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一)
  程司,這少年站在日光充沛的樓下朝自己揚起燦爛笑臉,心無城府的單純模樣,在視界的中心形成定格。之後長久的相處漸漸剝開幻想的外殼,讓人看見真實的他。
  他帥得很一般,家境也平凡。對女生也不夠細心體貼,嬉皮笑臉,口無遮攔,冒冒失失,毛手毛腳,上課喜歡亂插嘴,鬧的笑話足夠供應全班的娛樂生活,好在他臉皮厚。有時候熱情得討人嫌。成績進不了年級前三十,倒也不至於掉出A班,智商稍稍高過平均線,情商也不見得高到哪去,缺點一大堆。和完美沾不上邊。
  可是他笑一笑,他的缺陷你就全都不記得了。
  他的特別,你時時刻刻歷歷在目。
  他穿著黑白兩色的球衣在球場上揮灑汗水的時候,即使愛踢烏龍還是讓人不由自主想為他吶喊加油。他說這世界上不存在注定失敗的事,懷著一腔讓人莫名感動的理想。有求於他的時候哦,他無論力所能不能及都毫不猶豫滿口答應為你赴湯蹈火,絕對真誠,因此你也需忍著想罵他「笨蛋」的衝動,體諒他也許會反而把事情搞砸。
  在夏樹曾經認識的同齡人中,只有一個像他這樣,擁有讓哪怕企圖自殺的人懸崖勒馬的能力。
  風間的性格相比起來就差多了。毒舌腹黑(程司:「他何止腹黑,分明是鬼畜。」夏樹:「那也只有你瞭解。」),眼神過於冷漠,還總是面無表情,s說的隻言片語要麼疑似帶著敵意要麼像是刻意要和你保持距離,城府深不見底,沒有溫柔的渣。不過長相、氣質和頭腦相加,群眾(尤其女群眾)的眼睛就雪亮不起來了。大家都說他這好那好,缺點被說成「個人特色」,現實被完全無視。
  其實他這個人,說得盲目花癡點是「酷」,理性點是「自我中心」。
  夏樹在樓下望著那兩個男生橫穿過遠翔樓和致真樓之間的甬道,轉身後又在致真樓下二年級月考的排名榜前看見放了單的黎靜穎。
  也許在自己出現之前,她和趙玫就是那種表面和諧內裡彆扭的朋友組合,在那之後,已經連表面和諧都不願為之努力。
  友情這種東西,真是可悲,真是幻滅。
  夏樹回身揚起頭去看那張大紅榜單上所有稍覺熟悉的名字。
  第四名黎靜穎
  第十一名易風間
  第三十五名程司
  自己是第一百三十三名,比一百零二名的趙玫還落後不少。
  但是夏樹在看見自己名字的時候,卻心無漣漪,反倒覺得有些事不關己。
  (二)
  並非每件小事都值得斤斤計較。
  你說你喜歡誰誰不喜歡你,那就隨自己心意繼續堅持。你問我喜歡誰誰不喜歡我,那我就隨你心意順勢承認。學校這麼大,找不到一個能夠完全接受我的小圈子。轉學這麼久,沒有一個人關心過因為缺少校服而與大家格格不入的我。成績或真或假地變差,任課老師也不喜歡……這些我都可以一笑而過,不在意。
  熱情的人一直只有程司,但也只是熱情而已。男生理解不了女生那麼多繾綣心機,看到陰鬱的神情後,寬慰也想隔靴搔癢治標不治本,但是每晚收他的短信,十條中有九條帶有「哈哈」兩個字,莫名其妙地也會釋懷。
  給自己珍貴的溫暖的人,就這樣逐漸離不開。
  為了留住他,說的謊也越來越多。
  等到彼此都被傷害,就又各自陷入絕境。
  明知道會重蹈覆轍,卻拿不出對策,一味重複著過去那些一同走過的日子,歡笑,淚水,欣喜,不安,手心緊貼手心,那麼溫暖,但攤開看,生命線還是無法改變地從中間截斷。
  討論完難解的數學題,隔了五分鐘沒回短信過去,程司便好奇地追加一條:「之前那條沒收到嗎?」
  夏樹用毛巾揩乾手上的水,回道:「正在洗衣服。」
  「呵呵,真勤勞啊。不過應該是機洗,要不怎麼可能還在跟我短信……」
  「我大多數衣服都不能機洗,一洗就完蛋了,現在先用洗衣液泡一會兒。」
