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森林裡一片寂靜,黑暗蟄伏在茫茫沼澤上,她在泥濘中,慢慢地下沉。
  第1節
  沒有光的房子裡裝滿了空落落的寂寞,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很久,蘇鏡希拿著手機看了半天,屏幕亮了又滅。臉在黑暗裡一明一暗。他覺得口乾舌燥,起身去樓下的冰箱裡拿冰水。
  客廳裡只有一盞小夜燈,他剛走到冰箱前便聽見門外傳來開鎖的聲音。
  蘇念背著書包進來,打開燈。他不經意地一回頭看見蘇念腫起來的嘴唇上有很明顯的一圈牙印。他看也不看蘇鏡希,直接甩著書包去了二樓的房間。「砰」的一聲關上門,蘇鏡希的心臟也跟著「砰」的一聲炸開。
  冰水灌進喉嚨,似乎連五臟六腑都涼下來。
  蘇鏡希回到房間,撥了那串爛熟於心的數字,電話的另一端提示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於是整夜無眠,次日一大早便又撥電話過去,電話通了,容青可的聲音傳過來:「小鏡。」
  「中午我去你學校附近,我們一起吃飯吧。」
  「哦,可是我今天有事。」
  「晚上呢?」
  「我晚上會去我叔叔家,小鏡不是要去S城嗎,那就等你回來我們再見面吧。記得給我打電話哦。」
  聽著她的聲音,他似乎已經看見了她低調又沉穩的笑容。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自己像個小丑一樣,怎麼看都有點兒諷刺。容青可似乎感覺到他的沉默,也跟著沉默下來。過了許久,蘇鏡希才斂下長睫,平靜地問:「為什麼不能跟我見面呢?」
  為什麼不能跟我見面呢,是有不想讓我看見的東西吧。
  他總覺得她像蝴蝶,握得太緊的話,她會窒息而死,如果放鬆一點,她便會飛走。或者蝴蝶嚮往的是只有一朵玫瑰花的沼澤,偶爾落在黑貓的爪子裡,不過是稍作停留,並不是終點。
  「小鏡……」容青可知道他必定是知道了,歎了一口氣,「小鏡,我有些東西不想讓你看見。」
  「好啊。」他笑出來,「那就過幾天再見面吧,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他咬著唇,就算是假的我也願意相信你。
  電話另一端的聲音太過篤定,容青可反而不確定了,摸了摸腫得厲害的嘴唇,突然覺得小鏡的這種信任似乎不是她想要的。她掛了電話,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看電視。今天早上醒來發現嘴唇上有清晰的血印子,只好向學校請假,聽著年級主任在耳邊風涼涼地說著,現在的孩子都不責任,都快期中考試了。她也只能訕訕地笑,心裡罵著,那個魔鬼,那個魔鬼!
  在這個世上,她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小鏡。
  容青可想著小鏡略顯得悲傷的臉,緊緊地抱住枕頭睡著了。她好像做了個夢,夢裡沒有小鏡,只有她一個人。醒來的時候抱枕濕了一片。到底如何才能好好地相愛,讓小鏡安心,讓他不受到傷害呢。她真的很笨。
  「你醒了啊……」臥室門口傳來個模糊的聲音,「我進來看見你睡著了,就沒吵醒你。我只是想借睡下你的床。」
  以前的情況出現過不少,所以容青可並沒有被嚇到。可是與陶林織已經是決裂的狀態,她突然像沒事人一樣來她家借床,怎麼說也太不夠禮貌。不過跟她講道理是說不通的。
  容青可淡淡地問:「你來幹嗎?」
  「我來還鑰匙的。」陶林織想了想說,「就放在茶几上了。」
  「哦。」容青可往廚房走,「喝水嗎?」
  「嗯。」陶林織走到沙發前,不一會兒便看見容青可端著可樂出來,裡面放了冰塊。她喜歡喝加冰的可樂,可是容青可從不喝碳酸飲料,她又買這個做什麼呢?這麼想著又覺得心酸。
  「怎麼了?」容青可推了推杯子,「喝啊。」
