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城市的高樓裡每一扇窗戶裡都映出暖暖的光,她甚至不敢幻想有一天,也有這麼一盞燈是為了等自己回來。
  這年的初雪落在臘月初八。隔壁的阿婆在家裡熬臘八粥,淡淡的米香從窗戶縫裡透進來。
  容青可裹著毯子縮在床上,租來的房子四面透風像個天然冰室,身體再好也經不起凍,她只能慘兮兮地抱著紙盒子擦鼻涕。她打工的奶茶店沒熬過這個冬天,遊樂園此時也是淡季,家長不願意帶小孩子出門,於是園長取消了卡通動物合照的節目。這就意味著她沒有了經濟來源。
  這果真是傳說中的禍不單行。
  她連爬起來燒熱水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勉強用冰水送服了藥,又鑽進被窩裡一陣冷一陣熱地犯迷糊。恍惚中彷彿聽見有人敲門,過了許久又聽見有人進門。整個人病得太厲害了,眼皮沉得要命,可是清晰地感覺到有人幫自己用熱毛巾擦臉,往自己的被子裡塞暖水瓶,又給自己餵了熱水。
  很暖和。她舒服得直歎氣。
  聽著耳朵邊忙碌的腳步聲,容青可漸漸地睡著了,一睜眼已經是深夜,玻璃上凍出繾綣優雅的冰凌花,客廳裡有燈光映進臥室,她走出去,看見好友陶林織裹著毯子坐在沙發上一邊咬薯片,一邊看韓國新上映的偶像劇。
  「你怎麼來了?」
  「你手機關機找不到人,今天也沒去上課,我怕你有個三長兩短的,來給你收屍的!」
  「勞您費心,我還沒活夠呢。」
  「瞧你這副鬼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挺屍呢,快回去躺著,我熱臘八粥來給你吃。」
  「你熬的?」
  「陶大小姐親自下廚,感動吧!」
  容青可笑了笑,環視著整個房間,房子被打掃過了,髒衣服也洗乾淨掛在衣架上。她與陶林織認識了七年,連她拿個拖把的樣子都沒見過,瞭然於心地啐了一口:「少跟姐姐來這套,是葉橘梗來過了吧?」
  陶林織聽見這個名字就煩,把粥碗往桌子上一摔,氣呼呼地說:「要不是看在你病著,我就把她做的東西全都倒進垃圾桶裡。我真不知道你這個人腦子裡哪根筋不對,她每個星期都往你這裡跑一趟,給你又是打掃衛生又是做飯的,裝出一副贖罪的模樣,看了就讓人噁心。我就奇怪了,你看著她心裡就不煩?你是從外太空來的吧?你有點人類的正常思維沒有?」
  容青可只是笑笑,她沒力氣跟她爭辯,也不想跟她爭辯。兩年前的那場事故,讓她失去了最親愛的弟弟容青夏,那是個特別討人喜歡的男孩子,率真又可愛。真正和他接觸過的人,很難有不喜歡他的,就像陶林織。
  她與陶林織做了太久的朋友,而容青夏也叫了她六年的小織姐姐,感情越叫越深。容青夏的突然離去,讓這生活在陽光下的陶林織如同經歷了一場暴風雨,悲傷積累成厚厚的塵埃,似乎將一切的慘痛都掩蓋得無影無蹤。
  只有一個人能讓陶林織覺得鮮血淋漓的痛。
  那就是容青夏深愛著的那個叫葉橘梗的女孩。她無數次地想過,如果那個晚上容青夏沒跟她在一起就好了,或者死的是她就好了。葉橘梗或許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她每次回F城都要來給容青可打掃房子做飯,任勞任怨。
  對於她來說這麼做又有什麼意義呢?她太自私了,也許照顧容青可的生活會讓她良心上得到安寧,可是每次見到她就像是傷疤被重新揭開一次,連呼吸都覺得疼。可是容青可偏偏那麼平靜,連眼神都波瀾不驚。
  有時候陶林織會覺得容青可未免太無情了,對於她來說,這種不接受也不拒絕的曖昧態度又算什麼呢?
