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選舉前侯衛東遭人舉報 與郭蘭遲來的一吻

郭蘭接到趙東電話以後,第一反應就是給侯衛東打電話,她幾次拿起電話,又猶豫著放棄了。

趙東給錢國亮當秘書這個信息對於絕大多數人最多是談資,對於侯衛東等少數人就很有價值,郭蘭一直在組織部門工作,明白這個道理。只是,趙東話裡話外透露出另一層意思,這讓郭蘭心生躊躇。她在心裡掙扎了好一會兒,還是決定向侯衛東提供這個信息。

侯衛東正在季海洋辦公室談事情,接到郭蘭電話。

「我是郭蘭,你方便接電話嗎?」

郭蘭很少主動打電話,侯衛東知道她肯定是有事情要說,他抬頭看了看財政局的兩位領導,道:「我正在談事情,等一會兒給你回過來。」

談完正事,財政局梁副局長離開了辦公室,季海洋臉上嚴肅認真的神情變成了親切隨和的笑容,道:「這次市政府換屆,你有想法沒有?」

侯衛東換了輕鬆隨意的坐姿,背靠著椅子,雙手抱在懷裡,道:「換屆選舉要說沒有想法,那是假話,可是這事由不得你和我,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裡。」

一般情況之下,財政局長都是主要領導心腹,否則坐不穩這個位置。季海洋到財政局任職是偶然,但是能在這個位置上坐得穩如泰山,這就不是偶然而是實力,他如今也是副市長的有力競爭者。

「市長的位置距離大家太遠,反而沒有多少人垂涎。副市長位置的競爭就很激烈,我算了算,有競爭力的處級幹部至少三十人,更別說省級部門的大把大把虎視眈眈的處級幹部。衛東是年輕新銳,應該去拼一把,我這個年齡可上可不上。說不定,當財政局長還要實惠一些。」季海洋一邊說,一邊隨手將電腦的音響打開。

房間裡傳出了「看晚星多明亮」的熟悉歌聲,侯衛東自從在益楊縣委當秘書的第一天,就聽過這首熟悉的《桑塔露琪亞》,他笑著建議道:「季局,應該換一換曲子了,別總是聽這一首。」

季海洋將音量稍稍調小了一點,道:「我也聽其他的曲子,這一首是播放器的第一首,只要打開播放器就會聽到。」他的初戀女友喜歡這首歌曲,兩人拉手散步時,女友經常低聲哼唱這首歌,二十多年過去,初戀女友的面容已經在腦海中模糊,但是這首曲子卻牢牢地印在他的腦海之中。如今聽這首歌,與其說是想著初戀女友,還不如說是對青春歲月的留戀。

財政局辦公室工作人員劉莉提著開水壺走了進來,給侯衛東和季海洋分別續上水,然後對著侯衛東嫣然一笑,道:「你們慢聊。」然後提著開水壺走了出去,她雖然已是三十來歲,仍然珠圓玉潤,腰肢也不粗,加上皮膚白,整體看上去年輕。

季海洋目光一直追隨著劉莉的背影,等到劉莉出了門,他的目光才收了回來,道:「劉坤的性格和他媽一個樣,尖酸,劉莉的性格更接近劉部長,大氣。」

侯衛東暗道:「看來季海洋和劉莉關係已經到了一定程度,他獨居多年,也應該成家了。」劉莉與季海洋之事,他從心裡還是支持的。劉莉的弟弟劉坤連對手都算不上,他基本上沒有考慮劉坤的因素。

侯衛東告辭時,季海洋將他送到電梯口,道:「農機水電局的經費你就別操心了,只要你有合適的理由,追加幾百萬甚至上千萬都是小事一樁。你得多想想換屆選舉的事情,我知道你有實力,但是也別大意,選舉說假就假,說真又真得要命。」

劉莉也跟了過來,她和季海洋並排著站在電梯口,向著侯衛東揮手,兩人郎才女貌,看上去很般配。「姐姐如此知書達理,弟弟卻是一個刻薄人,真是龍生九子各不同。」侯衛東將劉莉和劉坤兩兄妹放在一起作了比較,忍不住搖了搖頭。

