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泰恩福耳山洞:一個蘇格蘭的傳說

    許多年以前,在蘇格蘭的一座怪石鱗峋的海島上住著兩個漁夫,他們和睦相處,生活十分愉快、幸福。他們兩人都沒有結婚,也沒有親戚。儘管他們打魚的方式不同,但他們都靠打魚為生。他們年齡差不多,但外貌和性格卻迥然不同,就像雄鷹和海豹那樣截然不同。

    他們中的一個叫卡斯帕爾。他又矮又胖,長著一張寬闊而又結實的圓臉,兩隻眼睛笑瞇瞇的,顯得和藹、善良,好像從來沒有悲傷和煩惱似的。他不僅長得肥胖,而且行動遲緩,因此他成天只能忙忙家務活,如烘烤糕點,或編織魚網,用來捕魚或者出售,另外,他不少時間花在耕種自己的那一小塊土地上。他的那個夥伴同他正相反:身體乾瘦、細長,長著一個輪廓分明的鷹鉤鼻和一雙銳利的眼睛,他是一個最能幹、最幸運的漁夫,是一個像鳥兒的羽毛一樣靈活的人,也是全島最勤勞的農民,同時,他也是在基爾西瓦爾集市上有名的最貪婪的商人。不過,他的貨物好,他也不騙人,所以大家都喜歡跟他做生意。維爾姆·法爾克(鄉親們這樣稱呼他)儘管貪婪,但他還是願意把好不容易才賺來的錢跟卡斯帕爾分享。他們不愁吃穿,日子過得好。可是,光過好日子還不能滿足維爾姆貪婪的心。他要發財,而且要發大財。他很快就明白,走一般勤勞致富的路那太費勁了,於是他一心想碰上特殊的機遇,憑運氣發大財。他腦子裡想的儘是發財的事,其它的事他已不考慮了。他跟卡斯帕爾談起他的想法。卡斯帕爾把維爾姆的每句話都當做至理明言,於是他把維爾姆的想法告訴了鄰居。很快這事便紛紛傳開了,有人說維爾姆靠惡魔的幫助得到了黃金,又有人說維爾姆還從地府的冥王處得到了藏寶的秘密。

    起初,維爾姆對這些傳言一笑置之。後來,他真的以為哪一位精靈有一天會給他洩露一個藏寶的地方。因此,當鄉親們再以這類話嘲弄他時,他也不再反駁了。他雖然還在做生意,可熱情不高了,他只是盲目地尋找寶藏,希望一下子發大財,為此浪費了不少時間,這些時間他本來可以用來捕魚或者幹些其它有益的事。也許,這也是他的不幸。有一天,他孤零零地站在海灘上,抱著渺茫的希望,注視著洶湧澎湃的大海,好像幸運會從那裡朝他湧來。突然,巨浪把一顆黃色的彈丸,一顆金彈丸,捲到他腳下的青苔和岩石之間。

    維爾姆站在那裡,像是著了魔,這告訴他,他的希望並不是空想。大海給他送來了金子,送來了美麗的純金,也許它本來是一塊大金錠,落在海底,經過海浪的沖刷,才變得像獵槍子彈一樣的大小了。於是,他明白了,從前一定有一艘滿載貨物的船在附近的海上沉沒了,而他正是命中注定要把沉沒在海底的寶藏打撈上來的人。從此,這就成了他唯一的追求。他把拾來的金彈丸小心翼翼地藏起來,連他的朋友也不讓知道,免得別人攪了他的發財美夢。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擱下了,日日夜夜待在海邊,不是撒網打魚,而是朝海裡拋出一把自製的鐵鉤,打撈金子。可是,他毫無收穫,反而更加貧困了,因為他再也掙不到一文錢,而卡斯帕爾慢吞吞地幹活,根本維持不了兩個人的生計。為了尋找寶藏,維爾姆不僅花掉了撿到的那塊金子,而且花完了兩個人原來掙下的財產。可是卡斯帕爾就像以前默默地從維爾姆那兒得到許多食物一樣,對他這種毫無意義的舉動也默不作聲,毫無怨言。朋友的這種忍讓的態度反而激勵了維爾姆,他更加不知疲倦地繼續尋找財寶。使他感到振奮的是,每當他躺下休息時,眼睛一閉上,耳邊就響起一種輕輕的說話聲,他聽得十分真切,可是每次又不能記住它。像維爾姆這種人,總是把一切事跟自己心裡想的連在一起。儘管他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他還是認為這種奇怪的耳語聲跟自己尋寶有關係,這更加堅定了他的信念:他一定會走運,一定會找到一大堆黃金。

    有一天,他又站在撿到黃金的海岸邊,海上突然起了暴風雨。十分猛烈。他只得到附近的一個山洞裡躲避。這個當地人叫做斯泰恩福耳的山洞,有一個長長的地下通道,通道兩頭的口子正對著大海,海水湧來時可以毫無阻擋地穿過。海水穿過時,泡沫飛濺,咆哮聲震耳欲聾。這個山洞只有一個地方可以進出,也就是上面的裂縫處。除一些大膽、頑皮的男孩偶爾進洞外,很少有人會來,因為洞內不僅危險,還有一種鬼怪似的叫喊聲。維爾姆吃力地摸到洞口,走進去約一丈多深,才來到一塊突出的岩石上,下面是懸巖峭壁。他趁勢坐下,聽著暴風雨在頭頂怒吼,看著波浪在腳下洶湧翻滾,腦子裡又想起沉船的事來。這該是怎樣的船呢?他雖然到處打聽,可是一些上了年紀的當地人也從未聽說過附近有船隻沉沒。他自己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當他終於從夢幻中醒過來時,他發現暴風雨已經過去。他剛想離開山洞,往上爬時,忽然聽到底下有個聲音傳來,這聲音清清楚楚,在喚「卡爾——彌——翰」幾個字。他吃了一驚,連忙朝底下張望。「偉大的上帝啊!」他叫了起來,「這正是我在睡夢中聽到的聲音,老天啊,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卡爾彌翰!」維爾姆一步走出去,離開了山洞上面的裂縫口,又聽到了從洞裡傳來的這一聲音。他活像一頭受驚的狍子,慌慌張張地朝他的草屋奔去。

