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疑雲

  在前往伊斯達寢宮的路上,那羅始終低垂著頭緊跟在他的身後,儼然一副乖巧老實的樣子。從踏進這座王宮開始,她就刻意保持著這樣唯唯諾諾的形象。宮中到底有多複雜她並不清楚,但直覺告訴她,這應該是最好的保護自己的方式。
  伊斯達邊走邊隨意問了幾句,她一概以嗯嗯啊啊作為回答。
  快到寢宮前的時候,伊斯達忽然停下了腳步,嘴角揚起了一彎略帶揶揄的弧度,「小姑娘,怎麼現在成了鋸了嘴的葫蘆了?剛才誘騙阿寶時的那股勁兒都去哪裡了?」
  聽他提到那隻猴子的名字,那羅不禁在心裡哀歎了一聲。說真的,之前的猴子事件完全就是個意外。她也不知道當時為什麼要去幫那個忙,完全就違背了自己入宮要低調的原則嘛。或許是因為那猴子太過囂張,或許只是一時興起頭腦發熱……誰能想到好巧不巧偏偏落入了這位殿下的眼中。
  看來,在他面前是很難繼續偽裝下去了。
  想到這裡,她索性抬起了頭,直視著那雙淺茶色的眼睛不卑不亢地答道,「大王子,我有名字。我叫那羅。」
  「那羅?」伊斯達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淡淡笑意,「不錯的名字。」
  她微微一愣,聲音自然而然輕了幾分,「謝謝。」
  他們剛進入寢宮,一位姿容清秀的少女就笑吟吟迎面而來。看她年紀比伊斯達略長,大概也不過十五六歲而已。少女的膚色雖不像多數樓蘭族人那般白皙,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她的美麗,富有光澤的小麥色反倒更顯得她健康可愛。尤其是未語先笑時那雙如小鹿般漂亮的眼睛幾乎彎成了月牙,令人情不自禁心生親近之意。
  「大王子,您回來了?午膳已經為您準備好——」話說到一半,少女突然止住了聲,略帶疑惑的目光落在了那羅的身上,「大王子,這位是——?」
  「這是母后那裡新來的小宮女,叫做那羅。因為年紀尚淺,我就將她先帶到這裡來了。「伊斯達說著轉頭對那羅道,「她就是我的貼身侍女曲池,從現在開始你就要聽她的話了。曲池會教你這宮裡的規矩。等你學得差不多了再回我母后那裡。」
  曲池似乎感到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應道,「請大王子放心,奴婢自會盡全力教好那羅。」說著她又對那羅笑了笑,「初來乍到或許會有些不習慣,不過很快就會適應的。」
  「見過曲池姐姐。」那羅也露出了一個八歲女孩該有的純真笑容。瞧著這位少女挺面善,她心裡也甚感僥倖地鬆了口氣。拋開其他不說,她也想快些學會宮裡的規矩,那到時就可以報答卻胡侯大人三番兩次的相救之恩了。既然對方是位親切之人,那自己的日子可能就會好過多了。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心思,伊斯達微微一笑又道,「曲池在宮裡是出了名的心軟,所以就算你做錯了事也不用擔心受到什麼重的責罰。」
  曲池臉上簌的掠過一絲紅雲,略帶羞澀地抿了抿唇,「大王子……」
  伊斯達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曲池,那我就把這孩子交給你了。」
  曲池點了點頭,衝著那羅親切的笑道,「來,那羅,我先帶你到處看看。這宮裡的規矩啊,你一定很快就能學會的。」
  比起王后的寢宮,大王子的住處看起來似乎要低調得多。高高挑起的房頂上雕刻著樓蘭族特有的祈福小木塔,灰紅色的宮牆邊緣攀爬著幾道暗青色的籐蔓,上面零零落落地開著不知名的紅色小花。庭院前後都種植著不少枝葉繁茂的核桃樹,青翠可愛的核桃個個飽滿結實,遠遠望去,像是垂掛了許多碧色小球般幾乎壓彎了樹梢。
