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承歡篇 承靄漫漫

  清明前後,總是有連綿的陰雨,霏霏惻惻,惹人哀思。
  站在小姨的墓前,我每每都有恍如隔世的不真實感。曾經那麼鮮活絢爛得活著的美麗女子,現在就長眠在冰冷的棺槨中,我拒絕相信。
  晴嵐總說我傻,妄想世人不老不死。可是,我不願失去詩化生活的權力,我想守衛所有我愛的人。有些是舊愛;有些是在愛;有些是永愛。
  手不自覺地撫上隆起的小腹,小姨,今年我終於可以帶我的孩子來看你了。
  我向後靠在晴嵐溫暖的臂膀上,他收緊胳膊,輕輕擁著我和孩子,那麼小心,那麼呵護。小姨,是不是皇伯伯笑看著你時,你心中也會汩汩湧起幸福的暖意?我們的孩子,會和雅兒一樣可人的。晴嵐的善良,我的執拗,我們的孩子,會像誰多一點?
  「承歡,喏,花兒給你。」晴嵐另一隻手遞過來一束淡紫色的小花。無香的五瓣花朵,小姨在那幾年,時常記掛的「勿忘我」,古怪的名字,聽起來如同孟婆湯一般詭異魅惑。
  我想,小姨應該是鍾愛這種素雅的小花的。那噩夢一樣的年代過去後,每年清明,我和晴嵐都要帶著勿忘我來祭拜小姨,緬懷這個皇伯伯深愛過卻無法慰藉的女子。
  往事歷歷在目,我心中最敬重的皇伯伯和最疼愛我的小姨,死不能同穴,人世間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此。
  我緩步上前,慢慢地挺著腰身放妥花束。起身回頭望向晴嵐,卻見他目光直直地停在遠處,我循著他的視線看去,入目的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他,還是那麼矍瘦,不,是更加清減了。一襲藍袍,衣袂飄飛,長風掠過他的身側彷彿轉瞬便會帶走他,邊緣恍惚。
  肩頭傳來一片暖意,晴嵐淺笑著上前一步把我收入懷中。他也還是不放心的吧。
  沈豫鯤也是亦驚,稍略停頓才朝我走來,右手牽著一個九、十歲上下的女孩。我知道,那是卓雅。十年的時間,我開始懷念她剛剛出生時候的明媚陽光。那時,笑也罷哭也罷,大家都在——阿瑪,皇伯伯,小姨……
  短短的距離他一共走了三十七步,四人站定,相對無語。
  我沒有什麼想對他說。曾經滿懷的悲喜只願念叨給他聽,曾經充盈的情感只與他有關。現在我的沉默,不是狼狽逃避,而是更加堅強而已。
  「那克出,這位小姨好漂亮啊!您認識她嗎?」許久,一個稚嫩的女聲打破了我們的相持。
  沈豫鯤笑著俯身,捏捏女孩粉嫩白皙的臉蛋,輕輕說道:「雅兒,這不是小姨,她是你的承歡姐姐。」
  雅兒馬上抬頭定定地看著我,像是要把我攝入眼底心中一般莊重。靈動的眼睛裡蕩漾著柔波,這樣的眸色是像極了若涵姨的,沈豫鯤同這樣的雅兒生活在一起,內心所受的煎熬更甚於我千倍萬倍。
  「那克出,她就是你常常講的承歡姐姐?」雅兒衝我甜甜一笑,側頭問沈豫鯤,小手乖乖的拉著他的衣角。
  他也不答,只是微微頜首。
  「張若靄,照顧好承歡。」沈豫鯤突然抬眼直視晴嵐說道。那語氣我不懂,是專屬他們男人之間的承諾。
  晴嵐鄭重地點頭,「放心。」我回首,他的星眸中騰起一陣水霧,迷離夢幻,玉顏黑瞳,攝我心魄。
  忽然感到有人在扯我衣擺,我低頭,卻是雅兒。「雅兒。」我彎腰抱起她,「你的那克出對你好不好?」我不敢問她關於小姨和那個宮殿的人與事。
  「承歡姐姐,你是天上的仙女嗎?」雅兒抿著嘴認真地問我。
  若干年前,我也問過小姨這個問題,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童言無忌的傻問題。
  「雅兒,承歡姐姐不是什麼仙女,姐姐是神仙派來守護你的人。來,摸摸我的臉,是溫的,是真實的。」說著雅兒真的索上我的臉頰,婆娑了幾下。