    維爾姆不是一個膽小的人,他只是感到事情來得太突然了。不過,他的貪財之心也太大了,任何危險都嚇不倒他,他硬是在荊棘叢生的發財小道上往前闖。後來,有一天深夜,他趁著月色,乘船來到了斯泰恩福耳山洞前的海上,往前扔出鐵鉤撈寶藏,鐵鉤突然被什麼東西鉤住了。他使盡力氣也拉不動。這時,海面上起了風,空中烏雲密佈,小船猛烈地搖晃起來,眼看就要翻了。維爾姆毫不動搖,他拉呀拉,直到拉得動了。因為手裡沒有重量了,他還以為繩子斷了呢。這時,月亮被烏雲遮住,海面上浮起了一個又黑又圓的東西,他又聽到了一聲「卡爾彌翰」。維爾姆急忙伸手去抓,可是那東西又消失在漆黑的夜幕裡。這時,狂風大作,他連忙到附近的岩石下躲避。平日裡,他無休止地追尋財物,受盡折磨。今天,他勞累不堪,不一會便躺在地上睡著了,希望在夢中重新獲得忍受折磨的力量。維爾姆醒來時,冉冉升起的太陽已將第一道光線灑在一平如鏡的海面上。他剛要出去勞動,看到遠方有一個黑影朝他慢慢漂來。不一會,他認出這是一條小船,船上有一個人影。他感到驚奇的是,對面的小船雖然用尖尖的船頭朝海岸旁靠上來,可是船上卻沒有船帆和船槳,坐在船上的人好像沒有想到掌舵。其實,他還不知道船上到底有沒有船舵。小船越來越近,最後停靠在維爾姆的船旁。船裡原來是個乾癟的小老頭,身上穿著黃亞麻的衣服,頭戴一頂高高聳起的紅睡帽,眼睛緊閉著,坐在那是活像一具乾屍。維爾姆對老頭大聲喊叫,還推了推他,他都沒有反應。他用繩子繫住小船,正想把它拖走時,小老頭卻突然睜開眼睛,眼珠骨碌碌地轉動。那種模樣連最大膽的漁夫都會感到害怕。

    「我在哪裡呀?」小老頭深深地歎息一聲,用荷蘭語問。維爾姆從前跟荷蘭的漁夫學過一點荷蘭語,於是告訴他這個島的名字,並問他是誰,到這裡來幹什麼。

    「我來,是想著卡爾彌翰。」

    「看卡爾彌翰?真是天曉得!這是什麼東西?」貪婪的漁夫驚叫起來。

    「對這種方式的提問,我一概不予回答。」小老頭說,顯然十分害怕。

    「喏,」維爾姆大叫一聲,「卡爾彌翰是什麼?」

    「現在,卡爾彌翰什麼也不是,可是從前卻是一艘美麗的海船,裝著黃金,那是任何一條船都比不上的。」

    「它在哪裡沉沒的,什麼時間?」

    「那是在一百年前。至於什麼地方,我也不太清楚。我來,就是為了尋找沉船的地方,打撈失落的黃金的。如果你願意幫助我,那麼我們可以平分那些金子。」

    「非常願意,請告訴我,我該幹什麼呢?」

    「你要幹的事,是需要膽量的。你必須在半夜時到島上最荒涼、最偏僻的地方,牽上一頭牛,到時殺掉牛,然後請人把新鮮的牛皮裹在你身上。陪你來的人再把你放倒在地上,讓你一個人躺在那裡。等到時鐘敲午夜一點時,你就知道卡爾彌翰的財物究竟在哪裡了。」

    「使用這樣的辦法,連老盎格魯人的兒子也會帶著靈魂進入地獄的!」維爾姆吃驚地叫起來。「你是個惡毒的魔鬼。」他接著喊道,一面匆匆忙忙地划船離開了,「你去下地獄吧!我不願意跟你來往。」

    小老頭恨透了,把牙齒咬得格格響,看著他的背影詛咒、謾罵。可是漁夫維爾姆卻手握雙槳,很快就劃到聽覺範圍以外的地方去了。他繞過山巖拐了個彎,一會兒便不見了。可是,他儘管發現惡毒的魔鬼想利用自己的貪婪,用黃金做圈套誘騙自己,可是他那顆受到迷惑的心卻仍然沒有得到醫治。相反,他既想利用這個身穿黃衣的老頭的信息,又不想使自己陷入魔鬼的圈套之中。於是,他繼續在荒涼的海灘旁打撈金子,為此浪費了很多時間和財富。否則,他可以到大海的其它地方一大網一大網地捕魚,還可以像從前一樣用自己的勤勞創造富裕的生活。現在,他跟夥伴一起陷入貧困的境地,過著缺衣少食的生活。可是,這樣的困境明明是維爾姆一手造成的,那是因為他頭腦發熱,而又有一種錯誤的貪婪慾望。結果,卡斯帕爾必須負擔兩個人的生活,而他卻沒有絲毫怨言。是啊,他始終百依百順,就像從前一樣相信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那時候,他們的生活不是過得很愉快嗎?困境加重了維爾姆的痛苦,驅使他更急切地去尋找黃金,因為他希望不僅要解決自己的生活困難,而且也要解決朋友的生活困難。另外,「卡爾彌翰」這句惡魔一般的耳語聲仍然在睡夢中響徹耳際。總之,困難的生括、貪婪和無可指望的期待最後使他瘋狂起來,他決心按照小老頭的話去行事。當然,正如古老的神話所說,他跨出這一步就等於把自己交給地獄的黑暗勢力。

    卡斯帕爾竭力相勸,不過,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他越是懇求維爾姆放棄自己的意圖,維爾姆尋寶的慾望也就越強烈。最後,善良的弱者終於無可奈何地答應幫助他實現計劃。他們有一頭漂亮的母牛,這是他們親手把它從牛犢餵養大的。由於不忍心看到母牛落在陌生人手上,長期以來他們一直捨不得將它賣掉,這頭母牛便成了他們最後的一筆財產。現在,他們親手用繩子捆住母牛的雙角,兩個人的心裡痛苦極了。惡魔一般的貪婪驅使著維爾姆抵制一切善良的感情,卡斯帕爾對他無可奈何。這時已經進入了九月,蘇格蘭開始了漫長的冬天,黑夜也變長了。夜光雲隨著凜烈的晚風濃濃地攪拌在一起,堆砌得如同漩渦裡的冰山一樣,重重疊疊。山間的谷地和潮濕的沼澤間一片漆黑,混濁的河床看上去黑糊糊的,就像地獄的大門,讓人望而生畏。維爾姆領頭走在前面,卡斯帕爾緊跟在後,他鼓起勇氣,打著寒噤。他只要一看到那頭可憐的牲口,看到它如此信任而又毫無意識地朝著死亡一步步走去,想到它即將死在迄今為止一直餵它養它的人手上,他那模糊的眼睛裡禁不住充滿了淚水。他們好不容易才來到泥濘的狹谷裡,那裡長著青苔和灌木。巨大的山石星羅棋布,山谷坐落在荒涼的群山之間。這些山全都籠罩在灰濛濛的雲霧中,那是人跡罕至的地方。他們趔趄著走到山谷中央的一塊大石頭前,一隻受驚的山鷹呱呱地叫著朝高空飛去。可憐的母牛發出一聲聲沉悶的吼叫,似乎認出了這個可怕的地方,意識到自己面臨的厄運。卡斯帕爾轉到一邊去,擦拭著滾落不止的淚水。他抬頭順著剛才走來的山崖望去,遠處傳來了大海的咆哮聲,然後又舉目遙望山頂,天空中烏雲翻滾,不時地還聽到沉悶的轟隆聲。等他回過頭來再看維爾姆時,只見他已經把母牛綁在石頭上,然後舉起利斧,正要砍殺善良的牲口。