  「我也不想跟你吵架,你還病著。」陶林織退了一步,「你吃東西吧,反正不吃白不吃。」
  「小織,你別想太多了。」
  「嗯。」陶林織又不好意思起來,畢竟對病人又吼又叫,實在是沒什麼腦子,「你也快點給我好起來,姐姐找了份好工作給你,如果你這周再好不起來我就給別人啦,快到寒假了,這可是份肥差!」
  「可別是什麼內衣ShowGirl、餐廳甜甜小女僕之類的,給我時薪一百塊我都不去。」
  「你想太多了,是做數學家教老師啦!那家的家長就是要找個師範學院的學生,還要數學好的,我一下子就想到你了!隨時可以去教,聽說那小孩挺難搞,叛逆期嘛。」
  「知道了,把電話給我,我明天就去。」
  「你瘋了,你還病著!」
  「如果我再不找工作,我估計連生病的機會都沒有了,直接餓死。」
  「如果你缺錢……」
  「我不缺!」容青可打斷她,「今天你睡沙發,別想跟我擠!」
  第2節
  年輕人的身體就是經得起折騰,前一天還病到起不了身,第二天就活蹦亂跳的。上午去學校上了課,又被學妹拉著去參加了社團活動,下午聯繫了學生家長去熟悉環境。
  公交車開著暖氣,溫暖得讓人昏昏欲睡,前一天的薄雪已經完全融化成了水,風一刀一刀地將水雕刻成冰,馬路像一面鏡子,所有的物體都小心翼翼地移動。容青可被暖氣吹得全身發酸,比約好的時間晚了五分鐘到達。
  這是市內很高檔的小區,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所以對家教才挑三揀四的,惹人討厭。按照短信上發來的地址找到學生的家。她按了門鈴,一個女人開了門。
  有錢人家的太太保養得太好了,完全看不出來是一個十六歲男生的母親。容青可從沒見過自己的母親,不過想像中的母親應該會淳樸一些吧。畢竟課本裡的母親都會拿著縫衣針在燈光下補衣服,臉上都是歲月雕刻的溝壑不是嗎?
  她點頭微笑:「阿姨你好,我是容青可。」
  蘇媽媽也笑,把她拉進來:「快進來吧,外面多冷啊,先喝點熱水吃點東西。」
  「嗯,謝謝阿姨。」
  「別跟阿姨客氣,你和我兒子差不多大,即使以後不做小念的老師也要常走動啊。」
  容青可只是笑笑,心裡想著這阿姨真有意思,還那麼「深謀遠慮」,看來那小鬼已經惡劣到一個登峰造極的程度了。她便真的不客氣了,吃了水果喝了茶,傳說中的魔星才慢吞吞地、一臉不情願地下樓。
  從樓上走下來的少年有一雙銳利的、狹長的眼睛。
  容青可忍不住想起狐狸這種動物。
  他叫蘇念,資料上寫得很清楚。也許是因為他的表現太強勢,反而讓容青可莫名地安心許多,聽著蘇媽媽像介紹對像似的說:「這就是你的家教容老師,你們好好相處,媽媽做點吃的給你們。」
  容青可畢竟也摸爬滾打了那麼多年,自從奶奶去世以後,她就開始打工。畢竟她要生活,即使叔叔和嬸嬸承諾會負擔她的學費和生活費,但是寄人籬下的感覺並不好受。有一次撞見他們為了她的事情爭吵,雙方都尷尬,卻也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她可以理解叔叔嬸嬸的立場,畢竟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即使收入不錯,每一分錢還是為兒子攢著的。多了一個人在家裡,要吃飯要花錢,總是不小的負擔。所以她沒有資格怨恨什麼。
  只有這種從小泡在蜜罐裡的孩子,才有任性的資格。