  「承歡姐姐,那你會常常來看我嗎?」她水晶般的眼珠滴溜溜地瞄下沈豫鯤悄悄說。
  「會的。」我張張嘴,不知如何作答,身後的晴嵐朗聲地替我應了下來。他知道我的尷尬,也瞭解我是捨不得雅兒的。
  「姐姐真好!」小卓雅拍手笑瞇了眼,「原來家裡只有我和那克出,這下就熱鬧了!」
  沈豫鯤仍是沉著臉靜靜站著,我懷著身孕不好久抱雅兒,也把她放下來。小卓雅撲到他懷裡,撒嬌地說:「那克出不要生氣!我沒有說你說對卓雅不好嘛!只是想家裡熱鬧而已……再說承歡姐姐那麼好,那麼美……」
  我和沈豫鯤對望了一眼,他還是迷惑,我已經釋然了。
  從前設想過那麼多次的重逢,我想到了所有的情景,卻永遠猜不到我的心境。點點漣漪卻不是愛慕的投石波瀾,只是長久依戀時過境遷後的深深的回味。甜得很甜,澀的很苦。
  八歲時,在整個肅白色的皇宮,我懵懂地遊蕩著。人們臉上的悲慼神情,有點諱莫如深,我當時不大明白,只是覺得在這個空曠的圍牆中步步艱辛。
  也就是在那一年,在那片莊重中,我撞見了一個神奇的男子。
  我把自己藏在一個角落裡,偷偷張望著壯觀的百官朝拜,然後我的窺視被一道笑盈盈的眼光鎖定。那時的沈豫鯤,黑髮長睫,玉身挺立,白色的孝服在他身上別有一份春風張力。
  那樣的注視,那樣的笑靨,那樣的突然,直直地打在八歲的我心上。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幼時的夢幻可以影響我的前半生,深刻而哀痛。
  阿瑪終於在那年開始英氣勃發。如我所願的,我目睹了傳說中帥俊朗潤的阿瑪,一掃我習慣見到的蕭索自艾,雖然阿瑪頭頂的華發閃到了我的眼。
  所以,借由平步扶搖的阿瑪,我再遇了沈豫鯤。
  很好聽的名字。
  我告訴自己,是他的好名字讓我記住了他,從此記住了一生。前半生用全部身心,後半生用淡泊的心底。
  我叫他哥哥,我不想他是我的長輩。
  我喜歡每次見他就跑進他的懷抱,他像是擁著情人一樣抱著我,叫著「小承歡小承歡」,熱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脖頸上,癢癢地酥酥地麻麻地,也暖暖地。
  我知道,他每次許諾我長大後給我的美麗藍圖,都只是大人說給孩子的善意謊言,亦幻亦真,帶著清晨的露珠一般可愛。但,我就是固執的相信,簡單的信著,然後每天努力成長。
  我感謝他,在我的童年時出現,送給我生活的理想,我才能夠為了理想的生活而成為了後來的幸福的承歡格格。真的,其實為一個人而悲而喜而生活的感覺,是一種複雜的甜美。
  對他的愛戀陪伴我度過了整個青春時光。我還記得,當時的春——明媚,夏——光艷,秋——絢爛,冬——純美。不快與快樂,都叫作快樂。
  同心同鎖,總是會講各種故事的小姨告訴我一個淒美哀婉的愛情童話。用金屬的鎖扣鐫刻彼此的名字,繫上眾佛環繞的鎖鏈,由神靈許給你一個倆人今生的絞纏不解。
  每每憶起當時鐫刻的汗水和血痕,沒有遺憾,徹底愛他的滋味還是會清晰迴盪在眼前:青色的少女,風揚起了她的笑臉,憂傷而年青。
  我分明看見小姨眼中的擔慮重重,即使在她的意識裡我對他的情感也僅僅是盲目可笑的吧?
  我們之間,隔著年齡,夾著小姨和一個叫做藍寧的女子,差著默契的交集感動。
  但,這個傳說,真的應驗了。我和他的確糾結不散,如纏繞的常春籐,密密的交錯。
  願得一人心,白首終不離。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我怔怔地念了一一遍又一遍。
  一人,白首,終不離。
  很美,甘心終生守候一個聲音,一個心跳。
  我傻傻地把這份浪漫繡上了那方帕子,比翼雙飛燕,蔥蘢涓涓情。
  他,能懂嗎?
