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退一步就是天堂

    以為努力爭取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總覺得不斷拚命往前跑就能到達天堂,
    卻未料想,最渴求的其實就在身後,
    退一步,就是天堂。
    你快樂嗎?
    當你每天清晨醒來,對著鏡子凝視自己的眼睛,你看到自己喜悅而充滿希望的眼神了麼?
    夜晚,當你要沉沉睡去的時候,你是否心滿意足地擁抱著身邊的人,告訴自己,我願意這樣生活著?
    ……
    程灝煩躁地放下報紙,偶爾閱讀到的一篇隨筆恰巧觸動了他的內心。
    他知道自己不快樂,很不快樂。回到台北三個月裡,他始終無法融入家庭生活中去。周圍的一切是陌生的,他不記得自己的剃鬚刀放在哪裡,內衣褲習慣塞在哪個抽屜,電腦的開機密碼是什麼,文件櫃裡的資料很抽像……如果不是在一本本相冊中找到自己的臉龐,他摟著妻子,他抱著孩子的快樂笑容,他真的懷疑也許她們搞錯了。
    夏雪聯絡了台灣最好的腦外科大夫,壓迫視神經的血塊已經取出,在程灝回台灣之後一星期就成功做了手術。儘管如此,他的記憶卻並沒有恢復。
    然而他卻不得不偽裝自己,偽裝自己適應了一切,偽裝自己是一個深愛女兒的好爸爸,深愛妻子的好丈夫,偽裝自己很快樂、很滿足……彷彿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其實並沒有發生。
    應該說,他現在這樣的生活其實很好,女兒聰明可人,妻子溫婉細心,生活安逸平靜,但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有多孤寂,內心已經成了一片荒蕪的草原,緊緊封閉的心門,除了有限的回憶什麼都無法進入,他必須每天細心地拔除,才能讓自己對大連、對夏冰的思念雜草不要太氾濫。
    她現在還好嗎?失去他之後她還會像以前一樣溫柔的微笑嗎?她清亮的眼神裡還會盈滿深深的滿足和快樂嗎?午夜被噩夢驚醒時會是誰摟住她,用自己的體溫平穩她狂烈的心跳。他們的小屋、米色碎花窗簾、維尼小熊的男女拖鞋、他們一同澆灌的窗台上的花花草草,都好嗎?一切都一樣嗎?
    他煩躁地站起身,有一種想要抽煙的衝動,想把自己的頭埋在煙霧中,什麼都不去想,不去後悔、不去自責,因為他知道答案——夏冰不快樂,一定不會快樂。
    「吃飯了。」書房門輕輕扣響,溫柔的聲音阻隔了他的思念。
    他轉過頭,室內昏暗的光線,使他有一瞬的迷惑,站在門口纖瘦的女子,幽暗光線中仰望他的炙熱眼光,那是誰?那是他夢裡的她嗎?
    一瞬間他忘記了時空,忘記了現實,帶著夢遊般的表情走上前,輕輕攏住她的肩,用鼻尖吸汲她發尖的清香,用顫抖的手輕輕捧起她的臉龐……
    「灝……」夏雪忘情地摟住他,心中很激動,他終於記起來了嗎?記得她是他的妻子,他們曾經那麼相愛,他們不是客氣的陌生人。
    「灝……」夏雪輕輕的呼喚,卻將程灝漸漸迷失的神志拉回。
    不是她,不是她……,她們有著相像的外表,但內裡卻是不一樣的靈魂啊。
    他輕輕地鬆開她的肩,臉上是一抹猛然醒悟的無奈微笑,有著隱隱的內疚,無論是對夏冰還是夏雪。
    「走,我們去吃飯吧,小彤一定餓了。」
    他溫柔地捋著妻子額前垂落的長髮,試圖掩飾自己的失落。走向餐廳的時候,他低著頭,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夏雪立在原地,看著他的哀傷眼光。
    晚飯出乎意料的豐盛,當小彤興奮地拿出生日蛋糕,並對著夏雪唱生日歌時,程灝才猛然醒悟,今天是夏雪的生日。
    夏雪的生日,那也就是她的生日吧。
    在吹蠟燭,切蛋糕的時候,程灝看著搖曳燭光再次恍惚,他住進夏冰家的第一天,似乎也是這樣的氛圍,有著燭光、紅酒、頗費心思的菜色。
    「好吃嗎?」夏雪夾著一隻蝦放到程灝碗裡,「以前你最愛吃白灼蝦了,還有這個特製的調料,試試看,能不能回憶起這個味道。」
    程灝夾起蝦。
    「好吃嗎?」耳旁另一個聲音似乎也撒嬌著詢問他,隔著燭火,他眼前似乎是另一張嬌顏在對他微笑。
    「我來幫你剝蝦,看你笨手笨腳的。」
    蝦子被攔路截去,變成蝦仁之後放進他的碗裡。
    這樣生活的畫面,曾經無數次出現在他夢中。
    「謝謝,冰。」他記得他每次都這樣回答,然後看到夏冰給他一個白眼,彷彿在告訴他,他永遠不必對她說謝謝。
    蝦掉在桌上,程灝抬頭發現夏雪煞白的臉。
    「雪,你怎麼啦?」
    「媽媽你不舒服嗎?」女兒在一旁搖著夏雪的手。
    「我沒事,小彤乖。」夏雪勉強一笑,然後站起身,「我去洗手間。」
    看著夏雪匆匆離開的背影,程灝猛然醒悟剛才他一定把夏雪當做了夏冰。他這是怎麼了?