    他再也不能順從朋友的意願了,立刻把兩手合在一起,撲通跪倒在地。「看在上帝的分上,維爾姆!」卡斯帕爾絕望地大叫一聲,「饒恕你自己,饒恕這頭母牛吧!饒恕你的靈魂和你的生命吧!如果你一定要試試天意,那就等到明天!我們寧願宰殺另一頭牲口,也不要殺掉我們的母牛!」

    「卡斯帕爾,你瘋了嗎?」維爾姆大聲吼叫,真像發了瘋一樣,一面高高地揮舞著斧子,「難道要我饒了這頭牛的命而讓自己活活餓死嗎?」

    「你不會餓死的,」卡斯帕爾堅定地說,「只要我有一雙手,你就不會餓死。我願意起早摸黑地為你勞動,只要你不喪失純潔的靈魂,並讓這頭可憐的牲口活下去!」

    「那就請你把斧子接過去,把我的頭劈開吧!」維爾姆絕望地說,「我要求得到的東西沒有到手以前,我是不會離開這兒的。你能為我起出卡爾彌翰沉船上的寶貝嗎?你用一雙手除了能賺到最低劣的食物以外,難道還能賺到什麼嗎?不過,你可以解除我的苦惱了。來吧,讓我成為它的犧牲品吧!」

    「維爾姆,你先殺了這頭母牛,再殺了我吧!這一切都跟我沒有什麼關係,它只是牽涉到你的靈魂的安寧。啊!這裡就是彼克特人的祭壇,你所奉獻的祭品是專給陰司地府的。」

    「我不懂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維爾姆狂野地笑著,就像一個鐵了心的、誰也改變不了的人一樣。「卡斯帕爾,你瘋了,還要把我逼瘋,好吧,你瞧,」他說著把斧子扔在地上,同時撿起一把石刀,像是要把自己捅穿,「行了,讓我們一起死吧!」

    卡斯帕爾從維爾姆手中奪下利器,然後抓起斧子,揮舞著舉過頭頂,朝心愛的母牛腦袋上猛地砍去,母牛還沒有來得及抽搐,便倒在主人的腳下死了。

    隨著這一猝不及防的舉動,天空中突然雷鳴電閃。維爾姆直瞪瞪地看著朋友,就像一個大人看著一個孩子正幹著連自己也不敢幹的事情一樣。卡斯帕爾似乎沒有被隆隆雷聲所嚇住,也沒有因夥伴的驚訝而喪失理智,他一聲不吭地跪倒在母牛旁邊,開始剝皮。維爾姆驚魂稍定,連忙幫他一起幹。他剛才急於想完成這件事,而現在卻明顯地露出矛盾的神情。一陣暴雨瓢潑而下,雷聲在山間轟鳴,可怕的閃電劃破佈滿石頭和青苔的峽谷,一陣陣狂風在山谷和海岸間怒號、呼嘯。牛皮剝完了,兩個人累得渾身是汗。他們把牛皮攤在地上,卡斯帕爾按照吩咐,把朋友緊緊地裹在裡面,捆紮好。最後,這位可憐的人才打破長時間的沉默,同情地看著躺在地上好像中了邪的朋友,聲音顫抖著問道:「維爾姆,我還能給你幹點什麼嗎?」

    「沒有了,」他回答說,「再見吧!」

    「再見,」卡斯帕爾回答說,「願上帝保佑你,並像我一樣寬恕你!」

    這是維爾姆聽到的最後幾句話。接著,他便消失在越來越黑的牛皮中去了。這時空中又起了一場少見的暴風雨,狂風怒號。維爾姆只能靠耳朵聽了。一陣電閃,維爾姆不僅奇怪地看清了身旁的高山和岩石,還看到底下的山谷,看到浪花連天的大海和海灣間星羅棋布的島嶼。他甚至相信看到了那只陌生而又斷了桅桿的大船,大船剎那間又消失在一片漆黑之中。一連串的雷聲,震耳欲聾。大塊的岩石從山上滾落下來,幾乎要把他砸死。大雨如注,山谷裡積滿了洪水。山洪猛漲,快要浸到維爾姆的肩膀了。幸好卡斯帕爾剛才把他擱在一塊凸出的高地上,否則,他早就淹死了。水勢越來越高,維爾姆掙扎著想要脫離危險的境地,可是牛皮卻把他裹得越來越緊。他大聲呼喊卡斯帕爾,沒有用,卡斯帕爾早就離開了。危難之中,他不敢請求上帝。當他想哀求眾神時,他感到自己正落在眾神強有力的手中,內心產生了恐懼。

    水已經漲到耳旁,快到維爾姆的嘴邊了。「上帝啊,我完啦!」他大叫一聲,洶湧的山洪似乎已經淌到臉上了。正在這時,他的耳邊響起了瀑布一般的響聲,不過聲音很微弱。頓時,他感到嘴邊沒有水流了。山洪穿過岩石退下去,雨勢也減弱了。他絕望的心情逐漸消除,心中似乎又出現了一絲希望。然而,儘管他由於死亡的威脅而感到精疲力竭,並渴望能夠擺脫眼下被牛皮拘禁的困境,可是他那狂妄追求的目的還沒有達到,因此,生命危險變得微不足道了,一股貪婪的慾望又肆無忌憚地復甦了。他深信,為了實現目的,必須忍受眼前的困難,於是心情又平靜下來。最後,他又冷又累,竟然睡著了。

    他睡了大約兩個小時。一陣冷風拂過他的面頰,咆哮而來的海浪聲把他從幸福、忘我的酣睡中驚醒。天暗下來。就像剛才起風暴時那樣,閃電又照亮了四周。他再次看到了那條陌生的海船,海船漂浮在斯泰恩福耳山洞前高高的浪尖上,一下子又被拋進了萬丈深淵。他死死地盯住那個幽靈一般的海船,一陣不停息的閃電把海面照得通亮。突然,山一般高的海浪從波谷間騰空而起,海浪帶著巨大的威力把維爾姆朝山巖扔過去,他嚇得頓時失去了知覺。等他醒來時,暴風雨停息了,天空晴朗,可是仍然打著閃電。群山環繞,他躺在山腳下,感到渾身像散了架似的,一點兒也不能動彈了。維爾姆靜靜地聽著大海的波濤聲,其中還夾雜著莊嚴的音樂,猶如教堂裡的頌歌。開始,聲音非常微弱,他還以為是幻覺呢。後來,樂聲又不斷地響起,而且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最後,他甚至能夠分辨出,這就是教堂讚美歌的曲調,那是他去年夏天在一個荷蘭漁夫的船上聽到的。

