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72章

  第六十九章情深不壽
  東方棄蹲在湖邊清洗山雞和魚的內臟,雲兒笑嘻嘻跑來,老遠就喊:「東方,東方,你看我找到了什麼好東西。」懷裡捧了一大捧野生的蘑菇,一股腦兒扔在草地上,雙手因為髒了,便用袖子胡亂擦著臉上的汗水。東方棄見她身上衣服沾滿了草屑和泥土,白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找個東西裝著,等下可別又不洗衣服啊。」見她不甚在意做了個鬼臉,忍不住笑起來,掏出手絹示意她擦手,「一個女孩子家,也不嫌髒,像什麼話。」
  雲兒嘟嘟噥噥說:「東方,你真是越來越囉嗦。」雙手在身上用力一揩,吐著舌頭說:「我生火去啦,咱們晚上可得好好打一打牙祭,山雞燉蘑菇——」嗅著鼻子嚥了嚥口水,點著頭用力說:「香!」東方棄看著她身上明顯的兩個手印,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寧願她永遠長不大,成日裡只知道闖禍搗亂,惹是生非,而不是因為另一個男人黯然心傷。
  晚飯只有雲兒吃的最香,連喝了兩大碗雞湯。楚惜風明顯心不在焉,沒什麼胃口。東方棄喜歡喝酒,卻並不重口腹之慾,陪楚惜風在火堆旁低聲說話。雲兒打了個飽嗝說:「楚大哥,你別擔心,你瞧今晚的月亮,又圓又亮,跟個白玉盤似的,你沒聽人說過麼,月滿人團圓,秦姐姐一定會醒過來的,我打包票。你想啊,我一睡睡了那麼多年,現在不照樣活蹦亂跳活的好好的麼。」
  楚惜風聽她這麼一說,心頭頓時一輕,心想雲兒當年傷得那麼重,昏睡了整整八年,不也醒過來了麼,阿憐也一定會沒事的。雲兒抿嘴笑說:「到時候你和秦姐姐生一大堆白白胖胖的小孩子,可別忘了請我和東方喝滿月酒哈,我們是不送禮的。」說的楚惜風眼睛裡滿是笑意,回屋拿了一壺酒和兩個翠玉杯出來,笑說:「東方兄弟,咱倆喝一杯。」雲兒忙說:「你們晚上還要替秦姐姐運功療傷呢,喝酒不好吧?」東方棄明白楚惜風心中的忐忑緊張,微笑說:「沒事,隨便喝兩杯,不多喝。」提起酒壺將杯子倒滿,倆人各乾了一杯。
  雲兒打著飽嗝說:「你們慢慢喝吧,我吃多了,隨便走走。」東方棄叮囑她別走遠了。夜色寧靜,湖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連風都是軟的。雲兒見月色清明,回屋端了個木盆,準備將換下的衣服拿去洗。轉念一想,又折回秦憐月住的屋子,在木箱裡挑挑揀揀半天,選了一套湖水藍長衫,展開來對床上昏迷不醒的秦憐月說:「秦姐姐,我選的這套衣服你喜不喜歡?」大概太久沒穿了,沾上了木箱子的味道,是得洗一洗方能穿。
  她蹲在石頭上搓衣服,嘴裡隨意哼著不知哪兒聽來的小曲,「小妹妹唱歌郎彈琴,舉案齊眉真啊真歡心……」唱到這兒,心頭驀地一痛,看著月光下的新月湖,那一泓碧藍的湖水彷彿全化成了燕蘇的一眉一眼,一顰一笑,不由得喃喃說:「你說你等我,可是我……我又該怎麼辦……」她跟著東方過現在這樣平淡安寧的日子,不是很好麼?
  就在她發怔的時候,一顆藍色的流星倏地一下從頭頂劃過,她忙閉上眼睛,雙手交握放在胸前,低聲說:「皇天厚土在上,信女雲兒在此許願:第一個願望,希望秦姐姐很快就能醒過來。第二個願望,希望東方打敗那個該死的聞人默,還有老不死的龍在天,替史家還有雲兒狠狠出這一口惡氣。第三個願望……」說到這裡,她頓了一頓,聲音變得低緩,猶豫良久,終究是說了出來:「希望燕蘇他……他……福壽安康……」
  她忽然變得煩躁,撿了粒石子兒用力朝湖面扔去,自嘲道:「要是人們許的願望都能實現,老天爺恐怕都忙不過來了。」絞乾衣服,在兩顆垂柳之間拉了根繩子,把衣服一一晾好。回到篝火旁,月上中天,楚惜風和東方棄已經進屋替秦憐月療傷去了,地上的酒壺早已空了,旁邊躺著一隻酒杯的碎片,另外一隻端端正正放在火堆邊,紅色火光下發出淡藍色的幽光。她撿起其中一片碎片,白瓷上面沾了幾滴鮮血,分外醒目,應該是楚惜風的。此刻他是怎樣的心情呢?杯子大概是他用力捏碎的,也許他還不知道自己的手劃破了。
  她雙手抱腿在篝火旁坐下,看著夜風裡跳動的火苗發呆,困意漸漸襲來,迷迷糊糊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聽得遠處傳來一聲驚呼「阿憐!」一定是秦姐姐醒了,精神一振,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泥土站起來,頭頂一輪皎潔的明月顯得有些黯淡,低低掛在天邊,應該快要天亮了。正要跑過去看時,東方棄低著頭走了過來,眼睛看著地面,一步一步走的似乎有些吃力。
  雲兒忙迎上去,仰起臉小心翼翼問:「……東方,你沒事吧?」她原本是想問「秦姐姐怎麼了?」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東方棄搖頭:「我沒事,只是有點累了。」雲兒心頭的不安一掃而空,他真元耗損巨大,一定累壞了,忙拉著他在火堆旁坐下,「歇會兒。」從吊著的鐵鍋裡舀了碗雞湯,笑嘻嘻說:「還是熱的,我特意給你留的,快喝。」
  東方棄恍惚了一下才接在手裡,卻沒有喝,連唇都沒沾,只是緊緊抱著那只碗,彷彿極力壓抑什麼似的。剛才黑暗裡沒看清,就著火光,雲兒這才發現他嘴唇裂了開來,額頭上全是虛汗,臉色蒼白如紙,然而握住雙腕的十指骨節一根一根突了出來,彷彿風一吹就會倒似的,連忙靠著他坐下,輕聲問:「東方,到底怎麼了,你這樣,我有點害怕……」雙手抱著他的胳膊。
  東方棄一字一句艱難地說:「秦姑娘她……」
  雲兒本來充滿歡喜期待的心突然重重摔到地上,呆呆地說:「不可能啊,你看我都活過來了,秦姐姐她怎麼會……」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命吧。」東方棄的聲音低沉暗啞,臉上神情很難過。
  雲兒一驚,忙問:「那楚大哥……他……」
  東方棄緩緩說道:「楚兄熬了回魂草的汁給秦姑娘服下,我在後面替秦姑娘運氣打通全身筋脈。楚兄拿出一套金針,對秦姑娘一百零八處大穴施針,暫時封住穴道。慢慢地,秦姑娘呼吸重了,心跳似乎也快了,我們很高興,繼續運氣。楚兄將剩餘的汁液喂秦姑娘服下,過了有大半個時辰,秦姑娘眼睛睜開了,楚兄歡喜地差點跳起來。就在此時,秦姑娘心跳突然一停,連睜開的眼睛都來不及閉上,就這麼走了。無論我們怎麼用力,半點反應都沒有,身子越來越冷……」
  雲兒眼中滾下淚來,嗚咽道:「那楚大哥他……」
  「他說他要一個人靜一靜。」
  雲兒默默點頭,想了許久說:「楚大哥一定難過死了,剛才還那麼歡喜……」越是希望,越是絕望。
  東方棄歎氣說:「咱們別去打擾他,讓他靜靜地坐一坐。」忽然轉頭問:「雲兒,如果我也死了,你會不會傷心?」
  雲兒怔怔看著他的眼睛,發誓般說:「如果要死的話,也一定是我死在你的前面。」摸著他疲憊的眉心輕聲問:「累不累?」東方棄垂下眼睛,輕輕地點了點頭。雲兒掰過他的頭放在自己肩頭,「忙了這麼一夜,你一定累壞了,放心睡吧,我守著你。」不能每次都是東方守著她,偶爾她也應該守著他。
  東方棄彷彿真的累了,均勻的呼吸聲在耳旁響起,靠著她的肩沉沉睡去。
  雲兒望著遠處的夜空祈禱:「太陽快點升起來吧。」
  第二天一大早,雲兒敲著門輕聲說:「楚大哥,我熬了粥,你要不要吃點?」等了半天裡面不回答,雲兒走了幾步,又轉了回來,小聲安慰:「楚大哥,你別灰心,回魂草沒用,咱麼還有『大力金剛丸』、『回天菩薩散』呢,天下的偏方奇藥多的是,慢慢找就是了,你千萬莫傷心壞了自己的身子。大不了,咱們把賽華佗請來這兒,他醫術可好了,什麼病都能治好……」
  絮絮叨叨在門外說了半天,也不見裡面有動靜,她急了,用力拍門:「楚大哥,楚大哥,你快開開門啊。」東方棄扯了扯她,示意她離開。秦憐月不像先前,雖然昏迷不醒,尚有一絲氣息,這次是心脈已停,一點活著的跡象都無,只怕太上老君來了都沒用了,她說這樣的話,豈不是更惹楚惜風傷心難過?