回到辦公室,侯衛東喝了幾口熱茶,拿起了座機話筒,道:「郭蘭,找我有事情嗎?」

此時,郭蘭恰好在曾昭強辦公室裡,她低聲地道:「我等會兒給你回過來。」

侯衛東放回電話,一邊看著文件,一邊等著郭蘭的回電。

他的思緒飛回到了九三年的那個悶熱夜晚,並以時間為主線,將兩人接觸的點點滴滴回憶了一遍。從舞廳共舞到深情一吻,兩人花了八年時間。而對於現在和未來,兩人從來都沒有談過,小心翼翼地迴避著。想著郭蘭微微上翹的鼻尖,想著她清麗的面容,想著那若隱若無的鋼琴聲,一時間,他心亂如麻,剪不斷,理還亂。

當電話鈴聲猛然間響起,陷入沉思的侯衛東嚇了一跳。

「我剛才在季海洋辦公室。」

「我剛才在曾書記辦公室裡。」

兩人幾乎是同時向對方解釋,又同時笑了起來。

「我接到趙東部長的電話,他已經從減負辦調到省政府辦公廳。」

「這很正常,減負辦原本就是掛靠在省政府辦公廳,完成了階段性任務,調到政府辦公廳,這應該是慣例。」侯衛東並沒有完全弄明白郭蘭表達的意思。

「趙部長這次調動有些特殊,在減負辦時,他是直接向錢省長匯報工作,錢省長把他看上了,他調到省辦公廳是為錢省長服務。」

侯衛東這才明白郭蘭打這個電話的目的,心裡湧出些暖意,道:「我知道了,謝謝你。」

郭蘭低聲道:「不用謝。」

掛斷電話,侯衛東端坐在辦公桌前,心裡沒來由一陣惆悵,其心情就如處於青春期的多愁善感的年輕人。

坐了一會兒,侯衛東將情緒調整過來,心道:「即將換屆選舉,還想著風花雪月之事,這就是廁所裡打手電——找死。我得主動出擊,到各位領導處走動走動,不能等著天上掉餡餅。」

他先給老邢打了電話,道:「餐館生意怎麼樣?」

老邢樂呵呵地道:「侯書記真有點石成金的本領,我的新餐館以盆景為裝飾,以淡水河野生魚為特色,生意好得很。」

「新包間裝修得如何?」

「為了這幾個包間,我請了專業裝修公司,看過的人都說很有文化品位。」

「今天中午我有可能要到你這裡來,最好的包間留給我。」

「沒有問題,我給您留著。」

老邢在80年代初曾經是益楊縣糧食局的二把手,因為所謂的作風問題被剝奪了職務,發配到青林鎮糧站守倉庫。他意氣消沉,在青林鎮糧站以養花做盆景來打發時間,自從李晶用四千元買走兩個盆景以後,他意識到這個世道變了,他的人生道路重新煥發起光彩。

在嶺西開了盆景店以後,生意出奇的好,現在老邢已是嶺西有名的盆景供應商。去年他將盆景與餐飲結合,開了一家沙州印象餐館。侯衛東覺得沙州印象餐館各方面條件都不錯,唯獨包間的環境差了一些,吸引不了高端客戶。老邢接受了侯衛東意見,單獨開闢了一個小院,重新裝修以後,專門用來接待高端客戶。