  蘇念的房間有個很大的陽台,房間裡鋪著大片的白色土耳其毛毯,書桌很乾淨,看來他並不是個愛學習的好寶寶。
  「我帶了一份試卷,先看一下你的程度,然後再根據你的程度制訂學習方案。」容青可懶得跟他廢話,她來就是教學的,可不是看他臉色的僕人。
  「我都會,不用你教!」蘇念也不客氣。
  「行,你把這份試卷做滿分,我馬上走人。」
  蘇念的臉上露出了譏諷的神色,他跟他媽媽長得很像,連下巴都尖得那麼委婉。不過他媽媽可比他善良多了。他拿過試卷迅速地瀏覽了一遍,然後不慌不忙地往下做。容青可拿了本書隨意地往搖椅上一躺,屋裡的暖氣很足,又有抽乾機,讓容青可覺得自己像是被棉花包圍著,舒服到整個人又迷糊起來。
  「喂喂……」
  「嗯。」容青可覺得自己不過是迷糊了幾分鐘,但眼前的人卻不悅地踢著自己的腳,手裡還拎著試卷。
  她不高興地看著他:「你做完了?」
  「要睡回你家睡去!」蘇念更不高興,沒見過這麼隨便的家教老師,一點職業危機意識都沒有,這裡又不是澡堂,怎麼滿臉都是老人家泡澡才有的表情。
  容青可昏昏沉沉地拿過試卷掃了一眼,蘇念的字寫得漂亮又整齊,卷面很乾淨,解題的方式也很簡潔直接。她差不多要大笑了,怪不得這種學生沒人敢接。
  「啊!這裡錯了。」
  「哪裡?」蘇念緊張起來,順著她指的地方看,又露出嘲笑的表情,「沒錯,是『13』,容老師,你確定你的成績不是抄出來的?」
  「『13』當然是對的,可是你寫的是『B』呀。」容青可顯然是沒事找事。
  「我寫的是『13』。」
  容青可笑了,那表情在蘇念的眼裡真是奸詐到可恨,她用那副吃過飯剔牙的口氣說:「別忘了,小鬼,我是老師。老師批改試卷的時候,看不清楚的,都算是錯的。我不會猜答案,你最好記住這一點。」
  「你根本就是故意刁難我。」
  「是啊,你不是也故意刁難我了?你可以跟你媽說讓我走人。成績好還頻繁地請家教再羞辱走,這是富家公子的新遊戲嗎?」
  「我……」蘇念畢竟只有十六歲,面對容青可這種成年人的犀利,有時候還難以應付,立刻憋紅了臉,「我不是玩遊戲,反正我說了你也不會明白。」
  「你可別跟我說,我是做家教的,又不是當知心姐姐。」容青可覺得頭更昏沉了,浪費了一下午的時間被這小鬼耍了一通,她有點氣不打從一處來。她從書包裡掏出感冒藥,趁著有熱水的時候吃下去,然後收拾書包準備走人。
  「你病了?」
  「是啊,前一天差點見閻王,今天又被你這小鬼耍,真倒霉!」容青可啐了一口,毫不客氣地回頭警告他,「以後別出現在姐姐面前,姐姐很記仇的,說不定一生氣就撕了你。」
  蘇念有點慌張,倒不是被嚇到了,而是出於一種愧疚。容青可的面上有一抹不自然的紅,看起來在發燒。對她做了那麼惡劣的事情,看她有氣無力地出門,他不自覺地跟著。
  蘇媽媽在樓下看電視,見她下來便說:「容老師,你先坐著,我去給你盛碗烏雞湯喝。」
  「不用了阿姨,我得走了,還有事。」容青可似笑非笑地說,「蘇念很聰明,你不用為他擔心。」
  「那以後你就多費心吧。」蘇媽媽說。
  容青可沒回答,也不想再多糾纏,點點頭推托了她的挽留。走進電梯的時候,她這才覺得整個人像被拆掉重組了一般,難受得要命。從電梯裡走出來的時候,她差點跟一個人撞個滿懷。
  「對不起。」來人先道歉,接著又「咦」了一聲,便站著不動了。她擺了擺手,繞過他,電梯門又關上了,她不自覺地回頭看了看電梯去的層數,是她剛才走出來的頂樓。
  第3節
