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半夏(3)

  (3)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陳昊:「這活我沒法干,資料你拿回去。」
  「沒法干?」他在電話那頭要把我吃下去。「沒法干!你等等,我馬上過來。」
  他打車二十分鐘就到了我住處,北京的三環四環五環居然沒把他堵死,真是氣人。
  「為什麼?」他問我?
  我把稿紙摔到他面前。「你看看,書香世家,曾祖父曾被封爵,三歲讀詩四歲學琴,拿的名校學位——為什麼不乾脆寫她是摩納哥公主?這是人嗎?造假也不能太離譜!」
  陳昊張大了嘴看著我。「造假?」他不可思議地反問,「所有這一切不都說好了是造假嗎?造多一點造少一點,又有什麼區別?」
  「有區別。」我堅持。「編故事也要合情合理。就算寫小說,也要是故事合理,情節真實,這樣虛假沒說服力的人物,我寫不來。」
  陳昊不耐煩。「少廢話,給你三秒鐘考慮,做還是不做?」
  連一秒鐘的考慮都不要有。「不。」我回答。
  他氣得罵我:「死心眼,莊小勤,你就是這麼可恨!」
  我不理他,把稿紙往他懷裡一塞,連推帶打把他趕出門。
  他走了。
  起先,我很痛快。後來,漸漸有點惆悵。我躺在床上想乾脆睡一覺,但浴室的噴頭一直在滴水,淅淅瀝瀝,它已經滴了兩個禮拜。我一直想去買個新的噴頭。當然我還想裝個浴缸,不必什麼意大利法國牌子,最普通的陶瓷就可以,白色的,乾淨的,能讓我熬夜之後一頭扎進去,溫柔鄉中淹死也是好的。
  午後天氣悶熱,我打開空調。我的老空調不情不願,它沒有多少氟利昂了,開一陣就自己停掉,然後在你差不多習慣的時候又開始轟隆隆,也許,我還應該換個空調的。
  我睡得一身汗,迷迷糊糊聽見電話鈴響。
  是陳昊!他來問我是不是回心轉意!
  我一翻身撲向電話,抓起話筒喂了一聲,那邊卻沒反應。輕輕的「噠」一聲之後,才有一個甜美的女聲響起來,不急不慢地:「您4、5月份的上網費用尚未繳納,請速去營業廳辦理,以免停機給您造成不便……」
  我扣下話筒,整個人呆了呆。夏天這麼緊迫地到來,團團裹住我,我無處可逃,忽然沮喪到極點。
  莊小勤在北京。莊小勤孤單一個人。莊小勤是個死心眼的傻子,她的存折裡還剩最後二百塊。
  莊小勤該怎麼辦?
  電話又響起來,大概是催煤氣費的,真是忍無可忍。
  我還是接起。這一次換了男聲。
  「是莊小勤小姐嗎?」他謹慎地問。
  「是我。」我沒好氣。「多少錢?」
  那邊怔了一怔。「莊小姐……我想你搞錯了。」
  你才搞錯!你們全家都搞錯!我在心裡罵。嘴上還是維持基本禮儀:「什麼事?」
  「我是林志安。」他說。
  「嗯嗯。」我回答。然後我拚命回憶,林志安……
  那邊男聲還在說,音色顯得很誠懇:「莊小姐,是這樣,我很欣賞你對工作的態度,也認為你的意見有合理性。所以,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方不方便再見一面?我還是希望這件事由你來做。」
  他擺了一副說客的架勢,似乎為了說服我已經打好了三萬字的底稿。其實沒有必要,莊小勤藐視金錢的衝動,歷來是十分短暫的。
  「有時間。」我沒自尊地加上一句,「隨時。」
  說完這話,我嚇了一跳,看了看手機,把手機摔到了床角。
  然後我開始打扮,梳洗,換了很多的裙子。最後我換回昨晚那件,坐在床邊有流淚的衝動。我已經不是十八歲的莊小勤,那時候的我,輕輕一笑就令男生失魂。
  當然我還是去見了他,在我們昨晚分別的地方。他的車等在那裡,好像昨晚就未曾離去。我有剎那心慌的錯覺,提醒自己鎮定。
  還是我自己開的車門,坐上去後,我問他:「去哪裡呢?」
  「去了你就知道。」他故作神秘地說。我對這種姿態歷來十分反感,看在他帥的份上,我哼了一聲,沒有跳車。
  「莊小姐,」他醞釀了一下,「陳先生向我轉達了你的意見。他說你覺得……」
  「我覺得你們給人編造那樣一個神奇的身世完全沒必要。而且,我也不理解——為什麼要寫自傳?英雄不問出身,紅就是紅嘛,撿垃圾長大的也沒關係。」
  我彷彿看到林志安微笑了一下,意味深長。我沒在意。「而且,就算要編——林先生,原諒我說實話,也編得盡量靠譜一點吧,那份資料上胡話連篇,連年份都互相矛盾,你們哪一個工作人員做出來的?真是該打。」
  他微笑:「陳先生果然沒推薦錯,你是個很好的作者。」