  「可以用一個洗衣袋把不能機洗的衣服裝起來再放到洗衣機洗,這樣很保護衣服的,我高一住校時都是這樣做的,一般都是把衣服積壓一星期,然後花半天時間去洗,懶死哈哈~」程司發短信速度不是一般快。
  夏樹拎出一件衣服歪過頭仔細再看一遍水洗標:「但是水洗標上都寫著:手洗不可機洗不可氯漂不可乾洗。沒問題嗎?」
  「→ˍ→它為什麼不直接註明『免洗,一次性使用衣物』,呵呵。你可以拿一件裝洗衣袋先試驗一下……如果壞了我賠你。「
  夏樹微笑著,把手機放在水池旁,回頭朝屋裡喊:「奶奶,家裡有洗衣袋嗎?」
  沒有那麼絕對,雖然規定只可手洗,但機洗也未必行不通。試過就知道了。擦過手機背後沾上的泡沫時,夏樹仰頭望向晾在夜幕中的那件白色上衣。
  以前沒有嘗試的機會,因為這類雜事都由父親包攬,從不讓自己插手。
  回憶過往,夏樹忽然鼻子發酸。死死地堅持,不去接父親的電話,說服自己離開了他會過得更好,強烈的恨意在心裡堆疊,屬性卻在不斷改變。溫暖人心的結論等在那裡,卻自欺欺人對它視而不見。
  雖然成長中沒有母親,生活也過得很清貧,可得到的寵溺卻一點也不少,自己並不像大家猜測的那樣悲慘,只是個普通的、甚至比一般小姑娘更幸福的孩子,難過的時間不過短短一季,所謂的「被雙親遺棄」根本是無稽之談。貪心地索取同情,如今還想得到更多,因此半真半假地編著謊。就是像別人說的那樣狡猾。
  「對不起,騙了你。」想對程司這樣坦白,但每次都以「現在還不是時候」拖延下去。
  還是害怕寂寞。
  夏樹看著屏幕裡對方發來的「晚安」,一如既往地回「再見」,把手機放在枕邊闔上了眼睛。
  藏在我所能看見的未來裡,你是那麼失望又落寞的神情:「夏樹,我不是要責怪你,只想問你,預料過今天麼?謊言終有一天會到無法自圓其說的境地。」
  其實我知道,世界上最單純美好的親情愛情友情,也不過是這種結局。
  對於將要發生的事有能力感知,可沒辦法控制。
  (三)
  放學週末比較早,程司提議去海洋館玩玩,理由是「聽新聞說引進了新的阿德利企鵝」,話還沒說完就被風間冷著面孔反問:「所以你想去學習怎樣用肚皮貼著冰面爬行?」男生不氣餒,伸過頭問夏樹:「一起去麼?」並在女生猶豫的當下繼續慫恿,「去吧去吧,我們一起去吧。」於是,第二輪打擊來自於興致一向不太高的夏樹:「看在你這麼想學習如何每小時游35公里的分上,就去吧。」
  受到輪番打擊的程司在教室後排繞了一圈,見人就哭訴:「背上兩支箭,快幫我拔出來。」
  雖然兩人都拿程司開涮,但實際上最後還是答應了。
  只不過夏樹沒想到,所謂的「我們」,還包括黎靜穎和趙玫。
  趙玫的手緊緊攥住自己的書包肩帶,指節處泛白。
  趁男生們不注意,惡狠狠地盯著夏樹不放:「你是不是腦子有點問題?這樣死皮賴臉的有意義嗎?」
  對方一言不發,趙玫以為鎮住了她,轉身走出幾步,聽見身後傳來輕微卻堅定的聲音。
  「有意義。」
  趙玫意外地回過頭。
  「全部,都有意義。」夏樹的神情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是從容,波瀾不驚的面容之後隱藏著一種令人畏懼的神秘力量。
  趙玫有個瞬間愣住了。回過神後她出其不意地推搡了一把夏樹,力氣之大讓對方直接膝蓋著地側倒向一邊,但夏樹像個沒上足發條的人偶,毫無反抗,就勢坐在地上沒起來,微低著頭,連表情都看不見了。接著趙玫將目光轉向黎靜穎。
  已經沒有辦法再袖手旁觀了。
  黎靜穎短短半秒就在心裡作出了判斷,為了表明和趙玫統一戰線,象徵性地跟著推搡一下摔倒在地的女生的肩,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地說了句:「滾遠點。」
