下。我想初見她時的模樣,她碎步輕移,紅衣勝火。她用溫熱的水為我拭去祭典時的血跡。她說,大人,我是影炎。
      我也曾穿過垂在眼前的發望向她的臉龐,她盈盈勾首,笑,奪魄勾魂。
      我想昨天夜裡,影炎細細的眉毛輕輕地抖,她問我,大人,想汲黯城嗎?
      而如今,她的不容於遲冰崖下的火熱連同她躁動的血液凝成了一滴紅色的淚,嵌入我的心扉。
      一片紅影滕雪冰,歲寒如火勢最盈。
      惟憐崖際女祭祀,不若雪影可隨風。
      她說她想月移城。
      二、遲冰崖
      遲冰崖下的雪,密密地下。舊事就這麼脆弱,不堪掩埋。
      我靜守著影炎,水晶棺中,她雙目長闔。我本可以用法力將她收殮,但我沒有。我仔細的用溫熱的布擦拭她佈滿污血的容顏。
      長長的一段日子裡,我未從移開自己的視線。我未在祭壇上登臨,也未在聖水前觀駐。更未同以往在漫天飛雪中一遍遍禱告。
      突然間人事間的一切想與願似乎都與幻界無關,冥冥中似乎沒有什麼神力,打開的夢想,終會為自己碾碎;打開了這個人的夢,勢必毀了另一個人的夢;無有女祭祀,世人照常憧憬;有了幻界祭壇,人間仍存黃梁。莊周與蝴蝶,蝴蝶與莊周,開睜與閉眼的一瞬間。
      我守著影炎,玄冰法袍積滿白雪。我守著她,如同守著自己的屍體,臆想中,我一遍遍抱著自己的屍身哭。安隱在遠處隱隱歎息。
      雪越下越急,有些紛亂的味道,天幕中的墨色為這碎開的白玉所稀釋,支離破碎。
      翠綠色的光就這般綻開,四射的樣子,毫不收斂。我並未抬眼,只是說,你來了。
      她深深行禮,金黃色的長髮在風雪中綿展著,美麗如歌。她說,是的,大人。
      我轉身,墨紫色的發因風乍起,額前的茱羅記火焰般灼亮,一束靈力射向她的臂膀,翠綠色的法袍長袖頓如無影。我看到了她臂上的紫砂記,如影炎的一般無二。這是她們的標記,可出入聖壇長侍女的標誌。
      我微微合目,茱羅記瞬間暗下。
      她的臉興奮的發亮,她說,怪不得幻界的遲冰崖戒備這般森嚴。有大人這般美好的女子在,哪路神聖不想……
      我輕輕彈指,一粒雪球卡在她的咽部。
      我已經懼怕,影炎莫名其妙的被釘死在絕壁上,沒有任何預兆與警示,或許只因為在這神聖得幾乎殘酷的聖壇前,任何話語都是冒犯。
      我突然想明白,安隱為什麼是啞的。或者年歲歷練,讓她明白,遲冰崖下的聖壇,是死神的雙眼,時時刻刻會眨動,死亡與生存只是一線之間。
      影炎被我用汲月術葬在積積寒冰中,我不想每個夜晚都抱著自己的屍體哭。綠墨在眼前,她的眼中閃過無數地疑問與驚懼。但我不肯讓她開口。
      許多許多年後,我才明白,原來影炎與綠墨都是法力太淺,心性卻太高的仙子。倔強冷艷如影炎,萬不適合這毫無生氣的遲冰崖。或許她來到此地,也是眾人眼中的命中注定。而綠墨又太過好動與熱誠,我不知道她是否能在此處枯守百年千年。安隱心已死,而我天生心腸柔,無所喜惡,不善予求。
      綠墨經常在鏡湖前為我梳頭髮,涎冰寒梳在她手中如同情人的手一樣溫柔。她說,大人,您的頭髮好順好滑。
      我衝她微笑,她竟高興的不知所措起來。其實,我倒蠻喜歡她微微卷的發,金色的發如同汲黯城多米海的波光一樣耀人雙目。
      她說,我終於明白陌衍為什麼只有側妃沒有王妃了。
      陌衍,陌衍。我的表情突然慘痛起來,記憶的潮水沖開梗塞的閘門,不著邊際。
      我怔地起身。涎冰寒梳登地落地,粉碎。一片片碎屑刺入記憶的痛處。
      綠墨不知所措起來,忙然跪地,她說,大人,我……聲音哽咽得讓人心疼。
      我衝她笑笑,空白的可以。我說,綠墨你今夜到我房中休息吧,我想同你說說話。
      綠墨應喏。
