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她的手心裡一片虛無,身體在沼澤裡慢慢地陷下去,得不到救贖,黑夜唱著死亡的讚歌。
  第1節
  即使在空調充足的房子裡,夏天依舊是夏天。網吧裡滿是嗆人的煙味,旁邊有個十五六歲的孩子蹲在座位上吃泡麵,泡麵的味道讓她快要吐了,忍著一陣強過一陣的乾嘔,她專心玩著網游。
  容青可前些日子買了個遊戲賬號,陶林織和那個阿風就是在這個遊戲裡認識的,可是她從來沒碰見過網游裡那個叫「大蛇丸」的人,還有和「大蛇丸」一個幫會的其他幾個人。
  自從阿風的手機停機以後,原本的幫會就解散了,說不定連賬號名字也花錢改掉了。這個遊戲是可以花錢改角色名字的。所有的一切都讓容青可像一頭困獸般在籠子裡亂撞。
  她縮在椅子上,看著遊戲裡的角色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沒有思想,沒有靈魂,只能是個被操縱的木偶,就像現在的她。
  容青可抬手看了看手錶,已經是晚上十點了,她拿了二十塊錢結賬。老闆找不出零錢,正想著換錢,她指著櫃檯裡的煙說:「那就給我來包煙吧。」
  她唯一抽過的一支煙,熄滅在那個男孩子的掌心裡,在他的身體上留下了烙印。
  街角湧來的風微涼,很清新,她索性坐在公交站旁的台階上,熟練地將煙點上,猛抽了一口。一明一暗之間,她感覺有人來到她的身後,幾乎全身的神經都緊繃起來,身體在她思考之前更快地做出反應。容青可雙手護住頭跳起來,微微前傾著上身,像是隨時都要撲上來。
  蘇鏡希知道只有受到粗暴對待的人,才會有那種下意識地護住頭部的動作。一輛公交車停下來,又開走。好像有一隻手捏著他的心臟,讓他痛得快要哭出來。
  不過是半個月沒見,面前這個如快死去的蝴蝶一樣的女孩,是他的容青可嗎?
  她應該是驕傲的、冷漠的、無所畏懼的。
  容青可忙把煙扔在地上:「我只抽了這一支。」
  蘇鏡希點點頭:「我知道。」
  蘇鏡希也瘦了,他看起來很不好。她笑了笑,攏了攏頭髮,覺得自己最近真的不太像樣子:「嗯,我走了。」
  蘇鏡希應了一聲,五分鐘裡都是漫長得可以腐蝕人心的沉默。容青可只覺得想吐,頭昏昏沉沉的,公交車開過來,她忙奔上去。可是一回頭見蘇鏡希也上了車。她正要皺眉,見他走到另一邊找椅子坐下了,淡淡地垂著眼,根本沒看她。
  她已經不是他的誰了。
  他或許是恰好跟她坐同一輛車而已,腦子裡都是亂哄哄的蟬鳴,讓她很想想吐。好不容易熬到站,她下了車頭也不回地往前走。身後也有個人下了車,她穿過巷子,進入平房區。這裡原本是某個單位的家屬院,後來單位集資蓋了樓房,各家便將平房租出去。房子有點兒破舊,但是特別便宜,一個季度才一千塊。
  她這種連病都生不起的人,住那種每個季度一千八的房子,果真還是太奢侈。
  腳下是下水道的水泥板,因為不平穩,所以響聲很大。身後響起相同節奏的響聲,她狠下心不回頭,快步走回家,走進屋子裡找了冰水大口大口地喝。
  外面並沒有人敲門。
  容青可躺在床上看見窗外有很大的月亮,外面靜悄悄的,果真是太晚了,連隔壁的電視聲都聽不見了。時間與她惡意地對峙著,她手中沒有任何取勝的籌碼。終於她從床上爬起來連鞋子也沒穿就往外跑。
  門外沒有人,整個胡同裡都灑滿了靜悄悄的月光。時間靜悄悄地嘲笑她的自作多情。容青可茫然地盯著腳下一大片影子,她知道小鏡再也不會來了,而她也不會再回頭。
  「你在找我?」
  「……」
  蘇鏡希從鄰居家的門前走出來,往前走一步,她便退了一步。兩個人不過是幾米的距離,又惡意地對峙著。突然,容青可轉身關門,蘇鏡希叫著她的名字衝過來,她發狠地關門,等她發現蘇鏡希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臉,才大夢初醒般鬆開。