  他真的不懂。
  所謂的為我著想,什麼肺腑之言,我統統拒絕聽見。如此絕情地話怎麼能夠從他的口中說出?沈豫鯤,我是那麼愛著你呀!
  蜷縮在小姨的懷裡,我掏出撕裂的帕子,仿是看著我裂縫的心臟。心鈍鈍的疼痛。
  我賭氣地違心。自虐的快感拌著苦澀的心碎,鹹鹹的,澀澀的。
  下嫁喀爾喀?呵呵,我那時候總是會冷笑,不由自主地。皇伯伯酸痛的眼神,我笑笑置之不理。小姨的好言相勸,苦口婆心,我置若罔聞。我有我的堅持,所以,為了成全我的任性,我放棄我的幸福。
  十年後再見沈豫鯤,他還是同我最後一次見時一樣。單薄的長衫,瘦削的肩膀,迎風微微瞇起的眼睛,融著孤注的心灰意淡。
  我上次見他時,他低頭啞聲道:「承歡,我娶你。」
  他淡淡說:「你不可以嫁去喀爾喀,若涵說那裡不適合你。」
  他看著我說:「她說,我做錯了,讓你傷心了。」
  他的手撫過我的臉頰,「她說,愛護你又很多種方法,我偏偏選錯了。」
  我當時哭得天昏地暗,使勁錘著他的胸膛,撕心裂肺地咒怪他。叫我怎麼不怪他?!為什麼他惺惺唸唸的只有若涵姨一個人呢?
  最後?最後我記不清晰了。我哭到體力透支,感覺到被誰輕輕抱住,然後我竟就在那人的懷裡安然地睡去了。
  經歷了沈豫鯤諷刺的求婚和我歇斯底里的發洩,次晨醒來,我安靜的看著床頂高高的承塵,一下明白了許多。
  心和身體被掏空了,沒有重心,輕飄忽的,空蕩蕩的軀殼裡迴響著他的聲音。
  我守來了那句「我娶你」,卻和愛情無關。
  他的承諾,只是因為小姨的一席話。
  我是個傻瓜,明明知道他心裡滿滿裝著小姨,還把他塞進我的心裡。
  我愛他,但與他無關。
  我原來只執著於我的愛情,現在我領悟到後面的一半——我的單戀與他無關。
  揭開我十幾載的瘡疤,灰塵霧蒙,血肉模糊。我用眼淚和我的婚姻作代價,頓悟了這可笑的悲劇。誰沒有疤痕,有些你看得見,有些你看不見。我的,不想再給誰看。
  「喲!小新娘醒了?」一個明淨輕快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戲謔。
  我騰的起身,蹙眉,竟然是他。
  張若靄斜倚著雕花門欄,抄著雙手,緊緊盯著我,眼神專注嚴厲。
  「晴嵐哥哥……」我低頭輕聲叫了他,氣若游絲。在他貌似責備的注視下,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行為是如此幼稚脆弱。
  「叫吧,你這句哥哥,我是聽一句少一句了。」張若靄踱到窗前,背對著我,帶點幽怨的說。
  我一愣,這個每次都微笑著和我說話的男孩,卻突然陰霾了。眉頭糾結,我不喜歡這樣的他,不喜歡他的神采因為我變得這般黯淡。望著他的背影,我簌地難過起來。
  第一次見面,他怔怔地看我,我臉紅的如同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滾燙。他亦是。
  第二次見面,他驚喜地看我,我歪歪頭,說:「再見你真好!」
  第三次見面,他悠哉地看我,我同他撒嬌:「晴嵐哥哥,你送幅畫給我吧?」
  第四次見面,他緊張地看我,我展開畫軸,《歲寒三友圖》,清逸俊渺,大家手筆。
  第五次見面,他狡黠地看我,我撓破腦袋也想不透他的題目:一個西瓜,四刀切出九塊,最後剩下十塊瓜皮。