  「現在可不可以讓我知道我們到底要去哪裡?」我問他。
  「今晚8點小惠在首體有個演出。」他說。「我想請你去看一看。」
  結果是,那天晚上,路神奇地堵了又堵。我們遲到了。本來我覺得沒什麼,一個助理嘛,又不是貼身保鏢,又不是少了他舞台上的燈就亮不了。林志安把我帶到貴賓席就不知跑到哪裡去了,我投入地看著台上林嘉惠的表演,最後得出結論:這個女孩確實是生下來就要當明星的。
  不能說她的歌聲最動聽,她的身姿最曼妙,她的容貌最美麗。但這個女孩身上確實有些不一樣的地方。她在舞台上不知疲倦地這頭奔到那頭,用力揮舞著她的胳膊,每一次跺腳都會引起下麵粉絲的一陣海嘯般暴動。
  終於她安靜地唱一首慢歌,略帶沙啞的歌喉,聽得我心碎:
  當夏日最後的一朵玫瑰
  開在空房間落寞的酒杯
  我知道它終將會枯萎
  就像我們的愛情一去不回
  看你的長髮被風輕輕的吹
  看美麗往事跌進記憶的火堆
  看誰在彈琴唱著誰的十七歲
  看年輕的誓言
  就像東去的流水
  有些事經過了就是最美
  曾說的甜言蜜語
  每一句都是成長的安慰
  有些人愛得是如此純粹
  受傷的心從不後退
  把孤單種成春天的花蕊
  雖然你我
  從此不再相對
  還有夏日最後的一朵玫瑰
  用最美的姿勢
  心碎
  一種說不清從何而來的魅力籠罩住她。我想,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范兒」,林嘉惠生來就有明星范,所以,即使說她是摩納哥的公主,或許也情有可原——我忽然這樣想。
  是的,美夢總是需要糊塗的人來成全,我何必那麼堅持原則。
  演出到最後全場瘋狂安可,林嘉惠卻遲遲不出。屋頂都要被掀翻啦,林志安忽然出現,拽著我往後台走。
  「演出結束了。」他說。「我帶你去化妝間見她。」
  「不是還有安可?」我提醒他。
  回答很酷。「真正的明星從不安可。」
  林志安真是奇人,人擠人的地方,給我活生生殺出了條血路,二十分鐘後,我來到了林嘉惠小姐化妝間的門口。
  「林志安呢?」一個女聲響起來。我知道是林嘉惠,可我不敢相信,這個聲音和唱歌的那個聲音,簡直判若兩人。
  林志安朝我苦笑一下,就進了化妝間。他們倆化了什麼妝我不清楚,我只聽見一個女人在喊:「就照我說的那麼寫!你告訴她少廢話,她不做大把的人等著做。」
  沒聽見林志安說話,大概是低頭辯解,聲不可聞。
  然後又是一陣細碎的聲音,我猜是林志安繼續在解釋著什麼。
  忽然一聲巨響,有什麼東西落地碎裂。我打個寒噤,這麼暴虐的性情。
  終於林志安出來,尷尬地對我笑。我發現他的額角多了一塊淤青,注意到我目光,他裝作滿不在意:「往我扔了只花瓶。」他說。
  「她為什麼對你發火?」我問。
  林志安苦笑。「對不起,她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見客。」
  我一言不發地轉身往外走。
  林志安在出口追到我。「莊小姐,讓我送你回家。」
  「還會把你的車子吐得稀爛。」我提醒他。
  他根本不理我挑釁,逕自車子開過來,一招手,我就乖乖鑽進去,帥哥的魅力是沒法阻擋的。
  「莊小姐,我之所以帶你來見小惠,是想讓你看看真實的她。舞台上的她是真實的她,其他的,我希望你不要往心裡去。」
  「哼哼。」我回答。
  林志安忽然重重地歎口氣。「其實,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那一瞬間和肯定他和她之間有故事。明星和助理,很多的愛情小說裡應該有這樣的版本,只是提供給我的自傳資料裡,沒有林志安任何的份,他只是她生活裡隱形的翅膀,如此想來,未免也是可惜。
  「莊小姐。」林志安說,「我需要你的答覆。」
  「噢,好。」我看著他,竟然走神。
  「謝謝。」他說。
  「洗車費在稿酬裡扣除。」我說。
  他笑。無敵的笑容。
  「她唱那首歌,叫什麼?」我問。
  「哪首?」
  「夏日最後那朵玫瑰,開在空房間寂寞的酒杯……」
  「對,就叫夏日最後那朵玫瑰。」林志安說,「花開得再美,也要調謝,出書替她記錄一些過去,也是好事。」
  說完,他歎息。
  他歎息也是那麼動人。
  我慶幸我對愛情免疫。不然一定死得很難看。

《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