    他食不知味地吃著飯,打起精神和女兒講著笑話,心裡卻擔心夏雪的感受。
    隔了很久,夏雪才回來,眼圈紅通通的,顯然是哭過了。
    「雪,」他有些尷尬地看著她,然後夾起菜放到她碗裡,帶著些討好意味,「多吃些,不要到時候又餓得胃痛。」
    夏雪怔怔地看著碗裡的菜,淚不知不覺滴到碗裡。
    「今天是我的生日,你非要提醒我你一直在想著冰麼?」
    「我不是……」程灝想要辯解,卻覺得很氣弱,他確實是。
    「你喊我冰,你提醒我注意胃病,我從來沒有胃病,有胃病的是冰吧。」夏雪看著他,眼神裡含著深深的絕望,「你回來了,可是你的心呢?」
    「對不起,」程灝痛苦地說,「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想她想得瘋了!」夏雪站起身,情緒激動地說:「你這麼想念她,回到她身邊去好了,不必委屈自己留在這裡!」
    說罷,她突然情緒失控,把桌上的食物全推倒在地上。
    小彤被嚇著了,嘩的一聲哭了出來。
    「爸爸、媽媽,你們為什麼吵架?你們不要吵架。嗚嗚嗚……」小彤扯著媽媽的衣服,夏雪只是推開她,然後跑出了家門。
    雨不停地下,程灝打著傘焦慮地尋找夏雪,很快他在公園的長凳上發現一個孤獨的身影,坐在雨中哭泣。
    「雪,是我不好,你別生氣,回家吧。」程灝上前,坐在她身邊,用傘為她擋雨。
    「你做的一切,只是為了對我們負責任,我知道,你已經不再愛我和小彤了!你已經不是我從前所愛的程灝了!你留在我身邊,只會讓我痛苦!你走吧,回大連去,回冰的身邊去吧!」
    夏雪心灰意冷,雨水澆濕了她全身,她瑟縮著身子,卻不願依偎到程灝懷裡取暖。她終於說出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程灝回來之後的痛苦、掙扎、總是長時間陷入回憶,甚至把她當作夏冰,她都清清楚楚地明白,她不斷自我催眠,告訴自己那是因為程灝在失憶中,那是因為程灝還不適應台北的生活,但是她心裡另一個聲音在喊,這一切只是因為程灝愛夏冰,愛得很深很深。她甚至覺得,這樣的愛比之失憶前程灝對她的愛更濃烈。
    她怎麼能夠不嫉妒?
    「雪。你放心,我答應過不會再離開你和小彤,你相信我。」程灝握住她的手,信誓旦旦地保證。
    「你能忘記她嗎?」夏雪看著他,「如同你現在忘記我一樣?」
    程灝無語,他能忘記她嗎?他能忘記她嗎?他怎麼能夠忘記她?
