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一)
  天空中滾過的第一聲雷壓著下課鈴聲響起。
  鉛灰色的斷雲被風牽扯著在頭頂上疾走,腳下的光影也隨之搖曳奔逃。
  籃球場四周交錯向上的高大鐵絲網把暗灰色的背景分割開來,世界像是磨光又碎裂的鏡片,只在冷色調的空間中折射出一點點微薄的亮光。
  男生沉默的臉在悶熱潮濕的場景中變得分外朦朧。
  原本心好似浮雲。肆意任為地遊走。
  只一秒鐘之前。還陳在夏日的烈日下安靜地被曝曬,沒有半點陰霾。
  可是這一秒,卻像海綿突然吸了水,沉重感驟然漲滿了每根血管,而真正的血液,卻好像倒進了倒掛的點滴瓶,一滴一滴地憑空流逝乾淨。
  就是這樣猛地全身無力不知所措的感覺——在程司對自己說出那句話的當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暴漲而來。
  ——如果你真的不再喜歡小靜。那就算我求你,和夏樹在一起試試吧。
  大顆的雨滴砸在臉上男生們瘋跑進教學樓。但風間和程司有好一會兒,一動都沒有動。
  手中的籃球掉在微潮的球場上,一下,兩下,越來越密集的擊地聲。
  像星雲爆裂時盛大卻寧靜的聲響。
  (二)
  風間和程司一路沉默地往教室去,經過體育館時正碰上夏樹和靜穎在門口簷下避雨。看見那兩個T恤半濕的男生,女生們也有些尷尬。
  沒有一個人說話,可滿世界卻都是破碎凌亂的聲音。
  半響後,風間悶聲問:「下雨不方便,我打車,你順路一起麼?」
  夏樹反應了十幾秒才意識到對方實在對自己發出邀請。即使有了意識,也並不意味著麻木的神經得到了緩解。
  點頭應下只是條件反射。
  直到腦袋昏昏沉沉地回了教室收拾了書包跟著出了校門才猛地反應過來,這個「一起」不是指以往的「大家一起」,而是指「兩人一起」。有本質差異。
  女生家所在的小區門窄,出租車開不進去,風間堅持要送她到樓道門口,也下了車,只是沒注意腳下,不慎踩入人行道旁的積水裡,鞋和褲管都濕了。等到抬起頭,依然蹙著眉。
  夏樹沒話找話:「這是我奶奶家,爺爺單位分的房子,所以有點年代了,也有點破。」
  「難怪,我說你家怎麼搬了。我初中時的英語老師也住這小區,我去他家補習過,感覺魚龍混雜。」
  「因為居民多嘛,的確什麼人都有,就上周還出了瘋子打死人的事件。」
  「嗯,新聞裡看見了。」
  「那瘋子我幾乎每天都看見,有時候會突然湊到人面前傻笑,不覺得嚇人,可沒想到居然會失控攻擊人。」
  「聽著真不安全。」男生沉吟片刻,「你週四下午有在校分層補課的科目嗎?」
  「數學。」
  「那就是週一、三、四會比平時晚點,我週一週三和你是一樣的,就是週四留下來多等一節課,沒事,反正可以在教室寫寫作業。」
  夏樹起初沒明白男生盤算這些做什麼,片刻後惶恐地拚命擺手:「哎呀,不用,你不用每次晚放課都送我回家。」
  男生沒理會她,兀自說下去:「不過我這人做事沒恆心,不知道能堅持到什麼時候哈。」
  「其實就連今天我都覺得是意外驚喜了。該不會,又是和阿司打賭輸了吧?」
  「沒打賭,不過和阿司確實有關。」
  夏樹歪頭想了想,立刻猜中了:「他又做多餘的事了!」
  「所以說,你別再生他氣了,否則他會幹越來越多的蠢事。」風間笑出一點。
  女生有點晃神,記不清這究竟是不是第一次見風間這樣的神情,發現其實他似笑非笑的此時比一貫的撲克臉帥氣。