  他護著手蹲在地上,低低地抽氣。
  「小鏡……」她小心翼翼,「都是你自己衝過來的……」
  蘇鏡希蹲在地上,披著滿身的月光,她又擔心地叫了一聲,蹲在地上的男生突然站起來抱住她。容青可剛要掙扎,他的力氣卻放小,抱著她靠在牆壁上。他身上有乾淨的肥皂香味,溫暖又乾淨的味道。
  「為什麼我們會分手?」
  「……」
  「你不過仗著我喜歡你,無條件相信你,所以才能這麼理所當然地折磨我!」
  「……」
  「你有什麼好的,又懶又壞,我做錯了事情你就罵我,你做錯的事情也怪在我頭上。你對我一點兒也不好,你只是仗著我喜歡你。等我付出真心,你就不要了!」蘇鏡希將手臂又收緊,用力地勒緊她,「可是我給出去的東西,我不會收回來的!」
  容青可有一種快被他勒進身體裡的感覺,窒息的感覺也隨之而來。原來男人和女人的力氣根本是沒辦法比擬的,她已經領教過了。無論是哭著求小鏡住手的時候,還是被人揪著頭髮的時候。
  容青可神經質地痛起來。
  其實小鏡還是那麼溫柔,即便在他最憤怒的時候,也沒有弄傷她。
  蘇鏡希感覺到她的不安,失望地退開一步,剛才的擁抱彷彿只是想像中一般,他像一個君子一樣,淡淡地說:「既然你都不稀罕,我也不要了,你就放在地上踩爛了吧,反正也沒人稀罕。」
  蘇鏡希轉身就走,再也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蘇鏡希可以愛得很認真,甚至因為愛情可以忍受偶爾的背叛,做出軟弱可欺的模樣。可是他也是有自尊的,假如連最後的自尊都沒了,他不知道在這場戀愛裡,他到底還剩下什麼。
  容青可盯著地面,彷彿那地上果真有被踩碎的一顆血淋淋的心。
  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以後他會長命百歲,壽比南山。
  第2節
  課間操容青可在美術室門口巡查的時候,突然暈了過去。美術老師裴羽恰好洗調色盤回來,忙把她送到醫務室。她一睜眼就看見白茫茫的天花板,身邊的裴羽像個大男孩似的跳起來:「林校醫,容老師醒了!」
  穿著白色大褂的年輕校醫走過來,林校醫的脾氣差是公認的,若是因為打架進來的,肯定被整得鬼哭狼嚎的,一輩子都不想再犯錯。今天他的臉色也很難看,皺著眉問:「容老師,你最近到底在做些什麼?嚴重營養不良,看你那眼睛也是沒休息好,氣色那麼差。你前段時間頭部才受傷,把去醫院複查的病歷給我看看……」
  「我沒去複查。」
  林校醫黑下臉來:「你這是慢性自!」
  「對不起,我最近比較忙。」
  「學校裡有那麼多工作嗎?」
  「不是,其實我在調查一樁兇殺案。」她回答得很認真。
  「容老師,你還不如說你失戀的可信度高一點兒!」林校醫幾乎是咬牙切齒了。
  「嗯,我也失戀了。」她皺了皺眉。
  「……」
  容青可見林校醫那副快氣絕身亡的模樣,忙逃了出來,這個醫生疾惡如仇還真不是名不虛傳。那位裴老師滿臉幸災樂禍地笑著說「我們林校醫還真有正義感啊」,還耍寶似的做了個動作說「容老師,我剛才真怕他代表月亮消滅你啊」。
  容青可笑得不行,這個裴老師也真有意思。他也只陪她走到美術室,容青可去辦公室批改作文。初中學生的作文有的已經很成樣子了,班上有個女生很漂亮,不知道學校裡有沒有人選校花。
  那個十四歲的女生的作文本上寫著:我並不是不愛你,而是沒讓你知道而已。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你以為你是誰啊,你是上帝嗎?如果你真是上帝,看透我的心,那麼你現在就不會瞪著你的大牛眼責怪我不愛你。你會珍惜我,會像哈巴狗一樣討好我,發誓永遠愛我。所以我只能說,我為什麼要愛你,你他媽的以為你是誰啊!