與老邢聯繫好以後,侯衛東再給楚休宏打電話,道:「楚秘,我是侯衛東,周省長今天中午有安排沒有?」

楚休宏查看了日程表,道:「暫時沒有安排,侯局有事?」

「沒事,我想請周省長吃午飯,匯報最近的工作和思想。」

楚休宏知道周昌全與侯衛東的關係很不一般,主動道:「需要我去報告嗎?」

「不用了,我直接同周省長聯繫。」侯衛東撥通了周昌全手機,道:「周省長,我是衛東。」

周昌全道:「衛東,有事?」

侯衛東用晚輩特有的親熱口氣道:「我在辦公室突然想起跟隨周省長的那一段時間,讓我很是懷念啊,所以冒昧地打了電話過來,沒有別的事,就是想陪周省長吃飯。」

周昌全向來喜歡這位能辦事的前秘書,聞言哈哈大笑,道:「你這個吃飯的理由讓人心裡很舒服,今天中午我不想吃大餐,你能安排什麼特色?」

侯衛東道:「我知道一個地方,叫做沙州印象,環境不錯,淡水河野生魚、上青林風乾野雞,都是正宗的沙州味道。」

風乾野雞是益楊青林山特產,淡水河魚則是竹水河特產,都是周昌全曾經吃過並且喜歡吃的菜,他對侯衛東的安排很滿意,道:「想起來這兩樣特產,流口水,中午就安排這兩樣。」

得到周昌全的肯定答覆,侯衛東沒有讓駕駛員跟著,自己開著新買的奧迪車前往嶺西,車好,路熟,不到一個小時,他來到省政府門外。

楚休宏打來了電話,道:「侯局,你到省歌舞團去接柳團長,然後到沙州印象匯合,我知道那個地方,你不用接我們。」

柳潔與周昌全關係比較密切,這是私密圈子才知道的事情,侯衛東是私密圈子的一員,因此周昌全就將接柳潔的任務交給了侯衛東。

歌舞團門口,柳潔和好幾個身材高挑的女孩子站在一起,路人經過總是不由自主行了注目禮。當奧迪車停在門前時,侯衛東按了兩聲喇叭,柳潔回頭看了一眼,她見到陌生的車牌號,沒有理睬侯衛東,回頭繼續與女孩子們說話。

「柳團長。」侯衛東搖下車窗,向柳潔招手。

柳潔上了車,道:「沒見過這車,不好意思,沒有留意,這是你新買的車?」

侯衛東含糊地道:「開車安全性很重要。」

柳潔感歎道:「我們歌舞團日子越過越苦,若不是周省長大力支持,現在的日子更不好過,還是你們這些有權部門好啊。」

「農機水電局算是有權部門嗎,呵,我們是第一線做具體事的部門,和權力部門沾不上邊。」

上車以後,柳潔與侯衛東閒聊幾句,她很快問到了換屆選舉之事,侯衛東不願意在柳潔面前多談此事,打個哈哈,應付了過去。十來分鐘,小車來到了沙州印象。走進了沙州印象的小院子裡,柳潔立刻被滿院子的盆景所吸引,道:「沙州印象真有特色,單是買這些盆景也要花很大一筆錢,這個老闆實力雄厚也有品位。」

老邢聽說侯衛東到了,趕緊到了小院子,道:「衛東,我這個小院還有檔次吧。」他衣著整齊,紅光滿面,再也沒有青林鎮糧站看門人的畏縮和冷漠。

等到周昌全進了門,老邢眼睛一下就直了,道:「周……周書記,您好。」

侯衛東介紹道:「周省長,這位是沙州印象的邢總,以前在沙州益楊縣糧食局工作。」

周昌全見到老邢的白髮,很感興趣,道:「老邢是老當益壯,了不起啊,退休以後能辦起這樣的企業,值得很多人學習。」

老邢搓著雙手,聲音有一絲激動,道:「我退了休,發揮點餘熱,周省長,裡邊請。」

侯衛東暗道:「老邢見到了大領導還是這麼激動,他雖然不在官場很久了,可是從骨子裡還是官場中人。」

吃過午飯,已到兩點。這頓飯既沒有意思又很有意思。沒有意思是指並沒有辦什麼實際的事情,很有意思是指經常與領導吃飯,這本就是意思。周昌全和楚休宏回省政府,侯衛東將柳潔送回歌舞團。

下車時,柳潔對侯衛東道:「你稍等一會兒,我給你帶兩張招待票,是歌舞團今年傾情打造的演出。這是我們走向商業化的第一場演出,排練了半年時間,請侯局來看一看我們最近的成果。」