    他終於聽出了歌詞。山谷裡又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他費力地把身體朝一塊石頭移動,把頭枕在石塊上,這時他真的看到了一隊人影。歌聲就是從那裡發出的,隊伍慢慢地朝他移動過來。那些人的臉上顯出苦悶和害怕的神色,身上的衣服好像在滴水。現在,他們就在自己身旁,歌聲停止了。人群中站在前面的是幾位樂師,還有幾名是水手。站在他們身後的是一位高大的壯漢子,衣服古色古香,綴滿了美麗的金飾品。他在腰間佩著一把利劍,手上拿著一把又粗又長的西班牙樂器,上面鑲嵌著金製的按鈕。一個黑男孩走在左前方,不時地給他遞上一根長煙袋。他鄭重其事地吸上幾口,再往前走。壯漢子筆直地站在維爾姆面前,兩旁站著幾個男人,衣著並不華麗,每個人手上都拿著煙袋,不過沒有跟在壯漢後面的黑男孩手上拿著的煙袋值錢。他們後面又上來一批人,還有一些女人,有的抱著孩子,有的牽著孩子,全都穿著貴重的異國情調的衣服。走在隊伍最後面的是一幫荷蘭水手,每個人嘴裡都叼著塞滿煙絲的褐色煙斗,臉色陰沉,一聲不吭地抽著煙。

    漁夫害怕地看著這支奇怪的隊伍,一種新的期待又使他保持著勇氣。他們圍著他站了很久,噴吐的煙霧聚成烏雲,籠罩在頭頂,星星在雲霧中閃閃發光。人群圍得越來越緊,口中和煙斗裡冒出來的煙雲越來越濃。維爾姆是個勇敢而又大膽的男子漢,他對可能發生的意外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可是,當他看到這一群人不可理解地朝自己逼近,好像要把自己壓死時,他頓時喪失了勇氣,豆粒大的汗珠從額頭上冒了出來,他緊張得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了。維爾姆轉過頭去,正好看到穿黃衣的小老頭直挺挺地坐在身旁。小老頭還跟上回一樣,只是嘴裡也叼著煙斗,似乎是為了嘲笑那一大幫子人。維爾姆嚇得幾乎昏死過去,他對著為首的人驚恐地大喊:「請以你供奉的神靈的名義告訴我,你是誰,對我有什麼要求?」壯漢更加鄭重其事地吸了幾口煙,然後把煙袋交給僕人,用一種可怕的冷漠的聲音回答說:「我叫阿·弗·范·斯韋爾德,是阿姆斯特丹的卡爾彌翰輪船上的船長。我們的船從巴達維亞返航,在途中沉沒了,就是在這裡佈滿暗礁的海岸邊沉沒的。喏,這些人是我的船員,這些是我的旅客,那些是勇敢的水手,他們都同我一起遇難了。你為什麼要把我們從海底深處的住宅裡呼喚出來呢?你為什麼要破壞我們的寧靜呢?」

    「我想知道卡爾彌翰船上的寶貝沉沒在哪裡。」

    「在海底。」

    「在海底什麼地方?」

    「斯泰恩福耳山洞。」

    「我怎樣才能得到它們?」

    「一隻企鵝為了一條鯡魚敢於潛入深淵。為了卡爾彌翰船上的寶貝難道不值得這樣做嗎?」

    「我會從中得到多少呢?」

    「遠遠超過你終生的需要。」穿黃衣的小老頭奸笑一聲說,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哄笑。

    「你問完了嗎?」船長接著問道。

    「我問完了。祝你順利!」

    「祝你順利,再見。」荷蘭人回答,然後轉過身準備走了。樂師們重新走在隊伍的最前列,同來的時候一樣,大家秩序井然地離開了。他們一面走,一面唱著莊嚴而又隆重的歌曲。歌聲越來越輕,漸漸變得模糊起來,最後完全消失在洶湧澎湃的波濤聲中了。維爾姆拼足最後的氣力,想要從牛皮的束縛中掙脫出來。他伸出一隻手,然後他用這隻手解開了捆在身上的繩子,從牛皮中鑽了出來。他連頭也沒回,急忙朝自己的草屋奔去,他跑到那裡,看到可憐的卡斯帕爾僵直地躺在地上,失去了知覺。他費了很大的力才使朋友重新甦醒過來。那善良的人看到失去了的朋友又站在自己面前時,興奮得哭了起來。可是,當他聽說維爾姆將要從事絕望的行動時,他臉上幸福的光芒又頓時消失了。

    「我寧願下地獄,也不想呆在這個家徒四壁的房子裡忍受苦難的煎熬。無論你是否願意跟我去,反正我要走了。」說完,維爾姆帶著火把、繩子和火種,匆匆忙忙離開了。卡斯帕爾急忙追出去,看到他已經站在上一回藉以躲雨的岩石上,準備順著繩索下到黑洞洞的深淵去。底下濤聲隆隆,氣勢嚇人。他費盡口舌,根本勸阻不了這個發瘋的人。於是,他決定跟他一起下去。維爾姆卻命令他留下來,叫他抓緊繩子。維爾姆竭盡全力朝巖洞懸下去,只有極度的貪慾才能產生這樣的勇氣和力量。終於他踩到了一塊往前凸起的岩石上。下面洶湧的海浪在翻滾,一片漆黑。海浪撞擊在岩石上,激起一層白色的浪花。維爾姆貪婪地向四面張望,終於看到腳下水底裡有一樣東西在閃閃發光。他放下火把,一頭栽下去,抓住了那件沉甸甸的東西,把它帶上水面。這是一隻小鐵箱,裡面裝滿了金幣。他告訴夥伴自己找到了什麼,夥伴要他就此滿足,趕快上來。可是他完全不聽夥伴的勸告。維爾姆認為這只是他長期努力奮鬥的第一個成果。他又一次撲下水去——海面上傳來了波浪的歡笑聲,可是維爾姆再也沒有露頭。卡斯帕爾一個人回到家中,從此完全成了另一個人。他虛弱的頭腦和多愁善感的心靈受到少有的震動,精神徹底崩潰了。他拋棄了一切,兩眼癡呆,日日夜夜地在外流浪,頭腦裡空空如也。從前認識他的人為他感到惋惜,同時又躲著他。據說,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有個漁夫在岸邊看到維爾姆跟卡爾彌翰船上的水手混在一起。就在那個夜晚,卡斯帕爾不見了。