  雲兒正埋怨東方棄也不勸勸楚惜風,楚惜風嘩的一下打開門,鬍子已經刮過,穿了一身絳紅色的長衫,繫著一條金色的腰帶,頭髮用一根玉簪子別著,手裡抱著妻子,緩步走了出來。雲兒忙問:「楚大哥,你要去哪兒?」心裡覺得怪怪的,他這番穿著打扮,倒像是新郎的樣子,加上手裡抱著已經死了的秦憐月,情形更加古怪。
  楚惜風神情倒很正常,用平常的語調說:「阿憐走了,我得好好葬了她才是。多謝你們的關心,我想和阿憐單獨再呆一會兒,你們別跟過來,好不好?」
  雲兒見他一切正常,忙點了點頭:「嗯,我和東方在這兒等你。」
  倆人正在屋裡收拾行李準備離開天外天,低聲說話,神情蕭索。雲兒無意中抬頭往外一看,只見對面一道紅光沖天而起,驚得跳了起來,「東方,東方,你快來看!」
  遠處的繁花林早已成了一片火海,紅的比天上的朝霞還要驚心動魄,那就是楚惜風說要埋葬秦憐月的地方。
  東方棄大步搶了出來,看著遠方跳動的火焰就著風勢熊熊燃燒起來,像一條火舌,張著巨大的血盆大口,將十里繁花綠草一口吞噬下去。天干物燥,火借風勢,燒的漫山遍野都是,此刻便是想救也來不及了。雲兒急得在原地團團轉,口裡說:「怎麼辦,怎麼辦,楚大哥還在裡面呢!」抓起床上疊好的一件衣服,用水打濕,一氣衝了過去,放聲大喊:「楚大哥,你快出來!」
  東方棄一把扯住她,輕聲歎了口氣,緩緩搖著頭說:「沒用的,楚兄他……哎,這樣也好,活著更是磨難。」無緣無故的怎麼會著火?他剛才表現的那麼平靜,他還以為他想開了,沒想到竟是死意已決,才會無悲無喜,一臉漠然。雲兒奔近了,瞧見楚惜風和妻子並排躺在地上星星點點的碎花叢裡,左手緊緊拽著妻子的右手,對已經燒到身上的大火彷彿沒有知覺似的,一臉安詳,唇角似乎還噙著一絲淡淡的笑意,風中傳來他斷斷續續的聲音:「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憐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雲兒本來要大吼大叫的,罵他腦袋是不是被驢踢了,殉情也不是這麼個殉法啊。可是她見了此番情景,突然鼻頭一酸,說不出話來,許久才喃喃道:「楚大哥,一路走好。」和自己心愛的人葬身於萬花叢中的火海,求仁得仁,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到了陰曹地府,閻王爺感動於他們的癡情,說不定會讓他們做一對神仙眷屬,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快樂生活,倒也值得。
  慢慢地,火勢越來越大,熱氣像翻滾的波浪,一波一波湧來,灼的人面目生痛,連呼吸也困難起來。東方棄拉著雲兒往回跑,「不好,這火恐怕停不下來了。」漫山遍野的大火如果一直這麼燒下去,只怕連新月湖的湖水也要燒開了。雲兒望著已成一片火海的天外天,急道:「怎麼辦,咱們怎麼辦?」說話間接連咳嗽了好幾聲,濃煙熏得她差點睜不開眼睛。
  火勢蔓延的很快,已經燒到木屋這邊來了。楚惜風除了殉情,根本就是存心毀了天外天,哪還管她和東方的死活。不然怎麼殉情不好,為什麼偏偏放這麼一把大火?雲兒懷疑他想拉自己和東方陪葬,反正臨死有個墊背的,何樂而不為?他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瘋子!
  東方棄衝進屋裡,把裝著狐裘披風和各種藥丸的包袱讓雲兒拿著,三下五除二拆下床板,鎮定地說:「唯今之計,咱們只能去『憐月亭』下的冰窖避一避了。」只有那裡可以逃過一劫。雲兒大罵自己糊塗,那個冰窖建在新月湖的湖底,憑它是紅孩兒的三味真火也燒不到那裡去,隨即蹙眉,大火封住了所有的退路,他們這會兒進退不得,怎麼去?東方棄慶幸床板不是實心的木頭,而是竹子製成的床架,抽出驚鴻劍鋸斷四條床腿。
  雲兒反應過來,用濕衣服摀住鼻子奔進雜物間找了根長竹竿出來。倆人搬著竹床推進水裡,東方棄叮囑她蹲好,竹竿輕輕一點,簡易的竹筏哧的一聲滑進了新月湖。大火已經燒到岸邊了,濃煙像龍捲風一般一股一股升騰而起,像是個魔魘的入口。清澈的湖水倒映著漫天紅色的火光,令人心驚膽顫。
  竹筏滑出了好幾丈遠,空氣不像剛才那樣灼熱逼人了,雲兒的心才定下來,歎道:「可惜這麼一個紅塵淨土,世外桃源,一把火就毀得一乾二淨。」東方棄回頭看了眼身後,除了熊熊的大火和已經變得焦黑的土地,什麼都看不見,沉吟著說:「楚兄雖然人稱『殺人不留行』,其實是至情至性的一個人。」雲兒和他三番兩次為楚惜風所害,卻覺得他情有可原,始終生不出仇恨之心,甚至產生惺惺相惜之感。江湖上的人對他的評價雖然褒貶不一,但是大家都覺得把他和龍在天、聞人默之流相提並論,實在是侮辱了他,大概這也是他的獨特魅力所在吧。
  船行了大概有一頓飯的功夫,岸邊的「憐月亭」遙遙在望,可惜火勢已經蔓延過來了,脫了紅漆的木柱辟里啪啦燒了起來,下面全都燒成了焦黑色,隨時有傾塌的可能。東方棄和雲兒跳進水裡,渾身濕淋淋的。雲兒沒有上岸,大半個身子依然在水裡,極力屏住呼吸,饒是如此,飄動的髮梢依然「滋滋滋」燒了起來,發出一股難聞的臭味。整個天外天彷彿要燒成紅色的岩漿了。
  東方棄一頭衝進濃煙裡,運力移開石凳,才一眨眼的工夫,身上的袍角已經燒了起來。他也不管,大喝一聲,使了個千斤墜,雙手舉起石桌,往邊上一扔,然後噗通一聲跳進了水裡。鑽出水面的他身上的火苗雖然滅了,可是滿臉烏黑,混亂中髮簪掉了,頭髮散下來,已經燒了一大半,很是狼狽。雲兒確定他沒事後,牢牢拽著他的手說:「咱們快點,再等會兒湖裡的水恐怕都要燒干啦,你我可就成了兩條『乾屍』了。」
  倆人閉氣,穿過火海濃煙,一頭鑽進了黑洞裡。剛開始還感覺到灼熱的氣浪滾了進來,待走了一丈來深,便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地底潮濕,陰暗,冰冷,混濁的空氣裡有生銹的泥土味,動物死去的屍體臭,還有其他難聞的味道,全部湧進了鼻子裡,有點噁心。
  東方棄點亮火折子,在前面領路,空著的左手牢牢牽著雲兒的右手。雲兒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除了兩人清清淺淺的呼吸聲,忽然覺得整個世界一下子靜了下來。雲兒忽然停住腳步,柔聲喊住他:「東方。」東方棄回頭,昏暗的火光下露出他的臉來,五官端正卻不失英俊,眉目英挺,明明似桃瓣的雙眼卻像一泓海水,白月光一般傾瀉在心頭,讓人安心、平和,再大的難題彷彿也有了依靠。東方棄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她回答,便問:「怎麼了,可是不舒服?」
  雲兒搖頭,走近他,蹭著他的胳膊說:「東方,東方,我是那麼那麼那麼地喜歡你。」用力強調「那麼那麼那麼地喜歡」,他們經歷了那麼多的生死患難,她無法用語言來表達這種感情,只能重複地說「那麼」,他甚至比燕蘇還讓她依賴。她頓了頓,接下來聲音低沉了許多:「可是,我心裡卻老是想著他……」和東方在一起是那麼的自然舒服,可是為什麼她總是不滿足?快樂,但是不夠。她要的那種快樂,彷彿潛藏在心底的最深處最深處,又或者天之涯海之角,世界的盡頭,無論她怎麼要都要不到。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無望的渴求?