  風間眼睛裡那點邪氣微微顯露著他的桀驁不馴、玩世不恭。這種眼神,夏樹再熟悉不過。
  因為他優秀,周圍人總會自覺主動為他辯解「他話不多但態度真誠隨和」、「他不是心機重而是聰明睿智」、「他絕不孤高冷漠只是感情內斂」等等等等,然而這一瞬,夏樹突然感到,風間和自己至少有某個陰暗面是相似的。
  他注意了他說話時的表情語氣卻沒注意內容,只是維持著疏遠的禮貌。
  (三)
  「真的麼?剛才一進教室就聽她們在說,夏樹和風間交往的事情是真的麼?」一大早趙玫就咋咋呼呼擠到黎靜穎面前。
  「不可能吧。」黎靜穎遲疑了一下。
  「她們說昨天看見風間居然甩了阿司和夏樹一起回家。我就說那女人搭三搭四不要臉!」
  黎靜穎低頭重又專注於英語單詞,敷衍式地接著話。趙玫最終覺得無趣,去其他活躍的八卦堆探聽消息。
  其實,昨天下午的事情連黎靜穎也感到突然。她和夏樹一起出體育館,親耳聽見風間對夏樹說「一起回家麼」。
  黎靜穎詫異於風間為什麼會邀夏樹回家,沒太注意程司接嘴說「我還有點事你們先走好了」。
  傍晚清新水汽中氤氳著曖昧的香草氣息。目送夏樹和風間彆扭地跑遠後,程司轉過頭看向身後的黎靜穎:「你帶傘了嗎?」
  「帶了,在教室裡。」順口答著。
  「還好還好。」男生鬆了口氣般拍拍胸口,笑容陽光燦爛,「我沒帶,你送我回家吧。」
  「哈啊?」內心無力的感覺。不過,這也是程司的一貫作風了。黎靜穎笑笑,指著教學樓的方向:「跑回去?」
  「等雨小點吧,一遇到陰雨天我就沒元氣。」說著他進體育館找靠邊的座椅坐下,朝黎靜穎做了個招攬的手勢。
  女生望過去。
  彷彿還是五年前的人,彷彿還是五年前的笑臉,有什麼改變了?
  五年的跨度,情感走成難以描繪的曲線,它百轉千回,不經意間變更於時光的分界線。年華流失的音律,像骨骼拔節生長時發出的微妙聲響一樣殘酷。在其中的某個臨界點,連光線都折轉了方向。
  在某個暴雨傾盆的日子。
  他說過:「我在乎你,我會一直看著你。小靜。」
  連稱呼也從此改變。
  原以為是對彼此而言至關重要的轉折,卻只是自己一廂情願。那些含混著淚水和雨水湧起的聲音,最終在風力消融散盡。
  想要很多很多愛,想被人非常非常寵溺,只有那一次如願。
  如今他早已忘得一乾二淨,說什麼「一遇到陰雨天我就沒元氣」。他依然對你笑,像個圈套。
  (四)
  午休時班長被學生會的人叫出門外,片刻後面帶笑意地回到講台上傳達關於二年級女生籃球賽、一二九合唱比賽和聖誕舞會幾項活動通知。
  夏樹從身後書包裡抽出英語練習冊在桌面上攤開,沒有任何把集體活動和自己聯繫起來的打算。
  「需要三個女生,還要一個男生……欸?這個麼,光是女生籃球賽的話應該不會出現比分的概念吧,呵呵……女生籃球打得好的我心裡比較有數,就王婷、趙玫和李妍吧。男生的話,你們男生推選一下怎麼樣?」
  夏樹對著題目轉起了筆,用餘光瞄了瞄程司,男生一邊維持著很懸的不平衡姿勢翹椅子,一邊像課上發言一樣舉起左手說道:「我推薦……易風間!」
  原以為他想毛遂自薦,沒想到是栽贓嫁禍。教室裡的學生都笑了起來。
  風間不在教室,班長笑瞇瞇的,就這麼定下了人選。夏樹抿著嘴忍住笑,對風間有點同情。
  當事人正巧在這時回來,有不懷好意的男生起著哄。風間莫名其妙,跟著有人大聲地解釋道:「你和趙玫一起參加籃球賽,嘿嘿,男女搭配,幹活不累。」
  夏樹不太理解,扭頭去看風間的表情,近處程司的椅子突然「砰」一聲很響地落了地,夏樹的目光就轉了個小彎。
  「剛才說什麼來著,趙玫也參加籃球賽?」