  第六次見面,他坦蕩地看我,我撕心裂肺地和他爭執辯解我對沈豫鯤的相思單戀,還有我執拗的外嫁。
  第七次見面,他不看我,我呆望他的背影,心中艱澀。
  「晴嵐哥哥,我做錯了嗎?」我面上居然潮濕一片了。這道疤,聰明如他,不由得我遮擋。
  他也不回身,肩膀微微震了一下,頭輕輕地點點。他的那聲歎息卻清楚地砸上我的耳鼓。
  「我,」我支吾嚅喏,「我後悔了,可以嗎?」
  「承歡,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張若靄緩步轉身看定我,「婚約,是不可以兒戲般允諾的。」他眼睛亮晶晶的,蓬勃著什麼,劍已在弦待而未發,細瑣的彎眉緊緊地皺著。我忽然發現:我的晴嵐哥哥好漂亮。
  我矮了頭,沒有點頭,沒有看他。
  但是,我想我懂了,我錯了。
  幾日後,皇伯伯封另一位格格為和碩和惠公主,下嫁喀爾喀博爾濟吉特氏多爾濟塞布騰。
  之後,我沒有再見沈豫鯤。
  起初,蟲蝕一樣的揪心,強耐自己不見他。後來,慢慢習慣沒有他的物是人非。最後,獨自享受我的初戀曖昧甜味。
  時光就嘩嘩地流轉走了,逝者如斯夫。
  我以為十五歲的我是成熟的。歷經了失戀與悔婚,我自嘲可悲,漸漸地靜謐了。
  但顯然,這並不是我真正的劫數。
  八年,阿瑪薨了。晴天霹靂。
  我在小姨的懷裡哽咽抽泣,當時,我忍住了衝動。
  曾經,我夢想過你來做我的額娘。但是,夢啊,就是夢。阿瑪與小姨你,就像兩條平行的經緯,交織然後錯過。阿瑪隱忍著,你釋放著。
  最終阿瑪還是抑鬱地凝望小姨一眼,不捨的走了。
  當我掰開阿瑪的手指,拿出他緊攥的泛黃的紙張時,我第一次那麼痛恨可愛可親的小姨。書鄭重,恨分明,天將多情釀無情,山長水闊知何處。
  我將那張藥方送還給了小姨,我想,前一代的恩怨,我能做的只有轉達。儘管我心中是極其厭惡與矛盾的。
  我愈發的靜默了。
  我有時無措的站在諾大的宮殿前,找不到歸宿,看不清方向。
  快樂就如此輕巧地離開了我。
  沒有沈豫鯤,沒有阿瑪,我的世界竟然轟然蒼白塌陷了。
  是不是當人連喝水時都感受不到幸福,那麼他就是被神靈詛咒此生不淑了?
  巨大的可怖肆虐地侵吞我,長夜無眠。
  我最後的酣睡,依稀是那次慟哭後在誰的懷裡酣酣睡去了。懷念那人身上淡淡的安穩溫暖氣息。
  「青雲少年子,挾彈章台左。鞍馬四邊開,突如流星過。金丸落飛鳥,夜入瓊樓臥。夷齊是何人,獨守西山餓。這詩怎麼樣?」張若靄的聲線明潤悠揚,我喜歡聽他說話。
  「唔。」我略一點頭,敷衍一下。這些日子,他倒是常常來,說些有的沒的,很是解趣,我也樂得他來調侃一通。
  「你猜猜是誰的?」他繼續問。
  我收回遠處的視線,仔細思索了下,還是搖搖頭。這詩,有點生僻。
  「李白,詩仙李白。」他暖暖的笑說,「我最喜歡他了。」
  我看著他眼中星點的落寞,知道晴嵐哥哥也是想那樣恣意生活的。但是,他天生體弱,張廷玉大人的家規,也不會允許晴嵐哥哥自我無所顧忌的生活。晴嵐哥哥是那麼善良的一個人。如玉光彩,平和親謙,溫文清雅,精緻斐才,暖淨善解,明曉慧質。所以,他逍遙的理想,注定成為夢想。
  「喂,你有沒有在聽?」他捅捅發呆的我。
  「嗯,」我扯出一個大大的笑臉,「那你把我拉到屋頂上來,就為了和我說這詩?就為了說你崇敬李白?」