  陶林織默默地拿過杯子,容青可並不怕尷尬,等著她說話。不多會兒卻見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杯子裡。陶林織的肩膀微微地顫抖著,一張臉全藏在挑染過的亂髮裡。抽泣聲越來越大,屋子裡都盛滿了眼淚的味道。
  這個人曾經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從來都不低頭,又毒又狠的女生,就連對待做了幾年好友的容青可都可以罵得那麼絕情,決裂得那麼漂亮。她好像沒有漂亮到最後。
  「我這人就是沒出息,說出那樣的話,什麼朋友什麼姐妹全做不成了,但我還是說了。死黨怎麼了,大多數人的男朋友不都是死黨給撬走的,所以我根本不想跟你和好。」陶林織嘲笑著看著那杯可樂,「可是我難過了,連個哭的地方都找不到了,還是找借口來這裡找你。你覺得噁心不?你心裡很瞧不起我吧?」
  容青可搖了搖頭,把紙巾遞過去:「你別想太多了。」
  「你還記得我們高中時是怎麼成為朋友的嗎?」
  「嗯,記得,我們在書店爭那最後一本寫真集。」
  「從此以後我就發覺我們倆很容易就喜歡上同一種東西。」
  「可是欣賞男人的眼光卻差了十萬八千里。」容青可知道她想說什麼,歎了一口氣,「我們畢竟不是同一個人,所以不要總把我跟你放一起比較。」
  「我看也是,起碼你現在還沒被劈腿。」陶林織抬頭指了指嘴唇,「很香艷,很刺激啊,沒見過你這麼風騷的園丁。」
  容青可想起這件事情就心煩,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沒好氣地給她個白眼,便去廚房煮泡麵去了。陶林織哭了一會兒便跟著她一起吃麵。兩個人誰都不說話,快到晚上的時候,容青可才問:「你今天在這裡睡嗎?」
  「我……我回家也行。」陶林織有點不好意思,畢竟厚臉皮也要有個程度。容青可「哦」了一聲,沒理會她,指著沙發:「你睡沙發,別跟我擠。
  第2節
  隔日清早容青可就被外面的吵鬧聲驚醒,她來不及換睡衣就跑出去,客廳裡有個男人正和陶林織拉拉扯扯,她更是又踢又咬,凶狠得要命。容青可認出來是陶林織那個遊戲裡叫「大蛇丸」的男朋友阿風,她見過一面,只覺得痞氣,沒什麼很深的印象。
  「這是我家,樓下住著的是位老太太,你想讓她報警嗎?」容青可從他手中拉過陶林織,皺了眉頭,「你別再來了,你又不缺女朋友,她跟你不是一種人,別再糾纏她了。」
  「關你什麼事,滾一邊去!」阿風一副氣急攻心的模樣,「叫她自己跟我說。」
  「說什麼說,我們已經完了!」陶林織有人撐腰,氣勢更盛,「你找你那個紅顏妹妹去吧,我們完了。」
  「我們只是網游裡認識的,結果她離家出走到這座城市來找我,我有什麼辦法。」
  「我不管,分手分手!」陶林織很堅決。
  容青可突然想起以前的自己,和男友分手也是這麼堅決的。眼睛裡沒有痛苦沒有留戀,只有輕鬆和厭倦。是的,厭倦。因為不喜歡,所以男人把心掏給你,你都嫌腥,嫌噁心。她不自覺地有點兒可憐這個阿風。替代品終究是替代品,眼前的這個男人連替代品都算不上,不過是陶林織排遣寂寞的工具而已。
  「你還不明白嗎?」容青可忍無可忍地說,「她不喜歡你,從頭到尾都不喜歡你。我告訴你吧。她跟你在一起的原因是她愛上一個叫『大蛇丸』的男人,而她追不到那個人,這麼說你明白了?」
  陶林織一聲不吭地瞪著她,面色慘白。
  那個叫阿風的男人也真夠爺們兒,震驚了幾分鐘,終於咬著牙恨恨地瞪她們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陶林織走到陽台上看他的背影,不自覺地打了個冷戰:「你不該這麼說,阿風他不會放過我的。」
  「你自己的爛攤子自己收拾,不要扯上我!」她自己的麻煩事就已經夠多了。
  容青可嘴唇的傷口花了三天才好,她去學校上課,經過網球場看見蘇念正在盯著學弟妹們練習揮拍。她像見鬼一樣快步進了教學樓,課間操時,她負責巡視高中部,剛走到樓道裡就看見蘇念坐在走廊裡看書。
  「你是幾班的,叫什麼名字?」容青可冷著臉拿出筆記本,無故不出操可是要記過的。