      或者是影炎的死,讓我多餘的擔心起來。我卻實實在在不忍心看綠墨明天也慘死在我的面前。
      那天夜裡,安隱為我點燃房中的燈,便退去。
      綠墨在我的床上,靜靜的看著帷幔層層,異常出神。
      我不言語,她也不言語。整個夜裡,我所有的靈力都聚在掌心,時刻待發,茱羅記在幽幽暗暗的燈火下熠熠生輝。
      午夜時分,窗外突然風起,撕扯著,糾纏著,與地上的幾學跌蕩成遺體,呼嘯著衝撞著門窗。
      綠墨已安然入睡,呼吸甚是均勻。曾經我也有無數個這樣的日子在汲暗城、月移城度過。因為怕黑而且怕生,哥哥吉摩,和陌衍都曾為我徹夜守護過,不眠不休。
      回憶在諸多情境下,猶如乾爽的茶葉,形容雖然乾枯,一旦在情感的大水中浸蝕,傷感猶如茶香一樣瀰漫。
      風漸急,突然窗前人影晃動,未及思慮,我的右掌已挾著靈力擊出,燦爛的光芒直衝窗外人影。就在這束法力剛瀉出右掌時,我的心臟巨痛,鮮血直湧到咽喉,未及滲出嘴角,窗外傳來慘叫,我已推門而出。抱起地上的人。
      我忘了,我徹徹底底的忘了。
      我有夜半吃雪洱湯的習慣,這是在汲黯宮庭養成的,雪洱有寧神鎮驚功效。曾經無數個的夜裡,父王曾親自為我餵下,他滿眼慈愛,他微笑,星目朗朗。自從來到遲冰崖,這一習慣便由安隱為我延續。我從未問過,她緣何知道。
      安穩,安穩,我抱者著她衰老不堪的身軀深深的呼喚著。雪洱湯散了一地,一片片的銀白,如心口的洞一樣空。
      她的雙手緊緊扣著我的手腕,眼中潛著的遺憾,一絲絲折現眼底,我將食指點在她的心脈處,妄圖延續她的呼吸,但是我忘記了自己的法術有多麼強大可怕。
      如果不是那一年父親將所有靈神的子女聚在素心苑,要他們施展自己的法力,來定奪誰會將來為吉摩王子做護國法師,我也永遠不知道自己的法力有這麼可怕。
      他們有的將素心苑用幻術隱藏,有的用方術將天空降下的雪逆施方向,有的用力量術將素心苑周圍的樹木全部移至空中……
      我對哥哥說,我做你的法師都比他們強。
      子芪拉我的衣袖,怕我生事。我低眉看著父親,他點頭應允。在他心中,我應是深宮中的明珠,與法與幻與征殺皆無關聯,就如他眼中的子芪,有著純正的皇室血統和正統的靈力,將來某天從深宮嫁入深宮,受人仰望。
      我輕輕揮手彈指,墨紫色的長髮甫然張開,亮藍色的宮衣因施法而驟起,一脈粉色靈光注入窺天儀中,剎那間,世間萬物停駐了,時間頃刻成了黑洞。
      我未及揮袖,父王的臉已駭白,他的臣下皆稱讚,我回頭沖陌衍盈盈笑,他的臉卻比紙還要白。他緊緊拉我到身後,子芪緊緊扣住我的手。我能感覺到她指間傳來的顫抖和冰冷。
      一直以來,子芪從容玲瓏的性格都是靖耶城靈界的驕傲。
      初見子芪,是靖耶城和汲黯戰爭最慘烈的時刻。沒人知道是怎樣的緣由,當人世間黃沙埋枯骨的時候,靈幻界也充斥著仙子精靈海藍色的眼淚和殷紅色的鮮血。
      那一天,她出現在汲黯城的城門外,她側坐在巨野靈駒上,通身一派絳色,凝重,灰暗。但臉龐卻像月亮一樣明亮著,她說,我要見汲黯國王,我是清耶公主,子芪。
      城靈神帶她見父王。她緩緩地拜,虔誠得如同命運的教徒。她沒說任何話,雙手護在胸口,頭低低地垂著,烏黑的長髮,長長飛舞在風中,傾國傾城。
      我知道,吉摩也知道,她在用念心力同父王交談。
      她盈盈的眼波,時而憂傷時而凝重,一如她娓娓道來的話語。
      我們停止戰爭吧,我們停止戰爭吧,我們停止戰爭吧。
      父王深深抬眼看了看吉摩,吉摩走下台階,走向子芪,扶起了她。我從未見過哥哥的眼睛如此明亮過。
      父王說,子芪,既然我們最尊貴的王子都為你折服了,我們還有什麼力量與你們戰爭呢?