    「我明白了!」夏雪推開他,衝到雨裡,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腦海裡唯一的念頭就是離開,離開這裡的一切。
    程灝在身後大聲喊她的名字,然後驚恐地看著夏雪暈倒在雨水裡。
    寂寞,是這樣如影隨行。
    夜,夏冰孤獨地坐在酒吧的一個角落。喧囂的音樂、浮動的人影、嘈雜的人聲,到夏冰這裡卻形成了孤獨的冰島。
    很多年,她沒有再步入這樣的場合,但今晚,她的生日之夜,當她無法忍受滿室清靜寂寞的時候,她選擇了這裡。
    紅酒,在燈光下折射出琥珀般的色彩,夏冰對著空氣舉杯,然後一舉飲盡。
    「小姐,一個人嗎?」
    孤獨的女士總是容易招惹酒吧裡的曠男,但是夏冰沒有理會身邊嗡嗡叫的蒼蠅,在她的世界裡不需要男人。
    「我也是一個人,一個寂寞的男人。咱們今天晚上作個伴兒,好嗎?」男人不理會她的拒絕,湊近她身邊坐下,他看出這個女孩已經有些醉了。
    「不妨我們現在——」魔爪伸向夏冰,半道卻被人狠狠擒住。
    「她已經有伴兒了。」森冷的男性嗓音在他耳邊響起,轉過頭發現身旁一個高大的男人正狠狠瞪著他,被他拽住的手隱隱生疼,色心去了一半。
    「滾!」汪博深狠狠甩開男人的手,看著他灰溜溜的離開。而一旁的夏冰悠閒地自斟自飲,彷彿發生的一切和她無關。
    「你就不能不跟著我嗎?」半餉,夏冰放下酒杯,醉醺醺地問他。
    「你不這樣醉得像鬼一樣不行嗎?」博深搶過她的酒杯,把剩餘的酒潑在地上。
    夏冰沒有理會他,只是拿過另外一個酒杯,倒滿酒繼續喝。
    博深默默地坐在夏冰身旁,有些生氣地瞪著她。兩人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但是一聽到程灝離去的消息,他最擔心的還是她。看到她這樣鬱鬱寡歡、自暴自棄的樣子,他除了心酸還有心疼。
    凌晨12點,海關的鐘聲遠遠傳來,博深突然站起身走開。夏冰斜睨著他,以為他終於不耐煩地走了。
    走吧,走吧,都走吧,她身邊不需要任何人,她一個人早就習慣了。
    突然整個酒吧的燈滅了,就在人們叫囂怒罵的時候,一首輕柔的歌曲慢慢響起,那快樂、美好的感覺,在四季樂隊完美的演繹下,竟然讓所有的人安靜下來,人們聽著這首歌,隨著音樂起舞,享受著難得的浪漫感覺。
    You're just too good to be true,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You'd be like heaven to touch,
    I wanna hold you so much.
    At long last love has arrived,
    And I thank God I'm alive,
    You're just too good to be true,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
    I love you baby... and if it's quite all right,
    I need you baby... to warm a lonely night.
    I love you baby... Trust  me when I say ...
    Oh pretty baby... don't bring me down I pray,
    Oh pretty baby... now that I found you, stay,
    And let me love you... baby let me love you,
    Oh baby.
    ...
    
    夏冰仰著頭,聽著音樂,和著音樂輕輕哼唱著「I love you baby ... and if it's quite all right, I need you baby ... to warm a lonely night ...」淚不知不覺滑下,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
    他們的第一次相遇,她把他從死神手裡奪回,他們的第一次出遊,她奉獻了自己全部,無數次的第一次啊,那是她唯一真正愛過的人……
    音樂還在繼續,「Oh pretty baby, don't bring me down I pray, Oh pretty baby,now that I found you, stay ...」
    她隨著音樂唱著,唱著,哪怕淚已經沾濕了衣襟,她痛痛快快地流著淚,自他走後她沒有哭過,以為自己不會為這樣絕情的人哭泣,以為自己絕不會顯現出任何脆弱的跡象,她是蒲公英啊,不管如何的打擊,有風就能漂泊,有土壤就能夠生存,她不會傷心,不會緬懷……
    但終究 ,她還是一個女人,失去愛情的女人……