  「是……啊。」等回過神來,夏樹已經自動答話,打破了冷戰僵局。
  「完了完了,趙玫平時站在對面半場投籃都會直接越過籃筐,她傳的球一般男生都接不住。大力王嘛。因為太猛力了,男生接住都容易脫手。」
  夏樹笑了笑,知道他只是誇張。
  「姓程名司的傢伙,講人家壞話的時候能不能稍微低調一點?」幾排前的趙玫突然站起來轉身朝程司瞪眼吼道。
  程司一副心虛的模樣舉手投降:「是在表揚你!」
  風間也在此時從另一番喧鬧中脫身,回了座位。
  班長拍講桌要求安靜的舉動看似奏了效,接著說下去:「那麼接下來的兩項文藝活動,具體的就交給小靜吧。」說著朝黎靜穎看去,「拜託啦。」
  靜穎腦後的長髮在夏樹視野裡上下動了動。「嗯,好的。」
  「為什麼要交給她?」夏樹只不過喃喃地自言自語,卻得到程司的回答:「她是文藝委員。」
  才貌雙全、打扮入時、個性溫柔、擔任文藝委員,所有光環加起來,是黎靜穎。
  夏樹一失手,轉動的筆滑了出去,直甩向了地面。
  合唱比賽,爭強好勝慣了的二年A班不僅要參加,而且信誓旦旦要取得名次。
  夏樹唱歌的聲音談不上動聽,也不至於跑調,自覺沒什麼特色,每次排練都只混在中音區張張嘴。
  合唱這種活動,除了指揮,所有人都是龍套。但龍套卻不是想做就做得上的。沒著落的依然是制服問題。
  按規定,全員在合唱時都得穿正裝,可每個同學正裝都只有一套,勻不出多餘的和夏樹分享。夏樹一個另類杵在人群裡怎麼都顯得扎眼,班主任看著不由皺眉,又不好意思讓她別參加集體活動,最後不知怎麼的,竟想出完全沒合理性的歪招。
  「夏樹你出來,」班主任朝嘴巴象徵性一張一合的她招招手,回頭示意擔任指揮的靜穎暫停,等女生茫然地走到跟前,「現在找不到合身制服給你,但又不能影響隊列的整體感,所以乾脆,你出來代替黎靜穎擔任指揮。」
  全班女生,包括夏樹自己都跌破了眼鏡。
  男生們倒是毫不在意,因為他們唱歌從來就不看指揮。
  不過程司對這件事做出了客觀評價:「預感我們班一世英名要栽你手裡。」
  夏樹的背影輪廓和靜穎沒有可比性,動作優美度也差得遠,更糟糕的一點——排練兩天後的休息時分,女生們集體抗議道:「她自己都把握不準節拍,時快時慢!」
  看著大家毫不避諱地當面吵作一團,夏樹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
  大課間時,舞蹈房的屋簷順下細長的銀線,水滴敲擊在窗台上的響聲乾脆得讓人無法將這場雨形容為「綿延」,比雨聲更響的是隔壁或隔壁的隔壁傳來的整齊的和聲,以及近在咫尺的聒噪——匯不向同一種旋律。
  也許是幾年後回想起來可以笑言「雞毛蒜皮」的小事。
  也許過幾天就能逞強瀟灑地說「比起背後詆毀,這種迎面的敵意未必更壞,我還是比較喜歡直率。」
  然而——
  這個轉折的後面,是當時耿耿於懷的真實的自己。
  輕輕拍在肩上的力量。
  夏樹整理好情緒轉過頭,臉頰正好抵住女生早已等在那裡的纖細的食指,一瞬間的錯愕後,剛想拒絕她準備的安慰,卻被對方帶著更大暖意的笑容徹底擊潰。
  黎靜穎的笑總是那麼透明又貼心:「你挑吧。我教你指揮,或者,我借你正裝。」
  這個時候,該說些什麼?畢竟你的手中緊捏著兩人份的幸福。
  至少應該感動吧。
  和記憶中的某個畫面重疊起來,溫暖的掌心和溫柔的笑,守在病榻邊的焦急以及目睹甦醒後一瞬間釋然的細雨,在時光的週而復始中重現的一切如此清晰地在眼前展開。
  為什麼心臟還是沒能從帶刺帶毒的荊棘下剝離出來?