  本來是普通的感冒,因為沒及時就醫而引起了中耳炎。容青可耳朵痛得要命,受不得一點冷,只能躲在被窩裡咬牙切齒地詛咒那個耍人的小鬼出門被鳥糞砸到。她將自己包得像個粽子堅持去上課,還要留意招工信息。
  也許是因為她生病的緣故,葉橘梗每天晚上都過來照顧她,因為討厭看見她,陶林織便不來了。
  「今天好一些了沒?想吃點什麼?我買了很多菜,不過你還是喝點湯比較好。」葉橘梗將聲音放低,小心翼翼地、討好地笑著,半月形的眼睛垂著,長髮乖乖地綰在耳後,習慣性地微微縮著身體,像一隻待宰的兔子。
  「你不用每天來的。」容青可說。
  「哦。」她低頭絞著手指,以為她不想見到自己,「我……我還是下午來吧,我把東西做好,你熱了就可以吃。」
  「我不是這個意思。」容青可抱著水瓶,連心都被暖熱了似的,「你沒必要這麼照顧我,我沒那麼柔弱。如果你是為了小夏而想照顧我,那就免了。如果小夏知道他的寶貝把我當做皇后一樣照顧著,估計會考慮把我帶走。」
  葉橘梗受寵若驚地抿著唇:「沒關係,這對我來說不是什麼難事。」
  「你不用陪你男朋友嗎?」
  「他最近有演出,挺忙的。」
  「哦,那你不用讀書嗎?」
  「我們學校已經考完試放寒假了啊。」
  容青可說不出什麼了,葉橘梗看起來很柔弱,有時卻比誰都固執。她能明白小夏為什麼會那麼死心塌地地喜歡她,跟這樣的女生在一起,任何人都會得到幸福的吧。
  那麼她自己呢?
  一直一直這樣勉強自己的她,覺得幸福嗎?
  她一點都不喜歡葉橘梗,甚至還有些恨她,所以對她的感受也懶得去深究。她並不像陶林織那樣討厭看見這張無辜的臉,因為她知道,葉橘梗只要看見自己,就會想起容青夏。即使讓她被負罪感和痛苦纏繞著,她也不願意讓葉橘梗忘記容青夏。即使她有了要好的男朋友,有了嚮往的生活,而她始終要背負著另一個人的愛往前走。
  有了葉橘梗的照顧,她的身體很快便好起來。
  在學校裡看見陶林織,還是一副「你沒死呀,我還想著什麼時候去燒紙呢」的表情,交到這樣的損友真是報應。這幾天不間斷的考試幾乎將人搾成人肉乾,陶林織幸災樂禍地問:「你不會掛科吧?」
  「你擔心你自己就行了。」容青可想了想說,「看在我大病初癒又生活落魄的份兒上,請我吃飯吧。」
  「沒問題,姐姐請你吃食堂。」
  「也沒指望你請我吃海鮮。」
  陶林織嬉笑著,一把摟住容青可的脖子勾肩搭背地往食堂走。剛走到食堂門口就看見一尊門神在那裡守著。陶林織眼尖地看見了,驚叫一聲:「乖乖,這麼無孔不入,當自己是地下黨員啊。」
  這尊門神不是別人,正是一個月前榮升容青可「前男友」的喬心。他比容青可小一屆還在讀大三,兩人斷斷續續地交往了一年多。大二時他追容青可時喊的口號是「女大三,抱金磚」。陶林織樂得快瘋了,也虧他能想得出來,人家那個「女大三」是大三歲,不是大學三年級好吧?他金磚是沒抱上,倒是處處吃癟。
  容青可真的算不上是一個合格的情人,溫柔體貼小鳥依人與她完全掛不上鉤。如果說一開始喬心劈腿是因為寂寞,那麼後來便是示威,甚至是肆無忌憚了。容青可習慣性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也總有不想陪他玩的時候。
  「喬小心,你在門口乘涼嗎?我們不打擾你啦。」陶林織笑嘻嘻地說。
  「學姐,我想跟容青可單獨談談。」喬心擋在前面。
  「不行,小可說她沒什麼好談的。」陶林織發揮她的損功,將容青可護得死緊,「你也別煩她啦,不是姐姐說你,你毛沒長齊就學人家劈什麼腿啊,這下倒好,自己在船上鑿個洞,你還真是破釜沉舟呢你!我很佩服你的勇氣,但是你已經避免不了滅頂之災了,別撲騰了,早死早超生吧。」