  「老師,我有腿傷,已經請過假了。」蘇念說完站起來,嚇得容青可退了一步,防備地看著他。蘇念笑了笑,摸了摸嘴唇,「老師你嘴唇上結痂了啊,不過我還沒好呢,你咬得真狠。」
  「蘇念!」她簡直要氣瘋了,「你到底要怎樣才算完!」
  「我要你!」
  「可是我不要你!」容青可面色鐵青地回頭,被蘇念拉住手,「放開,別人看見怎麼辦!」
  「那就看見啊。」蘇念突然將她壓在走廊的牆上,「反正我們倆都表明立場了,那就各憑本事吧。你不知道我哥看見我的嘴唇臉色有多難看,他應該也看見你的樣子了吧,你們吵架了嗎?」
  「蘇念!」
  「你們怎麼還不分手!」
  「走開!好痛!」容青可被他揉進懷裡,「你少發瘋!」
  「他怎麼還不死!」蘇念在她耳邊咬牙切齒地吼。容青可抬起手「啪」的一聲,用力地推開他。有兩個戴著紅袖章的男生從樓梯處說說笑笑地走上來,正好碰見這一幕,愣在遠處不知道如何是好。
  容青可覺得羞憤難當,握著拳頭就往樓下跑。兩個男生面面相覷了半晌,其中一個叫了一聲:「完了,我們會被滅口的吧,好像看見不應該看的東西了。」
  另一個男生感歎著:「喂,我可什麼都沒看見。」
  第3節
  容青可徹底瘋了,覺得不可思議,甚至有點無地自容。那個被自己歸為狡猾小動物的孩子,她根本就控制不了了。他掌握著她的軟肋。小鏡就是她的軟肋。而此刻她的軟肋正坐在學校門口的奶茶店裡吃著龜苓膏。
  奶茶店的小妹一直不停地問:「你是哪個班的啊,怎麼沒上課呀?」
  蘇鏡希露出兩排珍珠般的小貝齒,晃得人眼暈:「我今年剛畢業。」
  「哦。」小妹喜滋滋的,「我以前怎麼沒見過你,我還以為你上高一呢。」
  長得一張幼齒的臉,蘇鏡希也十分無奈,他抬手看了看時間。離中午下課還有兩個半小時,他好像來得太早了。可是他總覺得,如果再自欺欺人地躲起來是不行的。假如他不來見她,等她召喚,那麼他們就快要完了。
  容青可不是那麼堅持的人,他知道的容青可如蝴蝶一樣,隨遇而安,不會強求。
  對自己,她哪怕強求一次也好。
  蘇鏡希看著手心上的煙疤,粉嫩的、將掌紋都阻斷的煙疤。是她烙下來的痕跡。是不是記住一個人的方式,除了疼痛,就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呢?
  讓一個人銘記於心的方式,除了互相傷害,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
  容青可從學校裡如復仇女神一般衝出來,全身都散發著戾氣。像是有心有靈犀般,她一眼就看見奶茶店前面坐著發呆的蘇鏡希,而他也看見她。沒有任何語言,容青可朝他奔過去,用力地熱烈地抱住她愛得發狂的男子。
  奶茶店小妹沒少見高中的小男生小女生摟摟抱抱的樣子,卻從未看過這麼激情的。明明是這麼心潮澎湃,可是為什麼她卻覺得這一幕很悲傷呢。果然是心理陰暗看不得別人好啊!小妹覺得很羞愧,目送剛才的美男拉著女生上了出租車,一副舊社會的少爺帶小家碧玉私奔的派頭。
  夏天好像來了,春潮澎湃的日子已經過去了,連鄰居家整日在窗前發花癡的貓也安靜了不少。
  容青可只想哭,這種沒有辦法保護愛人的無力感讓她很絕望。是的,絕望。一口氣爬上六樓連頭都暈了,平躺在沙發上腦子裡揮之不去的是蘇念的瘋狂。蘇念是個魔鬼,他想拖著他們一起下地獄。是她害了小鏡。
  她除了傷害,好像什麼都沒給過他,她好像也沒什麼可以給他的。
  蘇鏡希從廚房裡拿冰水出來,摸了摸她的頭,就像摸自家受了委屈的小狗一般。其實他的表情更可憐,只是他自己看不見。什麼時候這雙單純的眼睛開始佈滿了驚疑不定與悲傷的,她不知道。
  「小鏡,對不起。」
  蘇鏡希沒聽懂,垂下長睫,有點兒難過:「誰需要你道歉呢。我都知道的,肯定是蘇念給你氣受了,我會找他算賬的……我不會再忍下去了……他有本事就朝我來好了……」
  你啊,你這個傻瓜。你究竟要讓我多愛你才夠呢?怎麼都不夠。好像所有的情緒都堵在心裡,不知道怎麼讓你看見。不知道怎麼去愛你。不知道怎麼去讓你開心。不知道怎麼去為你遮風擋雨。
  他們說的都是對的,我只會傷害你。
  我究竟要傷到你什麼程度才夠呢?