  你心裡明白,是假的,笑是假的,友好是假的,善良是假的,全是因為有求於人,真虛偽。
  夏樹咬了咬下唇:「教我指揮。」
  (五)
  合唱比賽正式進行的這天,夏樹因為拿不準該怎樣著裝,所以穿的是靜穎替自己準備的全套衣服。去女生廁所換衣服的途中在樓梯轉彎處迎面碰見往上來的程司和風間,男生們一邊打招呼一邊朝女生懷裡抱著的東西掃去匆匆的一眼,立刻明白了。
  程司搖著頭:「該說你什麼好?當時借小靜的制服正裝不是省事多了嗎?」
  女生抓抓頭顯出恍然大悟的模樣:「對哦,說的也是,怎麼當時就沒想到呢?」繼而輕描淡寫地度過了話題,「果然是人靠衣裝啊,想不到你穿起正裝來也挺帥氣,和風間有得一拼了。」接著又毫不理會對方急轉直下鬱悶到底的臉色,笑嘻嘻地拽著男生手肘處的布料晃了兩下。「好羨慕你們有制服啊,什麼時候我才能有。」
  風間比程司的反應快了半秒:「還是買不到麼?」
  「三天兩頭往服務部跑,現在花椰菜看見我往那個方向走就立刻老遠地擺起手來。」
  「花椰菜?」
  「就是管賣校服的那個老師啊,你不覺得她髮型很像花椰菜嗎?「
  風間忍不住,一臉無奈地笑了笑,笑容卻總讓人覺得有敷衍的意味。
  「你趕緊去換衣服吧,要來不及了。」
  在程司的催促下,女生慌慌張張地跑下了樓梯。
  「真不簡單。」風間朝著夏樹身影消失的方向感慨。
  程司愣了會兒:「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抽籤的結果是A班最後一個出場,跟在B班之後。
  在後台等待時女生們一如既往地扎堆唧唧喳喳,幾乎蓋過台上的歌聲,組織的老師立著眉狠狠瞪過來,才稍微收斂一點。
  夏樹坐在一個高高的儲物櫃上,無聊地把裙子下的小腿蕩來蕩去,淡淡的目光在混亂的人群中搜索那幾個對自己來說稍微有點意義非凡的身影。
  程司正好站在門口,一會兒和前面的人打鬧一會兒和身後的人說笑,像剛上了發條一樣精力過剩。風間人高,排在程司後面,因此轉出了門外看不到。隊伍前面專注於各種八卦的眉飛色舞的女生群裡,黎靜穎背向自己,脊背和腰桿挺得特別直,在穿同樣制服的女生中也非常顯眼,在沒在說話看不見,但很明顯,周圍的七八個女生說話時都面朝著她。至於趙玫,修長白皙的腿好像從櫥窗裡模特身上卸下移植過來似的,使男生們頻頻側目。
  舞台上的歌聲收在了最激昂的地方。
  幕布被拉起來時,輪滑的聲音很吵。B班離場雷厲風行地像軍隊,相比起來,A班上場拖拖拉拉花了兩倍的時間。
  經過夏樹面前時,程司不忘伴以毫不保留的笑容做了個加油的手勢。
  暗紅色的幕布被緩緩拉開,夏樹沉著地走出去,目光一瞬間地游離,隊列中的風間好像似笑非笑,不過目光短暫但毫無疑問地定格在夏樹的臉上,那眼神直抵人心。
  視線和視線意外地交疊在相同的路徑上。
  雖然愣神祇有半秒,不至於把演出搞砸,但之後那個面朝台下的鞠躬,夏樹明顯感覺到了自己的心不在焉。
  女生轉過身,抬起手停了兩秒,定了定神,身後的觀眾席從騷亂重新歸於平靜。
  左手壓著弧度降下去,鋼琴伴奏聲像泉水一般流了出來。
  眼前的友善或冷漠中,有對自己而言無比重要的存在,那是自己一切矛盾的根源。
  那麼多混雜在一起的迥異歌聲中,只有一個,在我聽來是那麼清晰。
  深埋在大腦皮層的面孔,熟悉卻不敢回憶的聲音……全部沿那條悲傷與歡喜的轉折線對折,吻合過來。
  從最重要的人嘴裡說出的冰冷的話,是不是比全世界的漠不關心相加還要令人悲哀?