    「... And let me love you, Oh baby let me love you ...」
    她輕吟著,以為自己徹底醉了,忘了。
    「新生快樂!」一個聲音在耳邊低響。
    夏冰低頭,看到桌上擺放著一個蛋糕,做成小房子的樣子,上面孤零零地燃著一根蠟燭。
    「我的生日已經過了。」她沒有表情地說著,她不要有人對她好,不要有人關心她,不要因為一點點溫暖而覺得更絕望。
    「我知道。」汪博深點點頭,「你的生日在昨天,但我要給你慶祝今天,因為今天是新的一天,對你來說是新的一年,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你要慶祝你將面對的快樂。」
    「為什麼是一支蠟燭?」
    「這是你重新開始的第一歲。」汪博深望著他,眼底藏著深情。
    夏冰冷冷一笑。
    「重新開始?我的人生重新開始過許多次,想不想問你媽關於我的過去,想不想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反感我?」雖然往事是瘡疤,但此刻的她卻樂意把它挖出來,血淋淋地攤在他面前,那讓她有一種自虐的快感。
    「想不想知道我以前是怎樣?」夏冰湊到他面前,打了一個酒嗝,「想不想知道一個女孩為了生存所付出的代價是怎樣的!」
    手指輕輕刮著汪博深的臉頰。
    「瞧你一臉正氣的樣子,一副天之驕子的派頭,你喜歡我嗎?是的,你喜歡,但是你肯定無法接受我是——」
    「不要說了!」汪博深一把抓住夏冰的手,「我知道,我全都知道,但那又怎麼樣!」他又氣又憐惜地看著她,「我不在乎你以前是什麼樣子的,我在乎的是我眼裡真真實實看到的你,不要拿自己的傷痛來開玩笑,讓自己痛苦很高興嗎?我只是希望你快樂,我只是想要成為你的朋友,為什麼你要把所有關心你的人推得遠遠的,難道一個人孤獨終老就是你想要的?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萬念俱灰,難道除了愛情你的人生沒有別的追求了?」
    汪博深舉起酒杯,狠狠地注滿酒:「你想喝?想醉?好,我陪你!」
    酒杯舉到唇邊,卻被夏冰攔下。
    「不要。」夏冰看著,眼神不再是冷漠的。
    「我不想讓你一個人面對所有的事,你有朋友,記得嗎?我希望你快樂。」汪博深看著她。
    「是嗎?」夏冰笑了,眼眶含著眼淚,「今天的我真是多愁善感啊!」
    「好吧,我們吃蛋糕,慶祝我的又一次新生!」她眨著眼,試圖把眼淚眨干,「十年了,沒人為我慶祝過生日,誰會記得呢?」
    「那麼,我是十年來的第一個,真夠幸運的!」汪博深笑著,他多希望自己每年都有這樣的機會。
    突然夏冰投進博深的懷裡,伏在他的肩上輕聲抽泣。博深小心翼翼地拍著她的肩,心中油然而起一種喜悅感,她終於不再排拒他於千里之外了。
    「想哭就哭,把所有的不開心都用淚水蒸發掉,哭完之後,讓一切雨過天晴好嗎?」他輕輕說著。
    夏冰抬起頭,破涕而笑,冰冷的心此刻才終於有了溫度。
    「不先許願嗎?」看她吹滅蠟燭,他阻止。
    「不可能實現的願望,許了也是白許。」夏冰無奈地笑了笑。
    「我相信只要心誠意懇,願望一定能夠實現。你不許,我代你許。」他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張開,「許了,吹吧。」
    看著博深真誠的面容,夏冰內心盈滿感動,她知道他對她的全部心意,如果可以選擇,她何嘗不希望自己愛上的是眼前的人。
    唉,命運……
    「別對我太好,我這個人沒良心,不會領情。」夏冰看著他,在告誡他,也在告誡自己。
    「你用不著領我的情,知道就行了。」博深一笑。
    他希望的,不是她領情,能夠這樣談笑相對,他滿足了。
    「你真的打算讓他走?你考慮清楚沒有?」永希坐在夏雪床頭,驚訝地看著眼前臉色蒼白,卻異常堅決的好友。
    「跟他在一起,我覺得壓力好大,好辛苦!每次他看著窗外想得出神,我就會想,他一定是在想冰了。每晚跟他同睡一床,我也會想,他做夢的時候,一定是跟冰在一起。我快受不了啦!我快崩潰啦!永希!!」
    夏雪痛苦地抱著頭,她多希望自己也能夠失憶,忘記程灝,忘記他們曾經那樣相愛。
    生日那天的爭執之後,夏雪大病一場。雖然程灝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她,但是兩人之間始終有著一層隔閡。夏雪決定,與其痛苦,不如成全他們。
    「你別胡思亂想!我看著你們認識,看著你們相愛,看著你們結婚,看著小彤出生。一直以來,他全心全意地愛著你和小彤,你不是常常對我說,能夠有這麼一個丈夫,是你幾生修來的福氣嗎?你不能就這樣放棄喔!他的記憶一定能夠恢復過來的。」永希安慰著。
    「我快發瘋了!我不知道能不能撐到那一天。」
    「那麼,小彤呢?她能夠接受失去她爸爸嗎?」
    夏雪怔住了,小彤確實是她最大的掛慮,她對程灝如此依戀,能夠接受爸爸離開的現實嗎?