  「小可,你再給我個機會吧。」喬心還在死攪蠻纏。
  「我也想啊。」容青可笑了,「可是我的副駕駛座就一個位置,你走了,別人就坐了。我旁邊有人了。」
  「是啊,是個比你還年輕漂亮的弟弟,我們家小可最愛正太,你老了。」
  趁著喬心在原地呈雷擊狀,陶林織迅速拽著容青可開溜。這下食堂也不去了,吃飯地方換成了學校外面的自助火鍋店。容青可撇了撇嘴說:「陶林織,你也太過了啊,什麼最愛正太,還讓我做人嗎?」
  「你家教的那個孩子聽說長得不錯啊。」
  「那才十六歲啊,我可沒興趣摧殘祖國的花朵。不過你也別提了,提起他我就一肚子火。」
  「有那麼難搞?」
  「長得挺乖,其實是個頑劣分子。」容青可不想多提鬧心的事情,「算了,不說了,還是給遊樂園打電話問問春節期間有沒有工作可以做吧。」
  對於容青可不想多說的事情,陶林織也不敢再提。如果仔細追究起來,煩心的事情就太多了,倒不如活在當下隨遇而安來得實在。兩個人吃過午飯,容青可便被陶林織拽著去商業街看什麼Cosplay秀,因為有她喜歡的動漫人物,那個Cosplay社團本身也很有名,她嘟囔了很久。
  容青可平時不看動漫,熱衷於搜羅恐怖片,她唯一的收藏就是很齊全的國內外正版恐怖片的DVD。
  商業街最繁華的第七個街口,有家咖啡廳叫「第七個街角」,倒也好找。她與陶林織走到的時候,裡面已經坐滿了人,服務生很客氣地說:「不好意思,今天人太多,沒位子了,如果是來看秀的,可以坐在休閒區,不過秀開始的時候,不可以走到台前,因為會擋到其他人。」
  陶林織失望得臉都皺起來了,如果坐那麼遠,連臉都看不清楚,還有什麼意思?容青可摟著她的肩膀說:「算啦,下次我們提早來吧。」
  「下次又要等兩個星期,而且我喜歡的那個Coser『大蛇丸』也不一定會來。」
  容青可看見好友垮下去的臉,也有點不好受,心想著如果不是自己慢吞吞的,說不定就不會出現這種事。難得有這種自責的心情,她想著要不要乾脆厚著臉皮去請求拼桌,卻聽見有人猶豫地叫著她的名字:「容……容青可!」
  第4節
  陶林織聽見這個聲音就豎起全身的毛,像過敏反應似的,馬上變臉。她幾乎是反射性地摟住容青可的脖子,對著聲音的主人橫眉怒目。
  容青可一點兒也不意外在這裡遇見葉橘梗,畢竟這家咖啡廳的老闆是葉橘梗的好朋友,也是她朋友妹妹的男朋友,還是自己死對頭的好朋友。
  也許是城市並不是很大,學校也就那麼幾所學校,關係就像蜘蛛網一樣盤根錯節。若能仔細追究,說不定全市的人都會沾親帶故的。
  「嗯。」容青可衝她點點頭,「你也來看秀嗎?」
  「我是陪朋友來看的。」葉橘梗緊張得直搓手,「今天生意太好了,我去跟純淵說一聲,你們跟我們拼桌好不好?」
  「不用麻煩了,我們不看了!」陶林織扯住容青可,「我們走吧,這裡昏天暗地的,是個不祥之地。」
  「喂,你不是嘮叨了好久要看活的『大蛇丸』嗎?」容青可壓低聲音,「別鬧脾氣了,看不到你回去不鬱悶死?!」
  「我看見她直接就鬱悶死了!」陶林織冷笑一聲。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傳進葉橘梗的耳朵裡。葉橘梗的耳朵都紅了,低下頭使勁地搓著手。這個情景很像是兩個惡姐姐在欺負倒霉的灰姑娘,出場的並不是灰姑娘的王子,但他的聲音裡仍有著掩飾不住的憤怒。