  東方棄想了許久才說:「我知道,你愛他,所以心裡總是想著他。」就像他時時刻刻都想著雲兒一樣。頓了頓又說:「你要做什麼,我都幫你。你看楚惜風,說走了就走了,一想到就讓人難過……其實,好死不如賴活著,秦姑娘也未必想要他這樣……」比起活著,其他的似乎都不那麼重要。隔了好一會兒他問:「你是不是想去找他?」他已經可以心平氣和地說這些話了。
  雲兒緩緩搖頭:「我還沒有想好。」東方棄哦了一聲,「走吧。」倆人相互扶持,磕磕絆絆來到地底最深處的石室。
  石室裡面堆滿了冰塊,寒氣逼人,雲兒怕冷,便沒有進去,穿上狐裘大衣,找了個塊乾淨的大石頭坐下。東方棄熄了火折子,背靠著背在她身邊坐下。倆人有一聲沒一聲說著話。雲兒問:「你猜這火什麼時候能停?」東方棄搖頭:「不知道,大概至少也得燒個三天三夜。」雲兒驚呼:「不會吧,那咱倆豈不是沒有燒死,也要餓死了?」東方棄歎了口氣,「沒辦法,餓死總比燒死好看。」說著笑起來。
  雲兒才知道他是胡說的,掐了他一把,賭氣不理他,沒過一會兒忍不住寂寞無聊又說:「東方,你小時候有沒有想過長大後想當什麼樣的人,做什麼樣的事?」東方棄緩緩道來:「我小時候是在京城外的同安寺長大的,每天早上寺裡的師傅們都會起來練武,一則強身健體,二則有了武功也好保障寺裡的安全。慧明師兄最厲害,因為每次都是他教大家武功,棍棒耍得虎虎生風,大家都很崇拜他。我那時候就想,我要成為慧明師兄這樣的人,那多威風啊。」
  雲兒抿嘴笑道:「原來你想當教頭啊。我知道魏司空家裡有個『長威鏢局』,不如你去投靠他吧,你武功這麼高,當個教頭肯定沒問題啦。」東方棄笑道:「那是小時候的想法,現在自然不這麼想了,史家的事兒還沒解決呢,我吃飽了沒事幹去招惹魏家做什麼。」
  倆人聊著一些閒話,雲兒累了,靠著東方棄睡了,身體漸漸滑下來。東方棄便將她抱在懷裡,靠著牆壁合上了眼睛,竟然也放心地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東方棄估量著外面的火應該已經燒完了。倆人鑽出冰窖,舉目一看,一片焦土,寸草不留,不由得唏噓叢生。地上濕潤潤的,原來下了一場大雨,怪不得火這麼快就滅了呢。
  倆人找到楚惜風和秦憐月的骸骨,早已分不清誰是誰了,將他們合葬在了「憐月亭」附近。生不同時,死而同穴,也算了了他們的心願了吧?雲兒看著眼前一垅新墳,環顧四周,歎氣說:「東方,以後要是我死了,你也把我葬在天外天吧。這裡與世隔絕,沒有人來打擾,不失為一個安身的好地方。這些燒焦了的花草樹木,現在雖然難看,可是等來年春風一吹,又會長出來了。」
  東方棄抬頭看了她一眼,罵道:「滿嘴胡說八道。」知道她心裡傷感,拍著她的肩說:「咱們也該走了。」
  倆人沿來時的路出了天外天。他得去一趟洛陽史家。
  第七十章他鄉遇故知
  雲兒摸著獅子驄的腦袋歎氣:「你那狠心的主人扔下你不管了,從今以後,你就跟著我吧。」想到自己身下坐的是威風凜凜的獅子驄,腰間纏的是名震天下的蝶戀劍,肩上披的是舉世罕見的狐裘披風,不由得左顧右盼,神氣得緊。
  東方棄騎的亦是日行千里的良駒旋風。倆人一路曉行夜宿,饑餐渴飲,大概是燕蘇的人鬆了警惕,路上沒有再遇見官兵。東方棄心裡不由得有些納悶,依燕蘇的性子,應該是不找到他們誓不罷休才對。
  這天倆人來到一座小山的山腳下,東方棄指著前面說:「從這裡轉上官道,便進入了洛陽的地界。」雲兒「哦」了一聲,笑說:「我知道洛陽的牡丹頂有名,這時候開得到處都是。」東方棄忽然問:「洛陽城外有個香山寺,你知道嗎?」雲兒歪著頭想了想,說:「這名字挺熟的,應該在哪兒聽過。」又問:「你問這個幹什麼?」東方棄心想十來年前的事了,董家小姐和姓蕭的那個採花賊,她大概是不記得了,搖頭說:「沒什麼,隨便問問。」
  雲兒笑說:「香山寺我不大清楚,卻知道洛陽有個龍門鎮,那裡有座觀音像,大的跟座山似的,光是人家的腳踝就比我還高呢。你要是願意,我帶你去看。」東方棄知道她說的是大國寺的千手觀音銅像,點頭說:「好啊,咱們先去史家,回頭再去看觀音像。」
  倆人在城外碰上史佩綸一行人押著史老爺子和史瀟瀟的遺體正要進城,雙方皆是一番驚喜。史佩綸一臉激動,牢牢握著東方棄的手說:「公子,您可算來了,我們派人到處找您。」東方棄愧疚地說:「真是對不住,路上耽擱了,累得大家擔心。」史佩綸忙說:「公子,您以後當著大家的面,說話可不能這麼客氣,您是史家的掌門,別說找您,便是為您肝腦塗地,那也是應當的。」
  說的東方棄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得轉移話題:「先進城再說,史老前輩和史姑娘的遺體得盡快入土為安才是。」
  史家不愧為江湖四大家族之一,光是府邸便佔了半條街。正門前兩座一人來高的石獅子,黑色的匾額上寫著「史府」二字。平日裡緊閉的大門大大敞開,史家上下數百餘人齊齊跪在門內的廣場前,一則跪拜史老爺子和史姑娘的遺體,二則拜見新任的掌門。雲兒跟在東方棄身後進來,探頭探腦張望,一臉好奇。
  東方棄見了此等陣仗,嚇壞了,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忙讓大家起來。史佩綸一一為他引見,指著一個五十來歲、滿臉鬢角的老者說:「這是三爺,府內大小事宜一向都是由三爺打理。」史三爺剛起身,又要跪下見禮,東方棄忙扶起他,衝他深深鞠了一躬,微笑道:「三爺的年紀只怕當我父親都綽綽有餘,您這樣客氣,可真是折殺晚輩了,晚輩委實受不起。」
  眾人本來對東方棄均持懷疑態度,見他這般謙讓,本來忐忑不安的心稍稍定了下來,心想,老爺子既然相中他當史家的女婿,自然差不到哪裡去;更何況大小姐臨終托孤,當著天下英雄的面將史家托付給他,肯定有過人之處,大夥兒應該鼎力支持他才是。
  史老爺子和史瀟瀟下葬那天,史家所有人都趕來拜祭。忙完後,東方棄抽空見過史家分佈各處的八個堂口的堂主,笑說:「諸位快馬加鞭從各處趕來,一定累了。天色晚了,若是不介意,不妨留下來吃頓便飯如何?」幾個堂口的堂主互相看了一眼,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他有什麼新的想法。雖然對新任掌門的行事不太瞭解,但是觀他言行舉止,應該是個脾性溫和的人,大概不難相處,便答應下來。
  蒼玉堂的堂主史慶三出來後,第一個忍不住,大聲說:「大夥兒都說說,新掌門留咱們吃晚飯,什麼意思?」白虎堂的周策是個心思慎密的人,低聲笑說:「吃飯唄,還能有什麼意思。」史慶三是個直性子,不滿地說:「周老二,你別跟我打馬虎眼兒,你說句實話,這個新任的掌門,你瞧他手底下到底怎麼樣?看他弱不禁風的樣兒,可別是個繡花草包,中看不中用,咱們史家,可就讓人笑話大了。」眾人不語,搖搖頭散了。周策拍著史慶三的肩膀笑瞇瞇說:「老三,不如就由你……」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做了個比試的動作。
  大夥兒心裡都想測測東方棄的虛實,苦於沒有借口,再說以下犯上,可是重罪一條。聽說他和楚惜風倆人,把整個武林論劍大會攪得七零八落,連天下英雄公認的「天下第一劍」聞人默都在他手底下吃過暗虧,不過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既然有史慶三這個愣頭青出面,他們樂得躲在一邊喝酒看熱鬧。
  其實東方棄留大家吃晚飯,什麼意思都沒有,不過想藉機和大家多認識認識,因此雲兒沒有參加。到了晚上,八個堂主,加上東方棄和史佩綸,還有史三爺以及史家幾個老前輩,十幾個大男人人圍成一桌喝酒吃飯。東方棄席間說了一些武林論劍大會的盛況,周策故意試探地問:「掌門,聞人默真如傳言中所說劍法天下第一?」東方棄笑了一下,避而不答,客氣地說:「聞人三少爺的劍法確實有獨到之處,不愧是聞人客的子孫後代。」
  周策尋思他這話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說聞人默雖然厲害,但是還不及他老祖宗聞人客,因此名不副實?沒有再問,笑著飲了一杯酒。
  史慶三等不及了,親自端了兩杯酒過來敬東方棄,口裡說:「掌門,我史老三是個大老粗,除了喝酒,什麼都不會,敬你一杯。」東方棄忙伸手去拿,剛要接觸酒杯時,哪知史慶三右手往後一縮,一腳朝他踢去,酒杯挾著呼呼的勁氣快速往東方棄胸口射來。東方棄微微一笑,橫地裡讓開,同時伸出兩指將酒杯穩穩捏在手心,一飲而盡。還沒等他緩過氣來,史慶三另一隻手手裡的酒杯哧的一聲朝他面門射來,他一個回身,左手順勢一撈,半點酒水都不曾灑出。眾人轟然叫好。史慶三猶不過癮,又抓起桌上的酒壺,朝他用力擲去。眾人皆呼不可,事不過三,如此不客氣,可算是侮辱人了。
  東方棄身形往後一移,悠哉悠哉喝著左手酒杯裡的酒。酒壺眼看就要落地,他足尖輕輕一踢,酒壺倒飛了起來,裡面的酒潑了出來,呈直線全部落進他嘴裡。他凌空一個後踢,酒壺穩穩當當落在桌上,放下手裡的酒杯,笑道:「史兄弟,這酒確實美味的很。」
  史慶三性子雖粗,武功卻是這些人裡最好的,沒想到在東方棄面前,招招落在下風,眾人不由得心服口服,大讚東方棄武功了得。史慶三心想武功打不過他倒沒什麼丟臉的,喝酒好歹得贏過他,方不失了面子,因此極力灌東方棄喝酒。眾人跟著起哄,接二連三上來敬酒。東方棄一開始來者不拒,喝到後來,摸清了史慶三的心思,佯裝醉了,才得以脫身,而史慶三早就踉踉蹌蹌,罪的不省人事,要人抬著回去。
  史三爺看出東方棄裝醉,非但沒有點破,對他反而更為敬佩。難得年紀輕輕,武功如此高強,性子卻這般沉穩,似弱實強,以柔克剛,並不爭強好勝,年輕一輩的江湖子弟中,可謂鳳毛麟角。
  雲兒扶著醉得不省人事的東方棄回房,把他往床上重重一扔,口裡罵道:「酒鬼,乾脆泡在酒缸裡算了。」又在他身上重重掐了一把,氣哄哄道:「醉成這樣,明天一大早怎麼去龍門鎮!」東方棄睜開眼睛,「哎喲」一聲叫出來,坐起來笑說:「雲兒,你可真下得了手!」雲兒見他眼神清明,知道是裝醉,想到剛才那一掐,實在不輕,忙討好地說:「哪有,這不是給你按摩消食嘛。」說著在他身上又胡亂捶了幾下。
  東方棄忙阻止她,「算了,算了,你這手勁兒,我可消受不起。夜深了,你早點睡吧,明兒你可別起不來賴在我身上啊。」
  雲兒忙說:「我雲羅哪是這樣的人啊,東方,你說是吧?」有些心虛,忙又說:「你怎麼裝醉,也不怕人笑話。」東方棄苦笑道:「不裝醉有什麼辦法,誰叫它是鴻門宴呢。」史家的人個個都不是好惹的。
  雲兒聽了晚宴的經過,掩嘴笑道:「你這個史家的新掌門恐怕是當定了,想走都走不了啦。」
  東方棄雖然有點無奈,心想那也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了。
  第二天一大早東方棄就起來了,派人連催了好幾遍,雲兒才姍姍來遲,解釋道:「剛才忘了拿銀子,又折回去拿,因此來遲了。誰叫史家這麼大呢,來回折騰費了不少時間。」倆人一起出門,伺候雲兒的丫鬟追上來,氣喘吁吁說:「雲姑娘,您的錢袋忘了拿。」東方棄看了她一眼,虧她還能若無其事接過來,彷彿剛才什麼都沒說過似的。
