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德的命運

    在哈隆·阿爾·拉希德當巴格達君主的時候,在巴爾佐拉有一個人名叫貝內察。他有很多財產,足夠舒適而又平靜地生活,用不著開小店或者外出經商。後來,他添了個兒子,這也沒有增加他的生活負擔。「我已經到了這把年紀,為什麼還要去做買賣賺錢呢?」他對鄰居說,「難道賺錢多,就能給我的兒子賽德多留一千枚金幣,賺錢少,就能給他少留一千枚金幣嗎?俗話說,夠兩個人吃的,三個人也管飽。他只要成為一個有出息的青年,就不會缺少什麼。」貝內察說到做到,他也不讓兒子去經商,或者學一門手藝。然而,他不反對兒子跟他一起讀啟發智慧的書。他認為,一個年輕人除了要有廣博的學識和虔誠的態度外,還要有武藝和勇氣,所以,他很早就讓兒子練武。不久,賽德在同齡人中和比他年齡大的人中都稱得上是一名英勇的鬥士,在騎馬和游泳方面沒有一個人能比得上他。

    賽德十八歲了,父親按照當地習俗和戒條,派他到麥加去朝拜先知的陵墓,當場舉行祈禱和宗教儀式。出發前,父親又一次把他叫到跟前,讚揚他的舉止,對他說了一些出門須知,給了他一些錢,然後說:「還有,我的兒子,賽德!我是個對別人的成見不在乎的人。我喜歡聽仙女和魔法師的故事,這樣容易打發光陰,雖然這樣,可是我根本不像許多無知的人那樣,相信妖精或仙人對人的生活和活動有很大的影響。你的母親,唉,可惜她已經死了十二年了,她相信這些勝過《古蘭經》。有一回,我們單獨在一起,我對她發誓,除了她的孩子以外,她的秘密我對任何人也不講。這時,她才透露說,她出生以後就和一位仙女有了接觸。我為此還取笑過她。然而,我不得不承認,賽德,在你生下來的時候,確實發生了幾件讓我吃驚的事。那一天整整下了一大雨,雷電交加,天空漆黑,不點燈根本無法讀書。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有人告訴我,說我的妻子生下一個男孩。我急忙朝你母親住的房間走去,想去看看我的長子,並為他祝福。可是,她的幾個侍女都站在門外,我問這是為什麼,她們回答說,現在誰也不能進去,策彌拉,即你的母親,吩咐大家都出去,她想單獨呆一會。我敲敲門,可是沒有用,門給鎖上了。」

    「我不高興地跟侍女們呆在門外,天空突然晴朗了,藍天白雲,這種景像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最令人驚奇的是,只在我們可愛的家鄉巴爾佐拉的上空是這樣:天空澄淨,一片蔚藍,城市周圍仍然烏雲翻滾,電閃雷鳴。正當我好奇地觀察這種奇象時,妻子的房門突然打開了。我讓女僕們呆在門外,獨自走進房間,去問你的母親,為什麼把門鎖上。可是,我一進房間,一股異香撲鼻,那是玫瑰、丁香和風信子的迷人芬芳,我幾乎陶醉了。你的母親把你抱給我看。我看到你脖子上掛著一條像絲綢般光潔的金項鏈,她指著繫在金鏈上的小銀笛說:『我以前跟你說過的那位善良的仙女來過啦。她給你的兒子送上了這件禮物。』」

    「『這麼說,讓天空放晴,並在室內留下玫瑰和丁香花香味的,也是這個女妖了?』我笑著說,心裡並不相信,『她本來可以送一些比銀笛更好的禮物,如一袋黃金,一匹駿馬或其它什麼東西。』」

    「你的母親勸我不要取笑,因為仙女容易生氣,她會把祝福變成災禍的。」

    「我為了讓她高興,便不做聲了。因為她有病在身,我們以後也不再提起這樁怪事,直到六年以後,她感到自己雖然還很年輕,但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她把小銀笛交給我,對我說,等你二十歲時,才能把這笛子交給你,可是得千萬當心,哪怕提前一小時交給你也不行。後來她死了。呶,這兒就是那件禮物。」貝內察一邊說,一邊從一隻小箱子裡取出一枝繫在金項鏈上的小銀笛。「如今你雖然才十八歲,還沒有滿二十歲,但我還是把它交給你,因為你今天就要離家外出了。等你回來的時候,我也許已經回到列祖列宗那兒去了。我不明白你的母親為什麼如此刻板,一定要我在你二十歲時把笛子交給你,我認為沒有理由再讓笛子在我這兒留兩年。你是一個善良而機智的小伙子,耍起武器來就像一個二十四歲的人一樣精通,因此,我今天就可以宣佈你已經成年,就當你滿了二十歲。現在,你平平安安地上路吧,途中,無論是順利或不順利,都要想到你的父親,讓老天保佑你無災無難。」

    巴爾佐拉的貝內察說完了這番話。他的兒子告別時,充滿信心地把項鏈掛在脖子上,把小銀笛塞在腰帶裡,飛身上馬,朝前往麥加的商隊聚集的地方奔馳而去。不一會兒,那裡到了八十匹駱駝和幾百名騎士。商隊出發了,賽德騎馬離開了故鄉巴爾佐拉,他要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它了。

    他剛上路,心裡充滿了新鮮的感覺,見到從未見過的形形色色的事物,頓時忘記了鄉愁。可是,當他來到沙漠,看到周圍越來越荒涼和孤寂時,他開始回想起許多往事來,尤其想起了父親的臨別贈言。

    他掏出小銀笛,看來看去,最後放到嘴邊,試著吹一下,看它能不能發出清脆而優美的笛音。可是,它根本發不出聲來。他鼓起腮幫子,使勁吹,但還是吹不出聲音來。他不高興地看了看這件毫無用處的禮物,又把它塞進腰帶裡。不一會,他又想起母親生前講過的那些神秘的話。他曾聽到過一些仙女故事,可是從來沒有見到他在巴爾佐拉的哪個鄰居和仙女有過聯繫。那些仙女故事總是發生在遙遠的地方和古老的年代,因此他認為,現在不會出現這類現象了,或者仙女們不再降臨人間,不再過問凡人的命運了。他雖然心裡這樣想,但仍然試圖使自己相信母親碰到的這件神秘的事是真的,因此,他騎在馬上像做夢一樣,既不和旅伴們交談,也不和他們一起唱歌、歡笑。

    賽德是一個英俊的小伙子,眼睛炯炯有神,嘴巴充滿魅力。他雖然年紀很輕,卻顯出某種威嚴的氣質,像他這樣年齡的人很少有這種氣質。他像個武士一樣穩健地騎在馬上,這副姿勢吸引了同行者的目光。走在他身旁的一位老騎手很喜歡他的性格,問了他許多問題,藉以考考他的才智。賽德對老人一向很敬重,所以他謙虛地做出回答,顯得聰明而又老成,老人對他很滿意。但是,這個年輕人整天在想一個問題,因此,他們的話題很快就轉了,談起了神秘的仙女王國。賽德忍不住地問老人,他是不是相信有仙女,無論是善良的還是兇惡的,給人帶來福祉的或者讓人感到痛苦的。

    老人捋捋鬍須,把腦袋搖來晃去,然後說:「不可否認,這樣的事曾經有過許多,雖然我直到今天還從來沒有親眼看到過一個精靈或者巨神,也沒有看到過魔法師或者仙女。」

    接著,老人來了興致,給年輕人講了許多神奇的故事,使賽德聽得頭暈目眩,不禁想起他出生時發生的一切事情:天氣的變化,甜蜜的玫瑰和風信子的香味,這都是偉大而幸運的前兆,他一定受到一位強大而善良的仙女的特殊保護,小銀笛也不是一件無足輕重的禮物,那是一枝在急難時用來向仙女求助的魔笛。整整一夜,他都夢想著宮殿、魔馬、妖精和諸如此類的東西,真像生活在仙女王國裡一樣。

    可是,等到第二天,他就不得不親自體驗到,無論他在睡著或是醒看時做的夢都是假的。商隊緩緩地走了大半天,賽德始終走在他的老夥伴身旁,突然,他們看到遙遠的沙漠盡頭出現了一些黑影。商隊中有些人把黑影當做沙丘,還有些人說是雲彩,另有一些人認為那是另一支商隊。畢竟老人閱歷廣,他高聲叫大家趕緊提防,他認為這是專事搶劫的阿拉伯人。於是,男人們拿起武器,讓婦女和貨物圍在中間,準備對付強盜的襲擊。黑影越過平原朝這裡移動,看上去像是一大群鶴從遠方飛來。黑影越來越近了,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分清是人還是矛的時候,來人已經像一陣旋風似的朝商隊包抄過來。

    商隊裡的男子英勇抵抗,可是強盜有四百多人,他們從四面蜂擁而至,在遠處就用箭射死了許多人,接著又用長矛發起了攻擊。就在這可怕的時刻,一直在前面英勇奮戰的賽德忽然想起了他的小銀笛,他馬上把它掏出來,放到嘴邊吹了一下——一點聲音也沒有,他痛苦地把它放下了。賽德非常失望,他憤怒地瞄準一個衣著華麗的阿拉伯人,一槍刺中那人的前胸。那人在馬上晃了晃身子,倒了下來。

    「真主!年輕人,你都幹了些什麼啊!」站在他身旁的老人叫道,「現在我們都完啦!」

    事情果然如此。強盜們剛剛看到這個人倒了下來,便立刻發出一陣恐怖的叫喊聲,他們憤怒地衝了過來,把商隊裡幾個還未受傷的人衝散。賽德頓時發現被五六個人包圍了。他揮舞著長矛,沒有人敢靠近他。最後,有個強盜拉弓搭箭,瞄準賽德,正準備射箭時,另一個強盜對他示意,他又停下手來。賽德正要發起新的進攻時,不料一個阿拉伯人朝他頭上扔來一個繩圈,把他套住。他竭力想掙斷繩索,可是沒有用,繩子越收越緊,賽德不幸被俘了。