  容青可歎了一口氣,寫上評語:相愛的兩個人就像兩隻刺蝟,一邊擁抱,一邊互相傷害。
  中午在食堂和蘇念冤家路窄,她本想逕自走過去,卻被蘇念纏住:「老師,你怎麼吃這麼點兒?」
  「你快點兒走開,我保證我把盤子都吃下去。」
  「那我更不能走了。」蘇念在她面前坐下來,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可可,我會補償你的。」
  若是以前,容青可肯定附送白眼無數,甚至會拿飯盒揍人。可是她只是呆呆地看著他。面前唇紅齒白的男生太可怕了,這根本就不是愛,只是一種掠奪和佔有。她匆匆扒了幾口飯,經過醫務室時又被林校醫拽了進去。
  「吃飯了嗎?」
  「吃了。」
  「再吃兩個雞蛋。」
  「啊?」
  「我看見你在食堂打的菜是苦瓜炒蛋和土豆絲。」
  「謝謝。」容青可有點受寵若驚。
  「放學後再來一趟,我給你開點兒維生素。」林校醫凶是凶,不過是個好人。
  「嗯。」她忙應著。
  放學後容青可直接去了醫務室,林校醫正忙著,有個少年坐在凳子上鬼哭狼嚎,林校醫冷冷地嘟囔著:「有本事別叫啊,上次打架那一嘴怎麼沒咬你脖子上?」
  少年喊著:「哎喲哎喲,你輕點兒啊,我下次不打了還不成嗎?哎喲哎喲,痛死老子了!」
  這時林校醫看見容青可站在門口:「哦,容老師。」
  少年好奇地回過頭。
  下一秒,少年面色慘白,也顧不上還在擦藥,沒頭沒腦地往外衝。容青可喉嚨裡發出的哀叫聲像是小獸最絕望時的悲鳴。她撲到少年身上,手腳並用地抓著他,少年也尖叫著用力推她,容青可的眼睛快要瞪出血:「拿命來吧!」
  很久以後,容青可想到這個下午,她抓住了那個少年,就等於放棄了她自己的人生。
  那一瞬間,她的腦子是清醒的,什麼未來,什麼幸福,什麼都不重要了。失去的東西永遠都不可能再拿回來,她就是這麼冷血,寧願賠上自己。
  與小鏡幸福地依偎在一起看電視的畫面,像泡泡一樣,她貪婪地抻長了脖子想看清楚一點,「啪」的一聲,破了。
  小鏡,我愛你。
  小鏡,再見。
  第3節
  三年前的兇殺案,當年的卷宗是搶劫誤殺,至今沒找到兇手。而這個叫黃子衡的少年當年才十三歲,容青可沒有證據,即使有證據未成年犯罪也不夠死刑的。她必須搜集證據,把其他的兇手揪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黃子衡覺得眼前這個打量她的女人,如果自己不說出實情的話,那麼她會殺了自己。
  她就像是從地獄裡來的不死怨靈。
  所以他什麼都說了。
  當年他跟著幾個兄弟去S城「辦事」,其實是要嚇唬嚇唬一個叫葉橘梗的女孩,因為那個女孩得罪了什麼大人物。其中有個叫地龍的混混很膽小,去哪裡都帶著刀子撞膽,那個女孩的男朋友衝過來,然後地龍在驚慌中就捅了他兩刀。
  當時黃子衡年齡還小,純粹是跟著去玩,他們去「辦事」,他去買煙。結果他買煙回到賓館才知道他們殺了人。不過這件事很快便被某個大人物悄悄地擺平了,很乾淨利落,他們躲了一陣也就風平浪靜了。
  在聽到這個答案之前,容青可還以為弟弟的死只是個意外。
  畢竟他從不樹敵,而且那幾個小混混一開始想搶劫的是葉橘梗。她實在想不到葉橘梗那種人能得罪什麼大人物,而且是可以把殺人命案都擺平的大人物。這根本就是一個陰謀,她覺得心都涼透了,整個人空蕩蕩的。
  「你打算怎麼辦?」林校醫同情地看著她,可是誰需要同情?