  倆人騎馬出了洛陽城,來至古城龍門鎮的大國寺。
  大國寺是洛陽城有名的皇家寺廟,平日裡遊人如織。門口矗立著一座數丈長、一丈來高的大影壁,上面雕刻的壁畫出自前朝畫聖薛紹之手。放眼望去,只見裡面屋宇重重,香火繚繞,門前卻是半個路人也無。東方棄和雲兒還未進門就被人攔住了,說是裡面正在做法事不讓隨意進出。雲兒便說:「我們只是隨便瞧瞧,不妨礙你們做法事。」那人橫著臉硬是不允。雲兒見他氣焰囂張,不似寺裡的人,似乎來頭不小,低聲央求:「這位大哥,我們是外地人,好容易來一趟大國寺,進去瞧一眼就出來,煩請您通融通融。」不然這大半日的工夫可算是白費了。那人一臉不耐煩說:「囉嗦什麼,再不走,小心我不客氣了!」
  正吵鬧間,裡面的人聽到動靜出來,大聲說:「嚷什麼嚷,不知道世子在裡面嗎?」雲兒見他面熟,知道是伺候魏司空的小廝,卻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笑說:「你連我也不認識了?」那小廝有個古怪的名字,叫念一,定睛一看,忙陪笑說:「哎喲,原來是雲姑娘,這可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識自家人了。雲姑娘,東方公子,快請進,快請進。」態度十分慇勤。
  魏司空聽的他們來了,心裡暗自思量一番,另有計較,連忙迎出來,笑說:「這可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你們怎麼到這兒來了?」雲兒不答反問:「我還要問你怎麼不跟著他,一個人跑這兒來了呢。」他跟燕蘇,不是一向孟不離焦,焦不離孟麼!幾人異地重逢,甚是驚喜。魏司空笑了笑說:「自然是有原因的,咱們裡面說。」對著雲兒明知故問:「他,哪個他?他是誰?」雲兒白了他一眼,落後一步,跟東方棄並肩走在一處,心中莫名有一絲悵然。
  東方棄聽見遠處隱隱傳來誦經的聲音,說:「聽說你在這裡做法事,怎麼大老遠的跑到這裡來做?」京城豈不是更方便?魏司空臉色一黯,低聲說:「超度一個亡友。」東方棄見他如此,頓時想到孫一鳴,暗暗歎氣,怪不得呢,就連超度,還得避人耳目,也著實難為他了。
  主殿後面是一座偌大的花園,裡面有亭台樓閣,假山流水,倒也清幽別緻。初夏之際,開滿了五顏六色的鮮花。魏司空讓人在裡面擺下一桌精緻齋菜,另外叫人從外面買了一大罈好酒。雲兒嫌齋菜清淡,又不喝酒,隨便吃了幾筷子便不吃了,四處晃悠,信步來到側院。她本以為沒有人,哪知迎頭便碰上一個侍衛長模樣的人,見到她,臉色一變,二話不說衝上來擒住她,冷聲問:「你是誰?怎麼進來的?」
  雲兒還沒回過神來,雙手已經被對方反扣在身後,忙說:「這位大哥,你是不是誤會了?我是魏司空的朋友。」心想他大概是把自己當賊拿了,動作這麼粗魯,魏司空這個侍衛倒是盡心盡責啊。他猶不相信,蹙眉說:「你既是魏世子的客人,怎麼到這兒來了?」雲兒疼的齜牙咧嘴,口裡說:「我到處亂走,也不知道怎麼就走到這兒來了。你要不信,派人把魏司空叫來,估計這會兒他還在後面的花園裡喝酒呢。」
  他見雲兒說的這麼肯定,像是想到了什麼,漸漸鬆了手,指著雲兒不客氣地說:「你跟我來。」又對另外一個侍衛說:「去請魏世子來一趟。」
  魏司空正跟東方棄喝酒喝到興頭上,聽說白將軍找他,心中雖有些不耐煩,面子上卻不得不敷衍,這個白會仗著自己是皇后的人,平常對燕蘇都不大客氣,也不知他有什麼要緊事,巴巴地派人來請他。只得跟東方棄告罪一聲,跟著侍衛來到側院。白會生性嚴謹,對魏司空大興法事本來就頗有微詞,此時更不客氣說:「魏世子,你若要風流,也得分清楚時候。」原來他誤以為雲兒是魏司空的老相好。魏司空和孫一鳴那一段事也有好幾年了,白會又一直鎮守洛陽,因此不知魏司空身上發生的這些前塵往事。
  雲兒卻不知白會說的是她,好奇地問:「魏司空,你怎麼風流了?」惹得人家這般不高興。眼睛瞪得圓圓的,一臉八卦。魏司空心知她想歪了,又好氣又好笑,瞪了她一眼,轉過身去陪笑說:「白將軍誤會了,雲兒並非外人,咱們在這兒的事無需瞞她。」雲兒見白會身為將軍卻穿著普通侍衛的衣服,又見身邊這些人個個神情緊張,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不知有什麼大事要發生,問:「司空,可是發生什麼事了?」仔細一想,魏司空此時不在京城,一個人跑來洛陽,不單單只是超度孫一鳴那麼簡單吧?她記得孫一鳴的忌辰可不是現在這個時候。
  白會謹慎地看了她一眼。魏司空卻直言不諱告訴她:「殿下情況不妙得很。」雲兒心一驚,呆了呆才問:「他……怎麼了?」魏司空不便多說,匆匆解釋:「他讓我來洛陽調兵,以防不測。」還要神不知鬼不覺的,因此白會才會扮作他的侍衛。超度孫一鳴,一則是他的夙願,二則也是避人耳目的意思。
  雲兒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調兵?做什麼要調兵?怔怔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不然為何要調兵遣將,大動干戈?魏司空歎了口氣說:「陛下身體一向欠安,李措餘黨勾結老奸巨猾的淮安王燕平蠢蠢欲動,擁立晉南王燕齊。殿下焦頭爛額,回京路上又遇襲,元氣大傷。」雲兒大急,「他有沒有受傷?」
  魏司空臉露難色,垂著眼睛不說話。燕蘇對雲兒的心他是明白的,這次巧遇,正想方設法怎麼騙她回京呢,因此故意說了這麼一番話。淮安王燕平欲反是有的,遇襲也是有的,殿下受……驚也是有的。
  雲兒見他愁眉苦臉,心思沉重,不由得想到了最壞的情況,心裡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般,忽然鎮定下來。垂眸看著桌上的茶杯,眼中的焦距卻不知放在哪兒,「他……傷的可重?」魏司空不答反說:「我跟白將軍今天晚上就要回京了。」雲兒一股愁腸轉了千百遍,最後咬了咬牙,低著頭卻堅定地說:「京城那邊我還有一些雜事未了,叨你們的光保駕護航,隨你們一道回去如何?」魏司空挑眉問:「東方棄也一道去?」雲兒有些遲疑地說:「他……一時只怕走不開。」史家一大堆的事兒等著他處理呢。
  魏司空心想,如此甚好,不然殿下見了東方棄,只怕又沒好臉色了。這三人,就跟前世的冤家一般,陰魂不散,纏夾不清。調兵一事倒罷了,頂多換來他一句「辛苦了」,雲兒這個大禮,反倒是意想不到的奇功一件。
  倆人商量妥當,雲兒出去找東方棄。白會聽出了一些眉目,問:「魏世子,她是……」魏司空笑說:「白將軍,你只要一路平平安安把她送到殿下跟前,以後加官晉爵,少不了你的好處。」白會皺了皺眉,嘴上雖然不敢說什麼,心裡卻很不以為然。殿下出去一趟,怎麼淨鬧出這麼一些風流韻事來?叫他如何跟皇后娘娘交待?白會是王皇后的心腹大將。
  雲兒在花園裡找到自斟自酌的東方棄,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想了半天說:「我父親忌辰到了,我想回京祭拜一下他們。」這樣說,他一定明白。東方棄放下手中的酒杯,點了點頭說:「好。」頓了頓,又說:「我一時走不開,你隨魏司空一道去,倒也方便。」她父親的忌辰早過了,燕蘇遇襲一事,剛才喝酒時魏司空裝作不經意略微提了一下。
  雲兒勉強一笑,遲疑了一會兒說:「我這一走,什麼時候回來可就說不定了。」東方棄明白她的意思,京城乃天下第一等凶險之地,何況又是此時這樣的多事之秋。過了許久才說:「要不要回去收拾收拾?」雲兒搖頭:「沒什麼好收拾的。」她的東西,左右不過一件狐裘披風和一瓶子救命的藥丸,都隨身帶著呢。
  倆人好半晌沒說話。東方棄輕聲問:「什麼時候走?」雲兒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心頭有一絲苦澀然而決絕,「魏司空說他們白天歇息,晚上趕路,今天晚上就走。」東方棄「哦」了一聲,「那你路上注意點,天氣雖然漸漸熱了,還是多穿點好。」雲兒垂頭看著地上,應了一聲。
  東方棄不緊不慢將一壺酒全部喝完,走之前說:「等我忙完了,就去瞧你。」大國寺暗處隱藏了這麼多的武功好手,只怕是有大事要發生了吧?也許不是雲兒離不開他,而是他離不開雲兒。
  雲兒一路送他出了大國寺,最後說:「京城藥鋪保安堂的掌櫃的,我是認識的,你若來了,帶話給他,我便來找你。」東方棄握了握她的手,看了看天色說:「太陽落了,傍晚風寒,你快進去吧。」
  雲兒點頭「嗯」了一聲,說:「你先走,我站一站就回去。」東方棄牽著旋風,卻一直沒有上馬,夕陽將一人一馬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顯得有些單薄。他在街頭轉彎處回頭沖雲兒揮手,示意她進去。雲兒點頭,卻一直站著沒動,嘴唇微微動了動,喃喃自語道:「他受了重傷,我總得去看一眼才放心。你放心,等這些事情完了,我隨你回天山去。」
  倆人還在天外天的時候,東方棄無意中曾說過他想回天山,那裡與世隔絕,安靜平和,沒有人事紛爭,沒有江湖恩怨。雲兒想到叔公雲溪子葬在那個飛鳥不到的地方,覺得自己應該回天山一趟祭拜他。
  第七十一章猶恐相逢是夢中
  當夜雲兒隨魏司空和白會等人連夜離開洛陽,在城外十里的一處峽谷匯合上萬騎兵,馬不停蹄朝京城進發。她扮作魏司空的貼身小廝,白天就地休息,晚上通宵趕路,不到十天便來至京城。一路顛簸勞累,饑餐渴飲,滿身風塵,小小的一張瓜子臉更顯消瘦。
  這天夜裡大隊人馬駐紮在京城外五里處的一片樹林裡,魏司空和白會先一步回京覆命。雲兒看了看隨行的幾個人,低聲問:「就咱們幾個?」魏司空點頭:「此次調兵,是殿下的密旨,萬萬不可張揚。」雲兒點頭表示明白,知道白會手上的這支精兵是燕蘇的一招殺**手鑭。
  一行數十人入得城來,直奔皇宮。半夜時分,大街小巷寂靜無聲,只聽得馬蹄踩在青石板大街上「咚咚咚」的響,聽起來像戰鼓的聲音。夜裡風寒,雲兒手提韁繩坐在馬上,瑟縮了一下,心中既焦急又害怕,不知道他傷得怎麼樣,有沒有性命危險。
  宮裡侍衛認得魏司空,直接放行。魏司空領著白會和雲兒來到東宮,遠遠地只見東宮一片漆黑,可是不一會兒,各處燈火通亮,想是已經有人進去通報。燕蘇本來已經睡下了,聽的馮陳說魏司空和白會來了,忙不迭從床上坐起來,散著頭髮,隨便批了件外衫就迎出來。
  魏司空和白會躬身行禮,燕蘇忙走下台階,雙手扶起他。正要說話,眼睛一轉,瞥見站在幾步開外陰影裡的雲兒,先是一愣,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接著走過去,上下打量她,驚疑不定地說:「雲兒?你可是雲兒?」雲兒呆呆望著他,見他行動如常,不像身受重傷的樣子,放下心來,聽見他的胡話,沒好氣說:「不是,我不是雲兒,我是女鬼。」就算她身穿男裝,滿面塵灰,頭髮亂糟糟的,也不至於連人都認不出了吧?