    商隊成員不是被消滅,就是被俘了。阿拉伯人並不屬於同一個部族,他們這時開始分配俘虜和奪來的東西,然後帶著戰利品,分別往南或往東走去。四名騎士全副武裝地押著賽德,他們常常朝他投去仇恨的目光,而且對他罵不絕口。他想,被他殺死的一定是位高貴的阿拉伯人,也許是一位王子。這一來他肯定當奴隸,這比死還難受。因此,他暗暗地希望這伙強盜把怒火全集中到自己身上。他相信,這樣他到了前面營地時,肯定會被這伙強盜殺死。那幾個押他的強盜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只要他回頭張望,他們就揮舞長矛威脅他。有一次,一個強盜騎的馬被絆了一下,他乘機回頭一看,看見了商隊中的那個老人。賽德非常高興,他還以為老人被殺死了呢。

    最後,他終於看到了遠方的樹木和營房。當他們走近時,一群孩子和婦女朝他們奔了過來。這些人剛跟強盜們講了幾句話,便可怕地號啕大哭起來,所有的人都看著賽德,朝他揮動雙臂,狠狠地咒罵他。

    「就是他,」他們叫喊著,「打死了最英勇最偉大的阿爾曼蘇爾。一定要他償命,我們要把他的肉丟在沙漠上喂野獸。」

    接著他們手裡拿著木棒、土塊,以及隨手撿到的東西,一齊惡狠狠地向賽德衝去,幾個強盜不得不出來阻攔。

    「走開,你們這些小孩子,走開,你們這些女人,」他們大聲喊著,用長矛把人群驅散,「他是在戰鬥中打死偉大的阿爾曼蘇爾的,應當要他償命,但是他不能死在女人手上,而應該死在勇士的劍下。」

    他們從一頂頂帳篷中間穿過,來到一塊空地上,停下了馬。俘虜們兩個一串地縛在一起,掠奪來的東西都送進帳篷裡。賽德被綁著押進一頂大帳篷,裡面坐著一個衣著華麗的老人,他那嚴肅而驕傲的神情表明他是這幫強盜的首領。押解賽德的男人們悲傷地走進去,站在老人面前垂下了頭。

    「婦女們的哭聲告訴我,這裡出了事。」威嚴的老人依次掃視了一下幾個強盜說,「你們的神情證實了這點——阿爾曼蘇爾已經死了。」

    「阿爾曼蘇爾死了。」他們回答說,「可是,塞利姆,尊敬的沙漠主宰,這個人就是殺害他的兇手。我們把他帶來了,讓你親自審問。他該怎麼個死法?我們從遠處用箭射死他,還是用長矛把他戳死,或者你要用繩子把他吊死,還是五馬分屍?」

    「你是誰?」塞利姆問道,臉色陰沉地朝俘虜瞥了一眼。賽德準備一死,英勇無畏地站在塞利姆面前,簡單明瞭地回答對方的提問。

    「是你暗害我兒子的嗎?是從背後放冷箭還是用長矛把他捅死的?」

    「都不是,先生!」賽德回答說,「我是在公開的戰鬥中從正面把他捅死的,因為他已經當著我的面殺死了我的八個同伴。」

    「事情真像他說的那樣嗎?」塞利姆回頭問押解俘虜的男人們。

    「是的,先生,他是在公開的戰鬥中殺死阿爾曼蘇爾的。」其中一個回答說。

    「那麼,他跟我們幹的事情一樣,合乎分寸。」塞利姆接著說,「他跟前來剝奪他自由和生命的敵人搏鬥,殺了敵人。因此,你們快給他鬆綁!」

    幾個人驚訝地瞧著塞利姆,遲疑不決地去執行命令,可是心裡並不願意。「這樣一來,殺害你的兒子,勇敢的阿爾曼蘇爾的兇手就用不著抵命了,」一個強盜憤恨地盯著賽德,「我們要是當場把他處死,那該多好啊!」

    「不該處死他!」塞利姆大聲說,「我把他留在我的帳篷裡,當做分給我的戰利品。他是我的僕人。」

    賽德找不到話來感謝老人,幾個強盜嘟嘟噥噥地離開了帳篷。帳篷外面圍著一群婦女和孩子,他們等著處決賽德。當他們聽說塞利姆老人做出的決定時,發出一陣可怕的叫喊聲,要為阿爾曼蘇爾向兇手報仇,因為他的父親不願討回血債。

    其餘的俘虜交給那幫強盜處理。他們放掉了幾個,以便賺取一筆可觀的贖金,另一些人被派去放牧牛羊,還有幾個以前要十個奴隸侍候的人,現在只好在營房裡干最下等的粗活。賽德的命運不是這樣。是因為他的長相威武,還是因為一位善良仙女的神秘魔法驅使塞利姆老人偏向這個小伙子?這一點誰都說不上,他們只看到,賽德在老人的帳篷裡不像是僕人,倒像是他的兒子。

    老人的偏愛使賽德遭來了其他僕人的仇恨。他到處遇到敵視的目光。當他獨自一人穿過營房時,他聽到周圍一片謾罵和詛咒聲,是啊,還有幾次冷箭在他胸前飛過,這些顯然是朝他射來的。他把沒有被箭射中歸功於始終戴在胸前的小銀笛,是銀笛保護了他。他常常向塞利姆哭訴有人陷害他。老人想要找出殺人兇手,但沒有成功,因為似乎有一群強盜聯合起來,反對這位受到厚愛的陌生人。一天,塞利姆對他說:「我曾經希望你能夠代替我的兒子,他是被你親手殺害的。這件事情看來難以成功,當然,責任不在你,也不在我的身上。大家都仇恨你,將來就連我也不能保護你。如果你被他們暗害了,即使懲罰兇手,這對你我又有什麼幫助呢?因此,還是等他們外出搶劫回來時,我就宣佈你的父親把你的贖金送來了,然後我派幾個忠誠可靠的人陪同你走出沙漠。」

    「可是,除了你以外,我能信任誰呢?」賽德吃驚地說,「他們不會在路上把我殺掉嗎?」

    「我讓他們當面向我起誓,這個誓言誰也不敢違反,這樣你的安全就有了保障。」塞利姆平心靜氣地回答說。

    過了幾天,外出的人回到營地,塞利姆果然信守他的諾言。他給賽德贈送了武器、衣服和一匹快馬,召集了一批英勇善戰的阿拉伯人到跟前,從中挑選了五個人,用來護送賽德。塞利姆讓他們立下不得殺害賽德的重誓,然後揮淚同他告別。

    五個人帶著賽德踏上了穿越沙漠的旅途,一路上他們臉色陰沉,一聲不響。賽德看得出他們是多麼不願意執行這項任務。他們中有兩個人曾參加過他殺死阿爾曼蘇爾的那場戰鬥,這使他感到十分恐慌。他們大約走了八個小時的路程,賽德聽到他們悄悄地耳語起來,他發現那些人的神情比先前更加陰沉了。他豎起耳朵聽,終於聽出他們講的是一種特殊的行話,那是他們在干神秘或者危險勾當時才使用的語言。塞利姆曾經打算讓這個小伙子永遠留在他的帳篷裡,因此,花了不少時間,教他這類行話。可是,他現在聽到的,並不是令人愉快的事。

    「就是在這裡,」第一個人說,「我們就是在這裡襲擊商隊的,而最勇敢的人就是在這裡死在一個孩子的手裡。」

    「風兒已經吹掉了他坐騎的足跡,」另一個人說,「可我卻沒有忘掉這些足跡。」

    「殺死他的人仍然活著,而且自由自在,這不是我們的恥辱嗎?自古以來,有誰聽說過,父親不為死去的兒子報仇的?塞利姆老了,也糊塗了。」

    「既然父親不管了,」第四個人說,「我們做朋友的就有責任為死去的朋友報仇。我們應該在這裡把他幹掉。這是自古以來天經地義的事。」

    「可是我們對老人發過誓,」第五個人說,「我們不能殺害他,不能違反誓言。」

    「是的,」其他人說,「我們發過誓,這個兇手可以從他敵人的手裡逃脫,獲得自由。」

    「且慢!」他們中間臉色最陰沉的人大聲說,「塞利姆老人是個聰明的人,但並不像人們想像的那麼聰明。難道我們給他立下誓言,把這個小子送到這裡或者那裡嗎?沒有,我們只是發誓不殺害他,對,我們可以饒他一命。可是,烈日如火,野獸鋒利的牙齒會給我們報仇的。我們在這裡把他綁起來,丟在地上不去管他!」

    強盜剛剛說完,賽德已經做好了應付萬一的準備,他還沒等強盜們動手,便勒住馬韁讓在一旁,然後在馬身上狠狠地抽了一鞭,馬像鳥兒似的順著原野飛馳而去。五個漢子頓時一呆,可是他們已經熟悉這類圍追,於是立刻分左右兩路,從後面追了上去。他們在沙漠上騎馬的功夫很嫻熟,很快有兩個人追上了逃跑的賽德,包抄上去。他撥轉馬頭,正想從旁邊逃跑,但也遇到兩個敵手,第五人正從背後飛奔過來。他們立過不殺害他的誓言,因此放棄使用一切兵器。他們從後面扔出了繩圈,套住他,把他拖下馬來,痛打了一頓,又綁住他的手腳,把他放在滾燙的沙地上。賽德懇求他們發發慈悲,他叫喊著,答應給他們一大筆贖金。可是他們卻哈哈大笑,騎上馬,走了。開始,他還能聽到越來越遠的馬蹄聲,後來他完全絕望了。他想到父親,想到老人不見兒子歸來的痛苦;他又想起自己的悲慘命運,這麼年輕就要死去。他清楚地意識到,躺在火爐一般的沙地上必死無疑,不是讓烈日慢慢曬死,就是被野狼撕碎。太陽漸漸升高了,曬得他額頭髮燙。他費了很大的勁,翻了個身,可是並沒有感到輕鬆多少。項鏈上的小銀笛,經他一個翻滾,卻從他的衣服裡掉下來。他掙扎了很久,才用嘴把銀笛咬住。他鼓起雙唇,試著吹了一下。可是,在這樣可怕的危難時刻,它也不起任何作用。他絕望地垂下了頭。烈日當空,烤得他失去了知覺,他深深地昏迷了。