  「這詩叫〈少年子〉,我有時就在想,李白在沙場上是個什麼樣子呢?邊塞詩讀來,總是有股壯闊的。」他輕聲說,並不看我,焦距渙散。「我說給你聽,只是想問你:流星,你看見過嗎?」
  流星?流逝的星子?美極。
  他的側面臉,輪廓分明,線條不似他原來的那樣柔和,卻是剛毅堅定的。「看見流星,人生就會得到祝福,你會幸福的。」他轉頭說。
  我一愣,祝福?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我獨起占星。」張若靄略過我訝然的神情,繼續說。
  「你帶我來看流星?」
  「不,我帶你來,許給你今後的快樂。」
  那天晚上,我和他等了好久的流星。他就一首詩一首詩的講給我聽。後來,我終是沒有等來流華的星輝,就昏昏睡去了。我只記得最後一眼,我看見了晴嵐哥哥的耳際——我依在他肩上睡了。
  我又嗅到了尋覓已久的氣息,恬靜安謐。
  睡夢中,彷彿有人在我耳邊說著什麼,狀似承諾狀似安慰。
  我的日子就在我和晴嵐哥哥的懵懂自由中加深明亮起來。心如止水的日子,我想上善若水,那麼就這樣渡過殘生吧。
  他不提沈豫鯤,亦不說自己。他深邃的眸色中,蘊涵著太多的感情。我想,他在等待某一個人出現。
  只是,自己會是這個人麼?
  我不再有所謂自信了。
  在初戀之後。
  三年孝滿
  我除掉重孝,放下的還有心裡的深重悶索。
  八年時候,皇伯伯也是大病一場。三年之後的他,明顯老態了。頭頂花白,眼神不再凌厲,常常和煦地笑著看著。
  那時的小姨慌亂無助,而如今的她似乎在心裡藏了個秘密,答案只有她一人知曉。
  我,也不再年輕。
  我把少女最好的豆蔻年華給了自己,而不是某個月夜某個背影。
  「阿嚏!」我突地打了個噴嚏,晴嵐立刻緊張地皺眉:「受風了吧?在外面站這麼久。」他話裡滿滿的,都是不客氣的責備。
  我抱歉地笑笑,摸摸肚子,「你是不是擔心他比較多啊?」我也挑眉看他。
  他也不理會我,只抬眼對沈豫鯤說:「沈兄,今日難得一見,我和承歡也出來許久,不如一同到寒室一敘?」他看我一眼繼續說,「承歡素來體寒,今天春雨潮濕,實在不宜……」
  沈豫鯤點點頭,「改日再敘吧,我和雅兒也要早些回家,」他一邊抬頭看天氣一邊說,「況且今天恐怕路上耽擱的時間要再久一點。」
  沈豫鯤,他,還是不能直視我們這段無疾之戀。
  望著他抱起雅兒走進雨霧時,我深深出了口氣。沒有什麼話語,我仍是痛快的放下了心結。
  「晴嵐,」我靠在他身上說:「你當初有沒有後悔答應娶我呀?」
  他緊緊懷抱,在我的髮鬢輕吻了一下,啞聲說:「後悔了。」
  不待我驚異,他沉厚著嗓子說道:「我後悔自己愚鈍,沒有給你一個求婚,反是委屈你來向我求親。」
  我微微顫了一下,眼睫晶瑩,視界模糊一片……
  雍正十一年時候,我興沖沖地請了旨出宮。要到張大人家的府上找許久不來交輝園找我的張—若—靄。
  習慣他慵懶地倚在角落裡,淡淡地給我講故事,從漢歌樂府到文心雕龍,從梁祝到西廂。
  就在我守孝的最後一段倒數中,他卻消失了。去問弘歷哥哥,他只臉色一暗,推說不知,可他眼睛裡明白的寫著隱瞞。
  來到耳房,說明來意,門房竟然面露難色。我撅嘴:我一位格格親自過府探望,他還有什麼為難不成?