  燕蘇一時間又驚又喜,恨不得抱著她大轉三圈,對著天空高聲呼喊,以示心中的喜悅之情。礙著魏司空和白會在場,只得盡力克制自己,緊緊拽著她的手,不肯放開,清了清嗓子說:「司空,白將軍,裡面請。」帶頭往書房密室走去。雲兒被他拉著,只得低頭跟在後面。
  馮陳親自上茶,帶上門出去了。白會看了看坐在中間的燕蘇,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後幾乎挨在一起的雲兒,朝魏司空使了個眼色。魏司空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還是算了。白會心中雖然不滿,也只得無視在場的雲兒,將淮安王欲反,四處招兵買馬等機密大事說了。燕蘇聽的臉色越來越凝重,幾人商討對策,聲音放得很低,聽起來像囈語。
  雲兒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站在旁邊直犯困,雙手掩唇打哈欠,累得眼睛差點都睜不開。她這一路行來,幾乎就沒睡過一個好覺,沒吃過一頓飽飯,好不容易到了,不給她準備熱水、飯菜、房間,拉她來這兒做什麼?她已經連著十來天沒好好睡覺啦,那個該死的白會,恨不得所有人身上長了翅膀,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正當她站著打瞌睡時,橫地裡伸出一隻手來,抓起她的右手,一開始只是安靜地握著,沒過一會兒,輕輕撓她手心,再過一會兒,對著她手指又是捏又是掐,彷彿恨不得一口吞下去似的。
  雲兒一開始任由他抓著,垂著頭打盹,直到手指吃痛,一下子驚醒過來。見他神情無異和白會在說話,吁了口氣,掙了掙手,他非但不放,反而捏的更緊了。她礙著其他人在場,不好發脾氣,瞪了他一眼,只得任由他拉著,撐著下巴繼續打瞌睡。燕蘇就這樣一邊和白會議事,一邊對雲兒「上下其手」,一臉嚴肅。還是魏司空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說了些緊急事情後,拉著白會先走了。
  燕蘇拍了拍雲兒的臉,擁著她往外走,「你怎麼和司空他們一起來了?」和剛才強硬冷凝的聲音比起來,溫柔的簡直可以滴出水來,眼睛裡滿是笑意。雲兒見他沒事,連日來的疲憊佔了上風,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含含糊糊地說:「我累了,想睡覺,有話明天再說。」因為連日來的急行軍,她甚至練就了一身在馬背上睡覺的功夫,累得骨頭差點都快散架了。
  燕蘇帶她到自己的寢宮,轉個身吩咐丫鬟下去打熱水,回來她已經和衣倒在床上睡著了。他看著陷在被子裡的那個女人,眼窩深陷,一臉疲憊,心中滿是憐惜,這一路只怕吃了不少苦吧?想到她這麼辛苦,全是因為自己,憐惜之外又有一股自得,她終究是念著自己的,就像自己整日整夜想著她一樣。她的到來,令他這些天來所有的擔憂、陰鬱、不快瞬間煙消雲散。本來他只是想給雲兒蓋上被子,結果手指忍不住在她眉眼間來回撫摸。
  雲兒嚶嚀一聲,拍掉作亂的手指,翻了個身,把被子往上一罩,蒙頭繼續睡。燕蘇本想讓她好好睡一覺,可是安靜不了一會兒,整個人湊了上去,先是親吻她的頭髮,接著是露在被子外的耳垂,一開始還偷偷摸摸的,到後來不耐煩了,乾脆扯下被子,吻上她的額頭,似乎有點髒,但是他不在乎;然後是眼睛,雖然是閉著的,卻調皮地調動著,引誘他蠢蠢欲動;再是有點乾燥的嘴唇,用唾沫一點一點濕潤,輕輕吸吮,耐心地喚醒身下的人兒。
  雲兒勉強睜開眼睛,見他衣衫半褪壓在自己身上,身體太重,不由得胸悶氣短,呼吸有些艱難,喘著氣說:「你幹什麼?」燕蘇搖著她的肩不讓她睡,叫魂似的在她耳旁叫:「雲兒,雲兒,雲兒……」雲兒好夢正香被人打斷,滿心是火,一掌拍了過來,氣沖沖道:「你幹什麼!」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燕蘇毫無防備,竟然被她用力一掌推了開來,差點跌下床。他滿心委屈,蹭到雲兒頭邊,咬著她耳朵說:「雲兒,我想你……」像小狗一樣對著她又舔又嗅,散開的長髮全部堆在雲兒敞開的胸前,弄的她有些麻麻癢癢的。雲兒閉著眼睛罵道:「不管什麼,明天再說。」扯緊胸口的衣服,背對他鑽進被子裡,呼吸很快變得均勻,沉沉睡去。燕蘇眼看著雲兒不管不顧睡著了,一臉懊惱,只得替她把外衫脫了,抱著她躺下,卻怎麼也睡不著。
  也不知睡了多久,雲兒夢裡覺得口渴,習慣性伸手到處亂摸。燕蘇一夜不得好眠,又被她摸得口乾舌燥,忙問:「怎麼了?」她閉著眼喃喃道:「茶……」燕蘇只得跳下床,倒了杯茶餵她喝了半盞。見她紅唇微張,胸脯因為吞嚥的動作,上下起伏,剩下的半杯便倒進了自己嘴裡。雲兒的舌在他嘴裡吸吮的時候,他趁機含住,肆無忌憚地攪動,執意要把她弄醒。
  雲兒就這樣半夢半醒間任得他佔了便宜。
  第二天中午時分雲兒才醒來,睜開眼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燕蘇的東宮。坐起來發現衣帶鬆開,胸前一片青紫,渾身無力,隱約響起昨晚的情事,印象不甚清楚,重重哼了一聲。還在穿衣服,燕蘇端著一碗不知什麼東西進來,見她醒了,臉上笑嘻嘻,要她喝,說是滋補的。雲兒露出噁心的表情,扭過頭去不肯喝。伺候的宮女隨後捧了熱水毛巾等洗漱用品進來,燕蘇揮手,「你下去吧。」把毛巾打濕,攪干,坐在床邊要替雲兒擦臉。
  那宮女見平日裡凶神惡煞、陰狠冷漠的太子殿下居然做起這等事來,嚇了一大跳,彷彿白日見鬼似的,慌慌張張帶上門走了。
  雲兒用力吸氣,瞪了他一眼,搶過他手裡的毛巾自己擦,沒好氣說:「我的臉又不是龍泉劍,由得你狠命地擦!」燕蘇從未伺候過人,有些訕訕地說:「這不是怕擦不乾淨麼。」雲兒推了他一把,悶聲說:「也不知道是誰的口水——」燕蘇呵呵傻笑,湊近她耳語了一句。雲兒倒豎柳眉,「滾!」
  燕蘇非但不滾,反而緊緊摟著她的腰,頭靠在她耳邊說:「雲兒,真的是你嗎?」還是覺得像在做夢一樣,感覺不像真的。他簡直不敢相信,雲兒真的來了,楚惜風用劍逼著她離開時,他有種宿命般的無力感。也許她這一走,再也不會回來了,今後只剩自己一人待在這座冰冷、醜惡、無情的皇宮裡。天可憐見,她竟然來了,不管因為什麼,他不會再讓她離開自己一步。
  他們要永遠、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離。
  雲兒起床氣還沒消,在他頸上不輕不重咬了一口,哼道:「我不是雲兒,我是吸血鬼!」燕蘇輕聲笑了起來,「吸吧,我讓你吸,反正我的血都是你的了。」雲兒撇嘴道:「就知道胡說八道。還不快起來,幫我把架子上的衣服拿過來。」燕蘇笑嘻嘻任由她支使著做這做那。宮裡上下的流言,淮安王燕平的謀反,還有朝廷裡的明爭暗鬥,在她的軟語笑嗔下,全部變得微不足道起來。
  燕蘇去朝雲殿處理公務也帶著雲兒。雲兒換了宮女的裝束跟在他身邊伺候,先是好奇地打量殿內的陳設,不過是些前朝名人的古董字畫,另外有一大架子的書籍,很快失去興趣,想起一事,問:「聽魏司空說你回京路上遇襲——」露出疑惑的神情說,「究竟有沒有這回事?」
  燕蘇挑了挑眉說:「遇襲?哦,回京路上確實遇到了一夥山賊。」重重哼了一聲,又說:「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光天化日之下,連本宮的主意也敢打。」雲兒氣得罵了一聲:「這個該死的魏司空!」原來是哄她,害得她這些天提心吊膽,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燕蘇明白事情始末後,呵呵笑起來,手指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寵溺地說:「好了,不要氣了,司空他說的也沒錯,我當時確實受了不小的驚嚇。」心想,這個魏司空當真知情識趣,若不是他點的這把火,昨晚哪能這麼春風得意!