    過了好幾個小時,附近一陣嘈雜聲把他驚醒了。他同時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賽德一陣驚叫,他相信,一定是來了野獸,要把他撕碎吃掉。現在,他感到腿也被抓住了。不過,他覺得不是猛獸的爪子,而是一個人的兩隻手,那人在小心翼翼地救護他,同時在跟兩三個人交談。「他活著呢,」他們低聲說,「可他會把我們當做敵人的。」

    賽德終於睜開了眼睛,看見一個矮胖子的臉,臉上有一雙小眼睛,一把大鬍子。那人友好地招呼他,扶他起來,遞給他食物和飲料,他吃了慢慢地恢復了體力。那人說他是巴格達的商人,名叫卡羅姆·貝克,販賣圍巾和女人用的高級面紗。他出門做了一趟生意,現在正要回家去,看到他半死不活地躺在沙地上,十分可憐。商人看到他穿一身漂亮的衣服,匕首上鑲嵌著閃閃發亮的珠寶,便使盡一切法子,讓他甦醒過來,最後如願以償了。

    小伙子感謝商人救了自己的命,因為他看到,沒有商人幫助,他早已慘死了。他已經身無分文,難以生存,而且他也不願意一人步行穿過沙漠,因此他答應了商人的盛情邀請,坐在滿載箱籠的駱駝背上。他決定先隨商人去巴格達,然後在那裡和人結伴回家鄉巴爾佐拉。

    途中,商人給他的新旅伴講了不少關於信徒們的主宰,傑出的哈隆·阿爾·拉希德的故事。講他熱愛正義,思路敏捷,善於用簡單而又令人欽佩的方式解決疑難案件。他講了繩匠的故事,講了橄欖罐的故事,這些故事每個孩子都知道,而賽德聽了感到十分驚訝。

    「信徒們的統治者,我們的主宰,」商人接著說,「他是一個奇特的人。如果你認為他睡覺時跟平常人一樣,那就錯了。其實他只在清晨睡兩三個小時。我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為他的侍衛長麥蘇爾是我的表兄。涉及到他主人的秘密時,他總是守口如瓶,可是在親戚之間,他也或多或少地透露一點。深夜,當別人在睡覺的時候,這個哈里發悄悄地在巴格達街頭察訪。他在一個星期裡幾乎總能碰上一件驚險的事,你聽我講了橄欖罐的故事,那個故事也是真實的。這位君主在巡視街頭時,不帶衛兵,不騎馬,不穿禮服,也沒有上百個為他擎火把的人。當然,如果他願意,他是可以這樣做的,可是他微服私訪時,一會兒扮成船夫,一會兒扮成士兵,一會兒又扮成僧侶,他要看看一切是否都正常。

    「因此,在巴格達有一種風氣是其它城市所沒有的,那就是,人們即使在深夜遇上一個傻瓜,對他也是彬彬有禮的,因為一個從沙漠裡過來的衣著骯髒的阿拉伯人說不定就是君主。再說,巴格達也有足夠的樹木,可以用來削成木棒,教訓巴格達城裡城外的不肖子孫。」

    商人說了這些,賽德儘管十分懷念他的父親,但能夠看到巴格達和有名的君主哈隆·阿爾·拉希德,心裡也很高興。

    經過十天長途跋涉,他們到了巴格達。賽德讚歎城市的莊嚴美麗,當時正是城市最為繁榮的時期。商人請他一起回家,賽德樂意地接受了邀請,因為他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這才明白,這裡除了空氣,除了底格里斯河水和可以露宿的清真寺台階外,其餘的一切都是需要付錢的。

    到達巴格達的第二天,他穿好衣服,心裡想,穿了這身華麗的武士服一定不會在巴格達丟臉,甚至會引起許多人的注意。正在這時,商人走進他的房間。他打量著漂亮的小伙子,露出調皮的微笑,捋捋鬍須,然後說:「年輕的先生,真是美極了!可是你要成為怎樣的人呢?我感到你是一個偉大的夢想家,從來不會想到第二天的。或者你身邊有這麼多錢,可以讓你過跟這身穿戴相配的日子?」

    「親愛的卡羅姆·貝克先生,」小伙子說,臉上尷尬地紅了起來,「錢,我當然沒有。也許你可以借一點盤纏給我回家,我的父親日後一定會如數歸還的。」

    「小伙子,你的父親嗎?」商人大笑起來,「我想,一定是太陽把你的腦子烤壞了。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在沙漠裡給我講過的話嗎?你說你的父親是巴爾佐拉的富人,你是他的獨生兒子,你遭到阿拉伯人的襲擊,你在他們營房中生活,這些我會相信嗎?我早就對你的謊話和厚顏無恥感到惱火了。我知道,在巴爾佐拉的富戶全是商人,我和他們做過生意。如果真有一個名叫貝內察的人,只要他有六千托曼1的產業,那我一定早就聽說他的大名了。很顯然,要麼你說謊,根本就不是巴爾佐拉人,要麼你的父親是個窮光蛋,像這種人的兒子我是一分錢也不肯借給他的。什麼沙漠裡的襲擊!自從英明的哈隆保證了沙漠上的商路安全以來,誰聽說過有強盜敢於襲擊商隊,甚至綁架人質的事?如果有這種事,一定會有人知道。可是,在我經過的路上,以及在客商雲集的巴格達城裡,從來都沒有人講起過這樣的事。這是你編造的第二個謊言,不知羞恥的年輕人!」

    賽德又羞又惱,氣得臉色煞白,幾次想打斷他的話。可是,矮胖子卻叫得比他還響,同時還揮著手臂。「無恥的傢伙,你編的第三個謊話是你在塞利姆營房裡的故事。塞利姆的名字人人皆知,大家都知道他是阿拉伯人。他是一個出了名的強盜,殘酷而又可怕。你竟敢說你殺了他的兒子,而你沒有被剁成碎塊。你太無恥了,竟敢編造誰都不會相信的故事,什麼塞利姆保護你,不讓強盜們傷害你,把你收留在他的帳篷裡,不要贖金就放你走,而沒有把你吊死在附近的大樹上。哦,他常常把過路客商吊死,只是為了看看他們被吊死時的臉相。哦,你真是個不要臉的騙子!」

    「我沒有什麼話可說了,」年輕人大聲叫起來,「可是,憑著我的靈魂和先知的長鬚起誓,我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什麼!憑你的靈魂起誓?」商人大聲說,「憑你的黑良心和騙人的靈魂起誓?誰會相信?憑什麼先知的長鬚,你自己不是連鬍鬚也沒有嗎?誰信得過你?」

    「我當然提不出證人,」賽德說,「可是,你不是看到我當時被綁著,而且十分可憐嗎?」

    「這算不上什麼證據。」那人說,「你的穿著像一個有錢的強盜。也許你襲擊了一個武藝比你強的敵人,結果他戰勝了你,把你捆了起來。」

    「他們要不是從背後扔來一個繩圈把我套住,」賽德回答說,「那麼一兩個人休想把我打倒並捆綁起來。你是個生意場上的人,自然不懂一個精通武藝的人單槍匹馬能幹什麼。可是你畢竟救了我的命,我感謝你。你現在怎麼安置我呢?如果你不幫助我,我只得乞討為生了,我不願意向跟我同等的人乞求恩典。我要去找國王。」

    「是嗎?」商人冷笑著說,「你正好挑中了我們最仁慈的君主,而不是其他人?我說這是高貴的乞討!嘿,嘿!你想想,年輕而又高貴的先生,尋找國王,必定要遇上我的表兄麥蘇爾,我只消說一句話,侍衛長就會引起注意,看你如何說謊的。不過,我可憐你這個年輕人,賽德。你可以改邪歸正,將來還能成個有出息的人。我願意把你帶到我的店舖裡去,你可以為我服務一年。一年以後,如果你不願意留下來,那我付給你工資,讓你去你願意去的地方,去巴爾佐拉或者麥地那,去伊斯坦布爾或者阿勒波,即使到非教徒那兒去我也不管。我讓你在中午以前好好地想一下。如果你願意,那就很好;如果不願意,我將按便宜的價格結算你該付的旅費,還有乘坐駱駝,也要付錢,你可以用衣服和所有的東西作抵償,然後我把你趕到街頭。你可以去找國王或者僧侶,上清真寺或者市場去乞討。」

    這個兇惡的人說完便離開了不幸的小伙子。賽德鄙視地看著他的背影。他對這個人的卑劣行為感到十分氣憤。商人有意識地收留他,把他騙到自己家中,竟是為了把他控制在自己手裡。他試試,看能否逃出去,可是窗外裝著鐵柵欄,門被反鎖著。他經過很長時間的反覆考慮,最後決定先接受商人的建議,在他的店舖裡為他幹活。賽德明白,除此以外他幾乎無路可走,即使他能夠逃出去,沒有錢也仍然回不了巴爾佐拉。但是,他決定盡快地去找國王,請求他保護。

    第二天,卡羅姆·貝克把他的新夥計帶到市場上,送進他的店舖裡。他把所經營的圍巾、面紗和其它商品一一指給賽德看,給他安排了一項特殊的工作。他要賽德脫下武士的服裝,穿上商店夥計的衣服,然後一隻手拿著圍巾,另一隻手拿著漂亮的面紗,站在店舖的門前,向在門前走過的男女顧客大聲吆喝,出示貨物,喊出價碼,請他們來購買。直到此時,賽德才恍然大悟,卡羅姆·貝克為什麼帶他上店舖來。他是一個矮老頭,長得很醜。如果他親自站在店門口,招呼顧客,那麼,他的鄰居或者過路人就會開他的玩笑,孩子們會恥笑他,婦女們會說他在嚇唬顧客。賽德年輕,身材修長,招呼顧客彬彬有禮,拿圍巾和面紗的姿勢文雅而優美,大家都喜歡他。

    卡羅姆·貝克看到自己店裡的顧客增多了,於是他對賽德的態度也和氣了一些,還給他改善了伙食,甚至打算讓他穿上原來的漂亮而體面的衣服。可是,主人溫和的態度並沒有打動賽德的心。他時時刻刻,甚至在夢中也在想用什麼辦法回到父親身邊去。