    「長痛不如短痛。」她長歎一聲。
    「小彤從鞦韆上摔下來的時候,我害怕得心跳都快要停止了。看著她哭個不停,我的心好疼,情願摔著的是我,我責怪我自己,為什麼不好好看著她,又擔心她會受重傷……這種感覺,就是父愛吧?回到台北這麼久,我還是第一次這麼強烈地感受到自己對小彤的愛。」
    夜晚,程灝陪在夏雪床邊,幫她梳理著長髮。自從上次夏雪負氣出走以後,他內疚了很久,並告訴自己一定要做一個好丈夫、好爸爸。這幾天,他天天陪著女兒,漸漸地開始找到做父親的感覺。
    「小彤是你的女兒,她身上流著的是你的血。血濃於水,無論發生什麼事,你永遠是她的爸爸,她永遠是你的女兒。你們的關係是一生一世的。」夏雪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
    「是的!所以,你也別再擔心什麼了,我……」
    「我跟小彤不一樣。」夏雪打斷他,「我和你的關係,不是血緣關係。愛情,本來就不一定天長地久。就算你沒有失憶,也不保證我們能夠相愛到老。」她笑了笑,似乎想通了。
    程灝看著雪,在思索著她話裡的意思。
    「給你。」夏雪拿起一直放在床頭的白信封。
    程灝詫異地接過:「這是什麼?」
    「去大連的機票。我的是雙程的,你的是單程的。」
    「我不明白。」程灝愕然到。
    夏雪認真地看著丈夫彷彿想把他的樣子牢牢記住,「你回大連去吧,我跟你一起去,我要親自把你送回冰的身邊。」
    「不可以!我不走!!」程灝激烈地站起來,煩躁地在室內踱著步。
    「我已經決定退出這段三角關係。我心裡清楚,你很愛冰,她也很愛你。我不怪你們,這是天意。在你重傷垂死的時候,她救了你,在你舉目無親,最恐懼不安,不知該如何活下去的時候,她在你的身邊,幫助你,鼓勵你,你愛她,是理所當然的——」
    「夠了!別說了!我說過好多次了,我不會走!我會留在你和小彤身邊!我會對你們負責任!」程灝激動地打斷她。
    夏雪也不由提高音量:「我也說過好多次了,我不要你對我負責任!我要的不是責任,是你的愛!可是,你已經無法再愛我啦!!我不要跟你同床異夢,我不要一個像陌生人一樣的丈夫!你懂嗎?!你懂嗎?!」
    終於她不可遏制地痛哭了,她以為自己能夠冷靜地面對一切,她以為自己做了整整幾天的心理建設可以撐住任何場面,但最終她還是脆弱地哭了。
    離開的那天,台北下著雨,這讓程灝想起大連的雨季。在夏雪的堅持下,他們把小彤和向晴托付給永希照料,兩人一起回大連。
    想到就要見到夏冰,程灝內心波濤洶湧,他連夢中都這樣渴望,可真的能夠見面卻讓他顧慮重重。不管夏雪如何豁達,他無法不顧自己的責任。
    「你知道我剛才在小彤耳邊說了些什麼嗎?」去機場的路上程灝這樣告訴夏雪,「三個字:『我保證』,我答應她很快就會回來。這次去大連,只是出於你的堅持。」
    「難道,你就不想見見她?不想知道你離開她以後,她過得怎麼樣?」夏雪轉頭認真地看他。
    程灝轉頭看窗外不知該如何回答她的問題。