  雲兒不理他,走過去在下首的案幾邊坐下。燕蘇扔下手中的奏章,跟了過來,說:「是不是魏司空不撒這麼一個謊,你就不打算來了?」雲兒哼道:「來幹什麼,你不是活的好好的嗎?」燕蘇挨著她坐下,嗅著她身上的香氣說:「你跟楚惜風他們走了,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卻一點辦法都沒有。」雲兒神情一頓,接著告訴他楚惜風因為沒有救醒妻子而殉情一事。
  燕蘇聽了好半晌才說:「本來我還打算找人把楚家的祖墳挖出來暴曬三日以洩心頭之恨的,看在他如此癡情的份上,以前吃的悶虧——算了,死者為大,不跟他計較了。」雲兒白了他一眼,挖人祖墳這樣的事也做得出來,歎道:「楚惜風這個人,做起事情來不擇手段,不過並不討人厭,也很有才情。」燕蘇微微不悅:「他給了你什麼好處,你對他評價這麼高?這人根本就是一個無恥之徒,狂妄自大,目中無人,哼!」
  人都死了,還在背後這樣詆毀人家,也太不厚道了。雲兒不滿說:「你這什麼話,楚惜風哪有你說的那麼壞?」燕蘇拉著她的手不輕不重咬了一下,「你做什麼對他那麼好?他死了活該,死有餘辜,死不足惜。」雲兒翻了翻白眼,推開他站起來,「你對楚惜風有偏見,我不跟你說了。」
  燕蘇不由得氣悶,竟然為一個微不足道的楚惜風跟他鬧脾氣,若不是看在人已經死了的份上——「你去哪裡?」見她要走,燕蘇忙問。
  「茶冷了,我去換壺熱的來。」雲兒沒好氣地說,往殿後走去。他這醋吃得莫名其妙,連死了的楚惜風都不放過,根本就說不清,懶得理他。
  門外的侍衛通報說王中丞求見。王中丞王斐是他的嫡親舅舅,王皇后一母同胞的親哥哥。燕蘇忙說:「快請。」王斐五十來歲,留著一把長鬍子,身形瘦弱,眼神有些不好,卻並不妨礙他對大周朝的忠心耿耿。他急匆匆進來,臉有怒色,施過禮後說:「殿下,宮裡竟然流傳說,說——」他似乎難以啟齒,吸了口氣才繼續往下說:「說殿下並非皇室血統!殿下應當盡快找出背後主謀,就地正法,殺一儆百,免得流言擴散開來,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動搖國本。」
  燕蘇不屑地說:「這流言我也有所耳聞,不過是淮安王燕平使的詭計罷了。本宮受命於天,一出生便是大周朝未來的真龍天子,燕平竟然會想出這般可笑的謠言,估計他是老糊塗了!」頓了頓,倨傲地說:「本宮自出生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上天注定的大周朝的一國之君,這等荒唐可笑的謠言,對本宮根本就毫無影響!燕平這老賊估計是活的不耐煩了,等著本宮來給他收屍呢!」
  王斐懦懦說:「殿下說的是。只是這謠言……」
  燕蘇不耐煩說:「謠言止於智者,清者自清,越是理會便越中了敵人的陰謀,反倒落下口舌,被人利用。本宮偏偏置之不理,我看他燕平能奈我何,這天下還能變成他的麼!」隨即恨聲道:「燕平這老頭兒,越活越糊塗,竟然想擁立年僅十餘歲的晉南王燕齊,他是自己想做皇帝吧。父皇這還沒嚥氣呢,他就坐不住了。我看他是老壽星找砒霜吃,找死!」淮安王燕平乃先皇最小的兒子,周明帝的弟弟,燕蘇的叔父。
  王斐聽他這樣說,只得唯唯諾諾退了下去。
  雲兒端茶出來,見他沉著一張臉,便說:「出什麼事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燕蘇見到她,氣色稍緩,搖頭說:「沒什麼,朝廷裡的一些事,亂七八糟,不值一提。今天天氣好,我帶你宮裡各處逛逛,如何?有人獻了一隻鸚鵡,比你那只灰不拉嘰的笨鳥強多了,不但會說話,還會表演節目呢,想不想看?」
  雲兒眼睛一亮:「真的嗎?我瞧瞧去。」進獻的鸚鵡被專人訓練過了,不但會請安說吉利話,還會模仿侍衛行禮磕頭,逗得一旁的雲兒呵呵直笑。她想到一事,問:「小飛呢?有沒有帶回來?」頓了頓又抿嘴笑說:「那只笨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燕蘇不記得有沒有帶回宮,派人叫來馮陳。
  馮陳是侍衛總管,宮中大小事務令他忙得焦頭爛額、□不暇,丟下手裡的事匆匆趕來御花園,本以為有什麼要緊事,哪知道不過是為了一隻鸚鵡,想了想說:「帶回來了,就不知道在誰那兒養著呢。」問了下去,不一會兒一個小太監拎著鳥籠跑來,小飛在籠子裡不停地撲著翅膀,咕嘰咕嘰亂叫。
  雲兒一手拎著鳥籠,一手撫著下巴說:「這隻鳥倒是養胖了,正好拔了毛下酒喝。」那隻鳥一見雲兒便「笨蛋,壞蛋,大惡人……」一通亂罵。雲兒氣得拔下它幾根羽毛,在它眼前晃來晃去,惡狠狠地說:「你再罵,你再罵,我就把你身上的毛一根一根拔光,讓你活生生凍死。」
  燕蘇聽的在一邊笑,「你既喜歡它,拿去玩好了,免得你無聊。」雲兒忽然想起還在臨安「落花別院」時受的氣,挑眉說:「我可受不起。本來就是我的東西,也不知道是誰從人家手裡硬搶了去。」燕蘇點了點她的額頭笑說:「你臉皮可真夠厚的,明明是人家趙總管養的,還好意思說是你的。」
  雲兒吐舌道:「如果不是你搶,小飛早成我的啦。」燕蘇附在她耳旁輕聲說:「我人都是你的了,何況一隻鳥。」雲兒飛紅了臉,跺腳道:「大白天的花言巧語,還不快滾。」伺候他的小太監站在遠處探頭探腦,想必是有什麼急事。燕蘇走之前叮囑說:「出了點事,我得出宮一趟。你一個人可得好好吃飯,晚上……等我回來。」臨走前又回頭看了她一眼,臉上表情似笑非笑,心情很好的樣子。雲兒啐了他一口,催著他快走。
  她一個人待在偌大的皇宮裡,半個認識的人都沒有,又不認識路,百無聊賴。暗紅色的太陽落下去,夜色漸漸上來,走廊上的宮燈一盞一盞亮起,萬籟俱寂,周圍連一聲咳嗽都沒有。她蓋著絲被躺在繡榻上,手裡隨意翻著一本書。宮女端了晚膳過來,她胡亂吃了幾口便不吃了。看著身處的這座宮殿,富麗堂皇,然而空曠冷清,半點人氣都沒有,她待一天都嫌沉悶,不知道燕蘇這二十多年是怎麼熬過來的。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不會也像自己此刻這般覺得寂寞無聊呢?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個宮女進來請安,說是皇后娘娘有請。雲兒嚇得差點從繡榻上滾下來,吃驚地說:「什麼……皇后……」皇后怎麼會要見她,她只不過一個民間來的丫頭罷了,怯生生地說:「我,我……請恕民女身子不好,這兩天咳嗽的厲害,怕傳染給娘娘,等過些時候身體好了,一定去給娘娘磕頭請罪……」心想明天她就去跟燕蘇說,再也不住宮裡了。皇后趁燕蘇不在的時候找她,只怕不是什麼醜媳婦見公婆,說不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那宮女眼睛都不眨一下,跪下來重重磕了一個頭,淡淡說:「雲姑娘,您若不去,娘娘怪罪下來,奴婢只有死在您面前了。」雲兒嚇了一跳,「這話從何說來!我不是不去,身子確實著了涼,不信你問太醫——」見她祈求地看著自己,隨即歎了口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好,你稍等,我換件衣服就來。」
  雲兒跟在幾個宮女身後往皇后住的寢宮走去,輕聲問:「這位姐姐,不知皇后娘娘召見,有何吩咐?」那宮女面無表情說:「娘娘的心思,做奴婢的豈能妄加揣測,雲姑娘到了便知道了。」雲兒摸了摸腰間的蝶戀劍,心想,萬一要是有什麼變故,也只得拼了命殺出去了。
  她對皇后沒有什麼印象。去年冬夜她隨燕蘇去城外隆興庵探望被軟禁的皇后,並沒有見到,模模糊糊覺得應該是出身高貴、忍辱負重的一個女人。當皇帝的丈夫一味求仙訪道,不理朝政,當臣子的文武百官氣焰囂張,咄咄逼人,孤兒寡母熬到現在,恐怕不忍辱負重都不行。
  周明帝先後有兩位皇后。當今皇后王文琰乃已故皇后王文玨的親生妹妹,燕蘇的親姨母,一直沒有生育,待燕蘇視若己出。若不是她,燕蘇非但保不住太子之位,能不能在爾虞我詐的宮廷裡活下來恐怕都是未知數。因此燕蘇跟她十分親近,待她猶如親生母親,一向敬重有加。
  來到一處宮苑前,雲兒抬頭看見門口的幾個黑色大字「缺月宮」,感覺有些怪異。皇后住的寢宮不叫「長生殿」、「安寧宮」,叫什麼「缺月宮」,古里古怪的,似乎籠罩著一股沉悶不安的氣息。她想起一句詞「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心想這個宮殿的名字大概來自此處。
  第七十二章情在不能醒
  雲兒隨宮女斂聲屏氣走進內室,見上首坐著一個衣著華貴的女子,一時間也沒看清面容,按照宮廷禮儀,規規矩矩行了一個禮,「民女雲兒,參見娘娘。」許久沒聽見對方出聲,又不敢抬頭,只得直挺挺跪著,惴惴不安,心想不知道她是不是要找自己麻煩。