    一天,店裡生意很好,貨物賣掉許多。送貨的僕人全都出去了,這時進來一位女士,準備買東西。她很快挑好了貨物,然後願意出小費僱人把貨物給她送回去。

    「半小時後,我會把貨物全部給你送去。」卡羅姆·貝克說,「請耐心等一等,或者你可以到外面請一個送貨的腳夫。」

    「你是一個商人,怎能讓你的顧客去找陌生的腳夫呢?」女人叫了起來,「這種傢伙不會趁著忙亂拿著我的貨物溜走嗎?那我去找誰呢?不,按照市場法規,你有義務把我的貨物送到家中,我堅持要你這樣做。」

    「可是,要等半個小時,尊敬的女士!」商人搪塞著,心裡更加擔憂。「店裡的腳夫全都派出去了。」

    「這家店真糟糕,連多餘的腳夫也沒有。」兇惡的女人大聲說,「那裡站著的小伙子不是閒著嗎?過來,年輕人,拿上我的包,扛著,跟我走。」

    「站住,站住!」卡羅姆·貝克大喝一聲,「這是我的招牌,我的推銷員,我招徐顧客的寶貝!他不能離開門檻半步!」

    「什麼?」老婦人說著就把包裹塞在賽德的手上,「你是一個糟糕的商人,蹩腳的貨物又不能吸引顧客,才要這樣一個游手好閒的年輕人當招牌。走吧,走吧,小伙子,你今天會賺到一筆小費的。」

    「那麼看在阿里芒和一切惡鬼的分上,你就去吧!」卡羅姆·貝克嘟噥著說,「可是,馬上就回來。我要是再不答應,這個老妖婆會叫得連整個市場都知道的。」

    賽德跟在女人後面,她邁著輕鬆的步伐,穿過廣場和街道,人們都不相信她已經上了年紀了。最後,她站在一幢豪華的房子前,敲了敲門,兩扇門吱的一聲打開了。女人沿著花崗岩石級走進去,她示意賽德跟上來。他們一起來到一間高大而寬敞的廳堂裡,這兒富貴、豪華的樣子是賽德從來沒有見到過的。老婦人疲倦地坐在一隻坐墊上,招手讓年輕人放下包裹,付給他一枚小銀幣,叫他回去。

    他已經到了門邊,忽然聽到一個明亮、柔和的聲音喊著「賽德」。他很驚訝,這兒怎麼有人認識他,他轉過頭去,看到一位絕色美女,身旁簇擁著奴隸和侍女,美女取代了老婦人,坐在軟墊上。賽德驚得目瞪口呆,他交叉著胳膊,深深地鞠了一躬。

    「賽德,我親愛的孩子,」女人說,「我對把你帶到巴格達來的種種災難,深表遺憾,可是,如果你在二十歲前離開父親的房子,那麼這裡是你命中注定要來的地方。賽德,你身邊還帶著小銀笛嗎?」

    「是的,我還帶在身邊。」他高興地叫喊起來,一面掏出金鏈,「你也許就是在我出生時送給我禮物的善良的仙女!」

    「我是你母親的朋友,」仙女回答說,「只要你一心向善,我也是你的朋友。啊!你的父親真是個輕率的男人,他如果聽從我的勸告該多好!那樣你就不會遭到這些災難。」

    「嗯,這也許都是不可避免的吧!」賽德回答說,「可是,仁慈的仙女,請你駕起雲車,刮起一陣猛烈的東北風吧,帶上我,讓車子在幾分鐘內把我送到巴爾佐拉,讓我回到父親的家中。然後我在那裡耐心地等待六個月,直到二十歲生日。」

    仙女微微一笑,說:「你說話時聲音多麼和善。不過,可憐的賽德!這是不行的。你已經離開了父親的家,我就不能為你施展魔法了。我也不能把你從凶狠的卡羅姆·貝克的暴力下解救出來。他正在你的一個女強敵保護之下。」

    「這麼說,我不僅有一個善良的女朋友,」賽德說,「而且還有一個女敵人,是嗎?呶,我相信她常常對我施加影響。可是,你總該給我出個點子幫我一下吧,我是不是該去找國王,請求他的保護?他是一個賢明的人,可以保護我免遭卡羅姆·貝克的迫害。」

    「是的,哈里發是個英明的人!」仙女回答說,「可惜,他也只是一個平常的人。他非常信任他的侍衛長,如同信任自己一樣。當然,他也是有理由信任他的,因為他考驗過麥蘇爾,發現他是忠誠的。麥蘇爾信任你的朋友卡羅姆·貝克,像信任他自己一樣,但這是沒有道理的。卡羅姆雖然是麥蘇爾的親戚,卻是一個壞傢伙。卡羅姆是個狡猾的傢伙,他一到這裡,便向他的表兄侍衛長告了你一狀,說了你許多壞話。侍衛長又把這些話講給國王聽了,所以,即使你現在就進王宮去,國王也不會信任你,他覺得你是個壞人。不過,還有別的方式和途徑接近他。從星象上看,你會獲得他的恩典。」

    「這真是糟糕,」賽德沮喪地說,「那麼,我還得繼續給卑鄙的卡羅姆·貝克當店舖的招牌了。可是,仁慈的夫人,請開開恩。我學過武藝,我最大的樂趣就是用長矛、弓箭和鈍劍比武。現在,城裡的富家子弟每個星期都進行一次比武。但是,參加的人必須穿上精美的甲冑,另外,只有身份是自由民的人才能騎馬進入比武場,毫無疑問,商場上的僕人是不能參加比武的。如果你能夠幫助我,讓我每個星期都能得到一匹馬、一副甲冑和武器,使我打扮得不容易讓人認出來——」

    「這樣的願望只有高貴的年輕人才敢提出來,」仙女說,「你的外祖父是敘利亞最勇敢的人,他的精神似乎遺傳到你的身上了。請記住這幢房子。每個星期你都可以從這裡得到一匹馬、兩個騎馬的侍從,此外還有武器、甲冑和擦臉藥水,這種藥水可以讓別人認不出你來。喏,賽德,再見吧!堅持下去,要有智慧,有道德。再過六個月,銀笛就會發出響聲,佐裡瑪會親耳聽到你的笛音。」    年輕人懷著感激和尊敬的心情告別了神秘的女保護人,他記住了這幢房子和街道,然後朝市場走了回去。

    賽德回到了市場,他來得正是時候,正好幫他的主人兼老闆卡羅姆·貝克解了圍。這時店舖前一片混亂,孩子們圍著商人跳來跳去,嘲笑他,老人們更是哈哈大笑。他站在店門前,氣得渾身發抖,十分狼狽。卡羅姆·四克一手拿著圍巾,一手拿著面紗,不知如何是好。

    原來,在這之前發生了一樁小事,那時賽德正好不在場。漂亮的僕人離開以後,卡羅姆代他站在門前,大聲吆喝,可是沒有人願意向這個醜陋的老頭子買東西。這時,商場上來了兩位男人,要買送給他們妻子的禮品。他們來回走了幾遍,到處尋找他們要買的禮品,可是都沒有找到,現在又走了回來。

    卡羅姆看到了,他想做成一筆生意,便大聲地吆喝起來:「先生們,上這兒來!你們要買什麼啊,上等的貨物,漂亮的面紗?」

    「好心的老人,」兩個人停住腳步,其中的一個人說道,「你的貨物或許都不錯。可是,我們的妻子都十分怪,而且城裡有一個規矩,女人的面紗不能在別處買,只能在漂亮的僕人賽德那裡買。我們轉了半個小時了,要找他,可是又找不到。請你告訴我們,我們在哪裡可以見到他,下一回我們再來買你的貨物。」

    「真主啊,真主!」卡羅姆·貝克高興地露出笑容說,「先知把你們帶到了你們想找的門前。你們要找漂亮的店夥計買面紗,是嗎?喏,請進來吧,這裡就是他的店。」

    兩人中的一個看著卡羅姆瘦小、醜陋的身材,聽到他說他就是漂亮的店夥計,不由得哈哈大笑。而另一個人以為,卡羅姆一定是在開他的玩笑,於是轉過身來,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卡羅姆·貝克氣壞了,他請鄰居前來證明,漂亮夥計的店不在別處,正在這裡。可是鄰居們妒忌他近來生意興隆,不願意幫助他,於是推說不知道。兩個男人這下可不客氣了,他們稱他為騙子,對他動起手來。卡羅姆不是用拳頭,而是用尖聲叫喊和破口大罵來保護自己,這樣引來了一大堆人,圍在店門前。半個城市的人都認識他,把他叫做吝嗇鬼。圍觀的人看到他挨打,連聲叫好。兩個男人中的一個抓住了他的鬍鬚,忽然有人扭住這個人的胳膊,猛地一推,把這漢子摔倒在地上。這個人的頭巾掉在地上,鞋子也飛得遠遠的。

    圍觀的人大聲議論起來,也許他們本來樂意看到卡羅姆·貝克被人打一頓。那個摔在地上的漢子的同伴急忙看了看,是誰竟敢這麼大膽,把他的朋友摔在地上。當他看到一位高大、結實、目光炯炯、神態威武的小伙子站在面前時,嚇得不敢朝他進攻了。這時卡羅姆好像奇跡般地得救了,他得意地指著小伙子,大聲說:「喏!你們還想怎麼樣?他就站在這裡,先生們,這就是賽德,漂亮的店夥計。」站在周圍的人笑了起來,因為他們知道卡羅姆·貝克剛才吃了冤枉苦頭。摔在地上的漢子羞愧地站了起來,既沒有買圍巾,也沒有買面紗,跟他的夥伴一瘸一拐地走了。

    「哦,你是所有店夥計中的明星,是市場上的王冠!」卡羅姆把他的僕人帶進店裡時說,「真的,你來得正是時候,這才叫幫得及時。那個傢伙倒在地上,好像再也站不起來似的。而我,我呢,如果你再晚到兩分鐘,我就再也用不著理髮師給我梳鬍子,擦油膏了。我該怎麼報答你呢?」    當時賽德這樣幹,只是出於一時的同情,而這種同情一消失,他幾乎感到很後悔,他沒有必要讓這個惡棍免遭一頓毒打。他想,這傢伙少了一把鬍子,說不定會老實十二天。可是,他還是希望利用這個機會,趁商人心情好時,請求主人開恩,讓他每週有一個晚上去散散步,或者做點其它的事情。卡羅姆當即答應了,因為他知道,他這個被迫當夥計的年輕人是個明白人,他身無分文,又沒有好衣服穿,是不會逃走的。