  「承歡格格?老臣叩見……」身後傳來一個中年的渾厚聲音,我趕忙回身,扶住要行禮的張廷玉大人。阿瑪在世時,他便是同僚,現在更是皇伯伯的左膀右臂,我怎能受得起他這一拜呢。
  「張大人客氣了,承歡今天也只是微服拜訪。有些時日沒有看見晴嵐哥哥,昨日畫水墨時有些問題,今天順路來請教的。」我恭敬地說。看他一身朝服,想是剛剛退朝回府的了。
  張大人並不說話,已經有些昏花的雙眼慢慢地浸出些水汽,許久,他開聲說:「格格屈尊降貴,來老臣的敝室,本當好好款迎的。這樣倉促實屬不恭了,如果格格執意要見犬子,還請進府一坐,我派人去叫他到前廳來。」
  我隱約聽出什麼異樣,但是又說不准到底這種不祥的感覺從何而來。於是我跟隨張大人進來,但是沒有到前廳等晴嵐哥哥,而是逕自去了他的書齋,張大人只是深深歎了口氣,應了我。
  「晴嵐哥哥,你怎麼……」我前腳邁進他寢室的門檻,高亢的聲音就生生停在了那裡。
  眼前,他歪靠著幾個山枕,因我而抬頭,卻是一張衰敗病態的面容。
  我整個人就呆在當地,靜默的空氣都停滯了流動,聽見自己心跳撲通撲通地放緩沉重。
  他的嘴角輕輕上揚,「丫頭,你肯來看我了?」
  我僵僵地邁步上前,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很愉悅:「對啊,你不來找我玩,我就來問罪來了。」他,怎麼可能病的如此突然如此嚴重?
  「那我是不是還要親自負荊呢?」他嘴唇乾干的,沒有半點血色。
  「你到底病了多久?什麼時候會好啊?」我走近他,嗅到他身上濃重的草藥味道,終是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你為什麼都不和我說?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我可以早些來看你呀!你……」我毫不顧及地邊哭邊喊,無邊的恐懼無助侵襲而來。弘歷哥哥說過,晴嵐自小身體便弱,有道士卜卦說他命中若遇病劫,則無解無救無方。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費力地說:「你來了就好,承歡。」
  我抹抹眼淚,坐在他床側,聽到他叫我的名字,我竟就鎮靜下來了。他說:承歡,你來了就好。
  「晴嵐哥哥,你好點了沒有?你和我說說,誰把你弄病的?我怎樣做你才會好過一些?」我柔聲說。
  「你多叫我幾聲『晴嵐哥』就好,你這句哥哥,我是聽一句少一句了。」他說的認真而荒涼。
  好熟悉的話語,若干年前,他半是埋怨地說著。原來他用來諷刺我的話,懲罰居然落在了晴嵐哥哥的身上。
  「晴嵐哥哥,晴嵐哥哥,晴嵐哥哥……」我鼻音厚厚的念著。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麼回去的。步履維艱,抬腳落地都是那麼痛苦。
  圓明園中,我居然習慣的踱步到了小姨的星月樓。「星月」,我又想起那次屋頂觀星,李白那首《少年子》,晴嵐哥哥仰慕的眸色,還有一宿甜睡。
  我還是推開了小姨的屋門,蹣跚著走到了小姨的面前。
  我的狼狽樣子一定嚇壞了她,小姨抬手縷縷我的頭髮,把我緩緩收入懷中,手指溫柔地順著我的背脊拍撫。
  我曾經起誓說,不會讓任何人看見我的傷口,不論結痂,不論塵封,不論留痕。
  可是,現在,我是那麼的想說給別人聽,簡單的說出來。
  小姨遞給我一塊熱手巾,然後問我是否還記得以前曾經給我講過的年輕畫家和富家小姐的故事。
  我擦了擦臉,慢慢回憶起來:
  從前有艘很大很大的船,有許多遊人坐著它高興地出海旅遊去了。途中,有一位富家的小姐小玫與一個窮小伙子小傑相愛了,深深地相愛了。小伙子很帥氣很聰明,他教會小玫跳他家鄉的歡快舞蹈,他為他的愛人畫好看的畫像,他們快樂地相知相許。可是,上天總是要把美好的東西摧毀。那艘昂貴的大船遇難漸漸地沉入幽藍的海洋中。人們瘋狂地逃難,小玫和小傑爬在一塊小小的舢板上,漂流求生。海水很冰,刺骨的那種。舢板很小,只容得下一人。於是小傑毅然跳下海中,留下空間給小玫。小傑嘴唇顫抖著和小玫說著情話,最後的情話。遠處來了救生的漁船,但小小的木板怎樣也承受不住兩人的重量。故事的最後,男孩請求女孩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後,鬆開了雙手,慘白的俊容慢慢沉入了凜冽的大海中去。女孩獲救後真的很好很健康的過日子,嫁人生子,長壽。