  「橘梗,你在這邊磨蹭什麼呢?我跟你說過沒有,別老拿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
  「小鏡。」葉橘梗回頭笑了,「你去跟純淵說一聲,我們的聚會能不能轉移到包廂裡面去,反正我們看不看秀也無所謂。」
  「我說不用了!」陶林織瞪著眼,「你當菩薩當上癮了是吧?要不要我回去買個香案把你供起來?」
  「喂,黃毛女,你說話客氣點!」蘇鏡希像個護犢子的小刺蝟,把葉橘梗護在身後,「你別覺得她好脾氣就欺負她!」
  「你在這裡蹦躂什麼?人家男朋友都在那邊沒說什麼,真是皇帝不急,急死你這個小太監!」陶林織毫不相讓。
  「要你管,看你單眼皮薄嘴唇,一副尖酸刻薄相,長著晦氣的剋夫臉。如果哪個男人被你看上了,那真是祖上沒積德,活該這輩子倒霉被鬼催!」
  兩個人一言一語毫不相讓。容青可反而覺得這麼護著葉橘梗的蘇鏡希也蠻可愛的。容青可對記人的長相這種事情,很不擅長,可是蘇鏡希的臉她卻記住了。她以前和蘇鏡希見過一次,也是遠遠對視了一眼,談不上認識。如今他似乎長高了一些,大約不到一米八的個子,身材比例很好,生了兩條讓人忌妒的長腿。他正處在蛻變期,上次見到他時他還雙頰豐滿,如今雙頰卻變得平滑流暢,像是有巧匠細細打磨過,連略圓的眼睛也變得狹長起來。唯一沒變的是蝴蝶翅膀似的睫毛不停紛飛著,讓她覺得特別有意思。
  她想了想,決定逃離這個戰場,乾脆扯著低頭一言不發的葉橘梗往那個不顯眼的角落走去。圓形的沙發上坐著黑髮的男子,反光的鏡片讓他有種不可侵犯的距離感。葉橘梗沒有坐到他身邊去,或許是因為容青可在,所以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那個靈魂就越發清晰起來。
  安陽純淵衝她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伸手將乖兔子一樣的女孩拉過去,緊挨著坐。葉橘梗只是埋低了頭,看也不敢看容青可一眼。
  容青可並不怕尷尬,安陽純淵也不怕,都是臉皮厚的人。葉橘梗坐立難安了半晌,這時蘇鏡希和陶林織已經吵得差不多了,陶林織走過來拚命地灌著茶水,也不說要走了,只是呼哧呼哧地直喘氣。
  「第七個街角」在兩年前改成了以動漫為主題的咖啡廳,所以來的大多是年輕人。還未上場氣氛就已經高漲起來。陶林織也忘記了剛才不愉快的事情,興味盎然地評論著演藝台上出現的幾個Coser。容青可也不是很懂,只是覺得台上表演Cosplay秀的人服裝怪異,妝容誇張。她看了一會兒便索然無味,於是起身去廁所。
  出來時又看見一尊門神,有著誓死保衛女廁所的架勢,進去一個炸一個,進去兩個炸一雙。
  「容青可,我有話跟你說。」蘇鏡希彆扭地皺著眉。
  「如果是因為葉橘梗,我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跟你說。我沒有強迫她去我家做保姆,我的朋友討厭她我也管不著,與其說服我,你倒不如拿條鏈子把她鎖起來比較容易。」
  容青可看著蘇鏡希恍然的模樣就覺得可愛,忍不住又去踩他的貓尾巴:「或者乾脆你來照顧我,反正看著你比看著她舒服多啦!」
  「容青可,你別再欺負她了,她又沒對不起你!」
  「她是不是對得起我,這要看她自己怎麼想。」容青可笑了笑,沒有絲毫的善意,「你如果有安陽純淵的一半聰明和手段,現在你就不會在這裡為別人的女朋友跳腳,真是個單純的男生啊。你不會連戀愛都沒談過吧?」