  王皇后手裡正看著一本佛經,對雲兒的參拜仿若未聞,直到翻完一頁這才合上書,看了眼地上低頭跪著的人,淡淡說:「你便是皇兒心心唸唸的女子?你叫雲兒?」說的雲兒額頭冷汗直流,垂著頭不敢吱聲。王皇后似乎並沒有不高興的意思,神情若有所思,過了會兒反倒招手說:「你過來,讓哀家仔細瞧瞧。」
  雲兒只得上前,任由她拉著自己的手仔細端詳。王皇后就著燭火往她臉上一瞧,漆黑的瞳孔驀地一閃,臉上露出驚疑之色,沉吟良久,像是想起了什麼,頓了頓才說:「你小名叫雲兒?姓什麼,名什麼,哪裡人,家裡還有誰?」一字一句說得很慢,字斟句酌像是在問什麼極其重要的大事。雲兒想到自己年幼無知時犯下的滔天大罪,心中害怕,身體不由自主顫抖,不斷安慰自己,不要怕,不要怕,事情已經過去了,她也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又不敢撒謊,自己的身世只要一查便能查出,艱澀地回答:「我,我叫……雲羅……」
  王皇后彷彿什麼都不知道,也沒計較她無禮地自稱「我」,不是很在意她的回答,又問了一遍:「你姓雲?」不等她回答又說:「模樣倒是長得標緻,怪不得皇兒心裡喜歡。你且坐下,我有話問你。」雲兒舒了一口氣,側著身戰戰兢兢在她身邊坐下,如坐針氈,也不知接下來是福是禍。王皇后直直盯著她的臉看,過了會兒笑道:「說說,你跟皇兒是怎麼認識的?」
  雲兒摸不準她的心思,只得硬著頭皮說:「我跟他……跟他……打架認識的……」滿腦子漿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什麼。王皇后秀眉一挑,「哦,這倒像是皇兒幹出來的事。你贏了還是他贏了?」像是很感興趣的樣子。雲兒不知她對自己為何這般親切,竟問起這些兒女私情的事來,嚥了嚥口水,有些扭捏地說:「一開始他贏,我不服氣;後來我贏,他不服氣……」倆人還在臨安的「落花別院」時,明槍暗箭你來我往,鬥得不亦樂乎,不過短短一年的時間,此刻再想起,卻恍若隔世。
  王皇后唇角露出一絲笑意,「聽皇兒說,你不顧自己危險,救過他好幾次?」臉上神情一直很溫和。雲兒忙道:「民女不敢居功,都是殿下他……他福大命大,上天庇佑。」磕頭如搗蒜。她對這位皇后不知何故,不由自主心生畏懼。王皇后看著她點頭說:「你很懂事。」低頭喝茶,沒有再說話。
  雲兒一開始誠惶誠恐,此刻見她神情溫柔,平易近人,不像要為難自己的樣子,身心稍微鬆懈下來,也低頭喝了一口茶。房裡一時靜悄悄的,連對方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雲兒緊張得後背都濕了,一心只想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
  王皇后靜默許久,輕聲說:「聽說昨晚你住在東宮?」雲兒臉立馬紅了,吱吱唔唔不說話。王皇后看了她一眼,不緊不慢說:「這畢竟於禮不合。宮裡上下人多嘴雜,萬一傳到外面去,不但對皇兒不利,你一個姑娘家的名聲也不好聽。不如這樣,你搬來我缺月宮如何?」
  雲兒心頭一震,抬頭看她,隨即垂下眼睛說:「民女乃江湖中人,性子粗野散漫,恐怕會擾了娘娘清淨。」宮裡這麼多的空房間,隨便住哪裡也比缺月宮強啊,她又不一定非得住東宮。王皇后微笑說:「哀家瞧你細皮嫩肉的,磕頭行禮分毫不差,哪像是江湖中人,一舉一動反倒像是養在深閨的千金大小姐,進退有度,心裡著實喜歡。你便留下來陪哀家說說話、解解悶如何?」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雲兒不得不答應下來,說:「那我回去收拾收拾便來。」心想,得趕緊派人把燕蘇找來救駕,誰知道這皇后娘娘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呢。哪知王皇后說:「不必了,我這缺月宮靜是靜了點,不過用的東西倒還齊全。你有什麼要拿的,跟綠袖說一聲便是。」雲兒無奈地應了一聲,跟著皇后的貼身侍女綠袖來到缺月宮東北角的一座小院裡。
  綠袖笑說:「雲姑娘,這個院子雖然小,只有兩間房,娘娘平日沒事的時候卻是經常來坐一坐的。後面有一池子蓮花,全是粉紅色的,開得可好看了,是宮裡最好的。娘娘如今叫你住這裡,姑娘當真福氣不小。」雲兒很有幾分吃驚,忙說:「不敢,不敢,還請綠袖姐姐多多照應。」皇后的態度遠遠超乎她的意料,照理說,她不折磨自己已是萬幸,居然奉若上賓。表面上好像不冷不淡,卻又極力敷衍,這般客氣,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她安慰自己,算了,既來之,則安之。
  晚上燕蘇回宮聞得雲兒在皇后這裡,連忙趕過來看她。雲兒雙手抱膝正坐在燈下發呆,見他來了,忙搖著他的手說:「我不想住這裡,明天我就出宮,好不好?」燕蘇先是一怔,見她雙眉緊蹙,抑鬱不樂,便問:「怎麼了,宮裡不好嗎?少你吃了,還是短你穿了,又或者伺候的人不盡心?」說的雲兒笑了一笑,緩緩搖頭,輕輕吁了口氣說:「不是,我住不慣,一到晚上,這麼大一個地方,半個人影都沒有。加上又是這時候,還是別在你跟前添亂了。」
  燕蘇擁著她在床上坐下,右手有一下沒一下摸著她烏黑順滑的長髮,默然半晌說:「你昏睡了八年,死裡逃生,落下一身的病,跟重新投胎也差不多了,我就當你是另外一個人,以前那些事就當是上輩子的記憶,一切煙消雲散。你且在這裡安心住下。如今外面亂的很,全京城都已經戒嚴了,就連我住的東宮,如今也不大安全。那些叛上作亂的逆黨,蠢蠢欲動,正恨不得我有個什麼意外呢。母后這裡,環境清幽,守衛森嚴,平常又沒有外人出入,你住這裡,正好少了我一樁心事。離開的話,不要再提了。你既然來了,難不成還想走嗎?」說到這裡,燕蘇眼睛一瞇,握住雲兒腰的手力道不由得加大。他以為她想到九年前那些事……因此說了這番話寬慰她。倆人既然打算重頭開始,以前的事就當一場噩夢,醒來就算過去了。
  雲兒低頭雙手玩弄自己的衣帶,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麼,好半晌說:「好,那我先住這裡。天這麼晚了,明兒還有許多事要忙,你也早點回去睡吧。」她什麼都做不了,可是,讓他無後顧之憂總是可以的,儘管她對這個噩夢般的地方恐懼得猶如龍潭虎穴。對上他的眼睛,輕輕說了一句:「你不要擔心,我哪兒也不去。」頓了頓,轉開話題問:「事情籌備怎麼樣了?累不累?」
  燕蘇一臉疲憊之色,親了親她的鼻子,說:「沒事,應付得過來。不外乎就是逆賊內外勾結,企圖謀反這些事。魏司空率領驍騎營的人保護皇宮的安全,郭敬之鎮守京城,白會的數萬騎兵在城外駐紮著呢,逆賊進不來的,你放心。便是死,我也一定攔在你面前。」
  雲兒聽他語氣這般自信,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微微一笑說:「我可不願你因為我而死。比起死,我更願意你這麼君臨天下地活著。」
  燕蘇輕聲說:「比起君臨天下,稱孤道寡,我更願意你待在我身邊。想到時時刻刻可以看見你,想和你說話就說話,我很高興,好像,好像全天下都在我手裡似的那般高興。」
  雲兒臉上一熱,咳了一聲,低頭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燕蘇不滿道:「哪裡,我不是故意說好話討你歡心,我真是這麼想的。不然,不然——」不然也不會不顧一切、千里迢迢跑去潮音塢,就只為有可能碰見她。
  雲兒輕輕推了他一下,有些不好意思說:「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這麼晚了,你走吧,這可是缺月宮,被人瞧見不好。」這麼個冷冰冰的人一旦說起情話來,還真叫她有些吃不消。
  燕蘇整了整衣衫站起來,「那我走了,明天再來看你。等這些事過去了,我再好好陪陪你。」出了門,吩咐身後跟著的白雙喜和黑從憂:「從今天起,你們便跟著雲姑娘。她是女兒家,脾氣要是不好,盡量讓著她,她以前對你們可能有些誤會,只怕言語上會有所刁難,你們不理她就是。還有,你們要寸步不離跟著她,不讓她出宮便可,其他的都隨便她。」
  白雙喜和黑從憂接了這麼一個燙手山芋,只得無奈地說:「殿下放心,雲姑娘要是少了一根頭髮,我們哥倆兒提頭來見。」心想,這個雲姑娘,又刁蠻又難纏,長得也不怎麼傾國傾城,也不知殿下看上她哪裡,這麼慎之又慎地交代他們,唯恐丟了似的,深宮大院,能走到哪兒去?