  「什麼怎麼辦?」
  「首先這件事和黃子衡那臭小子沒關係,你若是追究,也只能追究他的故意傷害罪,可是他現在是未成年人,頂多教育幾天就放出來。而那些真正行兇的人,他也不知道在哪裡。這也可以理解,畢竟發生了人命案子,還是不要來往比較妥當,以免東窗事發被拖下水。」
  「我明白。」
  林校醫笑了:「那就聽我一次,放棄吧,相信好人有好報,讓死者安息吧。」
  「如果死的是你,我會讓你安息的。」
  「你說話可真老實。」林校醫笑得更好看了,輕聲說,「我喜歡。」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走過來,將她圈在桌子與懷抱之間。容青可挑了挑眉,猛然發現時間已經很晚了,空蕩蕩的醫務室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如今眼泛桃花的校醫正湊在她面前數她的眼睫毛,噴湧而出的熱氣讓她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林校醫,這裡是學校!」
  「你還知道這裡是學校啊,我還以為你忘了呢。」林大校醫收回手臂,「你現在滿臉都是殺氣。」
  容青可終究是敵不過這麼個喜怒無常的男人,嚇得落荒而逃了。在校門口並不意外地看見蘇念,他看著四下無人,便拉住她的手。蘇念的手有些涼,而她的身體裡像燃了一把火,連手心裡都發燙。
  她並沒有甩開蘇念,就乖乖地讓他牽著。反而是蘇念覺得不安,悄悄觀察著她的側臉,希望從上面找到一點兒蛛絲馬跡。可是什麼都沒有,只是亂七八糟的疲憊。她最近一直都很疲憊,蘇念覺得這是失戀的人普遍有的症狀,他家裡也有這麼一個活死人,所以他並沒有在意。
  而今天是不同的,容青可的臉上除了疲憊,還有隱隱的絕望。
  蘇念心裡有說不出來的難受,只能將她的手再握緊一點兒。藉著黑色的樹影,他們就像一對普通的情侶。容青可就任他折騰,眼睛看著他,眼神卻是飄忽的,像是想著另一個人。
  蘇念怔怔地看著她,突然把她推到牆邊上,狠狠地吻下去。容青可一動不動地任他吻了半天,最後蘇念抬起頭來,眼睛裡都是淚水。
  容青可歎了一口氣,笑著抬手去幫他擦眼淚:「小念啊,你想親我就讓你親,你想抱我就讓你抱,你想對我做什麼都可以。任何事情我都可以配合,我變乖了,你怎麼還是不高興呢?」
  「……」
  「你也覺得無聊了,對不對?你只是想看見我這樣的老女人對你言聽計從的樣子,用我來刺傷你家那個討厭的哥哥。可是如今真的達到這個目的了,你才覺得其實玩弄我這麼個老女人一點兒意思也沒有。」
  「……」
  「小念,要不要今晚去我家,然後明天再去刺激一下你家哥哥?不過小鏡現在應該也恨死我了吧,你這麼做也沒有用了。」
  不是的,根本不是這樣子。
  我喜歡你啊。
  可是蘇念什麼都說不出來,他只是倔強地瞪著她,流著眼淚。也許一開始他的確有這樣的打算,可是後來他只是想跟她在一起而已。只是無論怎樣,她都是把他當一個孩子,六年的時間如同一條暗潮洶湧的長河,把他隔在她的世界之外。