  沒等蘇鏡希貓一樣晶瑩的眼睛憤怒起來,她已經吹乾手走回大廳裡。Cosplay秀的精華部分才剛剛開始,斜坐在寶座上的男子穿著白色的絲質長袍,腰間繫了一根天藍色的緞帶。連容青可這種對容貌沒感覺的人都發出「男人長成這個樣子讓女人怎麼活」的感歎。
  「這個就是『大蛇丸』?」容青可問。
  「這個人這麼悶騷,又這麼娘,是社團的社長夜風,怎麼可能是『大蛇丸』,我們『大蛇丸』很MAN的好不好!」
  「花癡!」
  「總比你這種冰山美人強吧。」陶林織話鋒一轉,「我說錯了,是冰山,你還稱不上美人!」
  容青可摸了摸自己的臉,皮膚不錯,雖然不像陶林織那麼白皙,卻也細嫩柔軟有彈性。租來的房子裡連一面鏡子都沒有,她並不覺得鏡子是生活必需品,所以也沒有去買。晚上回家時在公交車上,她打量著玻璃上的人影,好像是一張平凡無奇的臉,倒也不難看,只是眼睛很大,睜大些就顯得無辜又白癡,瞇著就顯得狡猾又鋒利。
  她忍不住笑了,真是一雙會說話的、搶戲的大眼睛啊!
  可惜裡面什麼都沒有。
  第5節
  寒假期間的遊樂園又重新開放了讓遊客與卡通人物合影的節目。這份工作在冬天算是個美差,夏天就難熬了,每隔半個小時就要脫下外套休息,以免中暑。遊樂園每週結賬一次,錢雖然不多,可是來得也快。
  容青可套著厚厚的白熊服裝擺著幼稚的姿勢和遊客拍照時,接到了蘇媽媽打來的電話。內容是約好每晚八點到十點為蘇念補習數學和英文,價錢就按照原來談好的。末了,蘇媽媽激動地說:「小念好像很服你,我們家小念就拜託你了。」
  這感覺就像丈母娘托付女兒似的。
  有工作找上門她自然高興得緊,只是不知道那魔星到底搞什麼鬼,花錢每天讓她去坐搖椅曬月亮嗎?她倒是不怕他耍什麼花招,最惡劣的挑釁她已經接受了,畢竟她容青可也比他多吃了六年白飯,倒是沒什麼好怕的。
  下午遊樂園收了工,容青可回家去換衣服,又聯繫好了同做家教的同學暫時借用教材。南方的冬天真的太冷了,夜色裡蘊藏著沉甸甸的水汽,一點點地凍到皮膚上。城市的高樓裡每一扇窗戶裡都映出暖暖的光,她甚至不敢幻想有一天,也有這麼一盞燈是為了等自己回來。
  她也有認真想過未來的樣子。
  大學畢業以後找份安穩的工作,有公積金和養老保險的那種。她懶得換地方,就在這座城市裡買所房子,然後再養一隻貓。關於男人什麼的,也不是沒想過。原本身邊有個喬心,偶爾會用劈腿來證明自己的魅力,卻是真的喜歡她的。而這種低劣的喜歡卻是她根本不想要的,容青可寧願在床上抱緊暖被,也不要抱著一個有著劣質香水味的身體。
  所以只能每天走進家自己開門,沒有人等她回來。
  她也不奢望,畢竟生命裡的遺憾太多了,期待若太多,失望也會跟著變多。
  容青可回到家打開門,滿眼的燈光讓她有點恍惚。很快,她便反應過來,應該是陶林織來了。葉橘梗才不會留在家裡等她回來,那可是個任勞任怨做完家務就默默消失的田螺姑娘啊。
  容青可隱約地聞到有點焦糊味,頭都大了,忙往廚房沖:「陶林織你不會叫外賣嗎,燒了廚房我可沒錢賠,你想逼我去當人家的二奶啊!」
  廚房裡的人嚇了一跳,一個蘋果掉在地上,滾了兩下在她腳邊停下來。那是一雙令人印象深刻的貓科動物的眼睛,黝黑濕潤,帶著點鬧彆扭的窘迫。
  「喂,怎麼是你啊?」容青可撿起蘋果在衣服上蹭兩下,咬在嘴裡,「葉橘梗跑哪裡去了?」
  「我來代替她。」蘇鏡希的口氣有點慷慨就義的味道,「以後我來代替她,所以你不要為難她了,即使她來了,你也要把她趕走!」
  「啊?」容青可茫然地看著他,完全不知道他在講什麼。