    不久,賽德實現了自己的願望。下一個星期三,正是城內的富家子弟聚集在廣場上比武的日子,賽德告訴卡羅姆,他想自由支配這一晚的時間。商人答應了,賽德便來到仙女住的那條街上,敲了敲門,門立刻打開了。侍從們好像知道他會來,也沒問他的來意就領他走上一個台階,進入了漂亮的內室。他們給他送上藥水,好讓他的容貌變得叫人認不出來。他用藥水搽了一點在臉上,然後向銅鏡裡望了一眼,他幾乎連自己也認不出來了。他的臉好像被太陽曬黑了,蓄著濃濃的鬍鬚,看起來至少要比實際年齡大十歲。隨後,他們把他領進第二個房間,他在這裡找到一套華麗的服裝。如果巴格達的國王穿上這套衣服,參加盛大的閱兵式,恐怕也不會感到遜色的。這套衣服中有一塊做工精細的頭巾,頭巾上別有鑽石飾針和高聳的羽毛,還有一件紅色厚綢做的上衣,衣服上織著銀絲花卉,另外還有一件銀環護心甲,穿在身上活動自如,十分舒服,卻又堅固異常,刀槍不入。還有一把大馬士革佩劍,劍鞘上裝飾華麗,劍柄上鑲的寶石價值連城。這就是賽德的全副披掛。他穿戴完畢,走出門外時,僕人遞給他一塊絲巾,對他說,這是女主人送給他的。他只要用這塊絲巾擦擦臉,臉上的鬍鬚和褐色立即就會消失。

    房子外面的院子裡,已經備好三匹漂亮的駿馬。賽德跨上最漂亮的一匹,把其餘的兩匹讓給他的僕人,然後高高興興地朝比武場飛奔而去。他的衣服光澤照人,武器精良華麗,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他們竊竊私議,看著賽德進入由觀眾圍著的比武場。這是一次盛會,巴格達城內最英勇、最高貴的青年都來到比武場,甚至連國王的兄弟們也在這裡遛馬舞矛。賽德進場時,看來沒有人認識他。宰相的兒子領著幾位朋友騎馬朝他走了過來,恭恭敬敬地問候他,邀請他參加比武,並問他的姓名和籍貫。賽德佯稱他名叫阿爾曼蘇爾,開羅人,正在旅行途中,聽到許多關於巴格達貴族青年武藝高強、英勇無比的故事,他為了不錯過機會,特地前來看一看,領教一番。賽德·阿爾曼蘇爾氣度非凡,長得體面,深得年輕人的歡心。他們讓人遞給他一根長矛,讓他挑選斗局,因為全場比武一共分兩局,以便個人之間或團體之間相互格鬥、拚搏。

    賽德的外貌已經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他那與眾不同的靈敏和機智更是讓人讚歎不已。他的駿馬奔馳如飛鳥,利劍飛舞,分外嫻熟。他投擲長矛又遠又准,十分輕鬆,好像從一張硬弓上穩穩拉出去的一支飛箭一樣。他戰勝了對方最英勇的鬥士,等到比武結束時,他被公認為贏家,原來跟他在一方的國王的弟弟和宰相的兒子,現在也提出與他比武。國王的弟弟阿里被他戰勝了。宰相的兒子跟他英勇地對抗,雙方你來我往,鬥了很久,相持不下,最後,雙方認為最好下次再分高下。

    比賽後的第二天,整個巴格達人都在議論那位美貌、富裕而又英勇的陌生人。凡是見過他的人,是啊,連被他戰勝的人,都稱讚他的高尚和英武。甚至在卡羅姆·貝克的店舖裡,人們還當著他的面議論他,大家抱怨的只是沒有人知道他住在哪裡。

    第二次比賽的日子又到了,賽德在仙女家裡得到一件更漂亮的衣服,武器裝飾更加名貴。半個巴格達城的居民都來了,連國王也站在陽台上觀看比賽。他盛讚這位陌生的青年阿爾曼蘇爾,比賽結束後,他親手把一枚金質的大紀念章繫在一根金項鏈上,掛在陌生人的脖子上,以表示對他的讚賞。

    毫無疑問,這一回更加輝煌的勝利也遭來了巴格達青年人的護忌。「一個陌生人,」他們說,「來到巴格達,搶走了我們的榮譽、名聲和勝利,這能行嗎?他將來到其它地方時準會大吹大擂,說巴格達青年中最優秀的人沒有一個是他的對手,對嗎?」說著,他們悄悄地決定,等到下一次比賽時,裝出似乎偶然發生的一樣,由五六個人衝上去,對他發起突然襲擊。

    賽德目光敏銳,自然不會放過這些不滿的跡象。他看到他們圍聚在角落裡竊竊私議,露出惡毒的神色。他知道,除了國王的弟弟和宰相的兒子以外,其他人對他恐怕都是不友好的。而對他們兩人他也感到討厭,因為他們老是問,在哪裡可以找到他,他從事的是什麼行當,是否喜歡巴格達等等。

    事情很湊巧,在這些年輕人中有一個人,他用最惡毒的目光打量賽德·阿爾曼蘇爾,顯然對他最懷敵意。此人正是那天被賽德在卡羅姆·貝克商店裡扔在地上的漢子,當時他正要扯那個不幸的商人的鬍鬚。這個人總是妒忌地注意他,雖說賽德曾經在比賽時勝過他幾回,然而這畢竟不是引起他懷恨自己的理由。賽德擔心那人會從自己的體形和聲音上認出自己就是卡羅姆·貝克家的店夥計,這個發現將會使他受到全城人的恥笑和報復。

    賽德小心謹慎,英勇無畏,加上國王弟弟和宰相兒子對他友好,妒忌他的人搞的陰謀未能得逞。當這兩個人看到至少有五六個人圍攻賽德,試圖把他從馬上打下來時,便朝那些人撲了過去,驅散了這群人,還警告這些年輕人,他們膽敢干卑鄙的勾當,就不准他們再進演武場。

    四個多月過去了,賽德顯示了自己的勇敢,贏得了巴格達人的讚賞。一天晚上,他正從比武場回去,忽然聽到幾個熟悉的聲音。原來在他前面有四個男人,他們慢騰騰地走著,似乎在商量什麼。賽德悄悄地湊上去,他聽到,這些人正用塞利姆營房內的那種行話在交談,心裡便明白這四個人一定是強盜。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離開他們,可是他又想到,也許自己能夠阻止他們幹壞事,於是又悄悄地跟了上去,想聽聽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

    「守門的人一再說,他今天晚上必定跟宰相走市場右面的那條街。」有一個人說。

    「那好,」另一個人說,「宰相我是不怕的。他年齡大了,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英雄。可是國王卻舞得一手好劍,我對付他沒有把握。再說,他後面一定會悄悄地跟著十名或十二名貼身警衛。」

    「連個鬼也沒有,」第三個說,「夜間看到他視察的人都知道,他除了帶上宰相或侍衛長外,其他人一個也不帶。今天夜裡他非落到我們手裡不可。可是我們不能傷害他。」

    「我想,最好的辦法是,」第一個人說,「我們朝他頭上扔一個活扣繩環過去。我們不能殺害他,因為一具屍體只值很少一筆贖金,再說,我們能否拿到這筆錢也很難說。」

    「那麼在午夜前一小時再見面吧!」他們說完,便各自走了。

    賽德聽到這個陰謀大吃一驚。他決定馬上進宮去找國王,告訴他面臨的危險,要他提防。可是,等他跑過幾條街道時,他又突然想起仙女的話來。仙女曾經說過,國王聽人說他是一個惡劣的人。他想,人家也許會嘲笑他聽到的消息,或者認為他想在巴格達君主面前邀功,想得到他的賞賜。想到這裡,他又停住了腳步,認為最好的辦法還是用自己的利劍,親自把國王從強盜們的手裡解救出來。

    於是,他轉過身走了,沒有上卡羅姆·貝克的店舖去,而是上了一個清真寺的石階,坐在那裡,一直等到夜幕降臨。然後,他從市場旁邊走過,摸進強盜們提起過的那條街道,藏在一幢房子的後面。他約莫站了一個小時,聽到兩個人沿著街道走近的腳步聲。開始時,他以為是國王和宰相。可是,其中一個人拍了一下手。聽到聲音,另外兩個人急忙悄悄地從市場方向走了過來。他們小聲地議論了一陣,又分開走了。三個人躲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另一個人在街上走來走去。夜深人靜,一片漆黑,賽德幾乎全靠敏銳的聽覺了。

    大約又過了半小時,人們聽到從市場方向傳來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近,等強盜拍手為號時,賽德已經能夠看清幾個黑影了。就在這時,他看到有三個強盜從隱身處突然衝出來。被襲擊的人一定帶著武器,因為他已經聽到刀劍碰撞的丁當聲了。

    賽德馬上拔出大馬士革利劍,大聲喊道:「打倒偉大的哈隆的敵人!」他朝強盜撲上去,一劍刺倒一人,然後又衝向另外兩個強盜。這兩個強盜已扔出活扣繩環,套住了一個人,正想解除他的武裝。賽德飛速朝繩環砍去,想把它砍斷,但這一劍卻狠狠地砍在一個強盜的胳膊上,把那人的一隻手砍掉了。那個強盜發出可怕的叫聲,跪倒在地上。當他還在跟第三個強盜廝殺時,第四個強盜先和另一個人拚殺了一陣,現在也朝賽德轉過身來。而那個被強盜用繩環套住的人,也明白一定要硬拚,才能解救自己,他拔刀從一邊刺進強盜的胸口。剩下的一個看到大事不妙,扔下手中的馬刀,拔腳逃走了。