幾分鐘以後,晏紫拿了兩張票從大門裡出來,走到車邊,將票遞給柳潔。她朝侯衛東點了點頭,然後轉身走回歌舞團大門,留下了一個挺直的背影。柳潔誇道:「這是晏紫,你認識的。她現在是我們的台柱子,她能耐得住寂寞,抵得住誘惑,始終守在舞台上,如今這種女孩子太難得了。」

侯衛東想起了歌舞團的朱瑩瑩以及小曼等女孩子,隨口道:「人生的道路都是自已選擇,每個人都要為其選擇負責。」

柳潔開玩笑道:「侯局說話很有哲理,我要把這句話提煉以後,掛在我們的訓練廳裡。」分手時,她又道,「周省長最看重你,他多次說你是最有出息的,成就不可限量。」

侯衛東在金星大酒店休息了一會兒,給小佳打了電話,道:「我還在嶺西,中午約周省長吃飯,下午如果有可能,還要見幾位領導。晚上有空沒有,到嶺西來看省歌舞團的演出?」

小佳道:「我和謝局長約好了,晚上打麻將,臨時變卦不太好。」她又道,「你住在金星大酒店吧,現在我們經常到嶺西,乾脆在嶺西買套房子,免得每次都住金星大酒店,酒店再好,也沒有家裡舒服。」

「你什麼時候陪我來看房子?」

「爭取下個星期,你要明天才回家嗎?」

「這次到嶺西,中午和周省長見了面,下午看陳曙光、丁原誰有空,然後我還想見一見趙東部長。」

「趙東在減負辦,你沒有必要去見他吧。」

「山不轉水轉,難免以後不碰頭,早燒香有好處。」

小佳感歎了一句:「當官真累,其實以現在的經濟條件,你完全不必在意官職,一個副市長職位真值得你這樣四處奔波?」

小佳的這個問題其實也是侯衛東經常思考的問題,在生活和事業上,他其實並沒有明確的理想和目標,總是被一件一件事推著走,即使有目標,亦是短期的目標。每個人就是一片扁舟,在社會這片大海中航行,能力強的人,勉強還可以掌握著部分命運航道,能力弱的,只能隨波逐流。

侯衛東坐在落地窗前胡思亂想了一會兒,他斷然將思路從虛無縹緲拉到現實問題之中,他不是空想家,而是一個實幹家,很快與丁原取得聯繫。

丁原有重要接待,只能另找時間見面。

陳曙光陪著蒙豪放進京去了。

侯衛東此行的最後一人只剩下趙東。

趙東和丁原、陳曙光等人不同,後兩人是經常來往的朋友,前往拜訪並不會讓人覺得突然。而前者離開沙州以後,侯衛東就很少與他有過直接接觸,此時貿然前往,若沒有合適的理由,功利性太過明顯。侯衛東進行了自我反省:「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辦事是有些難度,以後要培養放長線釣大魚的眼光。」

不過既然來了,侯衛東也不願意白跑一趟。他以前一直在黨委這條線上,與政府這邊接觸得不多,現在的目標是沙州副市長,省政府這邊的關係很有必要建立起來,趙東就是一位很關鍵的人物。仔細思考了一會兒,侯衛東給段穿林打了電話,道:「穿林,我是侯衛東,就在嶺西,昨天我無意中翻到了你以前的文章,就是那篇關於農民負擔的文章,你那篇文章很有力度啊,為此省裡專門成立了減負辦。」