      子芪淺淺的笑,淺淺的笑,那一剎那靈幻界只有這個剔透女子純潔的笑。
      我看著她艷絕的容顏,飛舞的青絲,還有扣在吉摩手中的手,我知道靖耶與汲黯城的宿戰結束了,天空飄落粉色的桃花一瓣瓣,漫天漫城。只有子芪知道,那是吉摩為她盈盈一笑而施的所迷紅塵皆俗物,莫若子卿一笑動。
      靈力攜來桃花瓣,但做金石亦做盟。
      子芪成了汲黯的未來國王的妻,艷冠城郭,名動靈魔。
      而此刻,僅僅因為我前試的法術,她手腳冰涼,我不祥的預感籠罩了我。
      下一刻,我知道了,靈幻界有古老的偈語,誰能停駐了窺天儀,便是上蒼命定的聖壇女祭祀。守駐浮世人間。
      我的法力,我的法力,是我曾經多麼多麼的驕傲,它卻將我如死物般的圖騰風於在聖壇上。而此刻它卻深深的擊中了安穩,擊中了安穩。
      安穩痛苦的望著我,幾乎用盡全身力氣試圖伸手擦去我唇上的因急火攻心而湧上的血來。我懊悔的全身發抖。這多少個漫茫的冰天寒夜中,安穩曾為我無數次點火,無數次挑燈,無數次為我深深歎息,也無數次為我端來雪洱湯。而這一次卻成了終點。
      她的手終是畫了一個弧線,墜在地上。
      安穩去了。袖口遺留一瓣桃花,嬌艷如昨。
      桃花?桃花!我的心臟在淚水中未落下時徹底碎裂了。
      子芪?你怎麼會是子芪?我的頭深深的埋在子芪的懷中。所有糾結的如同一張網。網住了我,如同困死的魚。
      大人,這是……綠墨從房中出來。
      我緊緊摟著子芪。不肯哭。
      我給她說往事,我幻想她會突然笑著起來對我說傻丫頭。
      子芪,子芪,你還記得那片綠草地嗎?那時侯,我總穿清淺的宮裝,而你永遠是暗色的。你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女子,怎樣的衣衫遮不住你的風華。
      子芪,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你不是在遙遠的汲黯宮廷嗎?