    「我一直很內疚,當初我不顧你和她的心情求你和我走,致使你不告而別,我想我和你都深深傷害了她!」
    「她會沒事的。」程灝看著自己的手,撫摸著褪去戒指的痕跡,那之後儘管夏雪把他倆的結婚戒指交給他,他卻始終沒有帶上去,彷彿那樣便是徹底的背叛,「她是個堅強的女人,我走了,她還是會好好活下去的。」
    「別小看我,我也是個很堅強的女人,你走了,我還是會好好活下去的。小彤也一樣。」
    雪用少有的倔強眼神看著程灝。
    汪博深的開導和陪伴似乎使夏冰走出了陰影,雖然她依然不快樂,依然寂寞,但至少她開始接受別人的關懷。
    下午,博深要她請半天假說是帶她去一個全新的地方,當她好奇地跟隨他去之後,發現這個傢伙竟然帶她來到蹦極場。
    「體味一次死而復生的感覺。」博深對她這樣說。
    夏冰綁上繩索,把自己從高空中扔下,底下是懸崖和大海,似乎一瞬間就會粉身碎骨。
    天地瞬間倒置,風猛烈地從耳旁刮過,所有的知覺統統化為了用盡力氣的嘶吼,在與海面無限接近的瞬間,她以為自己會死去,然後繩索輕輕一蕩,她重又回到天空。
    「怎麼樣?」
    回到地面之後,博深迎上來,遞過紙巾幫她擦拭滿臉的汗。
    夏冰搖頭笑了,臉上鬱積的煩悶竟然淡了不少。人們常說死過一次會想通很多,剛才那短短幾分鐘,她經歷了從天堂到地獄的感受,所有在她內心沉澱很久的往事在一瞬間突然變得不重要。
    「謝謝你。」夏冰朝著博深笑,突然緊緊擁抱了他,「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會好起來的。」
    博深傻傻地站著,一動不動,任憑夏冰抱著他,心裡是到了頂點的喜悅。
    難得有了些輕鬆的心情,夏冰在路上買了些鮮花回家,剛剛走到家門口,卻看到門口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等著她。
    「雪?」
    夏冰愣看著眼前的人,一時情緒翻騰起伏,不知如何是好。
    雪走到冰面前,很冷靜,把事前預習過無數遍要說的話說出來。
    「冰,我這次回來,是要把程灝還給你,我會跟他離婚,我祝福你們。」
    詭異的沉默,夏冰看著自己的孿生姐妹,眼中漸漸凝聚風暴。
    「我不知道你們在玩什麼把戲!你跟他的事兒,與我無關。我不想再看見你們!滾!」
    說罷,夏冰打開門,重重地關上。
    「冰!我不是在玩把戲,我是認真的!!程灝他也跟我一起回來了。」夏雪拍打著門,但無論她怎麼說,夏冰就是不肯開門。
    從冰箱裡拿出來一大瓶冰水,夏冰顫抖著手喝著,水從嘴角溢出,終於她將水猛地澆在自己臉上,憤怒簡直要燒燬她的理智。
    「你們太過分了!太過分了!為什麼還要回來!為什麼要回來!?」
    她哭了,手蒙著臉,全身顫抖。
    她好恨,好恨,好恨!為什麼在她以為自己可以平靜,可以接受現實的時候,他們又回來,又來騷擾她的生活,為什麼他們不肯放過她!