    人們到處尋找,結果哪兒都不見他的蹤跡。據說,他常常顯形在卡爾彌翰船上,跟船上的人待一起,坐在維爾姆身旁。從此以後,這艘船每到一定的時候總要出現在斯泰恩福耳山洞前。

    「午夜早就過了,」當年輕的金匠講完了故事時,大學生說,「現在大概沒有危險了。我實在太睏了,我勸大家還是躺下安心睡覺吧。」

    「凌晨兩點以前我是不敢睡覺的。」獵人回答說,「有句諺語說得好:深夜十一點到凌晨兩點是小偷出沒的時間。」

    「這我也相信。」圓規匠說,「如果有人想謀害我們,那麼最好的時間莫過於半夜以後了。因此,我覺得大學生可以把他的故事繼續講下去,那個故事他還沒有講完呢。」

    「我不反對,」大學生說,「不過坐在我旁邊的獵人還沒有聽到故事的第一部分。」

    「你就講吧,第一部分我能想像出來。」獵人大聲說。

    「那麼,好吧。」大學生正要開始,突然傳來狗的吠叫聲,他又中斷了講故事。大家屏住氣,傾聽著。這時,一個僕人從伯爵夫人的房間裡衝出來,大聲說,大約有十到十二個全副武裝的人正從側面朝客棧走來。

    獵人連忙抓起獵槍,大學生也掏出手槍,兩個手藝人操起棍棒,車伕從袋裡拔出長刀。他們站在那裡,相互看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我們先到樓梯邊上去!」大學生喊道,「在我們被徹底制服以前,也得讓兩三個流氓嘗嘗死亡的滋味。」說完,他把第二把手槍交給圓規匠,解釋說,他們今天應該一個接一個地射擊。大家在樓梯旁站住,大學生和獵人佔據了前排位置。勇敢的圓規匠站在獵人的旁邊,他俯身注視著欄杆,把手槍瞄準樓梯中央。金匠和車伕站在他們後面,準備一旦肉搏時,便不顧一切豁出去拼了。他們靜靜地等了幾分鐘,終於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還聽到幾個人在悄悄說話的聲音。

    現在,他們又聽到有人上樓梯的腳步聲。走在前面的三個人已經暴露在他們的射擊圈裡。顯然,他們沒有料到別人會這樣迎接他們。當他們轉過樓梯的時候,獵人一聲猛喝:「站住!再往前一步,就打死你們。朋友們,扳上槍機,準備射擊!」

    強盜們大吃一驚,急忙撤了回去,同其餘的強盜一起商量對策。不一會,他們中的一個走過來,說:「先生們!你們想白白地斷送生命,這是極大的愚蠢。我們人多,足夠對付你們。迅速撤退吧,我們不會傷害你們,而且也不會搶你們一個子兒。」

    「你們想幹什麼?」大學生喊著說,「你們以為,我們願意相信強盜的話嗎?絕對不可能!如果你們要錢財,那麼就以上帝的名義過來吧!可是,第一個膽敢轉過牆角的,我就要叫他的腦袋開花,讓他永遠也不會感到頭疼了!」

    「請你們把夫人乖乖地交出來,」一名強盜說,「她不會遭到傷害的,我們願把她帶到一個又安全又舒適的地方去。她的隨從可以騎馬回去報告伯爵先生,讓他出兩萬古爾登金幣前來贖取夫人。」

    「我們會讓你們的妄想得逞嗎?」獵人回答說,他恨得咬牙切齒,扳上槍機,「我數到三,如果你到時還不離開,我就開槍。」

    「且慢!」強盜大喝一聲,聲震如雷,「你向一個手無寸鐵,而且正在跟你們和平協商的人開槍,這符合規矩嗎?愚蠢透頂的小伙子,你可以開槍把我打死,可是這也算不上英雄壯舉。這裡站著二十個夥伴,他們會給我報仇的。如果你們死了,或者缺胳膊少腿地躺在過道裡,那對你們的伯爵夫人有什麼好處呢?請相信我,如果她自願跟我們走,她一定會受到尊重。至於你,我在這裡也數到三,到時你們還不關上槍機,那就有她的好看了。把槍機關上,一,二,三!」

    「跟這些豬狗真不是鬧著玩的。」獵人悄悄地說,一面執行著強盜的命令。「說真的,我一條命算不了什麼。可是,如果我把他們崩了一個,夫人就會遭到殘酷的對待。我要去徵求伯爵夫人的意見。」他接著又大聲地說,「請給我們半個小時的休戰時間,以便讓伯爵夫人有個心理準備。否則,如果讓她突然聽到消息,她興許會嚇死的。」

    「好吧。」強盜回答說,一面派出六個人把守樓梯門。

    這些不幸的旅客跟獵人心慌意亂地走進伯爵夫人的房間。房間就在附近,人們談判時的聲音很響,她對每句話都聽得清清楚楚。夫人臉色蒼白,渾身激烈地哆嗦著。可是,她卻好像下定了決心,準備聽憑命運的安排。「我為什麼把這麼多好人的生命當兒戲呢?」她說,「你們根本不認識我,我為什麼讓你們去做毫無意義的防衛呢?不,我明白了,今天最好的解救辦法就是順從這批無恥之徒。」

    伯爵夫人的勇氣和不幸使大家深受感動。獵人哭著發誓,他不願忍受這種恥辱,大學生也嘲笑自己空有六尺之軀。「我要是再矮半個頭,」他喊著說,「而且又不長鬍子,那麼我就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就可以讓伯爵夫人把身上的衣服換給我穿,等這幫卑鄙的傢伙發現後,才會知道他們究竟幹下了怎樣的蠢事。」

    夫人的不幸給弗利克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一舉一動對他說來都是十分令人感動,而又十分熟悉的。此刻,他彷彿覺得就是早年去世的母親處在這種可怕的境地。他頓時勇氣倍增,信心十足,不惜為她獻出自己的生命。正當大學生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的腦子突然開了竅。他忘卻了一切恐懼,忘卻了一切後顧之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救出這位夫人。「如果事情只是這樣簡單的話,」他十分靦腆地走上一步,臉霎時緋紅起來,「如果一個人有矮小的身體,不長鬍子的下巴和勇敢的心靈,就能救出仁慈的夫人的話,那麼我也許是個合適的人選。以上帝的名義,你穿上我的衣服,用我的帽子遮住你那美麗的頭髮,背上我的包袱,扮成金匠弗利克斯上路吧。」