  「小鏡,對不起。」容青可重複一遍,手指神經質地抖著,怎麼都停不下來,「我們分手吧。」
  蘇鏡希以為自己聽錯了,張著茫然的大眼睛。
  容青可用胳膊在自己與蘇鏡希之間撐出一個安全距離,一字一字清晰地說:「我、說,分、手。」
  他還是張著大眼睛,像在做夢一樣,微張著嘴巴,睫毛輕顫著,彷彿不願意醒來似的。
  容青可覺得心痛得快裂開了,殘忍地說著:「分手,你聽不懂嗎?我說分手!我不要你了!我不願意你每天討好我,不願意看見你明明難過卻裝作不在乎的樣子。我受夠了!蘇鏡希我受夠你了!」
  「可可……」蘇鏡希終於明白過來,像一隻被澆了冷水的貓,小心翼翼地問,「你不喜歡哪裡……我可以改……只是別說這種氣話……」
  容青可一言不發,她怕自己再說話就會哭出來,只能紅著眼睛看著他。蘇鏡希這才漸漸地清醒過來,盯著她的眼睛漸漸地有了不滿、憤怒、不甘。是的,小鏡,繼續用你這種眼神看我,恨我,忘記我,撕裂我!
  她站起身往臥室裡走,不再看他一眼。
  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背後蘇鏡希帶著哭腔的喊聲:「你說啊!說你不愛我了!說你再也不想看見我!說你討厭我!說只是跟我玩玩而已!說你對我的感情都是假的!你說啊!」
  他又凶狠又盲目,像一隻受傷的貓,爪子已經血肉模糊還拚命想抓住那根稻草。
  她親手將他從懸崖上推下去。
  「我不愛你了!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我討厭你!我只是跟你玩玩而已!什麼都是假的!是你這種笨蛋……」
  「不許說了!不許說!」
  蘇鏡希尖叫著奔過來,容青可覺得眼前一花,嘴唇就被狠狠地咬住了,像是要把她所有的話吃下去一般。她剛要掙扎,臉上已經濕了一片,不是她的眼淚,流到唇邊,連親吻都帶著苦澀。
  漸漸地,懲罰換了一種方式,蘇鏡希沒給自己後時間,關上了臥室的門。她連基本的掙扎都沒有,痛得厲害時,她也沒捨得咬他。
  原來蘇鏡希並不是沒有凶狠的一面,而是這種凶狠從來沒有用在她身上而已。用凶狠的方式來拿走她唯一給得起的東西。如果說銘記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疼痛,那麼痛之外更深刻的東西是什麼呢?