  其實趙玫遞來的眼神意味很明確,那就是「如果不欺負夏樹,我們就不再是朋友了」,而黎靜穎非常心知肚明,趙玫是怎樣「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人。只是不情不願地做了回幫兇,女生徹底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成了對方回擊的靶心。
  被推倒後身體俯得更低一點的夏樹順勢拽起剛才掉在地上的書包,以極快的速度朝黎靜穎身上甩過去:「你才滾遠點!」身形單薄的女生毫無疑問被撞得摔出去一米多遠。
  不僅黎靜穎,連趙玫都愕然加茫然了。
  男生們這才覺察身後正爆發世界大戰,趕在兩個看似文弱的女生扭打成一團之前手忙腳亂地把她們分別拖向安全區域。
  「去保健室吧。」風間查看著夏樹手肘和膝蓋處滲著血的擦傷。
  夏樹拎起書包倚牆而立,往遠處同樣關心著黎靜穎傷勢的程司望了眼。又望見還被晾在事發現場的趙玫。單手把風間推開一段距離:「不用你管。」說著便獨自走向保健室,途中和趙玫擦肩而過。風間不是程司那樣會窮追不捨的個性,隨她去了。
  (四)
  夏樹和黎靜穎的戰爭並沒有告一段落,反而愈演愈烈。
  準確地說,是因為夏樹的敵意激怒了黎靜穎,單向戰爭很快變成了雙向戰爭。但無論怎樣,程司、風間和趙玫在感到無法插手的同時,都覺得這戰火燃得有點莫名其妙。
  週一,夏樹改了髮型,扎兩個貼腦袋的小辮。走向座位的一路都接受著程司的注目禮,到最後忍不住問:「你幹嗎?」
  「沒幹嗎,覺得你今天挺可愛的。」讓人幾乎要懷疑不久前奇怪的鬥毆是他的幻覺。
  然而幾分鐘後,「可愛」的夏樹又變回那只被激怒的蟋蟀,停在教室前方衝著扎堆的趙玫和黎靜穎大吼:「別再說我壞話了行嗎?我沒招你沒惹你看見你繞道走你還想讓我怎樣?」
  不知這引線又是從哪兒燃起的。但目標不是兩人卻是一人。
  黎靜穎翻翻眼睛,從女生堆裡站起來,用嘲諷的語氣慢吞吞地反問:「你又知道我說的是你了?哼。哪兒來的瘋狗,自作多情胡亂吼。」
  整個班級的學生都安靜下來。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顆看好戲的八卦心,實在是局面太過戲劇化,讓人不得不看,當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本該尷尬萬分的夏樹臉上,可她卻悠哉悠哉地緩緩笑起來,聲音不響但清晰無疑地再度反問:「你又知道我吼的是你了?」
  若不是情感親疏有別,程司倒是很想為夏樹的機敏拍手叫好。不過現在的當務之急,是預計到黎靜穎可能爆發,趙玫可能加入,在教室打起來幾個人都會更加難堪,於是他順手把站在原地微笑的夏樹拽出了黎靜穎的視野。
  「你以前是不良少女吧?一定是的吧?一定是!」男生敲著夏樹腦袋,「才轉來幾天呀,就生了兩回事。」不知為什麼,對夏樹討厭不起來,反而真心覺得和她相處沒什麼壓力,看見她反擊排擠她的人,哪怕其中有自己喜歡的女孩,也感到大快人心。
  但夏樹不知道程司的真實感覺,表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等到明白他不過是說笑,才恢復鎮定。「佩服我吧?」躍上雙槓坐著,一邊晃著腳。
  「什麼……啊!亂七八糟!有什麼可佩服的,有勇無謀。」
  女生隱住笑,安靜地望著他片刻,歎了口氣,剛想說什麼,卻被外套口袋中傳來的突兀震動聲打斷了。
  無謀?