    賽德很快就明白他救出了什麼人。兩個人中的高個兒走上一步,對他說:「今天的兩件事情都是很奇怪的:進攻的一方要我的命,援助的一方救我的命。你怎麼知道我是誰?你在事先已經知道他們會襲擊我嗎?」

    「我們信徒的主宰,」賽德回答說,「我並不懷疑你是我們的主宰。今天晚上我在埃爾·瑪萊克大街上走著,看到前面有幾個人,他們講著陌生而又神秘的行話,這類話我曾經學過,所以聽得懂他們在講什麼。他們說要把你抓住,並把尊敬的宰相殺掉。我來不及去提醒你,所以決定到他們準備襲擊你的地方去,以便能夠幫助你。」

    「謝謝你,」哈隆說,「這裡不是久留之處。請戴上這枚戒指,明天到我的王宮裡來。我們可以從容地談談你和你的幫助,然後看看我該怎樣酬謝你才好。走吧,宰相,這裡不便久留,他們會再來的。」

    說完,他就想拉宰相一起回去。宰相看他給小伙子在手指上戴上一枚戒指,便請他稍待片刻。宰相轉過身去,給那個青年送上一隻沉甸甸的錢包。「年輕人,」他說,「我的主人,尊敬的國王,可以賜給你任何職務,如果他願意,甚至可以提拔你當我的接班人,我自己幹不了多少事啦,我能幹的只是這件事,今天干要比明天干更好。請收下這只錢包吧!這點小意思,遠遠表達不了我的謝意。將來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盡可放心地來找我。」

    賽德為幸福所陶醉,他急匆匆地回家去了。可是到家後,他卻碰了一鼻子灰。卡羅姆·貝克看到他遲遲不回來,起先感到生氣,後來便擔心起來,生怕會失去這塊招徠人的店招牌。他見賽德回來,便大發雷霆,罵得他狗血噴頭,像發了瘋似的。可是賽德呢,他只朝錢包裡看了一眼,發現裡面全是金幣,心裡想道,現在他不要國王的賞賜也可以回家了,何況國王的賞賜一定不會比宰相的少,所以他針鋒相對,不讓半句。賽德明明白白地告訴卡羅姆·貝克,他在這裡連一個小時也不願意待下去了。卡羅姆·貝克起初吃了一驚,接著便嘲笑說:「你這個流氓,鄉村無賴,你這個可憐蟲,惡棍!如果沒有我的幫助,看你能上哪兒去?你在哪兒能夠得到一餐中飯,找到過宿的客店?」

    「卡羅姆·貝克先生,這就用不著你操心了。」賽德倔強地回答,「告辭了,你再也見不到我了!」

    說完,他便朝門口走去。卡羅姆·貝克十分驚訝,他一聲不響地看著賽德的背影。第二天,他把一切考慮成熟後,又連忙派出夥計,到處尋找賽德。他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最後,有一個夥計回來說,他看到賽德從一座清真寺出來,朝南隊走去。賽德完全變了模樣,他穿著漂亮的衣服,佩著匕首,挎著馬刀,頭上還紮著華麗的頭巾。

    卡羅姆·貝克聽到這些話,邊詛咒邊大聲叫嚷:「他偷了我的財產,然後給自己打扮起來。天哪,我是個可憐的人!」接著,他跑去找警察。人們知道他是麥蘇爾的親戚,麥蘇爾是國王的侍衛長,因此他很方便地就讓警方給他派了幾名警察,去抓賽德。

    賽德坐在一家商隊客店的前面,他找到一個商人,和他從容地商談回巴爾佐拉的事。突然,有幾個人衝了過來,不顧他的竭力反抗,把他的雙手反綁起來。他責問那些人憑什麼如此粗暴地對待他。他們說,這是以警察和他的合法的店主卡羅姆·貝克的名義來抓他的。這時,那個又醜又矮的貝克走過來,對賽德諷刺和嘲笑了一通,然後把手伸進他的口袋,掏出一隻裝著金幣的大錢包,他得意揚揚,圍觀的人大吃一驚。    「你們看!這就是他陸陸續續從我這兒偷去的錢,這個喪盡天良的人!」他大聲說。人們不屑一顧地看著這個被抓起來的人,大聲說:「怎麼得了!這麼年輕,這麼漂亮,卻這麼惡劣!把他送上法庭,送上法庭,讓他嘗嘗刑罰的滋味!」他們拖著他走了,後面跟著一大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窮有富,他們說:「你們瞧,這就是市場裡最漂亮的夥計——他偷了東家的錢逃走了——他偷了兩百個金幣!」

    警察長對被抓來的人更加凶狠。賽德要分辯,警察長不許他開口,他只是詢問那個矮個子商人。警察長問,這只錢包,是不是被偷掉的。卡羅姆·貝克發誓說是被偷掉的。他說了假話,雖然可以得到那些金幣,卻不可能領回漂亮的店夥計,對他來說,店夥計要值一千枚金幣呢。警察長說:「根據我們偉大而又全能的國王幾天前剛剛制定的法律,誰在市場上偷了一百枚以上的金幣,就要送到荒島上終身流放。這個小偷來得正是時候,剛好湊齊二十個小偷。明天,他們將被送上船運走。」

    賽德絕望了,他哀求警察長聽他申辯,讓他跟國王說一句話,可是遭到了拒絕。卡羅姆·貝克後悔自己發了假誓,也替賽德求情,但警察長說:「你已經拿到金幣,該滿足了,回家去吧,安安靜靜地待著,否則,你爭辯一句,我就罰你十個金幣。」卡羅姆嚇得不敢再說話。警察長做了個手勢,不幸的賽德被押走了。

    他被送進一間陰暗、潮濕的牢房。十九個可憐的人躺在稻草鋪上,他們粗野地笑著,迎接這位難友,並且咒罵警察長和國王。雖然他面臨可怕的命運,一想起要流放荒島便渾身顫慄,但他還是找到了一點安慰,因為他在第二天就可以離開這座陰森可怕的監獄了。他滿以為到了船上要比現在好一些,可是他又錯了。二十名罪犯被扔進底艙,連身子都站不直,為了爭一個好位子,互相推推擠擠,吵吵鬧鬧。

    船啟錨了。賽德放聲痛哭,因為這條船將把他們帶到遠離祖國的地方去。每天,他們只能分到一點麵包水果和淡水。船艙裡一片漆黑,囚徒們每次用餐時都得點著燈。幾乎每隔兩三天就會有一個囚徒死掉,在這座水上監獄裡,空氣渾濁,有害身體。賽德只是因為年紀輕,身體棒,才活了下來。

    他們在海上航行了兩星期。一天,海面上波濤洶湧,船上發生了異乎尋常的碰撞。

    賽德知道海上一定刮起了風暴,可是他卻感到高興,因為他希望一死了之。

    船激烈地顛來顛去。突然,隨著一聲巨響,它不再動彈了。甲板上傳來呼喊和哭叫聲,混雜著狂風的怒號聲,最後又靜了下來。可是,一名囚徒突然發現,船開始漏水了。他們向上敲打著通向上層的艙門,可是沒有人理睬他們。水漏得越來越厲害了,囚徒們奮力頂門,門終於被衝開了。

    他們走上扶梯,可是在上面一個人也沒有。全體船員都乘著小船跑掉了。暴風越來越猛烈,船體發出破裂聲,慢慢開始下沉。大部分囚徒絕望了。他們在甲板上坐了幾個小時,又從船艙裡找到一些食物,吃了最後一餐。突然,風又猛烈地刮起來,擱在暗礁上的船被狂風捲入大海,砸得粉碎。

    賽德抱住了桅桿,當船被砸碎時,他抱得更緊了。海浪把他衝來衝去,他用腳劃著水,不讓身體沉沒。他膽戰心驚地劃了半個小時。這時,帶銀笛的金鏈又從衣服裡滑出來,他想再次試試能不能把笛子吹響。他用一隻手抱住桅桿,用另一個手把銀笛放到嘴邊吹了吹,一陣清晰而響亮的笛音響了起來。頓時風浪平息了,海面平滑如鏡,彷彿有人在上面澆了一層油似的。他鬆了一口氣,向四周張望,看能不能找到一塊陸地,不料身下的桅桿奇怪地變粗了,而且開始活動。他大吃一驚,發現自己不是騎在一根木頭上,而是騎在一條巨大的海豚背上。不一會兒,他又鎮定下來,因為他看到海豚游得又快,又平穩,叫人放心。他把這次獲救歸功於神奇的小銀笛,歸功於善良的仙女。賽德仰望蒼天,大聲而又熱烈地表示著感激之情。

    海豚像神馬一樣載著他,乘風破浪,像飛箭一般地前進。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他就看到了前面的陸地和一條寬闊的河流,海豚立即拐了進去,慢慢地逆流而上。為了不使自己餓壞身體,賽德又掏出了銀笛,他想起了古老的魔法故事,知道一個人如何施魔法取食物。他這次希望得到豐盛的食物,於是大聲而又盡情地吹響了銀笛。剎那間,海豚停住不動了,水面上浮起了一張桌子,桌面沒有水跡,倒好像在太陽下曬了一星期似的,桌上擺著美味佳餚,十分豐富。賽德立即動手,大吃了一頓。因為他在囚禁期間伙食又差又少,他已經餓得皮包骨頭了。他吃飽喝足後,說了聲謝謝,桌子突然沉下水去。他用雙腿一夾海豚,它又在河裡游動起來。    太陽開始下山了,賽德看到黑糊糊的遠方有一座大城市,城裡清真寺的塔尖跟巴格達城裡的十分相像。想到巴格達時,他的心裡很不自在,不過他堅信善良的仙女不會再讓他落到卑鄙的卡羅姆·貝克的手裡。大約在離城一英里處,在河流的一邊,他看到一幢豪華的鄉村別墅。令他大吃一驚的是,海豚卻徑直朝別墅游了過去。

    別墅的屋頂上站著幾個衣著漂亮的男子。賽德看到岸邊有一群僕人,大家都看著他,驚奇地合起了手掌。海豚在連接河水和別墅的大理石石階旁停了下來。賽德剛把一隻腳踩到石階上,海豚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幾個僕人走下台階,以他們主人的名義邀請他上岸,還遞給他幹衣服。他迅速地換了衣服,跟著僕人走上屋頂,看到那裡有三個人,那個個兒最高、衣著最漂亮的人親切地朝他走了過來。