  「如果以後不再愛我,那就記住我吧!」蘇鏡希走之前這樣說。
  她用力地咬住枕頭,什麼都沒說
  第4節
  蘇鏡希突然變得沉默寡言起來,有點兒像他小時候的樣子。其實媽媽在世的時候,他活潑又開朗,特別討人喜歡。蘇爸爸如今事業有成,偶爾也會後悔在蘇鏡希喪母后又把他寄放在姑姑家。
  終究是剛沒了媽媽,爸爸忙著事業,就好像被遺棄似的。他特別乖,無論受了什麼委屈都一聲不吭,很怕給爸爸添麻煩。不知道什麼時候,漸漸地就有了自閉傾向,除了安陽家的兄妹,沒有其他朋友。而最近兩年兒子才慢慢地開朗一些,願意跟爸爸分享一下學校裡發生的事情,笑容也多了。
  可是那天小鏡回到家一雙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氣喘吁吁,像是從外面趕回來。這樣突如其來的狀況讓一家人有點措手不及。
  「小鏡,你怎麼了?」蘇媽媽被嚇到了。
  蘇念正咬著蘋果,也怔住了。蘇鏡希三兩步走到蘇念面前,「啪」一個巴掌揮過去。他用了很大力,連手指都麻了,蘇念被打得耳朵裡如有上千隻鳥齊飛,臉上清晰的五指印。
  「小鏡!」蘇爸爸呵斥住他,氣得全身發抖,「你為什麼打你弟弟?」
  「他才不是我弟弟!我從來沒有這樣的弟弟!他是魔鬼!蘇念,你有什麼就衝我來好了!你非要把我們都逼瘋才甘心嗎?」蘇鏡希冷笑著,「現在看見我這個樣子,你開心了?」
  蘇念欣賞著他盛怒的表情一言不發,蘇媽媽嚇得戰戰兢兢地問:「小鏡,這到底怎麼回事?」
  「你自己去問你的好兒子吧!」蘇鏡希丟下這句話迅速地抹了把眼淚,走進房間關上門。
  在父母的追問下,蘇念聳了聳肩,笑著去樓上做題去了。
  從那天以後蘇鏡希就真的沉默下來,除了上課,他便整天待在房間裡,大多數時間飯也是不在家吃的。桌上的四口人變成三口人,也很少有人說話,像活在低氣壓中。
  兩個兒子有矛盾,手心手背都是肉。
  於是這對父母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面面相覷,長吁短歎。
  整個家裡沒有一個人是開心的,包括蘇念。本來他們分手了,他應該開心的。可是家裡的一個如冰凍乾屍,學校裡的那個倒是挺精神的,大事小事都往身上攬,又是代課又是私下輔導,一副準備拿年度模範教師的勢頭。
  方敏倒是冰雪聰明,就是沒把聰明用到好地方,只往初中部跑了幾趟,就興沖沖地跑回來說:「我敢打賭,你哥跟容青可一准吹了。以前說好的,你追她我不管,可是在你追上她之前,我是你女朋友。」
  蘇念點點頭,很乾脆:「行啊,我去接老師下課,再見了。」
  方敏氣得吹鬍子瞪眼,蘇念眨眨眼一臉的天真無邪,三兩步跑出教室,穿過操場,就在大門口守株待兔。容青可已經習慣了每天看見蘇念,晚自習下課後他就在校門口的東牆那守著,趕也趕不走,不給他好臉色也沒關係,就像一貼撕不壞罵不走的狗皮膏藥。
  不過容青可其實並不討厭看見他,蘇念在她面前,她就覺得痛,連呼吸都痛。
  她已經習慣用痛苦來讓自己記住別人。
  以前總看見相愛的人一畢業就流淚飛奔東西,她總覺得那些眼淚,不過是應景,也沒有那麼悲切。若真的愛著對方,怎麼會分開。原來果真是有這樣的愛情,相愛卻不能相守。真正的痛苦,根本不是用眼淚就可以沖淡的東西,那是如同毒癮發作萬蟻噬心,連被安慰都是一種諷刺。
  第5節
  「你怎麼一點兒都沒瘦?」陶林織忽然說。
  「啊?」
  「你不是失戀嗎?」她可是足足瘦了十五斤,唉,換算成豬肉要好大一堆。
  「嗯。」容青可不太想說話,繼續低頭備課。
  「也造孽,你離開他也好,以後若是嫁了過去再跟蘇鏡希的弟弟牽扯不清,那可真是悲劇。」