  「夏樹,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因為,一個我希望你幸福,而另一個我卻嫉妒著你的幸福。
  兩個截然相反的我日復一日在同一個身體容器中吵著架。
  那些無法言喻的矛盾悲傷並不會隨著日界線的轉動消失無蹤,甚至身邊的一切都喪失了原先的屬性時,它們還在繼續異常鮮明地從心澗拔節生長出來,用尖利的倒刺刮破每一寸柔軟的心室壁。迅猛如上一個風聲鶴唳的季節。
  而你,我知道,在最後不得不問出這句話之前,也許你一直隱約明白,只不過無力面對我緊攥在手裡的武器。
  (六)
  從禮堂回到教室,大家藉著尚未散盡的激情繼續吵吵嚷嚷,回顧剛才身邊同學的表現,咀嚼自己掩藏得很棒的緊張,短暫混亂後,廣播裡響起合唱比賽的名次播報聲:「二年段第一名,二年B班。第二名,二年A班,第三名……」
  好像當頭一盆冷水,教室裡寂靜了五六秒,才逐漸有人訕訕地發出聲音,語氣與音調都與方才不可比擬。
  在那些埋怨或者懊悔的竊竊私語中,唯一因重複次數略多而顯得突兀的那句是:「還不是因為指揮。」
  程司前後搖擺的椅子突然落地,轉過頭朝女生大聲道:「吶,夏樹。」等面無表情的對方側頭朝自己看來,才意識到還沒想出可以轉向的新話題。
  只要說點什麼,轉移她的注意,好讓她聽不清那些無端的遷怒。
  男生撓撓頭:「等下放課後有事麼?」
  「欸?」女生預感不到下文的方向,有些迷茫,「沒有啊。怎麼?」
  「和我們一起出去聚餐唱K吧。人不多,就我們平常那幾個人。」男生頓了一頓,補充道,「你放心,我會說服趙玫。」
  「小範圍聚會啊?」女生撐著下頦,還不是太明白的樣子,「可為什麼……」
  「慶祝合唱比賽第二名。」男生接下去的語氣堅定得讓人找不出辦法拒絕,「來吧。」
  夏樹想了想,準備點頭答應,對方卻好像並沒有期待自己的回答,胸有成竹地露出狡猾笑容:「風間也來的呀。」故意強調某兩個音節的怪腔和沒有控制住的音量,一下子讓女生體會到脊椎被釘滿鋼釘般的尷尬。
  好在風間只是向這邊瞥了一眼,就又垂頭專注於面前的動賓短語從句了。
  看見夏樹和程司同時走出來,並且一起在走廊上站定,夏樹也並沒有告辭離開的意願,黎靜穎的表情持續那麼幾秒的不自然。
  程司沒解釋太多:「夏樹也一起去。」
  黎靜穎的答覆更精簡:「哦。」
  風間的視線從難掩失落明顯不開心了的女生的臉頰上移開,轉向另一邊神色有點怔忡的夏樹,在心裡重複了一個「哦」字。
  「唔——這樣啊,可是我跟小靜想回家換過衣服再出來欸,穿得跟IT精英一樣去K歌很奇怪啦。」雖然事先程司打過招呼,但趙玫還是一如既往地對夏樹感冒,陰沉著臉扯起自己的正裝制服前襟,朝夏樹瞥過去一眼,「某人倒沒必要換。」然後又受了啟發想起靜穎手裡的塑料袋,「而且小靜總不能拎著兩包衣服去吧?」指的是先前借給夏樹指揮時穿的服裝和靜穎自己換下的正裝外套。
  聽出眼下關鍵問題在自己身上糾纏,夏樹表態說:「沒關係,不用管我,我也可以回家換衣服,或者約個地方等你們也沒關係。」
  程司從夏樹的高跟鞋上收回目光,替所有人做了決定:「那就這樣吧,大家分頭行動,六點半在八佰伴門口見,再一起去玩。」
  除此之外沒想出更合理的解決方案,於是立刻全票通過,
  五個人零零散散前前後後地橫穿基本走空的校園出校門。安靜的黎靜穎和疑似有多動症的趙玫走在前面,推著單車的男生們和夏樹並排跟在後面。
  夏樹很難不注意到,剛才成為焦點負擔的那兩包衣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轉移到風間和程司手裡了。
  真是體貼得無微不至。
  跳脫在所有複雜的關係之外,夏樹才真正瞭解,黎靜穎這種人為什麼討厭。
  (七)
  從四點到家到六點出門,整整兩個小時,夏樹換了衣服後不知該做什麼,對著鏡子發愣,看著看著又覺得這樣搭配不好,脫下衣服換個款式,滿意後盯著看,須臾又覺得不對勁,
  來回折騰,被換下來扔開的衣服鋪了一床一地。
  出門時特地回頭對著玄關處的小鏡子再多看一眼,心想這下終於可以算是完美了。
  「你這是怎麼回事啊?COSPLAY拖把?」趙玫一手牽起夏樹長及小腿中部的裙角,毫不掩飾地誇張地大笑。兩個男生也不見得有多贊同夏樹的裝扮。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美女範本黎靜穎。