    「你是誰,神奇的陌生人,」他說,「你馴服了海豚,隨心所欲地叫它向右向左,像一名最好的騎士駕馭他的戰馬一樣,把它引到這兒。你是一位魔法師,還是像我們一樣的普通人?」

    「先生!」賽德回答說,「近幾個星期以來,我的境遇一直很差。如果你感興趣,我可以講給你聽聽。」說完,他開始給三位男子講了自己的經歷,從他離開父親的故居講起,一直講到他獲得神奇的救援為止。他的故事常常被他們的驚訝聲和讚歎聲所打斷。他講完後,熱情接待他的別墅的主人說:「我相信你的話,賽德!不過,你對我們說,你在比武時贏得一條金鏈,國王還送給你一枚戒指。你能不能把這兩樣東西拿給我們看看?」

    「這兩樣東西我都把它們藏在胸口。」年輕人說,「這樣貴重的東西,我寧願丟掉生命也不會放棄它們,我把國王從兇手手裡救了出來,我把這件事看做是最光榮的事。」說著,他掏出金鏈和戒指,遞給那些人看。

    「憑著先知的鬍鬚起誓,我敢說這正是我的戒指!」那個高個兒美男子大聲說,「宰相,讓我們擁抱他吧,因為他就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兩個人和賽德擁抱時,他感到如同在夢中一樣。但他馬上跪在地上說:「請原諒,我們信徒的主宰,我剛才如此簡單地談到你,因為你不可能是別人,一定是哈隆·阿爾·拉希德,巴格達的偉大的君主。」

    「對,我就是哈隆,是你的朋友!」哈隆回答說,「從現在起,你的一切悲慘的遭遇都該結束了。跟我到巴格達去,留在我的身邊,當我的一名最可靠的官員吧。那天夜裡,你的表現證明了對我最真誠的關切,我的僕人不是每個人都經得起如此考驗的。」

    賽德對國王表示感謝。他說,如果能先回去看望一下日夜牽掛自己的父親,那麼以後將永遠留下來侍候國王。國王覺得他的要求合情合理,立即同意了。他們騎著馬,趕在太陽下山前回到了巴格達。國王指定宮裡一長排裝飾豪華的房子讓賽德住,還答應另給他造一幢專用的府第。

    賽德在比武場上的夥伴,即國王的弟弟和宰相的兒子,聽到消息後急忙跑來了。他們把賽德看做國王和宰相的救命恩人,擁抱了他,懇請他做他們的朋友。「我早就是你們的朋友了!」說著他掏出了比武時獲得的獎品——金鏈給他們看,並且講起這樣或者那樣的往事。兩人一聽,驚得目瞪口呆。從前,他們看到他時,他的面孔黝黑,還蓄著長鬍鬚。賽德告訴他們,自己為什麼化裝以及怎樣化裝的,還拿出那把劍揮舞給他們看,證明自己就是那個勇士阿爾曼蘇爾。兩個人歡呼起來,再次擁抱賽德,慶幸交了這樣出色的朋友。

    第二天,賽德和宰相坐在國王的身邊時,侍衛長麥蘇爾走進來說:「信徒的主宰,如果你允許的話,我想請你開恩一次。」

    「你說吧。」哈隆說。

    「我的親表弟卡羅姆·貝克在外面,他是市場上有名的商人,」侍衛長說,「他跟來自巴爾佐拉的一個人發生了一件特殊的糾紛,那人的兒子在貝克那兒當夥計,後來偷了他的錢逃走了,誰也不知道他逃到哪裡去了。現在這位父親來向卡羅姆·貝克要兒子,卡羅姆·貝克交不出人來。因此,他希望請你開恩,憑你的智慧和英明,為他和來自巴爾佐拉的老人調解糾紛。」

    「我願意。」國王回答說,「半小時後,請你的表弟和那位老人一起到審判廳來。」

    麥蘇爾道謝後走了。哈隆說:「賽德,那人不是別人,一定是你的父親。幸運的是,我已經知道內情了,裁決時一定像猶太人的君主所羅門一樣做出公正的裁決。賽德,你先迴避一下,躲在我王座的幕後,到時我再喊你出來。而你,宰相,給我立刻傳那個惡劣的警察長到庭,我在審問時用得上他。」

    兩個人按國王的命令去辦了。賽德從幕後看到父親臉色蒼白、消瘦,搖搖晃晃地走進大廳,他的心跳得更厲害了。卡羅姆·貝克露出悠然自得的微笑,跟他的表兄侍衛長低聲交談,賽德看到這情景十分惱怒,恨不得從幕後跳出來,朝這個惡棍衝過去,因為他的一切痛苦和煩惱都是這個壞蛋造成的。    廳裡來了許多人,他們想聽聽國王怎樣裁決。巴格達的君主在王座上坐下後,宰相示意大家安靜,並且問誰是原告,要他到國王面前來。

    卡羅姆·貝克厚顏無恥地走上前來,說:「幾天前,我正站在市場上我店舖的門前,看到有個人高聲叫喊,手裡拿著錢包,喏,就是旁邊的這個人,他從許多店舖門口經過,喊著:『誰知道賽德的消息,就可以得到這包金幣!』這個賽德曾經當過我的店夥計,因此我就對他說:『朋友,請過來!我可以得到這包金幣。』這個人現在這樣仇恨我,但當時他非常友好地走了過來,問我知道些什麼。我回答說:『你也許就是貝內察,他的父親吧?』他高興地回答說:『是的。』於是我告訴他,我怎樣在沙漠裡發現了這個年輕人,怎樣救了他,給他吃穿,最後又怎樣把他帶到巴格達。老人聽了,非常高興,把錢包送給了我。可是,你們瞧瞧這個蠻不講理的人吧,我後來說,他的兒子在當我的夥計時,偷了我的錢逃走了,可他不相信我的話,跟我爭吵了好幾天,要我交出他的兒子,並把錢包還給他。這兩樣我都無法給他,因為這筆錢是我給他提供信息的酬勞,至於他的那個不規矩的兒子我也無法給他找到。」

    現在輪到貝內察申辯了。他描述了他的兒子,說他兒子是個高尚而有道德的人,決不會去偷人家的錢。他請求國王認真調查這件事。

    「我想,」哈隆說,「卡羅姆·貝克,是你揭發了這起盜竊案,你盡了自己的義務。」

    「那當然!」貝克滿面含笑,大聲地說,「是我親自把他送到警察長那裡去的。」

    「把警察長帶上來!」國王下了命令。

    像有魔法似的,警察長馬上出現了,這讓大家吃了一驚。國王問他是不是有這件事。警察長承認有這件事。

    「你審問了那個年輕人沒有?他是否承認偷竊?」哈隆問。

    「沒有,他非常頑固,甚至說,只有在你的面前才願意交待。」警察長回答說。

    「可是,我記不得曾經見過這個人。」國王說。

    「哎呀,幹嗎要見過呢?要是這樣的話,我每天都得給你送上一大幫子流氓,他們都想跟你談話呢!」

    「你應該知道,我是任何人的話都願意聽的,」哈隆說,「如果證據確鑿,年輕人真的偷了錢,你就用不著把他送到我面前來了。你,卡羅姆,也許有證據,可以證明被偷的錢一定是你的,是嗎?」

    「證據?」他臉色煞白地說,「不,我沒有證據。你知道,我們信徒的主宰,金幣都是一樣的,這一枚就像那一枚。我哪能找到證據,證明那一百枚金幣是我錢箱裡少了的呢?」

    「你憑什麼證明那筆錢是你的呢?」國王問。

    「就憑放金幣的錢包。」卡羅姆回答說。

    「你把錢包帶來了嗎?」國王問。

    「就在這兒。」商人一面說,一面掏出了錢包,遞給宰相,讓宰相交給國王。

    可是,宰相接到錢包時,驚訝得叫起來:「憑著先知的鬍鬚起誓!這只錢包是你的嗎,你這條狗?錢包是我的,我在裡面裝了一百枚金幣,後來給了一位勇敢的年輕人,他冒著巨大的危險救了我。」

    「你能夠對此起誓嗎?」國王問。

    「當然咯,就像我將來願意進天堂一樣,」宰相回答說,「因為這是我女兒親自縫製的。」

    「哦!哦!」哈隆喊了起來,「這麼說,是人家對你說了謊,警察長?你為什麼相信這只錢包是商人的呢?」

    「他起過誓。」警察長膽怯地說。

    「那麼,你起了偽誓?」國王大聲喝問商人。商人站在國王面前嚇得面如土色,渾身顫抖。

    「真主,真主在上!」他大聲喊道,「我當然不敢說什麼話來反駁宰相,他是一個可信的人,可是,啊!錢包確實是我的,被卑鄙的賽德偷走了。如果他眼下在這裡,我給他一千枚金幣也願意。」

    「你到底想怎樣處置賽德?」國王問,「說吧,我該派人到哪裡把他抓來,讓他親自在我面前招供?」

    「我已把他送到一個荒涼的海島去了。」警察長回答說。

    「哦,賽德!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啊!」不幸的父親叫喊著,哭了起來。

    「他承認自己有罪嗎?」哈隆問。

    警察長臉色蒼白,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珠,最後說:「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是承認了。」

    「你其實還沒有把握,是嗎?」國王聲色俱厲地問,「我們還是問問他自己吧。出來,賽德。而你,卡羅姆·貝克,你得先付一千枚金幣,因為他眼下就在這裡。」

    卡羅姆和警察長以為見到了鬼。他們跪在地上,大聲叫著:「饒命,饒命!」

    貝內察高興得幾乎暈倒了,他一下子撲進丟失多時的兒子的懷抱裡。現在,國王極其嚴厲地問道:「警察長,賽德就在這裡,他有沒有承認自己有罪?」

    「沒有,沒有!」警察長哭著說,「我聽信了卡羅姆的一面之詞,因為他是一個有名望的人。」

    「我讓你當警察長,難道是叫你聽有名望的人的話嗎?」哈隆·阿爾·拉希德勃然大怒,「我要把你在荒島上放逐十年,你在那裡好好想想什麼是公正。而你,卑鄙的傢伙,喚醒了一些昏迷的人,不是為了救他們的命,而是為了讓他們當你的奴隸。像你剛才講過的那樣,你該付一千枚金幣,因為你答應過,如果賽德親自來作證,你就願意支付。」