  容青可沒有抬頭,臉色已經變了。陶林織連忙摀住嘴,她好不容易厚著臉皮,連哭鼻子這種事都幹了,再被趕出去就不值得了。看電視看到一半,突然聽到有人敲門。陶林織像被火燒了屁股一樣地跳起來:「靠,完蛋了,是阿風找來了。」
  她這兩天有點兒神經失常,容青可走到門前,開了一條縫,門口是送礦泉水小弟的笑臉。
  陶林織已經嚇得鑽進臥室去了,她翻著白眼打開門,想著,現在這副做賊心虛的樣子,當初就不該招惹人家啊。可是細想自己也是這麼個東西,果真和陶林織是一丘之貉。她開了門,送礦泉水的小弟換了水就去送別家。
  送水小弟下了樓,她才發現剛才忘記划水卡。嗯。那就省一桶吧。容青可剛想繼續備課,就聽見門又響起來。唉,這點小便宜也佔不了,運氣果真差到家了。
  她看也沒看就打開門,沒等回過神,三四個男人已經衝進門,迅速地把門關上了。容青可暗叫一聲不好,立刻想衝到沙發前拿手機,剛跑幾步便被扭住胳膊,狠狠一擰,疼得汗都流了下來。
  「你們想幹什麼!要錢嗎?!」容青可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家裡沒有錢,我可以去銀行取。」
  「你讓那個叫陶林織的女人出來!」一個年齡大概十五六歲的少年跳出來,「敢玩我們兄弟,欺負我們兄弟是吃素的啊!她去哪裡了!」
  陶林織沒從臥室裡出來,其他兩個人衝進臥室裡看了一圈,悻悻地出來。其中一個大個頭看起來比較憨厚,歎了一口氣說:「唉,那女的沒在這裡,她到底去哪裡了?這事不是你幹的,我們兄弟也不為難,你現在打電話把她叫過來,就沒你的事。」
  「其實我跟她決裂了,她不一定會聽我的。」
  「少找借口!」少年惡狠狠地吼,「她不來老子就拿你撒氣!」
  「好,我打。」容青可沒多做猶豫。
  其實不是沒有想過後果,她是一個女生,貿然招惹他們有多危險。可是把陶林織拉出來,自己乾乾淨淨地站在旁邊,她還是做不出來。她寧願看著陶林織愧疚地哭,也不願意看見她怨恨地笑。
  「喂,如果你不想你的房子變成兇案現場,你就快點兒幫我報警,我被劫持了!」
  「媽的,上當了!」少年搶過她的手機往牆上一摔。嘴裡罵罵咧咧地就衝上來,揪住容青可的頭髮就要往桌子上撞。那個憨厚的男人忙拽住他,容青可的額頭轉了個方向撞到茶几角上。
  玻璃角有個豁口,鮮紅的血順著額角流進眼睛裡,她反而神經質地笑了:「繼續打,房東就住在隔壁六棟……」
  少年終究是年輕,熱血沸騰,三個男人都急著離開,畢竟痞子報仇十年不晚啊。幾個人拖著少年要走,少年不甘心地罵著:「老子警告你,這事沒完,老子可是在S城殺過人的,那小子就埋在王陵公墓九十二號呢!你看老子還好好地在這裡呢!老子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
  「小蛐蛐,閉上你的狗嘴!」其中進門就一言不發的男人把發瘋的少年扛起來出門,「你跟陶林織說,除非她來給我兄弟跪下磕頭,否則這事兒沒完!」
  男人只顧著安撫暴躁的少年,卻見傻在地上的女生突然瞪著眼睛,氣急攻心地撲上來,一口咬住了少年的胳膊。剛才還罵得順溜的少年頓時鬼哭狼嚎起來,她咬著不放,男人突然拿起電視機上擺著的盆栽用力砸下來。
  「不許……走……」女生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目光渙散,卻掙扎著要爬起來。
  「她是個瘋子!瘋子!」少年嚇壞了,胳膊硬生生地被咬下一塊皮肉,女生還看著他,如嗜血的惡魔。這下連其他三個男人都有點兒回不過神來,明明是瞞著兄弟來討個公道的,卻用盆栽將人砸得腦袋開花,女生渾身是血地在地上掙扎,眼神卻是駭人的凶狠。
  怨靈,她像被附身的不死怨靈!