      你以前總是疼我的,你忘了嗎?子芪,我竟親手殺了你。
      我跪在風雪中,擁著子芪,直至為風雪掩埋,我和子芪成了豐碑。堅石之中,我無痛無覺,不會想汲黯城不會想陌衍,不會想在我被送往遲冰崖時,他血紅的如野獸般的眼神,他曾是最溫文的男子。春風一樣的柔和,而那天,他追著我,他嘶喊著,霧月,霧月。渾身血跡,眾精靈法師用法力困他。他也用盡自己所有的靈力死拼,直至昏死在我裙裾下。那天的風雪,也如今日一般,我從他身前走過,不肯停留。他卻定知道我的絕望與不捨。
      可是,子芪,你知道嗎?我寧可殺了自己,也絕不肯殺死你。
      三月移城綠墨說,大人,讓安隱早點安息吧。
      我拈起那枚灼灼桃花,慘笑,綠墨,你可知,因為一個男子,她永遠無從安息。
      綠墨面目冰寒,她說,我知。然後退去。
      我微怔。思緒飄得好遠。
      我將桃花貼於子芪的額頭。安隱蒼老的容顏迅速換成子芪灼灼的桃花面。
      走進她死前的剎那。我看到了吉摩流淚的雙目,他對子芪說,子芪,我欠你萬千。
      子芪對他盈盈笑,我會保護霧月,照顧霧月的。從此,我是安隱。
      我也看到了陌衍,他說,替我守她千年。
      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為了我,子芪捨棄了自己和吉摩的愛;為了我,哥哥失去最心愛的女子,只因為他確信只有這個女子才能為他死守一個誓言,死守著他心愛的親人。他們去鳳凰城求取了最可怕的丹藥,子芪變成了又啞又老的安隱。
      因為子芪莫名其妙的失蹤,汲黯與靖耶熄滅多年的戰火又重新燃起。聖壇守駐了人間卻守駐不了幻界,或者一切只是神的遊戲。
      我對綠墨說,我要離開遲冰崖。
      綠墨垂首。金黃色的頭髮如同多米海的怒波。
      我抱起子芪,我說,我要救你。
      走出遲冰崖時,風雪無邊。我抱著子芪,抱著吉摩的一腔柔情。天空低低地,我終想不明白,那面冰壁上曾被釘死的影炎,艷紅若血的紅袍搖曳風中,是天堂鳥向陽的綻放,還是紅玫瑰枯死時的一地萎敗。走出遲冰崖,無雪無邊。
      我一步一步地走,額前的茱羅記灼灼地疼。是懲罰嗎?如綠墨所說,由它吧。
      能讓子芪復活的唯一方法就是去鳳凰城堡,找那個傳說中的際天,可她是從不救人的。她眼中只有毀滅。
      陌衍,幫我,幫我,幫我換吉摩一個活生生的子芪。
      我沒直接回汲黯城,我無法將子芪的屍骨抱給吉摩。我到月移城找陌衍。
      輝月殿前,前生偷憶。在他顫抖著聲音,喊我霧月,那一刻,我忘記了遲冰崖的種種。彷彿仍是那個靈秀纖美的少女,從汲黯城飄至,卻喊不出他的名字。
      那個夜晚,我與陌衍並排坐在輝月殿的樓階上,長風徐徐,不是遲冰崖的氣息。
      我的長髮掠過他柔和英挺的臉龐,他一動不動。月昏星沉時,我的頭歪在他的肩上睡去。一如許多年前。睡夢中,是長長的夢魘——陌衍,你知道嗎?
      遲冰崖下,幽羅池邊,我想了你百年,千年。每一片雪花落下,撒在傷口上,如鹽。
      陌衍,我走向你,在痛楚中,在疾苦中。每個暗夜中,每次眼淚溢滿眼眶時,我都在想你輕柔地卻足以穿透時空的輕喚:霧月,霧月。想你絕望地卻不死不休地嘶吼:霧月,霧月。
      陌衍,我想你。
      在如刀的寒風中,我凌遲著自己的靈魂,向天,向你。
      在深潭寒冰中,我五體俯地,讓最冰冷的溫度吞噬我的軀體,在麻木失神中,我仍想你。
      我無法泅過多米海,無法望穿遲冰崖,我以為時光會腐朽了思念,誰知思念卻瓦解了時光。