  無論怎樣,她的眼睛裡都沒有他,她能看見的始終都不是他。
  蘇念回到家,媽媽在煲湯,爸爸在客廳裡看報紙,兩個人原本在談論著什麼,見了他馬上就換了話題。家裡的氣氛還是小心翼翼。他逕自跑去蘇鏡希的門前,敲門喊:「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小念!」媽媽喊他一聲,「你哥哥剛睡下,你吵什麼?」
  屋子裡靜悄悄的,蘇念乾脆把書包往地上一扔,開始用腳用力地踹門:「你出來,你快給我出來!」
  父母都勸不住他,拖著他往樓上走,蘇念像頭小獅子一樣掙扎著。蘇鏡希的門這時猛地打開了,他原本就漂亮的黑眼睛,顯得更黑了,卻沒有光澤,像黑洞一樣幽幽地盯著他。
  「我告訴你,她跟我在一起了,你別再自欺欺人了,她離開你就是因為我,你還相信她嗎!你早就知道了,你就是自欺欺人,還以為自己很忠貞!你其實早就不信了吧,你現在每天在外面幹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因為我也在找那幾個人!你以為你這麼做她就會感動嗎!你怎麼那麼幼稚!你腦子進水了吧!怪不得她不喜歡你了!」
  蘇媽媽已經嚇得開始流眼淚,爸爸緊緊地從背後抱著他,防止他衝上去跟小鏡打起來。這一席話說完,父母也就明白得差不多了,只覺得震驚。
  蘇念鬧得太難看了,以前的冷靜和穩重全不見了,他似乎受傷了,所以他也想更沉重地去傷害別人。
  蘇鏡希低著頭,過了半晌才咬牙切齒地說了句:「隨便你們!」
  說完就重新關上門,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
  第4節
  週末春緋像往常一樣打電話過來,偶爾還能聽見夏森澈在旁邊問著「要不要吃蘋果」之類的話。婚禮半個月後在S城舉行,沒有很多人參加,在一個小教堂裡在朋友的見證下進行。
  蘇鏡希在電話這端長久地沉默著,不知道怎麼有點兒忌妒了。說了句「恭喜啊」,口氣是酸溜溜的,連春緋也聽出來了,笑著說:「聽你這口氣,別人還以為你女朋友要結婚了,新郎不是你呢。」
  「嗯,這麼說也差不多。以後總會有這麼一天的。」
  「小鏡,我已經知道了,其實我早就覺得她不適合你。」春緋想了想說,「她跟我們不是同一種人,她那個人……」
  蘇鏡希沒說話,聽見另一端的電話裡又換成了夏森澈的聲音:「小鏡,到時候記得提前過來吧,記得帶點兒那邊的特產過來,春緋喜歡吃。」
  不愧是夏森澈啊,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再不好的,也是他選擇的。他已經不難過了,只是恨她。
  蘇鏡希起身打開電腦,登陸前些日子買的遊戲賬號,好友裡的那個叫「梧桐雨」的賬號名字正亮著。他自然知道她在哪裡,跑到遊戲裡那個叫「天之城」的地方,懸崖上開滿了花,頭頂便是浮雲,很美麗。
  『私聊』飛天:又在看風景啊。
  『私聊』梧桐雨:嗯。
  『私聊』飛天:你前些日子說的那幾個人找到了嗎?