  「我是說,我替橘梗贖罪,有什麼怨氣你衝著我來好了。打也行,罵也行,我絕對不還嘴。」
  眼前這個大男孩太純真正直了,那雙眼睛讓容青可有點不敢去看。即使說的是卑微話,口氣還是那麼惡劣。但在容青可看來,這種不加掩飾的惡劣也是那麼可愛。畢竟,同樣坦然率真的眼神,她也只見過一個人擁有,而那個她最愛的弟弟已經不見了。
  「你以後別欺負她了,也別再為難她了,她已經夠痛苦了。」蘇鏡希繼續自顧自地說著,但那內容卻漸漸地有點傷人了,容青可的眉毛越皺越緊。她沒欺負過她,更談不上為難,那麼她的痛苦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這種莫須有的罪名讓她覺得這個順眼的男孩也令人討厭得要命。
  「還是那句話,你找條鏈子把她鎖起來比較快!」
  「我代替她,我說到做到!」
  「隨便你。」
  她懶得爭辯,回臥室換了棉外套,出門時蘇鏡希問她:「這麼晚你去哪裡啊?」
  容青可懶懶地笑著,也沒什麼好臉色給他:「我去賣身,不行嗎?!」
  她做什麼他當然管不著,走出門她才覺得疲憊,坐在公交車上昏昏欲睡,總睡不醒似的。她記不清楚路,好半天才找到蘇家。
  蘇媽媽好湯好水地招待著,倒讓冷淡慣了的容青可有點受寵若驚。蘇念的書桌還是那麼乾淨,世上就是有這樣的孩子,天生聰明伶俐,長得也好,就是性格令人討厭。光那雙狹長的狐狸眼盯著人看,就讓人覺得討厭。除了討厭,她不知道用什麼詞語來形容。
  「你把這節的課外輔導書上的題目做完。」她覺得討厭,況且又是個小自己六歲的小鬼,自然連客氣禮貌的樣子都不必裝出來,連對他的冷淡都是赤裸裸的。
  「老師,你是不是該先講幾個例題呢?」他的表情也不太友善。
  「如果你連例題都看不懂,這種程度的學生我也不想教了。」
  「你沒個老師的樣子!」
  「在要求別人之前,首先要看自己有沒有學生的樣子吧!」
  蘇念突然不說話了,容青可舒服地躺到搖椅上,像個老人家一樣前後搖晃著,舒坦極了。已經有未老先衰的趨勢了,尤其在這麼年輕的孩子面前。蘇念盯著她的臉看了半晌,讓容青可意外的是,他居然聽話地翻開輔導書認真地做起題目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又開始犯迷糊,牆上的老式掛鐘突然響起來,回聲冗長又沉重。
  容青可被嚇了一跳,睜開眼睛,蘇念正坐在書桌旁盤著腿看著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很茫然的樣子。
  「你跟我哥真像。」他突然說。
  「啊?」
  「我哥跟你一樣,無論我做什麼,他都當做沒看見。」十六歲的魔星蘇念卻說出了讓人心酸的話,「我寧願他討厭我,也不願意他對我視而不見,畢竟被討厭也是一種情感啊!」
  這話怎麼那麼耳熟呢,容青可想不出在哪裡聽過。不過她不是知心姐姐,這種事她一點也不想知道。
  她本想告訴他,自己是討厭他的,但鑒於這也不是什麼讓他覺得高興的好消息,也就選擇閉口不言。樓下的門鈴響起來打破了某種程度上的尷尬,接著便聽見蘇媽媽軟軟的聲音:「小鏡今天怎麼回來那麼晚?快點去洗手,阿姨盛湯給你喝。」
  容青可走出來站在二樓門口,蘇鏡希感受到視線抬起頭。
  兩個人都愣住了。

《薄荷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