      遲冰崖下,我赤腳,一步步走向你,走向月移城……
      當黎明的第一縷陽光吻過我的雙眸時,我張開雙眼,抬起頭,他披在我身上的披風滑落。彷彿如此漫長的一個夜他才反應過來,他直愣愣地說:霧月,你回來了。
      我的眼淚瞬間滾落。
      陌衍說,子芪無法可救了,哪怕際天。
      我的心臟驟然墜地,四分五裂。
      他隱隱的歎息,霧月,這不是你的錯誤,這是命運。
      我仰起臉,看著他,你不是不相信命數嗎?我不肯信我不肯信我不肯信。
      他緊緊抱住我,緊緊的。
      陌衍陪我把子芪的屍體送回汲黯城。吉摩在抱起她的身體的一瞬間,突然蒼老的可怕。他看了看我,嘴唇戰抖著,想喊我的名字。終是忍住。我是聖壇前的女祭祀,是神中的神,無有名姓。我的哥哥,我唯一剩下的親人,他卻不能喊我的名字。
      他說,大人。
      我的眼淚在轉動,命運的手勒緊了我的咽喉,我無從掙扎,無從回擊。
      在汲黯城的大段日子裡,到處雲煙狼藉。子芪回來了,靖耶城的子民們看到自己驕傲的女兒慘死在汲黯的天空下,憤怒異常的高漲,對汲黯城的攻擊異常慘烈。我的哥哥再也不登上城樓,不參與戰爭。他靜靜的守在子芪的身邊,不說話,不言語,只是呆呆的,呆呆的。
      我在他的身後,深深的感覺到,他的元神在耗盡,他離我越來越遠,離子芪越來越近……
      子芪,我欠你萬千。他曾對她說。
      這也是他對她說過的最後的一句話。
      是不是這真的是命運。一雙暗處的手,操縱諸神靈的命運。
      我登上汲黯的天空,面對著兩城的神靈。他們的兵器落地,法術收回。他們面無表情的對著我高呼,大人。
      我聽得懂他們的意思。你是大人,你是遲冰崖下的神,你是幽羅池邊的神,你是守駐著整個靈幻界聖壇的女祭祀。你不屬於這裡,你應該恪守你的職責。你應該馬上回到聖壇前,祈禱,禱告。
      我看著他們,看著他們。我說,停止戰爭吧,我的子民。
      他們看著我,不回答,只是說了兩個字,大人。
      陌衍突然來到我的身後,他說,霧月,吉摩他……在汲星殿……
      汲黯城的神靈瘋一樣的開始反擊,為我們的國王報仇!我回身時,千萬束由兩城神靈發出的素神靈線射來。他們在撕殺的同時仍不忘將我捆回遲冰崖。
      陌衍飛身為我擋住,他說,快去看吉摩,我為你擋住。
      我頓時移身到汲星殿,哥哥伏到在子蒔身上,背後的傷口汩汩的流出的鮮血,衝撞著我的視網膜。我抱著他們的身體,死死的,抱著。
      我流著眼淚,不肯出聲。渾身顫抖著。
      突然,我嗅到另一種血跡的味道和我最熟悉的氣息混合在一起。陌衍已飛至我身後。他抱著我的肩頭。剎那間,我感到他的脈息也很微弱。額前的茱羅記火一樣燃燒起來,疼痛無以復加。
      我回抱著他,看他額際因為疼痛滲出的汗。他的唇角已有血跡。他衝我笑,臉色已如白紙一樣單薄。
      他笑著說,看樣子,月移城也要為他們的國王報仇了。
      他艱難的說,霧月,答應我……別回遲……冰崖了……
      我對陌衍說,我要去鳳凰城,我要去找際天,哪怕付出任何的代價,我也要救你。
      他的手,撫過我的臉龐,說,別傻了,丫頭。最後的一寸餘溫漸漸冷卻,他的手劃落,脈息已經很不清楚。
      四、鳳凰難綠墨說,大人,你該回遲冰崖了。
      我說,我要救他。
      綠墨說,你難道不知道際天有多陰毒可怕嗎?難道你不知道嗎?我的大人。
      我問綠墨,如果你是我,你會怕嗎?