  只是你不懂罷了。
  天真的,單純的,直接的,熱情的……你的世界是這樣。看見的全是表面的勝負,看不見隱匿的心機。
  程司瞥了眼夏樹的口袋:「你接吧。」表情是「不用在意我」,還頗有禮貌地退開一段距離。
  夏樹哭笑不得,只好硬著頭皮按下接聽鍵。
  「……開學了嗎?」
  「嗯。」
  「一切還順利嗎?」
  「嗯。」
  「要聽爺爺奶奶的話……」
  「嗯。」
  ……
  從程司的角度看來是個無趣度滿點的電話,令他有點奇怪的是雖然女生一直只是在「嗯嗯」回答,但神色卻奇怪地凝重。待她闔上翻蓋,他抑制不住好奇心問道:「什麼人啊?」
  女生故作輕鬆地聳聳肩,發聲後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是哽咽的:「我爸爸。」
  (五)
  「我猜你就在這裡,騎士精神不滅呵。」風間來操場邊找程司,順便帶來三罐飲料。夏樹用不著去問「你怎麼知道我也在」的傻問題,只接受那第三罐飲料外加「聽說了你的英雄事跡」的問候。
  「大概,她們氣也該消了。回見。」夏樹感覺插在兩個男生間聊天有點彆扭,從雙槓上跳下來道別。
  程司衝著她的背影喊道:「我保證還有危險,女王趙的核輻射總是曠日持久。」
  「她應付得來。」風間評價說,「夏樹雖然體力略遜,但頭腦夠聰明。」
  「夠聰明?」沒看出來,「夠衝動才是正解吧。」
  「這可不是衝動。」風間挑挑眉毛,「和對手在公共場合正式翻臉是一招好棋。從此以後誰都知道黎靜穎、趙玫和夏樹之間有過節,對方要傳她壞話就沒那麼方便了,因為大家都會打折聽。」
  就算風間說到這份上,程司也不能完全理解。「嗯?現在開始替她說話了?開學時不知是誰說她『不是善主』,還跟我故弄玄虛說什麼『直覺』呢。」
  「我說她聰明沒錯,可我說她善良了嗎?」
  雖然程司平時一貫囉嗦話多,但遇到詭辯拌嘴卻從來不是風間的對手。
  「她其實也算不上『不善良』,女生嘛,誰沒有點心機?——雖然那是我毫無概念的境界。夏樹她家庭不幸,在學校還受趙玫她們排擠,反擊幾下也是正常的。「
  「她家庭怎麼不幸了?」
  「爸媽離婚,媽媽跟有錢人跑了,她被判給爸爸,爸爸不久前又再婚了。」
  「聽起來很耳熟。」
  「嗯?」
  「你確定不是某個苦情劇女主角的官方狗血設定?」
  「你不信?」
  「一個字都不信。」
  「不信……我們打個賭?」
  「賭注隨你定但是證據你去找,如果你不能證明夏樹是個苦情劇女主角就算我贏。」
  「無異議。」
  男生們打起無聊的賭總是不計後果,而為了去證明自己是贏的一方更是不惜代價。程司所能想到的最直接最快的方式就是去檔案室偷出夏樹的那份,當然,這個計劃被他以興奮又刺激的語氣告知風間後,卻只換來對方冷靜的評價——「蠢死了。」
  如果沒有風間的幫助,當然是不堪一擊的不可行方案。
  「如果你能使用你那張無比純良的帥臉輔以無比可靠的聲音誘開辦公室裡的值日生,我將把最終收益用於請你吃飯。」
  「也就是說我在幫助你騙出我的錢為飯局埋單。」
  「哎呀,不要那麼斤斤計較嘛。」他耍出殺手鑭腔調,往風間肩上靠去。
  風間受不了男生膩人的撒嬌聲,用盡全力卸開像米袋一樣沉的腦袋,默許了他愚蠢的計劃。
  風間是優等生、學生幹部、美少年、可靠學長,只需在辦公室門口微笑著晃一晃,甚至不用開口,一年級的值周生就能手匍額匐跟著走。
  儘管他一直不承認,程司還是管這叫「色誘」。
  眼下程司顧不上嘲諷他,趕緊趁機溜進檔案室翻出自己班級的檔案,再找出屬於夏樹的那份。
  厚厚一疊,從小學到高中的,男生好奇地順序看過去。
  目光移動到評語中的某一行。
  猛地呆住。
  綠光在複印機中緩慢滾過,發出有節律的噪音,像雜亂的音符在心裡敲,靠在外箱上的手肘感覺到灼熱的溫度。