  雪紡白底小碎花A字連衣裙,長度在膝上15厘米處戛然而止,膝蓋上下那一節筆直的腿被下面淺棕色的長靴襯托得異常白淨,帶小毛球的細長圍巾點綴經由起伏的胸線一直垂於腰間,女孩子渾然天成的甜美嬌氣被外面長款帶毛帽軍綠色風衣的酷感巧妙地中和,一點刻意一點張揚一點矯情都沒有,成為清純嫻靜又不失時尚的典型。
  夏樹習慣性地面無表情。
  即使黎靜穎基本上沒有對誰造成傷害,但她帶給周圍女孩的傷害卻是不言而喻的。沒她長得漂亮,沒她多才多藝,沒她那麼好的家境,沒她人緣好,連學習成績方面也輸得一敗塗地。和這種人成為朋友?絕對不是種幸運。
  吃飯時面對鬧騰的男生盛情遞來的菜譜,夏樹擺手推辭,並不是沒有口味的偏好,而是怕直接點出自己喜歡的菜卻被趙玫嘲笑鄙夷。
  K歌時更是沒有敢於做出的選擇,自己喜歡的歌手不是旁人認可的偶像,自己喜歡的歌雖然在各種榜單上都頻繁出現但似乎都被同齡人劃歸為「濫俗」曲目。
  對大家面孔上瞬間閃過的神色變得關心,猶如在鋼絲上行走一樣小心翼翼。逐漸讓大家感到無趣。
  「夏樹出來是為了當觀眾的麼?」黎靜穎注意到自我冷落已久的女生。
  「欸?……也不是,只不過……我根本沒有會唱的歌啦,最多也只會哼哼幾首歌的高xdx潮部分。」裝作開朗毫不介意,想矇混過關。
  程司從和趙玫的話筒爭奪戰中分身出來:「夏樹不是很喜歡《失敗的離棄》麼?唱《失敗的離棄》吧!」
  「失敗……」女生還在一面觀察旁人臉色的細微變化,一面隨時準備做出推辭反應。
  「是麼?夏樹喜歡《失敗的離棄》?」不知是出於真心,還是善解人意地圓場,黎靜穎的眼裡閃過喜悅,在女生慌亂地轉過頭想要否認之前笑著說道,「我也是……最喜歡這首歌呢。要不一起點來唱吧?」
  「欸?」女生有白駒過隙的遲疑,最終卻還是搖了搖頭,「雖然喜歡聽,可是不會唱。」
  「唔——好可惜哦。」
  夏樹在三方失望眼神的包圍下起身:「啊……我那個……去一下洗手間。」
  如果不是黎靜穎,和誰合唱都無所謂。黎靜穎在刻意迎合自己,幾乎到了討好的地步。把這樣虛偽又難堪的她看在眼裡,真是一種樂趣。
  夏樹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已經一點一點往自己不情願的方向改變。
  越來越像。
  (八)
  風間言出必行,送夏樹回家。但著實是不快的一路。
  途中目睹一場交通事故,一輛出租車和一輛私家車追尾。風間和夏樹所乘出租車的司機由此大發感慨,不停抱怨「每出一次交通事故就整個月血本無歸,要修車,要賠償,警察要罰款,出租車公司還要罰款」,也不管有沒有聽眾。
  直到夏樹突然冒出一句「你什麼意思」,司機才因詫異而終止滔滔不絕的憤世演說。
  風間知道她是在和自己說話,反問:「什麼什麼意思?」
  「以前我確實有做錯的地方,我道歉。但你也不至於記仇這麼久。今天在台上,那種眼神,什麼意思?」夏樹明顯是在找茬出氣,只不過她找錯了對象。
  男生本不想和小女生唧唧歪歪,但聽到她語氣中火藥味甚濃,乾脆徹底攤牌:「我什麼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別以為你換個城市換所學校就逃到世外桃源了,就沒有人知道你以前的所作所為了。夏樹,你是很聰明,但不算世界上最聰明,不要在我眼皮底下動歪腦筋。我蠢過一次,不會蠢第二次。阿司和我不是一般的朋友,你覺得你用你擅長的那些小伎倆對他,我可能袖手旁觀嗎?」
  風間語速很慢,反而讓夏樹感到有點毛骨悚然。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女生強作鎮定,卻控制不住哆嗦的嘴唇。
  「你之前在新都一中沒錯吧?」
  「你調查我?」
  「沒錯,所以說到這個分上,相信你明白了吧?」
  夏樹臉色變得煞白,像被施了定身術,連脊背也僵硬了:「那又怎麼樣?這跟你和程司有什麼關係,少對號入座了。」
  「別跟我說你不打算變相重蹈覆轍。聽聽阿司怎麼說的?『夏樹身世很可憐,很小的時候她媽就扔下她和她爸跟人跑了,她爸又結了婚,把她扔給爺爺奶奶了事。『的確,阿司是相信了,你以為我也會相信麼?」