      她失神了半天,淡淡一笑,很堅決的說,不怕。
      她看了看昏迷著的陌衍,無限的哀傷。她說,大人,您去吧。我該回遲冰崖了。
      我說,替我祭拜影炎。
      她點頭,眼神迷離。
      我看她漸漸遠去,金黃色的長髮如同哀傷情緒瀰漫著我的視線。
      四、鳳凰難所謂的鳳凰城其實只是建立在紫郁山麓上的一間小屋。際天住在裡面。
      因為年歲太過久遠,無人知曉他的樣子,亦無人知曉他是男是女,歲月的風沙蕩過,關於他的傳說有太多種,但種種傳說中他都是一個樣子,陰毒的可怕。但凡求於他的人,死亡是最好的下場。
      我帶陌衍來到紫郁山時,天色已近遲暮,陌衍的脈息已經微弱的如同游絲。我的雙手緊緊扣住他的手。
      陌衍,我一定要救活你。
      走到際天的住所,天已著墨,夜唱的精靈們遊走在空中如同水中游弋的魚。火燭點點,淺綴在草水中。
      天空中飄來一個蒼白的聲音,大人,你不該來這裡。
      可我要救人。我四處尋找聲音來源,我想,這定是際天。短短一句話,道出了我的身份、動機。
      你是際天嗎?我問。
      大人,你是神靈中的驕傲,緣何此時心力這般交瘁,靈力如此凌散?
      我愣住了。山風帶著花香吹過我的發,額前的茱羅記紅光閃動。在救陌衍的迫切心思下,我已忘記自己是法力強大的神壇女祭祀,我只覺得自己是一個純粹的女子,一心想救自己心愛的男子。
      你回去吧,回遲冰崖吧,一切皆是命數,莫相違,大人。她的聲音不冷,也不熱,如同望盡千帆的雙目,熱切淌去,期望成空。空洞的可怕。
      我回頭看看陌衍。陌,看樣子,我們只有一起死去了。我抱起他,手裡握著汲月劍。我們去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陌,我永遠陪著你,好嗎?說罷,我已揮劍劃裂玄冰法袍。裂帛的聲音在夜風中尖銳的可怕。
      此時,鳳凰城門打開,一個面無表情的老婦人走了出來,她說,把他給我。
      說完,陌衍已被她法力所凝成的光圈包繞起來,飄向空中,飄向她。
      她抬眼看了看我,我可以救他,但是,你必須終身守在遲冰崖,直至變為屍骨,永生不得再見他,否則,他會立刻死去。
      遲冰崖,幽羅池。我早已是枯骨。我說,我答應。
      她微微地笑,將陌衍帶入屋中,她說,你也進來。走入房子的時候,額前的茱羅記突然如同嬰兒睡在母親的懷裡一般。
      她給陌衍施法,靈力穿透她的法袍,氣貫長虹。我的雙目移向她的雙手時,似乎有一道血花在我眼前翻過,我以為我失神了。
      她說,等他醒來,你便離開。
      長長的一個夜晚,我守在陌衍身邊,如同多少年前他守我一樣。夢裡,他會囈語,幾多恐慌,他喊霧月,霧月,喊著喊著又沉沉睡去。
      待清晨他醒來時,看到我,他只說,我又夢到你離開了。
      我說,陌衍,我得走了。
      去哪兒?他握住我的手。
      遲冰崖。
      不。他斬釘截鐵。我們走,到人世間去。他拉著我往門外走。
      走不了的。際天的聲音傳來。大人,你的諾言要兌現的。
      陌衍捉住我的手,你攻前,我攻後,我們合力,可以逃走的。我們不要再受苦了。
      哈哈哈,際天淒厲的大笑,陰暗處,她緩緩走來。
      綠墨?!我的身體劇烈顫抖。
      顫抖最大的是陌衍。你是際天?!
      怎麼了?我的王?綠墨語笑嫣然。
      驟然間陌衍的雙手已發出無數道靈力,直擊綠墨的咽喉。
      綠墨輕輕一揮手,他所有的靈力便消失在半空。
      我馭使汲月劍,劍氣劃破長空,無論怎樣,我也不能讓人傷害到陌衍。
      綠墨並不看我,她聚起元神築了一道靈力屏障。她說,我的王,您這麼健忘,您忘了是誰將影炎釘死在冰壁上了嗎?她那般愛慕你,我的王,她想月移城無非想你,我的王。而一個女子能在遲冰崖下見到自己心愛的男子,她怎麼不含笑死去?