  程司只影印了高中的那張,甚至覺得連這也是錯的。
  即使事後風間證明了夏樹母親那行的空缺,也提不起興致去大快朵頤。
  無法再安心。
  愧疚與同情該怎樣清算?程司覺得最好用必勝客外賣去等價代換。
  於是事情演變成:翌日,當夏樹在午休時分被以各種奇爛無比的借口留在教室,直至課桌上一字排開各種豐盛佳餚,依然茫然無措。
  「這什麼意思?」
  「我請客。」男生瀟灑地打開披薩,「當然啦,付賬的是風間。」
  果然是他的風格,夏樹笑起來,問:「那為什麼平白無故要請我?」
  男生嬉皮笑臉給不出靠譜理由,女生只好轉向風間問個明白,可沒想到風間是一張「別問我,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請你客」的撲克臉。
  風間當然說不出「我們拿你打賭了」的話,況且他覺得就算打個小賭也無傷大雅,夏樹並沒有任何損失,程司這樣小題大做他也無法理解。
  (六)
  「怪人。」
  上學路上,夏樹碰見程司時已經更新了稱呼。
  男生停下車笑著回過頭:「只不過幾個披薩而已啊,還談不上怪吧?」
  「沒有理由,沒有下毒,這還談不上怪?」
  「你就不懂得要用『謝謝』回報有好施之心的人嗎?」
  「當然懂,早就對風間說過了。」
  玩笑開夠了,夏樹未經允許就跳上男生後座:「雖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這樣沒來由的好意讓人感到不自在。像以前那樣正常相處,不好嗎?」
  如果「正常相處」指的是能夠心無雜念地環著他的腰;安心地看住他制服襯衫的線條;隔著衣料相接處的皮膚蔓延開綿長的暖。那樣的異樣都不覺得異樣,那麼很遺憾,連夏樹自己都做不到了。
  不記得上一次手是放在哪裡的,不記得上一次目光是放在哪裡的,不記得上一次是由於什麼才感覺不到手臂間灼燒般的陣痛。
  他有些特別的舉動,哪怕你攥著理智不斷提醒自己那不可能有特別的意義,但心不受控制地跳動過幾次,脈搏不受控制地紊亂過幾次,他就不得不變成了特別的人,不會再是以前那個。
  程司不會有夏樹這麼多敏感纖細的念想,夏樹對他來說同樣是特別的人,但特別的意義卻大相逕庭。
  因此,他雖然知道有朝一日夏樹發現他的小秘密會生氣,但他對女生生氣程度的預估卻遠遠不足。當面對這種局面,他甚至不能理解夏樹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反應。
  「給我個解釋。等等,別告訴我是你在馬路邊撿到的。」
  程司拿著從自己書包裡掉出來的夏樹的影印檔案無言以對。
  「別介意,只不過是……打……打賭……」
  「打賭?」夏樹冷笑一聲,「我把你當成朋友,你卻拿我打賭,調查我的檔案……」
  賭氣的責備話大半沒聽進去,只感到腦袋中充滿嗡嗡噪音,程司追著轉身離開的夏樹在走廊上拉扯,成功讓她停下之後才看見她的眼淚正劃過臉部曲線往下落。
  女生把揉成團的複印紙砸向他的臉。
  「你真是世界上最貼心的好朋友!」
  程司不是沒有防備,但還是給砸了個正著。紙張折疊產生的稜角在來不及眨眼的瞬間硌住臉,拉出一道痕,再落向地面。痛感沒有隨施力物的消失而消失。
  一個怔忡間,放走了她。
  「阿司你終於也開竅啦,沒錯,就該離那女人遠點。」
  「什麼……胡扯什麼啊?」反映了好幾秒才意識到對方指的是夏樹。
  「你不是不跟她說話了嗎?」
  「……沒那回事。」只是心裡某處被滾過的眼淚灼傷,不知該如何相處了。程司想不出一個完美的道歉。
  趙玫好像很失望:「切,我還以為你幡然醒悟,識破那女人的真面目了。「
  「她又沒做錯過什麼,你幹嗎老和她爭爭鬥鬥。「
  「別來對我說教,她就是做錯了,你不懂。「