  『私聊』梧桐雨:沒。
  『私聊』飛天:我可以幫你找啊。
  『私聊』梧桐雨:不用。
  『私聊』飛天:這樣吧,你在遊戲裡嫁給我,我就幫你怎麼樣?
  『私聊』梧桐雨:別煩我!
  因為這個飛天是同城的,所以她加他為好友,就是想打聽一下阿風的消息,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從那以後這個飛天沒事便跟她說兩句話,都是不鹹不淡的。容青可從網吧出來被日光晃花了眼。
  沒想到遇見陶林織,她和一個女生有說有笑地站在公交車站台前,胳膊上掛著商場的購物袋。陶林織看見她,表情就變得有點兒可憐,和葉橘梗看見她的表情差不多。
  「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什麼樣?」
  「可可,我聽班長說你找他借了一次錢,我去你家找了你兩次,家裡都沒有人。」
  「我搬家了。」確切地說是房東把她趕出來了。
  「可可,你一定有事瞞著我。」
  「我沒有瞞著你,因為根本就不關你的事。」不等陶林織再說什麼,她忙上了公交車。阿風他們經常去的還有一家網吧,黃子衡也只敢說那麼多。林校醫說,大不了把黃子衡扔局子裡,見了警棍什麼都說了。容青可搖了搖頭說,算了,他也只知道這麼多了,況且他還有個姐姐。
  沒想到這一趟沒有白來,他們大概覺得風聲已經過了,其中一個闖進她家裡的男人在網吧的包廂裡玩遊戲,懷裡還摟著一個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濃妝艷抹的女孩。兩個人玩了一會兒遊戲後,男人便帶那個女孩回了家。容青可敲開門,男人想到那天她凶狠的樣子,不自覺地也有點兒發怵。她、她還真是陰魂不散。
  「你想幹什麼?」
  「我不為難你,我只是想打聽點兒事情。」容青可心平氣和地說。
  「什麼事?出賣兄弟的事我可不幹,大不了你打電話喊警察來抓我,交些錢就出來了。」
  「你知道王陵公墓九十二號的事吧?」
  「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是他姐姐。」
  「我不知道。」男人並不想惹事,「我說真的,他們早就散了,不知道去哪裡了。」
  「沒關係,我知道你家在哪裡,你不說,我就一趟一趟地來,來到你肯說為止。」容青可陰陰地笑著,「除非你殺了我。」
  說完她扭頭便走了,留下滿臉死灰的男人。
  第5節
  找到那個男人後容青可反而冷靜了,她也想著這群人既然敢殺一個,說不定就敢殺第二個。她寫了封遺書放在QQ信箱裡,設置了十五天後發送到陶林織的信箱裡。猶豫了半晌,又寫一封信,發送到蘇鏡希的郵箱裡。
  做完這一切,她躺在床上睡著了,夢裡漆黑的沼澤地裡,有人握著她的手,聲音又軟又輕:「別怕啊。」
  「嗯。」她在夢裡這麼回答。
  次日是禮拜天,她答應了叔叔嬸嬸回家吃飯。早上叔叔打電話過來,說是吃飯的地點改在了君悅酒店。她嚇了一跳,那種貴得要死的地方,難道叔叔買彩票中了大獎?