  燕蘇出了雲兒住的小院,見主殿燈火通明,順路來到王皇后的住處,對伺候的宮女擺擺手,走了進去,「母后,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王皇后手裡拿著一幅畫,正對著一盞玻璃燈坐在那裡發呆,見他來了,招了招手說:「過來。下午睡了一覺,晚上便睡不著了。」細細摩挲他的手問:「應對逆賊謀反一事進行的怎麼樣了?」燕蘇一改在雲兒面前的滿不在乎,大罵道:「燕平這老賊,等我抓到他,看我不抽他筋剝他皮,剁成肉醬丟出去餵野狗。」
  王皇后淡淡說:「你想怎麼樣對他是以後的事,首先得想辦法掐住他的咽喉,讓他不得動彈才是。」燕蘇恨聲說:「這老賊,到處散播本宮的謠言,說什麼晉南王燕齊才是大周朝血脈正宗的皇子,打著「清君側,誅佞臣」的旗號討伐本宮。引起朝野上下軒然大波,原本就猶豫不定的一些人立即倒戈加入他的陣營,弄的連舅父也特意來問兒臣這事。」
  他氣得喝了口茶,將茶杯重重頓在桌上,「晉南王燕齊只不過一個十來歲的小孩,他懂什麼,還不是任由燕平這老賊把持朝政,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個燕平,本宮念在他腿腳不便、鬍子都白了的份上,特意讓他去鄉下種田享清福,沒想到居然敢跟本宮對著幹,好好好,我就讓他看看誰才是大周朝的真命天子!」
  王皇后點頭說:「你明白就好。不過這事不可操之過急,燕平那老賊老奸巨猾,不過卻有一個大毛病,沉不住氣,年紀大了非但沒改,反倒更加糊塗。你只要按兵不動,先發制人,便可平息這場禍事。哎,代價自然也是要付的。」她似乎不想多談這個話題,頓了頓問:「你去看過你父皇沒有?」
  燕蘇微微蹙眉,歎氣說:「還是那樣,半睡半醒,連我都快認不出來了。」心中苦笑,父皇從小到大沒看過自己幾次,認不出來倒也正常。王皇后輕輕歎了口氣,「哎,你父皇他……一輩子過得不快活。」燕蘇有些生氣,「整天想著求仙訪道,開爐煉丹,就是一個皇帝應該做的?」過了會兒,又煩躁地說:「御醫說,父皇情況恐怕不大妙。」偏偏這時候燕平大軍壓境,內憂外患。他看起來一臉平靜,實則焦頭爛額,憂心如焚。
  王皇后沉默了會兒,說:「等他醒了,我去看看他。」燕蘇對著桌上的燈發愣,像是在思索什麼,瞥見王皇后手裡明黃色的卷軸,隨口問:「母后,你手裡是誰的字畫?」王皇后展開來給他看,「這是我跟姐姐年輕時候的畫像,今天無意中翻出來,上面顏色都褪了。看著畫中的自己,猛然驚覺光陰似箭,人生苦短。」
  燕蘇拿著畫細細看了一遍,有所觸動說:「若不是眼前這幅畫的提醒,我都快忘了母后長什麼模樣了。」他口裡的母后指的是親生母親王文玨。看一眼畫,又看一眼王皇后,挑眉說:「姨母,你跟母后長得似乎不怎麼像呢。」畫中的王文玨一張瓜子臉,秀髮如雲,眉目清冷,一臉威嚴;而王文琰卻是圓臉,矜持地笑著,眼睛彎起來,可愛可親。
  王皇后說:「我跟你母親並非一母同胞的親生姐妹,不像也很正常。王家以前雖不是什麼王侯世家,卻也是高門大族、官宦子弟,家大業大人也多。我跟你母親雖名為姐妹,大概因為年紀相差較大的緣故,小時候很少見面。直到建武十年我入了宮,跟你母親才親近起來。那時候,陛下也不像現在這樣……自暴自棄。」那時候,那時候的一切都還是新鮮的,美好的,快樂的。
  她似乎有滿腹的心事,愁眉深鎖,好半晌輕輕歎了口氣,又說:「自你母親走後,一晃九年過去了。你也這般大了。姨母盼著你早日登基稱帝呢,到那時,我的罪孽想必也該贖清了。」她沒有自稱母后,而是姨母。
  燕蘇忙說:「姨母,若不是你,蘇兒哪能活到現在。我若是當了皇帝,一定好好孝順你,尊稱你為聖母皇太后。」王皇后眼角露出一絲笑意,拍了拍他的手說:「這聖母皇太后的尊號應當給你親生母親。」燕蘇笑說:「都一樣。大周朝律法可沒有規定不可以有兩個聖母皇太后啊。」只要他當了皇帝,他就是大周朝的律法,不要說兩個聖母皇太后,他就是把雲兒抱在懷裡上朝聽政,看誰敢有異議!
  王皇后對封號一事似乎不怎麼熱衷,轉而問:「那個叫雲兒的女子,你很喜歡?」燕蘇聞言笑嘻嘻看著她,叫了聲:「母后!」王皇后瞪了他一眼,歎了口氣說:「哎,你這孩子,我不喜歡又有什麼辦法呢。照你這性子,我還管得動你麼?」臉上露出迷惑的神情,不緊不慢說:「大概是天意吧,天意叫你們糾纏在一起。我就是想阻止,阻止得了嗎?哎,天意如此,因果報應——」
  燕蘇對她這番話迷惑不解,卻沒有細問。王皇后大概因為禮佛的緣故,時常說一些宿命、天意、因果、報應這樣的話,他聽的習以為常,不以為意。拉著王皇后的手說:「母后,難道你不喜歡雲兒?她為了我,吃了許多的苦,差點連命都沒了。」話裡帶著幾分討好的味道。
  王皇后面無表情說:「我今天便同你把話說清楚。我不是不喜歡她,只不過不喜歡她和你在一起。你也曾為了她,差點連命都沒了。你們兩個,猶如一對雌雄劍,卻不是齊心協力、上陣殺敵的寶劍,而是飲鴆止渴般互相刺進對方胸膛,傷人傷己。蘇兒,男子漢大丈夫建功立業、名垂千秋才是正途,你對她用情如此之深,是禍不是福。最後,只怕會害了你,還有她。」臉色一變,沉聲道:「哀家明天便派人送她出宮。念在她曾經救過你的命的份上,你放心,母后會找人好好照顧她的。」
  燕蘇魂飛魄散,萬萬料不到王皇后是這般態度,忙跪在她跟前,祈求道:「母后,你送她走,難道我不會把她找回來嗎?若是,若是你真要對她不利,兒臣,兒臣也只有學魏司空了!」魏司空和孫一鳴當年的事,鬧得很大,甚至傳進了宮裡。王皇后氣得渾身顫抖,指著他鼻子大聲罵道:「你,你說的什麼胡話!難不成你還想為一個女人殉情不成!」燕蘇連連磕頭,額頭撞擊地板,發出「咚咚咚」的悶響,「母后,兒臣求你了!」
  王皇后對燕蘇自小就十分寵溺,千依百順,所提的要求幾乎沒有不答應的,才養成了他這樣驕橫霸道的性子,此刻見他額頭磕破了皮,鮮血流了出來,忙拉他起來,長歎一聲:「罷罷罷,你這樣,叫我如何是好?我愧對你母親的在天之靈啊!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有多危險?殫精竭慮、苦心經營的二十多年,說不定因為那個女人功敗垂成,她——,哎!」說罷重重捶了一下桌子。
  燕蘇忙說:「不會的,不會的,雲兒哪有這麼厲害,她又不是紅顏禍水!就算母后在天之靈知道兒臣有了心上人,也一定會為兒臣感到高興的。」
  王皇后閉上眼睛撫著額頭無力地說:「蘇兒,我問你,是不是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肯送她出宮?」燕蘇雙唇緊抿,重重點了點頭。王皇后甩了甩袖子站起來,冷聲說:「如果我要殺她呢?」燕蘇抬頭直視她,眸中寒氣一閃而逝,臉上神情陰鬱的可怕。王皇后見他竟然對自己眼露殺氣,心灰意冷垂下肩膀,揮手說:「你走吧。」
  燕蘇站著不動,不放心地喊了一聲:「母后,兒臣求您了!」王皇后輕輕吁了口氣說:「哎,蘇兒啊,母后最瞭解你不過,既然你硬要跟她在一起,母后也只能隨你去了,難不成要我們母子為了一個女人反目成仇?我終究不是你親生母親,管不了你這許多了。以後會發生什麼,隨它去吧,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放心,我不會為難雲姑娘的。經過今天這事,她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第一個脫不了干係的恐怕就是母后我。」忍不住指著燕蘇罵:「蘇兒,你真叫我寒心。」
  燕蘇自知傷了姨母的心,竟然連「我終究不是你親生母親」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懊悔得不敢抬頭,可是垂下的眼睛卻忍不住露出笑意,吱吱唔唔解釋:「母后,兒臣,兒臣不孝,可是,可是雲兒她——」
  王皇后啐了他一口,攆他走:「哀家累了,你走吧。」燕蘇倒了一杯熱茶,恭恭敬敬說:「母后,蘇兒罪該萬死,您喝杯茶潤潤嗓子,以後蘇兒加倍孝敬您。」王皇后又是氣又好笑,無可奈何接過來,他這才笑嘻嘻走了。

《十年懵懂百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