  不能完全理解,但一定是錯了。
  錯的那個人不是夏樹。
  (七)
  兩個人的對面無言在趙玫看來是一種局面,在黎靜穎看來是另一種局面。程司先是對夏樹大獻慇勤,接著又尷尬相對,這絕對不能用單純的「古怪」來形容。
  問當事人之一程司,只得到支支吾吾的敷衍。問看似知情的風間,也緘默不言。
  「你看那兩人像是鬧了矛盾嗎?」一起去上計算機上機課的路上,黎靜穎徵詢趙玫的意見。
  女生想想,程司當面否認了矛盾一說,於是搖了搖頭。她半垂眼瞼一副不願多談的表情,卻使黎靜穎的理解出現了偏差。
  經過教學樓間的廣場時,太陽光從頭頂直直地往下打,腳下的陰影一會兒左移一會兒右移。黎靜穎再找不出什麼話題,腦子裡好幾種猜測在打架。
  等到已經開始上課,趙玫才略微察覺到黎靜穎有幾分不正常。
  唯一對全局知情的只有風間,他明白程司為什麼難堪,也明白夏樹為什麼生氣,甚至明白黎靜穎為什麼反常地坐立不安。但出於某種私心,他不願說穿。
  午餐時大家依然聚在一起坐,然而氣氛卻愈發僵,對話只存在於風間與趙玫之間。
  「藕片鹹了。食堂最近總像倒了鹽罐。對了,數學佈置作業了嗎?」
  「沒有,老師只說午自修時她過來答疑,應該會順便佈置,不過精煉上的二項式定理那部分總歸是要做的。」
  「二項式定理?那麼複數就不做了?」
  「前天就佈置做完了呀,你沒做嗎?」
  ……
  為了掩飾尷尬,風間迫不得已使對話毫無間隙地進行下去,到最後演變成綜藝競賽中的速問速答。夏樹從不遠處的過道端著餐盤經過。趙玫又義憤填膺,對著她的背影罵道:「賤女人。」
  「行了,還在鬧不團結。」程司終於開口。
  「你這人,怎麼不相信自己從小到大的好朋友?你才認識那賤女人幾天啊?」
  「有道理,比起生面孔,我應該相信『從小到大』動輒打我的『好朋友』。」
  趙玫不理睬他的嘲諷反語,用半截筷子比著:「前天她還把一條這麼長的小青蟲放進姚小言的書包裡,把姚小言嚇得嚎啕大哭,到現在還在被選修課上那幾個沒人性的男生嘲笑呢。」
  風間朗聲笑道:「那還真是幹得不錯。」
  趙玫白他一眼,又舉一例:「昨天下午王婷參加游泳隊訓練,結束後發現自己的衣服都不見了,最後只好裹著浴巾穿越操場跑回寢室換衣服。」
  「是夏樹幹的嗎?」程司光在腦子裡想想那些場面就樂得不行。
  「除了她還有誰?還在衣櫥裡放了張寫有『生日快樂』的賀卡署名『夏樹』,簡直不氣死人不罷休。我敢打包票,這一定是王婷一生中最『快樂』的生日。」
  「趙玫,夏樹是強悍加智慧型的女生,誰讓你們沒事找她茬。」風間已經恢復了正常語速。
  程司看他一眼,沒再接嘴議論夏樹,而是轉了話題。
  (八)
  下午第二節課是體育課,幾乎所有女生都加入了唯一的集體活動長繩項目,夏樹不出意外地再次被孤立了,只能坐在場邊訕訕地觀望。
  AB兩班在場地問題上出現了紛爭,兩方派出談判代表,就出場而言,趙玫的氣勢比對方班級的中心人物強不少,可過了半天,趙玫卻氣急敗壞地折回來,對坐在場邊的女生們叉起腰:「靠!單若水那個刁女人!我說兩班各佔一半場地她都不同意!她是想怎樣!」
  夏樹往那塊空地望了望,的確不夠兩個班的長繩活動。黎靜穎站起來,拉趙玫坐下,自己跑去繼續和B班人交涉,不到五分鐘就回來招呼大家準備跳繩。「她們把整場讓出來了。」
  如果不是被紛紛去活動的女生們落下,夏樹也許會笑出來。
  回想著開學以來自己和黎靜穎的每一次針尖對麥芒。其實迄今為止也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能證明黎靜穎的陰暗面,有的只是猜度是直覺。但話說回來,如果她真是表裡不一的壞女生,那段數就太高了。
  而與此同時,程司也正為別的事後悔。
  一個過失是不是用一句抱歉去彌補就夠?