  王陵公墓,九十二號。
  照片上是個比妖精還要惹人心疼的男孩子,他的名字叫容青夏。
  第6節
  夢裡是一望無際的沼澤,她小心翼翼地行走,後來又看見森林。沒有光,沒有星辰,也沒有路,腳下危機四伏。有人牽著她的手,柔軟的、溫暖的、幸福的。
  「你別怕啊。」男生特有的帶著點兒小彆扭的嗓音。
  「嗯。」
  「我在前面保護你,不用怕啊。」
  「嗯。」
  然後容青可就醒了,嗓子像被火燒過似的,頭痛欲裂。陶林織叫著「醒了醒了」,叔叔嬸嬸的臉湊過來。陶林織的眼睛腫得不成樣子,叔叔和嬸嬸的臉色也不大好看,好像是因為什麼事情爭吵過。他們每次爭吵,嬸嬸都故意與她保持點兒距離,外人看不出來,可是她看得出來。
  現在是凌晨一點,她頭部被砸了個口子,縫了十三針,輕度腦震盪。這已經算是很好的結果。陶林織送走了容青可的叔嬸,想起來剛剛兩人在樓道裡小聲爭執的內容,她就覺得心寒。不過她也沒立場責怪別人,當時她躲在衣櫃裡嚇得瑟瑟發抖,根本沒勇氣走出來。
  當她出來看見容青可躺在血泊裡,半張著眼睛,如被折斷翅膀的蝴蝶時,她後悔得想要就此死去。
  她以為容青可死了,只是坐在地上哭,好在房東趕了過來,手忙腳亂地叫了救護車。容青可的傷口嚇人,其實並沒有很嚴重,不過若不及時送醫,只是怕有後遺症。容青可盯著那張魂不守舍的臉,喉嚨裡發出破碎嘶啞的聲音:「都是你害的……」
  「都是我害的。」陶林織顫抖著。
  「所以……如果你想去墮落就免了……你還要對我負責的……」
  陶林織哭著點點頭:「我對你負責,我娶你都行,我這輩子都給你當丫鬟都行。」
  「陶林織……你傻了……我們倆的友情也完了……你以為你躲著,我挨打,挨完就沒事了嗎……我要你對我負責……不是要你像葉橘梗那個笨蛋一樣照顧我……而是要你離得我遠遠的,別再連累我……連墮落都不行……你要好好地生活……帶著罪惡感一輩子痛苦地走在我給你指的直線上……哈……你說這樣……是不是會更痛苦一點兒?」
  她連贖罪的機會都不肯給。陶林織失神地看著她。不。真正的容青可似乎並不在這裡。
  「我不原諒你。」容青可閉上眼睛,「我永遠也不原諒你。」
  陶林織,帶著罪惡感活下去吧。
  無論多麼痛苦,無論多麼艱難,無論以後怎樣悔不當初,都要像一棵筆直的樹那樣堅強地活下去。我們心裡都清楚,在你躲在衣櫃裡不肯出來的時候,我們就再也她恍恍惚惚地睡著了,半夢半醒之間,好像有人握住她的手,有人幫她擦臉,又有什麼柔軟的溫熱落在她的額頭上。有眼淚落在她的臉上。到底是誰?她心裡好像有答案的,可是為什麼腦子裡想不起來呢?
  夢裡的情景突然湧現出來,那個如貓一樣單純認真的男生對她說:「你別怕啊。」
  「嗯。」
  「我在前面保護你,不用怕啊。」
  「嗯。」
  除了這些,最後好像男生還說了什麼,到底是什麼,好像風灌進她的耳朵,她只看見男生的嘴巴一張一合。他到底說了什麼?森林裡一片寂靜,黑暗蟄伏在茫茫沼澤上,她在泥濘中,慢慢地下沉。
  第7節
  「那我先走了,放學再來看你。」蘇念拿起書包。
  「我下午就出院了。」容青可摸摸自己被纏得不太好看的腦袋,笑了笑,「你要是想讓我快點兒好,就別再出現在我面前了,我怕我會腦溢血。」
  「嗯。」蘇念乖巧地點點頭,其實根本沒聽進去,「這幾天是期中考試了,過幾天再找你。」
  他又變回乖巧的樣子,似乎以前所有的事情都是不存在的,根本不是他做的,不關他的事。他的眼神純真又無辜,像小狐狸崽子,也不是不可愛,只是越是精心的偽裝越是讓人惡寒不已。
  容青可終究沒有問他,是不是蘇鏡希來過。
  她感覺他是來過的。
  在醫院裡住了七天,去診斷時,她詢問了醫藥費。女醫師耐心地安撫她,你不用擔心這個,你的家人已經付過了。容青可看著賬單,兀自歎了一口氣。那天叔叔和嬸嬸似乎有什麼爭執,她也能想到是為了什麼。
  出院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光了銀行卡的錢,加起來不過五千多,又找同學借了一點兒湊了七千塊錢,去了叔叔家。
  「小織,你這是幹什麼,收回去!」叔叔的臉色立刻就變了,「一家人那麼見外做什麼?」
  「我有錢的,現在上班待遇也不錯,真的。」容青可嘻嘻哈哈的,叔叔推托了半晌,嬸嬸也怪她不懂事。於是在家裡吃了中飯,這對夫妻一個勁兒地給她夾菜。臨走時,容青可把錢放進了茶几的抽屜裡。