    卡羅姆暗自高興,他這麼輕鬆地從這樁官司中脫了身,正想感謝仁慈的國王。可是國王又接著說:「你為了一百枚金幣起了偽誓,該打一百記腳掌心。此外,賽德可以選擇,或者接管你的店舖,讓你當他的腳夫,或者你支付他當店夥計時的酬金,每天十個金幣。」

    「國王,讓這個卑鄙的人滾吧!」賽德大聲說,「我不要他任何東西。」

    「不,」哈隆說,「我要讓你得到補償。我替你選後者:每天十個金幣的酬金。你可以算一下,在他的店裡當了多少天的夥計。現在把這兩個傢伙帶下去。」

    他們被帶走了。國王領著貝內察和賽德來到另一個大廳裡,他親自對貝內察講了賽德怎樣救了他。他的話不時被卡羅姆·貝克的號叫聲所打斷,他正在院子裡為起了偽誓受鞭打一百記腳掌心的懲罰。    國王邀請貝內察跟賽德一起住在巴格達。貝內察答應了,他請求讓他回家一次,把他的財產搬來。賽德住在知恩圖報的國王為他建造的府第裡,生活過得像王侯一樣。國王的弟弟和宰相的兒子成了他的賓客。那時,在巴格達流傳一句諺語:「我願意像貝內察的兒子賽德那樣善良、幸福。」

    「像這樣講故事,別說講兩三夜,就是講十幾夜,我也不會打瞌睡。」當獵人講完故事後,圓規匠說,「這是屢試不爽的好辦法。從前,我在一位鑄鍾匠那兒當學徒。鍾匠很有錢,但一點也不吝嗇。有一次我們接到一件活兒干,他卻一反常態,變得十分小氣,大家都感到奇怪。那是為新教堂鑄一口鐘,我們這些學徒和夥計得整夜守在爐旁看火。我們想,鍾匠師傅一定會打開酒桶,讓我們開懷暢飲。可是事情並非如此。他只讓我們每小時輪流喝一口,然後聽他講一生的經歷。他講完後由工頭講,一個個地輪下去,誰也不打瞌睡了,因為我們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地聽著,不知不覺,天就亮了。直到這時,我們才明白原來這是師傅用的巧妙的辦法,他讓我們講故事,保持頭腦清醒。後來,鍾鑄成了,他毫不吝嗇,把自己的美酒全拿出來,讓我們喝,作為那個夜晚的補償。」

    「這是一個聰明的人,」大學生回答說,「毫無疑問,講故事是治療瞌睡的靈丹妙藥。因此,我不喜歡在夜裡一個人呆著,否則,到了十一點,睡意襲人,我就抵擋不了。」

    「鄉下農民也是這樣想的。」獵人說,「婦女和姑娘們在冬天的晚上總要點燈紡紗,她們也不是一個人留在家裡,因為那樣紡著紡著會睡著的,她們總是聚在一間所謂的燈屋裡,大家一面幹活,一面講故事。」

    「是啊,」車伕接著說,「但她們講的故事往往令人毛骨悚然,因為她們講的是什麼在草地上行走的火怪,或者是在夜間作祟的妖怪,以及嚇唬人和牲口的幽靈。」

    「她們講的故事,當然不是最好的,」大學生回答說,「我承認,我是非常反對講這些鬼怪故事的。」

    「哎,我的想法正好相反。」圓規匠大聲說,「我聽到一個可怕的故事時,總是感到很高興。這就像外面雷鳴電閃,狂風暴雨,自己睡在屋子裡一樣,聽到雨點打在瓦片上,自己卻在乾燥的地方感到很溫暖。是啊,點著燈,大家在一起,聽人講鬼怪故事,那種感覺是又滿足,又安全。」

    「可是事後呢?」大學生說,「如果有人輕易地相信可笑的鬼怪故事,那麼等到他一個人在黑暗中時,不會感到恐怖嗎?他不會去想故事中可怕的情節嗎?我一想起童年時聽過的鬼怪故事,直到今天還感到生氣。我是一個活潑、機靈的孩子,也許顯得過於好動,所以奶媽並不喜歡我。她沒有辦法讓我安靜,就想辦法嚇唬我。她給我講了各種各樣的妖魔鬼怪的故事,講它們如何在房間裡作祟。如果有一隻貓在地板上走動。玩耍,她就神色慌張地湊近我的耳邊,悄悄地說:『聽到了嗎,孩子?那個死鬼又在上樓下樓了。他把腦袋挾在腋下,但他的眼睛卻像燈籠一樣閃閃發光,他沒有手指,全是爪子。他要是在黑暗中抓到一個人,就會擰斷他的脖子。』」

    大家聽了這故事都哈哈大笑起來,但大學生卻接著說:「當時我還年輕,不明白這一切其實都是假的,編造出來的。我不怕大獵犬,我能把每一個小夥伴都摔在沙坑裡,可是,我一到黑暗中,就嚇得閉住了眼睛,因為我相信,又到了那個死鬼出來的時候了。我害怕到這種地步:天一黑下來,我不敢一個人走出門外。父親看到這種情況,給了我不少懲罰。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擺脫不了這種幼稚的恐懼,這全怪我那愚蠢的奶媽。」

    「是的,這是一個大錯誤,」獵人說,「人們不該給孩子講這種荒唐的故事。我認識一些勇敢而又能幹的獵人,我可以向你保證,平時,他們面對著三個敵人也不會畏縮——可是,當他們深夜守在林中捕捉野獸或偷獵賊時,他們會突然變得膽怯起來,因為他們會把一棵樹當成可怕的鬼魂,把一叢灌木當成妖怪,把幾隻螢火蟲看做精靈的眼睛,這精靈也許正在黑暗中窺伺他們呢。」

    「我認為,」大學生說,「這樣的故事不僅對孩子們是有害的,而且對任何人都是有害的。有哪一個明智的人願意談論這類鬼怪的行為呢?這些玩意兒其實只在傻瓜的頭腦裡出現,在那裡作祟,在別的地方是沒有的。這種故事對鄉下人危害最大,他們荒唐和愚蠢地相信這類故事,而紡紗間和酒店又是孳生這類故事的場所,那兒的人緊挨著坐在一起,用令人可怕的聲音講一些恐怖的故事。」

    「是的,先生!」車伕說,「你說的話有道理。有些不幸的事恐怕就是因這類故事造成的,我的妹妹也因此丟了性命。」

    「怎麼?因這些故事!」大家驚訝地喊了起來。

    「是的,是因這些故事而丟了性命。」車伕接著說,「我父親住的那個村裡也有這種風俗,冬天的晚上,婦女們都圍在一起紡紗。小伙子們也趕來湊熱鬧,講一些故事消遣。一天晚上,大家又講起了鬼怪的故事。小伙子們講到一個老店主,他十年前就已經死了,可是他在墳裡作怪。每天深夜,他都從墳裡爬出來,像他生前那樣一面咳嗽,一面慢慢地朝店舖走去。他在店舖裡稱糖和咖啡,還自言自語地說:

    四分之三磅,半夜裡四分之三磅,

    到了白天就是整整一磅。

    「許多人都說看到過他,女人們開始害怕了,我的妹妹是個十六歲的姑娘,她想顯示自己比別人聰明,便說:『這一切我都不信。人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她說是這麼說,可是她沒有辦法讓人信服,因為她自己就很害怕。這時,有個年輕人說:『如果你真的相信人死了就回不來了,那麼你一定不會怕他。他的墳離不久前死去的凱特辛的墳只有兩步遠。如果你有膽量,就到墓地去,從凱特辛的墓地上摘一朵花送給我們,這樣,我們才相信你是不怕老店主的!』我的妹妹不願將來被人嘲笑,於是說:『哦!這對我來說太方便了。你們到底要什麼花?』」

    「『那裡盛開白玫瑰,這是別的地方沒有的。你就給我們采一束白玫瑰吧!』她的一個女友說。我的妹妹站起身來就走,小伙子們都稱讚她有膽量。女人們卻搖搖頭說:『但願她平安回來!』」

    「我的妹妹朝墓地走去。月光皎潔明媚。妹妹打開公墓大門時,聽到時鐘打了十二下,她心裡害怕起來。她走過幾個她熟悉的墳墓,等到走近凱特辛墳旁的白玫瑰,看到那個老店主的墳墓時,她更加害怕了。最後,她到了那兒,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摘下幾朵白玫瑰。這時,她好像聽到附近有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回頭一看,離她兩步遠的坎上滾下一堆泥土,一個身影慢慢地從泥土裡站了起來。這是一個老人,面色蒼白,頭上戴了一頂白色的睡帽。我的妹妹吃了一驚。她又看了一眼,想證實自己沒有看花了眼。可是這時她聽到那個人甕聲甕氣地說:『你好,姑娘,這麼晚了,你從哪兒來?』一陣恐懼攫住了她。她連忙站起身來,經過一座座墳墓,朝紡紗房奔去,一到那裡,便氣喘吁吁地講她看到了什麼。說完,她虛弱得支撐不住,只得讓人抬著送回家中。第二天,我們才明白,原來是一個掘墓人在那裡掘一座新墳,他跟我那可憐的妹妹說了這些話。可是,這已經無補於事了。她還沒來得及聽到這消息,就染上熱病,三天後就死了。送給她的花圈上的玫瑰花還是她親手摘下來的呢!」

    車伕不做聲了,眼裡噙著淚水,其他人都同情地看著他。

    「這個可憐的孩子就是因為輕信鬼神故事而送了命,」年輕的金匠說,「我想起了一個故事,想講給你們聽,可惜它和這一件悲慘的事有相似之處。這故事叫《斯泰恩福耳山洞》。」  ----------------------------------    1當地的錢幣名。
《豪夫童話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