  一次誤解是不是心懷內疚相逢一笑就能消除?
  一種虧欠是不是可以用在其他方面無盡的給予來替代?
  若有人能看清日界線旋轉的方向,懂得時間原來是個圓,就不會從一開始就執迷不悟踩進循環的怪圈。
  體育課的後半段,老師結束了自由活動。男生們被調去喧鬧的籃球場上打練習賽。女生們則被發配到室內玩「貼膏藥」的傻氣遊戲——老師們還偏偏蠢得要命地堅信「女孩子們一定會玩得很開心噢」。
  夏樹在遊戲中走神,身體一震,原本貼住自己的夥伴拔腿就跑,而另一邊已經被人貼上。回過神之後才發現身邊的人是黎靜穎。
  沉默須臾,黎靜穎猶豫著開口:「吶。夏樹,我不想與你為敵,說實話我連為什麼和你掐架都不明白。這麼爭爭鬥鬥下去既失格又無趣,和解吧。」
  夏樹側頭看她,點點頭,沒說話。
  黎靜穎開門見山地說下去:「雖然這時候直接提這樣的問題有點唐突,不過請你體諒一下我——你是不是喜歡阿司?」
  「……沒那回事。」
  「可是阿司——」
  「剛才課間在抽屜裡找小靜的筆記,沒看見。是被你拿去了麼?」風間帶球過人,三下五除二晃到程司面前。
  「嗯,她借給我了,我正在抄。」程司防守得緊,不給任何機會。
  「抄完給我。」風間假動作非常連貫,但沒成功。依然被堵得沒有出路,球怎麼也傳不出去。
  「我已經抄完了,現在我的在秦珊珊那兒,後面還有王婷排隊等著。」
  「還真是混亂,你們上課都在幹嘛?自己不抄筆記的嗎?」
  「你不也一樣。」
  「我不一樣,我只是查漏補缺,兩分鐘就可以用好。」風間說,「那你和秦珊珊打聲招呼,讓她抄完給我。」
  「不可能,剛才我聽她說是因為夏樹向她借筆記所以她才想借『完整版』對比一下。不過,你完全可以去和夏樹商量下插個隊。反正夏樹她——」程司抬了頭。
  「——喜歡你。」
  靜穎扭頭看向夏樹下一秒變得驚詫的臉:「其實你知道吧?」
  與此同時,程司抬頭,淡然目光落在少年英氣逼人的面孔上。
  「嗄?怎麼可能嘛?怎麼可能!」夏樹的表情立刻又由驚詫變成了難以置信。
  先是對你大獻慇勤,又尷尬相待,這番表現分明似曾相識。「說起來,他算是我小時候的朋友了……他的想法,我哪有不清楚的道理?」靜穎有著十分強烈的想要灑脫地笑笑的願望,但沒能實現。表情有些難看。
  「喂喂,胡說什麼?除了趙玫你還想給我製造多少這種莫名其妙的緋聞?夏樹?饒了我吧。」風間的表情變得極不自然。
  「和趙玫那種玩笑不同,這可是上次在科技館夏樹她親口對我承認的。」程司低下頭再一次妄圖斷球。
  「但既然你說你不喜歡阿司,那就算我請你——」靜穎索性轉過身面朝夏樹的側臉。
  「如果你真的不再喜歡小靜。那就算我求你——」程司對風間手裡的球突然沒了興趣,挺挺身站直了,很鄭重地。
  ——千萬不要和阿司在一起好麼。
  ——和夏樹在一起試試吧。
  是誰的聲音呢?那樣輕,卻那樣清晰,經久不息地,迴盪在夏末秋初悶熱的空氣裡,融化在花香瀰漫落葉輕揚的校園裡,混雜在無數句平凡得聽不見的「把球傳給我」和「XX,快跑」裡。十月的天,不僅雲朵少得可憐,連風也吝嗇得只給那麼一點,可是聲線卻憑空綿延到無窮遠。
  吶,你聽見了嗎?

《日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