  晚上嬸嬸又打來電話說錢的事情,免不了又責怪她見外,她只是笑。
  鏡子裡的女孩頭上還纏著紗布,笑容又苦又澀。
  不過再難看也要去學校上課,無論多麼手巧的護士,傷口在腦袋上就包得格外猙獰。為了怕嚇著可愛的學生,她大熱天戴了頂帽子,怎麼看都是眾人的焦點。不過有病在身就是受優待,每天都有學生幫她倒水,還帶水果和巧克力給她,讓她也樂意裝成個病秧子。
  學校裡的學生把她傳得神乎其神,說是容老師面對入室搶劫的歹徒寧死不屈,把她說得像革命是笑,笑得苦悶。傷她的人始終找不到,陶林織這個女人和那個阿風交往了幾個月,連他的真實名字和住址都不知道,連約會都選在網吧。
  警察也按照陶林織形容的長相去那家網吧詢問,老闆是亂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一問三不知。那些泡網吧的人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情就這麼不乾不淨地吊著。
  不過容青可也不奇怪,畢竟容青夏的案子都變成了一個無頭案,只說是小流氓搶劫誤殺,卻始終沒有偵破。
  那樣的人命案子都可以沉寂下來,何況她還活蹦亂跳地站在這裡。
  容青可放學後又去網吧轉了一圈碰運氣,腦袋隱隱地疼,腦後那塊傷疤上應該也長不出頭髮了。她回到小區,樓下坐著一個人,旁邊還放著個食盒。她聽見腳步聲抬頭,看見容青可瘦成巴掌的臉,眼圈立刻就紅了,哆哆嗦嗦地使勁吸氣,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挺可憐。
  對啊,「我見猶憐」這樣的詞語就是該用在葉橘梗身上才合適。
  而容青可即使摔成個破布娃娃,別人也只覺得好血腥啊,好恐怖啊。
  這個就是容青夏用生命保護的女孩子啊,其實他並沒有選錯人,是個多麼好的孩子。葉橘梗鼓起勇氣走過來低頭抓住了她的衣角,斷斷續續地哭。她愣了愣,揉了揉女孩的頭髮。
  食盒裡的飯菜很精緻,看出來做飯的人很用心,容青可在外面吃過東西,又不想令她失望。
  「是小鏡告訴你的吧?」
  「嗯。」
  「他趁我睡著也來看過我,他以為我不知道嗎?」
  「你跟小鏡……」
  「別問了。」容青可打斷她,「他好不好也不關我的事,我跟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
  「嗯。」葉橘梗把碗收了,又要動手收拾屋子。
  容青可讓她坐下來:「過來,這邊坐,陪我聊聊。」
  以前容青可從來都懶得理她,她也不太敢招惹容青可。可是在葉橘梗心中,容青夏那麼喜歡的姐姐,並不是個冷漠無情的人。也許一開始是以贖罪的心情來照顧容青可,但是容青可除了不愛跟她說話,也從來沒有讓她難堪過,甚至有時遇見陶林織,她還會不動聲色地幫她解圍。
  容青可是很好很好的,她都知道。
  「橘梗,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了,也許有點兒困難,但是你仔細想想,害死小夏的那群人說過什麼,還有長相什麼的,你全部都仔細地講給我聽。」容青可看見她僵硬的神色,馬上按住她的肩膀認真地說,「我不是故意讓你難受,無論你多不願意想起來,都拜託你想起來……就算是為了小夏……」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想起那一晚,容青夏死在她的懷裡,她就忍不住全身發抖。
  那夜容青夏送她回家,走到小區門口她才想起來忘記買咖啡,於是容青夏讓她在原地等著,自己跑去街道對面的便利店。容青夏剛跑到馬路對面,便有人衝出來捂著她的嘴往陰暗的巷子裡拖。接著容青夏就跑過來與他們廝打成一團,等她回過神,容青夏已經躺在地上,血已經流了滿地。
  如暗夜裡綻放的玫瑰花。
  「對不起……」葉橘梗瞪大眼睛,推開容青可,跌跌撞撞地往樓下跑。
  她要的並不是對不起。
  為什麼不能幫幫她,她要的並不是對不起。
  容青可將臉埋在抱枕裡,心如刀絞,她要的並不是對不起。

《薄荷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