      我的劍頓時在空中一個迴旋,收了回來,陌衍的臉一片灰敗。
      綠墨依舊巧笑,我的王,還有安隱,您怎麼收買了小女子綠墨我,設好計謀讓我們的大人親手殺死安隱,哦,不,是子芪。
      還有吉摩,是誰可以從背後把一個法力那般強大的王給殺死?除了您,我的王,還有誰呢?
      是誰洩露了子芪不在汲黯城的秘密?是誰讓兩城神靈這般慘殺?……綠墨的話語緩緩的,卻如同一把把匕首投向我,投向陌衍。
      他的鼻尖滲出晶瑩的汗,我瞭解這個男子,只有擊中他的痛處他才這般模樣。
      我抬眼看看綠墨,她金色的長髮在晨風中輕輕的舒展著,唇角一抹勢在必得的淺笑,似花似霧。
      揮手,風起,覆手,劍動,深紫色的靈力馭使著劍氣,噴薄而出。一抹殷紅飛濺在淡淡的晨霧中……
      五,茱羅記為什麼?我的長劍抵在陌衍的心口,鮮血汩汩從他的胸口流下。
      他的雙眉因疼痛抖動著,他說,霧月,別恨我。
      我的眼淚崩潰在視野裡,一片模糊。劍刃一寸寸的深下去,情思與絕望糾結在胸口。他說,我不疼。真的,霧月。
      我感到他的靈力已經散盡。他用進全身力氣想說完最後的話:我殺了影炎,無非是想讓你誤殺子芪,只有這樣,你才肯從遲冰崖出來,為了你能走出來,我挑起了兩城平息已久的戰亂。我……我殺死吉摩……是因為他一死,你就可以……繼承王位,有正當理由不做女祭祀了……他是我情同手足的兄弟……我……霧月,他深吸了一口氣,用力走向我,長劍貫穿了他的身體,他緊緊包住我,說完了最後一句話——多少年來,你守住了人世間千萬人的夢與幻時,我的所有……夢與幻卻,全滅了……全滅了……
      為什麼你不躲?我抱著自己心愛的男子,心一寸寸死去。
      綠墨冷冷的笑,我說過,他會立刻死去。
      我不看她,只在陌衍耳邊喃喃,我知道,你只是要我們在一起。我說我知道,你聽到沒有?
      他聽不到了,際天又恢復了原身。你可以回遲冰崖了。
      我衝她柔柔的笑,明艷,不可方物。
      我走到陌衍身後,緊緊抱住他,長劍一瞬間刺穿我的胸腔,我對他輕語,陌。我們在一起了。
      際天眼角一顆蒼老的眼淚劃下。
      合眼的一瞬,我走進了際天那顆蒼白的眼淚裡——眼淚中的際天尚是妙齡少女,眉目如畫,不幸的是她愛上了凡間的一個平常男子。這不是等級森嚴的靈神界可容忍的。際天偷偷潛下人世間私會與他,被眾神靈發現,那個男子被拋下山崖,粉身碎骨,永生不得超脫。那時,太陽剛剛升起。
      墜崖前那一幕,一直在際天的眼淚裡反覆上演。
      他的手緊緊的握住際天的手,卻奈何不了眾神的力量。他喊,娘子,保重。眼中的不捨投影了萬億年。墜下山崖時,她的手背也烙下了他指甲留下的抓痕……
      他死了,他說過,他寧願慘死,也不相信命數,也不會離開際天……
      我突然明白了,所謂的幻界祭壇,不過是法力通天後的際天對自己情人的無限哀悼,也是對靈神界殘酷的報復,多年前子芪求和前神靈間的撕殺也是她的報復。
      只是,這座哀悼自己被肢解了的愛情的祭壇,又凌遲了多少幸福?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抱住陌衍。我的長髮拂過他哀傷的容顏。我們死去了,如同所有情人最初的誓言那樣死去了。
      額前的茱羅記悄悄瀰散,瀰散在際天的眼淚中,瀰散在多年前聖壇前哪個巫師尖銳的指甲下,瀰散在陌衍不死不休的嘶吼中,瀰散在際天情人最後的指印下……
      原來的鳳凰城,是指太陽升起的地方。
      千萬年後,又有誰能知道,原來千萬神靈敬畏的神聖——茱羅記,不過是愛情絕望到最後的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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