  夏樹一聲不吭地盯著咄咄逼人的男生。
  「你明明有母親,卻沒照實填在檔案裡,還編出這種灑狗血的劇情。如果你真的夠聰明,就自覺地離我們遠點。我也不想搞得大家都不愉快。」
  「如果我不呢?」
  「我就如實告訴阿司。把你的一切。」
  「他不會信你。」
  「難道他會信你這個愛說謊的行為偏差女?」
  「誰知道。」夏樹恢復血色,冷哼一聲,反將一軍,「你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阿司是什麼關係。果真不是一、般、的、朋、友。」一字一頓地完成最後反擊,女生果斷地喊:「停車。」
  早意識到後座唇槍舌戰事態嚴峻的司機踩了個更加果斷的急剎車,恨不得直接把這兩個了不得的乘客甩出門外。
  夏樹要強地付了車費,用盡全力甩上車門,卻沒想到風間重新開門下了車,並且還一直跟在自己身後。
  「你幹嗎?還跟著我幹嗎?」
  「送你回家。」
  「剛撕破臉又來假惺惺。怕了?」
  「怕我沒送到底,你改天又編出什麼『路遇歹徒不幸被什麼什麼』的灑狗血劇。」
  「你!」
  「我,只說一遍;你再不快回家,我就是歹徒。」
  (九)
  在程司眼裡,夏樹是謎。
  不難注意到,夏樹有雙重性格。很多場合,尤其在校外,是活潑可愛的,但有時會突然變得陰鬱寡言,城府心機很深的樣子,捉摸不透。
  輔一出現就與趙玫不合,如果說是因為趙玫排異性太強衝突在所難免,之後又和黎靜穎翻臉就很難理解了,更奇怪的是兩人不知何時又忽然和解,然而和諧的日子沒過兩天,怎麼又會和風間互掐起來?這就更加無法解釋了,且不論奇怪少女夏樹,印象中風間對任何人任何挑釁從來都愛理不理的。
  而眼下,每個課間都出現集反語、隱喻、象徵、諷刺、含沙射影、指桑罵槐於一身的唇槍舌戰大會,用「刀光劍影、暴風驟雨」形容也不為過。程司不僅跟不進對話,而且連聽都聽得雲裡霧裡,因為沒找到這兩人的矛盾焦點,幾次調解未遂,最終,只能直接嚴肅認真地提出抗議:「風間,我插一句,你沒發現你這幾天說的話比前幾年相加還多嗎?你也知道,話多是我唯一的特長,你把我台詞都搶光了我還怎麼混?」
  風間停下來,冷淡地掃他一眼,致命一擊:「我認為你下輩子也想不出這種台詞。」
  「再說你插了不只一句。」夏樹輔以最後一擊。
  在某些情況下,倒是「同仇敵愾」。
  「我靠,簡直是史密斯夫婦!」程司立刻向靠近的黎靜穎發出警告,「別過來,這邊有核反應堆。」
  「聖誕舞會的舞伴抽籤決定,夏樹你過來和我一起做簽吧。」黎靜穎直接無視了程司。
  夏樹點頭答應著起身,風間像結束一項休閒活動似的立刻偃旗息鼓。
  最後程司倒成了莫名其妙的角色。「太過分了,你們太過分了。」
  有夏樹幫著黎靜穎做簽,進度很快,,沒等上下午第一節課,分配結果就出來了。由於男生人數少於女生人數,所以是男生來抽女生的名字,餘下的女生只好自認運氣不佳和女生做舞伴。
  夏樹在騷亂中「專心」地做著剩下的英語題,等人來「認領」自己,卻直到上課鈴響起,教室裡的喧囂止息,也沒有人拿著寫著夏樹名字的紙條來知會一聲。夏樹有點莫名其妙,但更多的情緒是惱火,不可能是遺漏了,因為夏樹的簽是她自己親自做的。
  一直沒有舞伴出現,如果排除紕漏出現的可能性,那麼就只剩下一種可能:擔任自己舞伴的那個人,對這個抽籤結果相當不滿。
  夏樹對自己的人緣也多少有點自知之明,但這麼明目張膽地對立,她首當其衝想到的人就是風間,於是窩著一肚子火氣伺機待發。
  然而下午第一個課間,夏樹穿過走廊去教學樓對面的圖書館借選修課教材,無意中捕捉到躲在轉彎處另一邊的對話。女生不由得停下腳步,找了個教室後門凹進去的缺口把自己藏起來。
  「就換一下嘛,你幹嘛那麼死腦筋嘛!」男生的聲音,夏樹連反應時間都不需要就能辨別出是誰。
  「不是我死腦筋啦,我也很想換啊,可是每個人都要求換的話,不是白抽籤又亂套了麼?」黎靜穎獨特的軟綿綿的聲線,字句中像摻進稀釋過的蜂蜜,毫不做作。夏樹一直覺得那是有實力做播音員至少是接線員的音色。
  「問題是現在只有我要求換,其他每個人都非常安於現狀的嘛。你看,只要我和風間說說,他肯定沒意見,你也說風間和夏樹其實是歡喜冤家嘛。」
  歡、歡喜冤家?