    「我恨你們!」
    水瓶被用力摔在地上,水花四濺,像她無法收回的柔情。覺得很累,常常會絕望地發現當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以幫助你。
    不管你身邊有多少人,朋友、愛人、親人,當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才發現,在這個世界上其實你是孤獨的。
    忽然有些理解那些主動結束自己生命的人,每當人們感歎他們為何要這樣離開的時候,我想他們一定是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可以幫助他的人,沒有一個值得他們為之而活下去的人。
    沒有其他人,任何人,在這世界能夠瞭解你的內心,沒有任何人。無論你們曾經擁有多少甜蜜的時光、分享了多少喜悅與悲傷,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深入你的內心。這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是孤獨的,唯一的區別是你也許敏感,也許遲鈍,也許願意去忽略,也許會覺得很悲傷。
    我覺得很悲傷,一直以來覺得自己在孤軍奮戰。人海茫茫,有時走在摩肩接踵的時髦街頭,看著年輕男女露出快樂的笑容,竟然會覺得悲涼,誰能讓我露出這樣的笑容,每時每刻,沒有憂慮,沒有壓力。夏冰扔下筆煩躁地在室內走著。
    程灝與夏雪的重新出現將她好不容易平靜的心情撥亂。這幾天她一直在努力地躲著,她知道程灝此刻徘徊在門外,夏雪每天下班時會站在醫院門口。但她不想見他們,不想讓絕望的草原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她已經不能夠再失去了,如果得到過愛情的甜美再次失去,她知道她不如死去。
    夜闌人靜,夏冰推開窗戶,冬日的寒冷迎面而來刺痛她的肌膚,她低下頭,無意間發現路燈下的人影——清瘦挺拔,氣宇軒昂,即便淹沒在一對破舊老房中,即便覆蓋著濃濃夜幕,都無法掩飾他的懾人的魅力。
    她曾經是那樣的愛他啊……
    夏冰慢慢蹲下身子,無力地坐在地上。身旁是一張被刀凌遲過的婚紗照,一對男女的幸福笑容曾經覆蓋了整堵牆,但在程灝離去後,她丟掉了所有可以回憶起他的東西,唯獨這張巨型婚紗照,被割裂得如此粉碎之後,她依然無法把它扔出門外。
    手指探出,輕輕撫摸著影像裡清瘦英俊的臉龐,含情脈脈的眼神,嘴角幸福的微笑,那是她曾經深愛的男人,曾經想要相伴一生的丈夫。
    記憶中,那種甜蜜有多強烈,現在的恨就有多深。
    「為什麼這樣對我……為什麼……」她輕聲嗚咽,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小貓。
    這一夜,誰都不好過,程灝站在夏冰家樓下徘徊了一整夜,不斷回憶著他們相識的每一個片斷,不斷地內疚和傷痛著。
    夏雪獨自坐在賓館冷清清的大床上,臉色蒼白。她不知道夏冰會不會接受她的安排,她不知道在自己活著的時候能否看到所有的人幸福。
    她不知道所有的一切一切,是誰在給他們開著玩笑。
    命運嗎?她無語地看著窗外無星無月的夜空,同樣的天空底下,今夜應該有三個不眠的人,有三顆破碎的心。
    夏雪覺得眩暈,一滴滴的液體不斷掉落在地板上,是她的淚嗎?她疑惑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鼻翼下,手掌中抹到的是鮮紅一片。
    她的血,正不斷不斷地淌下……
    急救車撕裂了夜的平靜,當程灝回到賓館房間的時候,發現夏雪躺在地上,鼻尖正不斷淌著血。
    「家屬請到我辦公室來一下。」主治大夫在終於平穩病人病情之後,臉色凝重地把程灝叫了過去。
    「她的第二次的驗血報告已經出來了,她血液裡的白血球數量大大超出了正常的標準,有可能是患了急性白血病。」
    程灝震驚地聽著這個消息,但讓他更吃驚的是,夏雪原來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
    「在過去半年,我常常無緣無故地流鼻血,身上有好多莫名其妙的瘀傷,半個月以前,我去做婦科例檢,醫生建議我去驗血,我就發現了。」夏雪平靜地敘述著,雖然臉蒼白得像一張紙。
    「你早知道了?你幹嗎不跟我說?還要……還要我回大連來?!」程灝握緊她的手,直到這一刻,他突然發現夏雪對他而言不僅僅是責任。
    「這就是我堅持要你回來的原因。這不是天意是什麼?在我發現自己患上絕症之前,你遇上了夏冰,我的孿生姐姐,而且你們深深地愛上了對方。將來,我走了之後,我和你的緣分,就在我姐姐身上延續下去,這不是很美嗎?之前,我還在怨天,現在,我得感謝上天。老天爺的安排,實在太美妙了。」說著這番由衷的話的時候,滿面淚水的雪流露出真摯的笑容。
    程灝激動地擁抱著雪:「你太傻了!你真的好傻!」
    「曾經有人告訴我,退一步就是天堂。許多人總以為努力爭取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總覺得不斷拚命往前跑就能到達天堂。其實許多時候,我們忙碌追求的東西就在我們身後,我們走得太快,以至於連超越了它都無法察覺。退一步,就能成就別人的天堂。」夏雪輕輕喘著氣,臉上是聖潔的微笑。
    那一刻,她像天使。
    「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程灝抱著她喃喃發誓。
    「不要太為難自己……她也許不願意……但我不在意,不在意……」夏雪沉沉睡去,而程灝看著躺在他懷裡的人陷入沉思。
    夏冰會願意嗎?

《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