    大家對小伙子的勇氣都很驚訝。獵人高興地摟住他的脖子,大聲說:「好小子,你真的願意這樣幹嗎?你願意穿上仁慈的夫人的衣服,救她一命嗎?這是上帝給你的智慧。可是,光你一個人還不行,我願意跟你一起被他們抓去,願意作為最好的朋友伴隨你。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讓他們傷害你。」

    「我也跟你一起去,真的,我以生命擔保。」大學生下定決心說。

    為了說服伯爵夫人接受這個建議,大家花費了很長時間。一個陌生人為了救她而犧牲自己的生命,她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她想,等事情敗露時,強盜們一定會瘋狂地報復這個不幸的陌生人,那是多麼可怕啊!後來,她終於答應了。一方面,年輕人反覆要求,並一再表示自己的決心,另一方面,她一旦獲得拯救,便可以竭盡全力,救出自己的恩人。

    獵人和其他旅客陪同弗利克斯走進大學生的房間,他很快穿上伯爵夫人的衣服。獵人還給他戴上侍女的假髮和一頂女帽。大家都說沒有人能夠認出他來。連圓規匠也發誓說,如果他在大街上遇到弗利克斯,一定會脫下禮帽,表示敬意,根本不會知道他原來就是自己勇敢的夥伴。

    這時,伯爵夫人背上年輕金匠的小背包,侍女還在裡面塞上幾件衣服。伯爵夫人把一頂禮帽壓住額頭,手中拉著一根旅行枴杖,她的裝扮弄得沒有人能夠認出她來。如果在另外的場合,這批旅客看到這身滑稽的裝束一定會捧腹大笑。扮成手工藝工匠的伯爵夫人含著眼淚感謝弗利克斯,她答應盡快前來營救。

    「我只有一個請求,」弗利克斯回答說,「在你現在背著的背包裡有一隻小匣子,請無論如何小心保管好。這個小匣子要是丟了,那我會永遠感到痛苦的。我要把它交給我的養母,而且——」

    「獵人戈特弗利特知道我住的宮殿。」夫人回答說,「一切都會完好無損地回到你手裡。我希望你能夠親自來,高尚的年輕人,我的丈夫和我的親人都會感謝你的。」

    弗利克斯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樓下就傳來了強盜粗魯的叫喊聲。他們大聲說,時間已經到了,請伯爵夫人立刻上路。獵人走近他們,解釋說自己不願意離開夫人,寧願跟他們一起去,不管走到哪裡,他都願意伴隨左右,他不能丟下女主人,獨自一人去見伯爵先生。大學生也表示願意陪同夫人。強盜們商量了一陣,終於答應了,不過提出了條件:獵人必須放下武器。同時,他們命令其他旅客,在夫人被押走時,都必須保持安靜。

    弗利克斯放下面紗,面紗從帽子上垂掛下來。他坐在牆角落裡,一隻手撐著額頭,擺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等著強盜。其他旅客都回到另外的房間。不過,這裡發生的一切,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獵人滿面愁容地坐在旁邊的角落裡,他注意著伯爵夫人房間裡的一切動靜。幾分鐘後,門吱的一聲打開了,一位英俊的漢子走進來,他約莫三十五六歲,穿著豪華、漂亮。他穿著一套軍服,胸前掛一枚勳章,腰間佩一把長長的馬刀,手上拿著一頂禮帽,幾根漂亮的羽毛從帽子上一直垂下來。他進入房間後,兩個隨行的人立即把住房門。

    漢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朝弗利克斯走去。在這樣一位有身份的夫人面前,他似乎有點狼狽不堪,於是一連嘗試了好幾回,才慢條斯理地開始說話。「仁慈的夫人,」他說,「有時候,人們需要忍耐一下。今天,你就遇上了這種情況。你不要以為,我對你這樣顯赫的夫人會有稍微的失禮之舉。你會感到一切都很舒適。除了今晚受到一點驚嚇以外,你再也不會遇到任何麻煩。」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待回答。弗利克斯仍然一聲不吭,於是,那人又接著說下去:「你別把我看成卑鄙的竊賊,看成割人喉管的兇手。我是不幸的人,厄運使我過上了這種生活。我們希望永遠離開此地,可是,我們需要盤纏。當然,如果靠襲擊商人或郵車獲得這筆錢,這對我們來說是件簡單的事。但這樣做,我們會傷害許多人,把他們推入不幸的深淵。你的丈夫,伯爵先生在六個星期前繼承了一筆五十萬金幣的遺產。我們只要求他拿出兩萬金幣,這無疑是一個合理而又微不足道的要求。我們請你大發慈悲,給你的丈夫寫一封信。你可以這樣寫,我們把你扣留了,他必須盡快拿錢贖人。如果——你是明白我的意思的,那我們只好對你來硬的了。這筆錢必須在嚴守秘密的情況下,讓一個人送來,否則,我們是不會接收的。」

    這一幕引起了客棧裡所有住客的高度注意。最害怕、心情最緊張的要數伯爵夫人自己了。她相信,為她做出犧牲的小伙子此刻快要敗露了。她決心花一筆高價把他贖出來。可是,她同時也打定主意,決不跟強盜們離開客棧半步。她在金匠上衣口袋裡摸出一把小刀。她把小刀打開,使勁地握在手裡,準備寧願自殺也不受任何屈辱。當然,弗利克斯也十分害怕。不過,他想,這是具有男子漢氣概的行為,並且是值得稱道的行為,他應該幫助一個孤立無援、處境危險的婦女,想到這兒,他渾身增添了力量,內心也獲得了安慰。可是他擔心自己的行動,自己講話的聲音會露出馬腳。當強盜們說要寫一封信時,他變得更加擔心了。

    他該怎麼寫呢?對伯爵該怎麼稱呼,信應該寫成怎樣的格式才能保護自己,不至於暴露呢?

    當強盜頭子把紙和筆擱在他的面前,請他除下面紗,準備寫信時,他心中的恐懼升到了極點。

    弗利克斯不知道他穿的這套衣服多麼漂亮、合身。他如果預先知道了,那就根本用不著擔心會被戳穿。因為當他終於被迫拉下面紗時,那位穿著軍裝的強盜被面前這位夫人的美貌以及她那帶有男子漢氣勢的威武驚呆了。他更加虔誠、敬畏地打量著夫人。這一切自然逃不過年輕金匠的銳利目光。他完全放心了,至少在這一危險的時刻不會被認出來。他順手抓過筆,按照從前在某一本古書上看到的格式,給他想像中的「丈夫」寫了一封信。他寫道:

    郎君:

    妻夜行途中,不幸遭劫。歹人心存險惡,妻無法料定前程。只需你,伯爵夫君,以兩萬金幣來贖,他們才能放我。

    另設條件如下:對於此事不得聲張,不得告官,夫君須令一單身男子攜款前往施佩薩爾特森林客棧。若有違反,妻將遭受嚴酷而又長久的拘禁。

    懇請夫君火速營救。

    遇難之妻泣拜

    寫完,他把這封奇特的信交給強盜頭子。強盜頭子讀了一遍,點頭讚許。「現在完全由你自己決定,」他說,「是讓侍女還是讓獵人留下來陪你。我將派他們中的一個去給你的丈夫送信。」

    「我想讓獵人和這位先生留下來陪我。」弗利克斯回答。

    「好吧。」那人說完,走到門邊,喚來了侍女,「夫人,現在請你給侍女交代任務吧!」

    侍女哆嗦著走了進來。弗利克斯嚇得面如土色,他生怕事情會敗露。突然,一股難於言明的勇氣油然而生,使他順利地渡過了難關。於是,他開口說道:「我沒有其它事了,請你告訴伯爵,讓他盡快把我從不幸的境地救出來。」

    「當然,」強盜接著對侍女說,「你要明確地告訴伯爵,他必須為此保密,在夫人重新回到他的身邊之前,不得採取任何反對我們的行動。如果不照辦,我們的人會很快向我報告的,到時別怪我不擇手段。」

    侍女顫抖著答應了一切。她還按照吩咐,把伯爵夫人的幾件衣服和一些亞麻織物裝進背包,一起帶回去,因為他們帶不了這麼多行李。等到一切辦完以後,強盜頭子朝夫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請夫人跟他走。弗利克斯站起身來,獵人和大學生跟在身後寸步不離。三人走下樓梯,強盜頭子在一旁陪同。

    客棧前掛著許多馬。獵人被指定騎一匹。他們把另一匹十分漂亮、剽悍、背上備有女式馬鞍的馬給伯爵夫人騎。他們把第三匹馬給了大學生。強盜頭子扶著年輕的金匠坐上馬鞍,為他扣上皮帶,然後騎上自己的馬。他騎馬走在夫人的右首,左邊跟著另外一名強盜。獵人和大學生的左右兩邊也同樣有人跟著。等到大家都騎上馬時,強盜頭子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示意出發。不一會,整隊人馬便消失在樹林裡了。

    聚集在樓上房間裡的人眼看他們走遠了,才從驚恐中慢慢地恢復過來。這種心情是人們在遭到巨大不幸或者突如其來的危險後常常會有的。他們要是沒有親眼看到三個夥伴被強盜帶走,也許會十分高興呢!他們敬佩年輕的金匠,伯爵夫人感動得淚如雨下。她想,她該好好感謝這個人啊,其實,這個人她並不認識,而且她也根本沒有給他什麼好處。勇敢的獵人和誠實的大學生陪著他,這對大家多少是個安慰。如果年輕的金匠遇到不幸或者不愉快時,他們一定會幫助並且鼓勵他的。而且,足智多謀的獵人興許會想出法子,最後帶領他們一起逃出去呢。大家又商量了一陣,看到底該怎麼辦。伯爵夫人認為自己對強盜根本沒有宣過誓,因此決定迅速回到丈夫那裡去,以便調動一切力量,找到關押那三個人的地方,把他們救出來。車伕答應騎馬前往阿沙芬堡,懇求法院搜捕強盜。圓規匠願意繼續趕路。

    客人們在這天夜裡並沒有受到騷擾。森林客棧剛才還是出現一幕幕驚險場面的中心舞台,現在卻籠罩著死一般的寂靜。第二天清晨,為伯爵夫人服務的僕人下樓去找老闆,準備結賬啟程,但他又很快跑回來,報告說,女店主和夥計們都可憐兮兮地被捆綁在客棧裡,正在大聲呼救。

    客人們聽到這一消息都很驚訝。「怎麼?」圓規匠大聲說,「難道這些人真的無辜嗎?難道是我們冤枉了他們,他們跟強盜真的沒有什麼關係嗎?」

    「如果真是我們搞錯了,」車伕回答說,「我願代他們受絞刑。這一切都是騙局,目的是為了擺脫嫌疑。你們難道忘了這些人的可疑之處了?當我想下樓去時,那條訓練有素的獵狗咬住我不放,女店主和夥計應聲出現在我的面前,神色不快地問我來幹什麼,這些你們難道忘了?可是,他們又是我們的福星,至少是伯爵夫人的福星。如果客棧看上去不那麼令人生疑,如果女店主不是鬼鬼祟祟地對待我們,我們也就不會圍在一起,坐等天亮了。如果強盜們趁我們睡覺時襲擊我們,或者至少會堵住我們的房門,那麼,這位勇敢的年輕人想喬裝打扮,恐怕是不可能辦到的。」

    他們同意車伕的意見,準備向官府告發女店主和她的夥計。可是,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他們決定現在不聲張。僕人和車伕走下樓梯,來到房間,給強盜的同夥解開繩子,還盡可能裝出同情的樣子。為了取得客人的諒解,女店主只收了他們少許的費用,並且邀請他們日後再來投宿。

    車伕付清食宿費用,跟患難與共的朋友們一一告別,然後駕車上路了。繼他之後,兩個手工藝工匠也動身走了。金匠的背包雖然很輕,不過,它卻把柔弱的夫人壓得夠嗆。當女店主站在門前朝她伸出罪惡的手示意告別時,夫人的心裡感到更加沉重。「哦,你是一個多麼年輕的小伙子啊,」女店主看到溫柔的小青年時不由得喊了起來,「這麼年輕,就出來闖蕩世界了!你大概是一棵作孽的小草,被師傅趕出來的吧?喏,這跟我有什麼相干,祝你一路順利,回來的時候請務必賞光,再來住宿!」

    伯爵夫人害怕得渾身發抖,她連一句話也不敢回答,生怕她那柔和的嗓音會露出破綻。圓規匠覺察到了這點,他扶住同伴的手臂,對女店主說了聲再見,然後唱起一支歡快的歌曲,朝森林走過去。

    他們走了一百多步時,伯爵夫人大聲說:「直到現在我才感到安全!剛才我擔心女店主會認出我,然後叫夥計把我們抓住。噢,我多麼感謝你們啊!你們一定要到我的宮殿來,你們不是要到我那裡接你們的夥伴嗎?」

    圓規匠點點頭。他們還在講話時,伯爵夫人的車子從後面趕了上來。車門很快打開了,夫人一頭鑽進去,再一次同年輕的手工藝工匠道別。不一會,車子又往前去了。

    與此同時,強盜們帶著俘虜到達了他們的地盤。他們穿過人跡稀少的林間小道,騎著馬一路快跑。途中,他們跟抓來的人沒有講過一句話,而他們也只是在行進方向發生變化時才悄悄地耳語幾聲。最後,他們在森林腹地的峽谷前停了下來。強盜們跳下馬。強盜頭子扶著金匠跨下馬鞍,並為一路上跑得太快太急而再三道歉,並問「仁慈的夫人」是否已經累了。