  何來這種評價?夏樹眼球快彈出來了。
  「夏樹現在還不知道誰抽中了她,知道是風間的話肯定比知道是我要開心,現在就看你,只要你同意那不就是皆大歡喜麼?」
  夏樹倚著門突然不能動彈了,甚至感到血液涼了下去。
  「同意是同意啦,只是……我不明白欸,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折?」
  男生卻沒有正面回答她。「那我去跟風間說了啊。」語調瞬間就比先前輕鬆多了。程司說著就從走廊另一邊往教室跑去,興奮得連蹦帶跳,回頭向黎靜穎揮手再見的時候也沒注意到躲在側後方、明明距離更近的夏樹。
  夏樹看著黎靜穎的背影,感到心在下沉。
  (十)
  大課間時集體舞第一次排練,老師過來教了幾個基本舞步之後,大家就開始分組練習。不知程司與風間的交涉出了什麼問題,總之,黎靜穎少見地垮著臉不高興,仍然是風間的舞伴,而程司壓根沒在舞蹈房現身,這讓夏樹的處境比無奈地和女生搭配的女生更加尷尬。
  猜想程司不在教室就在籃球場,夏樹瞅準沒人注意自己的時機乾脆溜了出去。果然,在球場看見了程司。夏樹微笑著把手插在口袋裡站在場邊,既沒有叫程司,也沒有什麼引人注目的舉動,彷彿只是個看熱鬧的普通女生。
  和程司一起打籃球的兩個男生卻同時注意到了場邊的夏樹,互相問著「認不認識那個女生」,程司經過提醒轉身,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什麼,賠著笑臉跑向她:「不好意思啊,是排練麼?我忘記了。」
  夏樹不說話,朝場內那兩個男生報以感激的一笑,不搭理程司,轉身就走。
  程司吐吐舌頭,把球扔給哥們兒:「你們自個兒打吧。」說罷跟在夏樹後面往教學區走去,男生們在身後「嗷嗷」地起著哄。
  「生氣了?忘了麼!我說你別走那麼快啊。」程司上前兩步企圖和夏樹並肩走,卻立刻被加快步伐的女生重新甩下一小段距離,「算我不對行了麼?」
  夏樹一言不發,健步如飛。
  「夏樹!對不起!我鄭重道歉!一百萬分對不起!」
  見女生依舊不為所動,程司一副傷腦筋的表情,跟著健步如飛。
  「一百二十萬分對不起!」
  繼續陪著笑跟在後面。
  「你說句話吧。我都認錯了嘛!至於生這麼大氣麼?欸!舞蹈房往這邊走。」程司扯住夏樹的衣袖。
  女生終於停下來轉過身,突然變了語氣和態度,不再有半分笑意:「要去你自己去!」說完又繼續往教室方向走。
  「不是,我說,」程司小心翼翼地跟著,「……不排練了麼?」
  「你看看時間,馬上就上課了。」
  「哎呀你看你生這麼大氣不就是讓我回來陪你排練麼。」
  「陪我?」夏樹停下,帶著嘲諷的語氣反問道。
  男生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你……你有沒有一點集體榮譽感啊!做什麼事都吊兒郎當沒個正經樣!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無所謂,把別人的努力都看作理所應當,得了榮譽就統統攬到自己身上!以為自己受歡迎就多有資本了!你有什麼了不起啊你!」徹底暴走了。
  連珠炮似的吼得程司怔在原地,夏樹氣鼓鼓地往樓上的教室跑去,沒給對方留任何跟上來的機會。
  男生無奈地撓撓腦袋,歎了口氣,半響才疑惑不解地喃喃重複道:「集體榮譽?」

《日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