  眼淚汩汩的湧了出來,有某種流質溢出眼瞼溫濕了臉頰。
  小姨說:年輕時候,我們喜歡小玫小傑那般轟轟烈烈的愛情,以為這便是生命中的刻骨銘心;現在,我們應該懂得,最重要的是愛人平平安安。一旦品到這層意味,那麼其他都只是華而不實,而我們不要奢侈。
  小姨說:無論你信不信,晴嵐哥哥只剩十二載春秋,也許他躲過了這次的劫難,但十二年後,他依然要到奈何橋喝上一瓢孟婆湯。
  自始至終,她沒有說我們三人什麼。但是句句震懾我的心腔。
  對於晴嵐哥哥,我不是不依賴,不是不喜歡,但我不知道這樣的感情能不能支撐我同他執手一生不渝。
  對於沈豫鯤,我是在忘記,但我不能忘懷。伴隨我成長的愛情,是深植骨髓的,銘刻血液的。
  嫁給沈豫鯤,三人痛苦。
  嫁給張若靄,至少有一個人開心。
  心底的他,心裡有一個若涵小姨,身邊曾有一個藍寧小姨。但是小姨嫁給了深愛的皇伯伯,藍寧為他黯然凋零逝去。
  失去——珍惜,組成了他的愛情主題。
  那麼我的呢?雖然小姨的死亡預言那麼的虛幻,可就是有股力量驅使我相信。如果一切成真,那麼是不是我也要重蹈失去——珍惜的舊路?
  我迷茫……
  我被自己的念頭誘惑了。
  對沈豫鯤是習慣是夢想,對張若靄是感動是真實。
  如果和豫鯤哥哥在一起是熱烈的要把每個人都燃盡的話,我選擇和晴嵐哥哥的踏實溫暖。
  第二日,我衝到晴嵐哥哥的房間,看著他一口一口的安然喝藥,心揪痛的緊。
  「傻丫頭,皺眉幹什麼?看見我不高興呀?」他就這樣清明地說,眼睛裡沒有病怏的灰暗。
  「我以後都不想叫你哥哥了。」我鄭重地說。
  「嗯……」他只淡淡地應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我想叫你——晴嵐。只叫你晴嵐。」我依舊鄭重,神色嚴肅。
  終於這一次,他愣愣地看著我無語。
  「娶我吧!」我哽咽地說不下去了。剛剛的勇氣,悄然無蹤了。
  晴嵐,你的名字也很好聽。前半生沒有機會,我會用我的後半生喚你的姓名,直至天荒地老。
  半年後,我嫁入張家,做了張若靄的妻子。
  小姨匆忙地打發我們出京遊歷,我隱隱的納悶,可還是和晴嵐南下三川北至塞外。
  再一年,皇伯伯薨。我當晚哭倒在晴嵐的懷中。
  小姨沒有聽從皇伯伯的話,我也沒能攔住她,她隨著他一同走了。在意料外,又在意料之中。
  弘歷哥哥繼承了大統,年號乾隆。
  四年間,我和晴嵐同家族中離群索居,在外流浪。只是每年清明時節,都會來到這個小山青水秀的墓地,祭拜小姨。
  小姨的旁邊,是另一個美麗女子的墳塋,她們生前都嫵媚的活過綻放過。蘇軾寫: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十年時間,物是人非。
  「傻瓜,哭什麼嘛?」晴嵐溫柔地吻上我的眉心,安慰地說。
  「晴嵐,你不欠我別的,只欠我一個來生。」我看進他的眼瞳,一字一頓。
  「承歡,我許你生生世世。」他喉頭一動,沙啞了聲音。
  雍正八年,交輝園。屋頂。
  「承歡,你知道嗎?老人說天上的星星就是我們逝去的親人愛人,一顆星代表一個人。流行滑落時許願,就是用親人的生命作底,上天是會答應你所有的請求。」
  「所以承歡,今晚一定有一顆流星是你阿瑪替你隕落的。所以,為了他,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幸福地嫁給你愛的人。」
  「承歡,我愛你。」
  一個男孩對著懷中沉沉睡去的女孩微笑地說著,說著……

《許你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