  電話的另一端,叔叔喜滋滋地讓她打扮一下再過來,也是,去那種地方吃飯穿得太寒酸,說不定狗眼看人低的服務員連門都不讓她進。
  她最貴的衣服是一條四百塊的白裙子,還是小鏡給她買的。她趕到君悅酒店,見到叔叔嬸嬸也是一副精心打扮過的樣子。酒店裡除了叔嬸還有一對中年男女,最後那位衣冠楚楚的男人,她是認識的。
  這個陣仗她一看就明白了。
  「林校醫。」
  「容老師。」
  「原來你們認識啊。」嬸嬸說,「真巧啊。」
  叔叔也跟著附和著「是好巧」,大家其樂融融,只把她當做傻瓜。相親聚會的內容無非就是打聽對方的年齡工作,她埋頭猛吃,偶爾附和兩句。林校醫倒沒有任何不耐煩,笑瞇瞇地聽著叔嬸說自己有多懂事多懂事。
  那種感覺就像要把一隻土狗當做哈士奇賣出去,她只是默默地吃著飯。
  這頓相親飯是沒完沒了的,吃過飯又要換到樓上的包廂喝茶,這時容青可接到了葉橘梗的電話。女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是哭。她心裡咯登了一下:「橘梗,慢慢說,怎麼了?」
  「小鏡被抓進警察局去了……就是上次打傷你的那些人……小鏡用煙灰缸砸了其中一個人的頭……現在在醫院裡還沒醒過來……」
  林校醫發覺她的不對勁,問了聲:「怎麼了?」容青可一聲不吭地握緊手機,說了句「對不起,我有急事」就往外衝,背後傳來嬸嬸氣急敗壞的喊聲。
  容青可從來也不知道自己會這麼害怕。
  聽見橘梗那麼說,她覺得心跳都快停止,慌得想哭,卻擠不出一滴眼淚來。她當然知道那群無法無天的混混有多麼凶殘,對付女人都毫不手軟。他能把人打傷,那麼他自己能全身而退嗎?
  她覺得那種幾率為零。
  她從來沒想過小鏡看見包得像恐怖片女鬼一樣的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而這一刻她猛然感覺到,小鏡那時是恨不得殺了那些人,恨不得替代她承受這些傷害的。
  那次在公交站台並不是偶遇,小鏡也在偷偷地找那些人。而她受到驚嚇下意識地摀住頭的動作,足以讓小鏡的心痛上一萬次。
  她從來都沒想過,她只覺得離開他是好的。
  可是在她身邊,他會受到傷害,她離開,他還是會因為她受到傷害。
  讓小鏡陷入這種境地的人是她,她這樣的劊子手。
  第6節
  她趕到警察局,發現葉橘梗和蘇家父母都在。蘇媽媽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低著頭握著丈夫的手不說話。蘇爸爸轉頭問葉橘梗:「就是這個女孩害得我兩個兒子變成這樣的?」
  葉橘梗不敢承認也不敢否認,只能低著頭。
  「小鏡呢?」
  「還在裡面做筆錄。」
  「他打傷的那個男人呢?」
  「在醫院裡還沒有醒過來。」葉橘梗頓了頓說,「小念也受傷了,也在那家醫院裡。」
  「……」
  「他替小鏡擋了一刀。」
  容青可不可抑制地全身發抖,蘇爸爸瞪著她:「你走,這裡不歡迎你,都是你害的!」
  對,都是我害的。
  容青可走到警局外面,坐在台階上看著天漸漸黑下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蘇家父母已經離開趕去醫院。蘇念的左手抓住了匕首,傷得也不輕。是啊,都是她害的。容青可將臉埋在膝蓋裡。
  可是她也不想這樣。
  她突然站起來,在院子裡隔著窗戶找,她好想看看小鏡,哪怕看一眼,知道他還好好的,那就行了。其實她根本不抱什麼希望的,只是覺得要做點什麼。她無助地找著。
  房間裡亮光慘白的燈光,蘇鏡希坐在窗戶邊,做筆錄的警察把他帶到這裡房間,讓他暫時休息。他看到容青可的臉,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可是沒有錯,她扒著窗戶,死死地盯著他,像是怕他突然消失了一般。