  那羅幾乎是第一眼就喜歡上這裡。
  跟著曲池走了一圈之後,她大致也對整個王宮有了個粗淺的瞭解。
  當今樓蘭王的後宮並不算龐大,除了王后以外,一共也不過只有五六位妃子。這些妃子大多是其他西域國家的貴族女子,如月氏,姑師等國。其中最為受寵的就要數來自匈奴的達娜王妃了。她是匈奴王烏師廬兒單于的表姐,出身相當高貴。再加上樓蘭對匈奴素來頗為忌憚,幾乎事事以匈奴馬首是瞻,所以她的受寵也是必然的。但遺憾的是達娜王妃目前並無子嗣,唯一的那個孩子也因意外早早夭折。如今,樓蘭王的膝下子嗣單薄,唯有三子兩女。大王子伊斯達是王后所出的嫡長子,也是最具競爭力的王位繼承人。二王子安歸和三王子尉屠耆皆是早逝的月氏王妃所出,雖然母族無勢但還是頗受父親的疼愛。
  那羅很認真地將曲池的話一點一點記在腦中。因為她知道,就算是不起眼的一點小小信息都會在適當時候發揮重要的作用。這其中,那羅自然對達娜王妃特別上了心。
  「曲池姐姐,那你知不知道小王子是怎麼夭折的?」她裝出了一臉的好奇之色。
  曲池的臉色微微一變,「小孩子問這些做什麼,有些事還是少知道的好。」
  那羅見她神色有異,索性睜大了眼睛故作天真繼續問下去,「小王子好可憐哦,他是因為生病才夭折的嗎?」
  曲池的眼底突然飛快閃過一絲古怪的神色,又正了正色道,「你年紀尚小,所以並不清楚此事。小王子是因為巫醫提古的疏忽而早夭的,那對惹了禍的巫醫夫妻被判了斬首,他們的頭顱還被懸掛在城門上示眾了好幾天。唉……」她慢慢放開了手,「真是可憐,據說他們還有個孩子也不知流落何方了。」
  聽到這裡,那羅胸口驀然一痛,只得輕咬了下嘴唇掩飾住了自己的失態。同時,不禁又暗暗心生疑惑。
  剛才曲池眼中閃過的神色似乎帶著一絲異常的恐懼。
  那是發自肺腑的,深深的恐懼。
  小王子之死和巫醫有關,此事已不是秘密。
  和她更是沒什麼關係。
  那麼,為什麼她會有這樣奇怪的反應?
  那羅始終都無法相信,素來做事嚴謹的父親會犯下那麼嚴重的失誤。
  他絕對不是那樣的人。
  而且,這其中的細節她更是一無所知。
  如果說當初完全是為了報恩才入了宮,那麼以後……她想要做的事並不僅僅只有這件——
  一晃十幾天過去,那羅已經對這裡相當熟悉了。曲池也開始教習她一些宮裡的規矩。正如伊斯達王子所言,曲池對任何人都很親切,人緣也非常好,周圍的宮人已經沒有不喜歡她的。儘管宮裡規矩多多,所幸那羅天姿聰穎,學得很快,基本上也沒出過什麼錯。差不多過了一個多月,曲池就在某次大王子午膳的時候帶上了那羅。
  身為大王子,他的膳食水準自然差不到哪裡去。
  主食是樓蘭人最為喜歡的粟米飯,油餅,燔肉,配上並不常見的蔓菁和葫蘆等蔬菜,水果則是普通百姓根本不敢問津的蜜棗和甜瓜。曲池將四足的木俎放在了大王子面前,以便用來盛放和切割肉類,其他宮人們則紛紛上前布菜倒酒。
  「那羅,你去替大王子倒些清水洗手。」曲池邊收拾著木俎邊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三耳陶罐。
  那羅立即應了一聲,彎下腰就去拿那只陶罐。可就在她一口氣將罐子提上來的瞬間,忽然感到罐身像是被抹了油般滑溜溜的,根本就拿不住。也就在這一眨眼的功夫,陶罐已經從她的手中滑落,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精美的陶罐頓時碎成了好幾片,有幾滴水花還很不湊巧地濺到了伊斯達的臉上。
  那羅心裡一慌,下意識地就抬頭去看對方的反應。還沒等她看個清楚,曲池早就眼疾手快地上前用綿布擦拭起了王子臉上的水珠。
  「曲池也教了你一個多月了,怎麼連個陶罐都捧不住。」王子身邊的年長女官皺了皺眉,冷冷開了口。
  「阿帕女官,這都是我的錯。您別怪那羅了,她還只是個小孩子。」曲池笑著想替那羅擋掉這個麻煩。