    弗利克斯盡量嬌聲嬌氣地回答,說自己希望休息。強盜頭子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把他引進峽谷——這是一座陡坡。腳下的小道狹窄、險峻。強盜頭子不得不常常扶著夫人,防止她不小心滑落下去。他們終於來到坡下。弗利克斯藉著微弱的晨光看到面前是一座狹長的小山谷,至多也只有百步長,它深深地隱藏在一個岩石嶙峋的盆地中。山谷裡有七八間用木板和砍下的樹木搭建起來的小草房。幾個骯髒不堪的女人從棚屋裡探頭探腦,好奇地張望著。十二條大獵狗吠叫著,一群孩子呼喊著,圍著剛來的人。強盜頭子領著所謂的夫人走進一間最好的草房,說這間房是專給夫人使用的。此外,他還同意弗利克斯的請求,讓獵人和大學生留下來。

    草屋裡鋪著鹿皮和墊子,這些東西既當地板又當凳子。還有幾隻陶罐和木碗,一根舊獵槍,最後面的角落裡有一張床,那是用幾塊木板搭成的,上面鋪著羊毛毯,這實在稱不上是床,這些就是伯爵府的全部陳設。他們被單獨拋在草房內,現在,他們才有時間思考自己奇特的處境了。弗利克斯雖然並不後悔他的高尚之舉,可是一想到事情一旦敗露,後果不堪設想時,就不禁感到十分害怕。他真想大聲地抱怨一番,藉以發洩。獵人很快地走來,湊近他的耳邊,悄悄地說:「天哪,請安靜,親愛的小伙子。你以為沒有人偷聽嗎?」

    「是啊,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聲音都會引起懷疑。」大學生補充了一句。可憐的弗利克斯毫無辦法,只得悄悄地哭泣。

    「請相信我,獵人先生,」他說,「我並不是因為害怕強盜或者抱怨這座草房寒傖而哭的。不,我完全是為另外的一件事而感到煩惱!伯爵夫人也許會忘掉我在匆忙之中對她說過的話。如果那樣,人們會把我看做小偷,而我也永遠完蛋啦!」

    「可是,究竟是什麼事讓你這麼不安呢?」獵人問,他對年輕人的行為感到奇怪,他可是一直十分勇敢和堅強的啊。

    「聽著,你們一定會同情我的。」弗利克斯回答說,「我的父親曾經是個靈巧的金匠,他住在紐倫堡。我的母親早年給一位貴婦當侍女。她嫁給我的父親時,伯爵夫人,哦,就是她侍候的那位貴婦人,送給她一筆豐厚的嫁妝。後來,伯爵夫人對我的父母親一直很好。我出世時,她成了我的教母,還贈送了許多禮物。可惜我的父母親不久死於一場瘟疫,把我一個人留在世上,我無依無靠,眼看著就要被送進孤兒院了。教母聽到了我的不幸遭遇,收留了我,把我送入一所教養院。等我長大一點的時候,她寫信問我,是否願意學父親以前幹的手藝。我很樂意學,就答應了。於是,她送我到維爾茨堡向師傅學藝。我幹活兒很靈巧,不久就得到了學徒結業證書,並可以外出幹活兒了。我把這情況寫信告訴教母。教母很快回信,說可以給我外出的盤纏。她還寄來一些漂亮的鑽石,要我把鑽石加工成美麗的首飾,這個首飾就成了對我工藝的考核。我應該把它親自交給教母,然後從她那裡領取盤纏和費用。我還從未見過教母的面。你們可以想像,能夠見到她,我是多麼高興啊!我日日夜夜地趕製首飾,首飾加工得十分漂亮、精緻,連師傅也驚訝不已。首飾加工完了,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背包底下,然後告別師傅,一路朝教母居住的宮殿走去。後來,」他接著說,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就出現了這幫卑鄙的人,他們使我的希望成了泡影。伯爵夫人如果遺失了背包,或者忘記了我說的話,把那只破包扔了,那麼我怎麼去見仁慈的教母呢?我拿什麼替自己作證呢?我怎麼賠償這些鑽石呢?不僅盤纏沒有了,我還成了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把人家托付的財物輕易地丟失了。最後,當我講起這件奇怪的經歷時,有誰會相信呢?」

    「這件事你放心好了!」獵人回答說,「我不相信伯爵夫人會丟掉首飾。即使真的丟了,她也會向你的救命恩人賠償損失的,並會對這件事提供證明。我們現在需要睡覺,經過一夜的奔波,你也需要休息了。以後再談吧,現在最好忘掉我們的不幸吧,或者想想我們如何逃出去。」

    說完,他們走了。弗利克斯一個人留下來,開始思考獵人的建議。

    過了幾個小時,當獵人和大學生回來的時候,他們看到小伙子比先前愉快和堅強多了。獵人對金匠說,強盜頭子要他好好照顧夫人,幾分鐘後那個他們在草房裡看到過的女人將供夫人使喚,給仁慈的伯爵夫人送咖啡。為了不受干擾,他們決定不要她來侍候。後來,當一個又老又醜的茨岡女人送上早餐,並奸詐地詢問還需要什麼時,弗利克斯揮揮手,叫她走。獵人見她還在猶疑不決,乾脆把她攆了出去。大學生又講到在強盜營房內看到的情況。「哦,美麗的伯爵夫人,你住的草房,」他說,「看樣子原來是強盜頭子住的。它並不寬敞,可是比其它房子漂亮。除了這里外,那兒還有六間,裡面住著婦女和孩子。強盜們一般只有六個人待在家裡。他們一個人站崗,就站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第二個強盜在下面路口,第三個放暗哨,在上面峽谷的入口處。兩個小時一班,然後由另外三個強盜接班。此外,他們每人都牽著兩條大狗。他們很警惕。沒有預先跟他們打招呼,任何人都別想離開草房半步。我們要想悄悄地逃走,看來是不可能的。」

    「睡過一覺以後,我感到輕鬆多了,」弗利克斯說,「別放棄任何希望。你們如果怕敗露,那麼我們可以換個話題,否則,過了一會兒大家又會充滿憂愁了。大學生,你在客棧時已經講了一個故事,繼續往下講吧,反正我們有時間。」

    「我想不起來講過什麼故事了。」年輕的大學生說。

    「你講的故事叫《冷酷的心》,不過,講到老闆和賭徒們把燒炭工彼得攆出了大門,就停下了。」

    「對,我現在想起來了,」他回答說,「來吧,如果你們願意接著往下聽,我就繼續給你們講下去。」  
《豪夫童話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