  「小鏡……」容青可聽見自己的聲音都在抖了,感謝上帝,「小鏡……」
  蘇鏡希的左臂上夾著板子,唇邊有淤血,他冷漠地別過臉去。
  「你走,不關你的事!」
  「小鏡,你這個渾蛋,你就是個他媽的渾蛋!」容青可把手伸進去,他冷冷地看著她伸進來的手,她說,「小鏡,你傻不傻啊,我都說不要你了,說煩你了,你還做這些事情幹什麼!你算什麼啊!你以為我會感動嗎,我最討厭你這種人了!你簡直就是犯賤!你知道我今天去做什麼了嗎?我去相親了,那個男人是我們學校的校醫,他家裡很有錢,他爸爸是開醫院的,比你家還有錢啊。你做什麼都沒用,你知道嗎?」
  「我知道,我看見了。」蘇鏡希看著她的臉,一雙黑色的溫潤的眼睛,「你搞錯了,我並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我以前的女朋友,我以前愛的那個女生,不是你。你可以走了,你在這裡,我看著也心煩!」
  「等你放出來我就走。」容青可用額頭抵著窗台,「你非讓我欠你的,你真狠心啊,小鏡。」
  「你不明白,你不欠我什麼,是我欠你的。」蘇鏡希垂下睫毛,「你現在應該在蘇念那裡,他傷得比我重。」
  「我不去,讓他死了吧!」她氣得大叫。
  「是不是在他的面前,你也說讓我死了吧?」
  容青可呆呆地看著他。蘇鏡希突然暴躁起來,撲到窗邊揪住她的領子往身邊扯。她仰望著他。隔著貼柵欄,蘇鏡希俯身吻住她的嘴唇。失而復得的欣喜頓時席捲了她,她摟住他的脖子熱烈地回應著,是小鏡清新的氣息,像初夏的薄荷。
  過了半晌,額頭抵著額頭,他望著她含著眼淚的眼睛,忍不住也流淚了。
  「你以為你留一封遺書和一封信在郵箱裡,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死了嗎?」
  容青可震驚地看著他。
  「我記得我告訴過你,我可以很容易地侵入別人的電腦,別說是你那幼稚的QQ郵箱的密碼。」蘇鏡希恨恨地看著她,「你以為你留下那麼一封信,說讓我以後找個好女孩戀愛,我就會聽你的話嗎?你以為你是誰啊?!」
  「……」
  「與其你被他們殺了,還不如我殺了他們。」蘇鏡希閉上眼睛推開她,「可可,他們給你的傷害,我還回去了。如果我不這麼做,我一定會恨死我自己的,所以這根本不關你的事。你不需要內疚,你走吧!」
  容青可哭著搖頭:「我不走,你別想趕我走!你這樣算什麼啊!」
  蘇鏡希低著頭,無論她說什麼,他都決意不再理她了。
  容青可像是陷入一場冗長的噩夢裡,是的,這根本就是宿命,她甩也甩不掉的。她不能把小鏡害成這個樣子就拍拍屁股走了,哪有那麼理所當然。況且,她愛他。她為什麼要讓自己愛的人,那麼痛苦呢?
  「小鏡,我不報仇了,我什麼都不管了,我們重新在一起好不好?」
  「走開,你還要怎麼樣?」蘇鏡希忍無可忍地看著她,「你以為我是狗嗎,你不要就一腳踢開,你想要了就過來哄哄。你拋棄我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你以為我還會跟你這樣的人在一起嗎?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算什麼東西?」
  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算什麼東西?
  容青可閉上嘴,靜靜地看著蘇鏡希的嘴巴一張一合。
  「滾!」
  夢境裡溫柔的聲音還那麼清晰。
  「別怕啊。」
  「嗯。」
  她的手心裡一片虛無,身體在沼澤裡慢慢地陷下去,得不到救贖,黑夜唱著死亡的讚歌。最後的那個說要保護她的人說了什麼呢?
  滾。
  她順著牆根慢慢地癱下去,朦朧中,只聽見有人撕心裂肺地喊著自己的名字。
  那個人又是誰呢

《薄荷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