  那羅偷偷瞄了一眼阿帕女官,對方微抬著尖尖的下頜,顯得頗為倨傲,看起來就不是個容易相處的人。她記得曲池曾經說過,這位叫做阿帕的女官以前是王后的心腹侍女,差不多是看著大王子長大,所以在宮裡還是有些地位的,有時甚至連大王子也要給她幾分薄面。
  「曲池,你總是這樣心軟。要知道這樣對她並沒有好處。」阿帕的語氣倒是放軟了幾分,可臉色依舊沉鬱肅穆,「她這樣愚鈍的資質不好好調教,將來如何伺候王后?若是出了什麼差錯,她倒是賤命一條無所謂……」
  「阿帕女官,您就原諒她這一次。」曲池繼續陪著笑,「這次就算了吧,我一定會好好教她,絕對不會有下次了。」
  「就這麼算了的話她根本長不了記性。」阿帕轉頭望向了伊斯達,「大王子,那麼就按宮中規矩杖責二十。看在那羅是個孩子的份上就適量減半。您看這樣可以嗎?」
  一聽這話,曲池的臉上頓時失去了笑容,她急切地勸阻道,「大王子,那羅還只是個孩子,怎麼能承受的起二十下杖責?既然是奴婢教的她,那麼過錯全都在奴婢。這十下就由奴婢替她承受好了。」
  「曲池,你是什麼身份!」阿帕面有惱色,音量也不禁提高了幾分,「不要仗著大王子寵你就隨意逾規越矩。」
  「好了好了,你們還讓不讓本王子用午膳了?」一直默不作聲的伊斯達終於慢條斯理地開了口,那平淡恬靜的表情就像是剛才發生的事和他完全無關。
  那羅用餘光瞥了一眼曲池,只見對方臉上滿溢著毫不掩飾的擔心和焦急。一想到她剛才說的話,那羅的心裡不禁微微一動,一股淡淡暖意就湧了上來。
  不知怎麼的,鼻子忽然感到有些酸澀。
  「大王子,您說該怎麼處置那羅?就算她年紀小,犯了過錯也是要責罰的。」阿帕的語氣頗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伊斯達的目光掃過低垂著頭的那羅,眼底隱隱含有笑意,「我可捨不得讓曲池挨二十下杖責。」聽到這句話,曲池的臉驀然一紅,那雙月牙般美麗的眼睛也更明亮了幾分。伊斯達笑著又將話鋒一轉,「那羅,你說我該怎麼處置你呢?」
  那羅苦惱地輕歎了一口氣,為了免遭皮肉之苦,她也不能再繼續保持沉默了。
  「奴婢知道阿帕女官也是為了奴婢好,這樣做無非是想讓奴婢記住這次教訓。」她用極為真摯誠懇的目光望向了阿帕,一臉的天真無辜。後者倒被她看得有些尷尬,沒有底氣地回道,「你知道就好。」
  「奴婢不怕疼,奴婢最怕餓肚子了。大王子,你懲罰奴婢什麼都可以,就是千萬別餓著奴婢。」她咬了咬嘴唇,眼中已是淚光盈盈,看起來更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伊斯達心裡實在有些想笑,輕咳了一聲道,「阿帕女官說得對,最重要的就是要長記性。這次非得重重懲罰你才行。既然你最怕餓肚子,那今天一天就不許進食。」
  誒?真的假的?難道王子也有心放她一馬?那羅本來也是抱著試試看的僥倖心理,沒想到王子還真順著她的話往下說了。他不但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看穿了她的心思,甚至還能這樣配合她……那羅有些驚訝地一抬眼,卻看到對方迅速向自己眨了眨眼。
  阿帕顯然沒見到王子的這個小動作,不服氣反駁道,「可是大王子,這責罰也未免太輕了吧?」
  「阿帕女官,其實想要一個人長記性,比疼痛更合適的方法就是打擊她的弱點,這樣才更有效果。既然她最怕餓肚子,那餓她兩頓不就達到最想要的目的了?你說呢?」他的嘴角含著輕笑,眉宇間逸出幾分不屬於此間紅塵的清漣優雅。
  阿帕一時無言以對,只好鬱悶回道,「那……一切就按大王子所說的辦吧。」

《樓蘭繪夢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