段穿林道:「前幾天我還在琢磨這個事情,準備寫一篇回訪。」

侯衛東呵呵笑道:「你當時引用了沙州市委組織部長趙東的文章,結果害得趙東被調離了市委,到減負辦去當主任。」

「我是後來才知道此事,覺得對不住這位敢於直言的趙東部長。」

侯衛東很自然地提出了拜訪趙東的建議:「當年趙部長寫文章是為了成津呼籲,我作為成津縣原縣委書記,覺得欠他一個情,你既然要寫回訪,我們一起去看望趙部長。」

「好啊,侯局長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

找到了合適的切入點,侯衛東就計劃先給減負辦辦公室打個電話,然後再通過減負辦打聽趙東近況,這樣一來就不容易引起趙東的反感,也掩飾自己的真實意圖。

侯衛東道:「你好,我是沙州市農機水電局的,我想問一問趙東主任的電話。」

減負辦接電話的同志說道:「你等一等,趙主任就在旁邊,我請他來接電話。」

這倒是出乎侯衛東的意料,他原本以為趙東已經到省政府那邊工作,沒有料到在減負辦居然找到了趙東。趙東聽說沙州市農機水電局有人找他,暗自奇怪,接過電話,道:「你好,我是趙東,你是老南?」

侯衛東報告道:「趙部長,不是老南,我是侯衛東,我調到農機水電局好幾個月了。」

趙東當過沙州市委組織部長,對下面的情況很熟悉,驚訝地道:「你怎麼會調到農機水電局?是不是受了勝寶集團影響?」他只知道侯衛東沒有讓勝寶集團落戶成津,對以後的事情就不太清楚了。

侯衛東簡短地道:「當時我沒有同意勝寶集團的條件,勝寶集團遷到茂東,我就調到了農機水電局。」

趙東道:「朱民生的氣量不夠啊,實踐證明,在對待投資的問題上,我們不能撿到籃子裡都是菜,還得找到適合當地的項目,還得有相對公允的條件,現在茂東鬧到國土資源部了,讓省裡很難堪。」

侯衛東順勢道出來意,道:「趙部長記得當年寫內參的那位移山嗎,這位移山是沙州人,他的父親是沙州學院段院長,他本人在《政經評論》工作,我和他想請趙部長一起吃頓飯。」

趙東對侯衛東一直有好感,而且兩人都是朱民生的排擠對象,聽說吃飯,他稍有猶豫,還是痛快地答應了見面:「那我們晚上6點見,地點你安排,我只有一個要求,不進酒店。」

趙東自從改變處境以後,接到了太多的電話,這些打電話的人已經消失很久,如聽到口令一般從地底冒了出來。他暗道:「難道侯衛東聽說了我的調動嗎?不對,他的電話是打到減負辦,若不是我到減負辦來取東西,肯定接不到這個電話,看來他並不知道我的新身份。」

錢國亮和蒙豪放一起到了北京,這次進京很重要,由省政府秘書長陪同。趙東初到省政府辦公廳,對上對下都不熟悉,這一次就留在了嶺西。他趁著這個空隙到減負辦取幾份文件,恰好接到侯衛東的電話。

晚餐定在沙州印象,趙東此時早就心態平和,見到段穿林,用手指著他,道:「沒有想到文筆如此犀利的移山先生如此年輕,我可是被你一篇文章捅下馬的。」

段穿林略有些不好意思,他見趙東很開心的樣子,也跟著笑道:「少了一個趙部長,多了一個趙主任,這是嶺西人民之福。我一直在看減負辦的文件,去年嶺西全年人均減負四十九元,這四十九元在城市裡不過是小數字,但是在農村就夠油、鹽錢了。」

趙東是省減負辦主任,對農民負擔問題有著深刻認識,道:「減負辦所做的事情都是隔鞋撓癢,解決不了根本問題,由於沒有形成法律上的硬規定,也由於基層政府存在種種困境,農民負擔問題始終會是彈簧,省裡壓力大一些,負擔就輕一些,省裡壓力稍小,馬上就會反彈。你的誇獎,我愧不敢當。」

段穿林道:「目前我正在進行鄉鎮政府負擔問題調查,走了全省十來個鎮,結論是如果允許破產,鄉鎮政府百分之八十都應該破產了。

「我最近解剖了鐵州市的三台鄉,這是一個小鄉,也就一萬多人,總負債600多萬元,其中普及九年制義務教育達標、農村中小學校舍排危達標等的所欠債務高達300萬元;農村『三金』40萬元、企業債務150萬元、歷年財政赤字累計105萬元。目前,我估算全省鄉鎮財政赤字4.8億元,隱性赤字高達9.3億元。」

趙東對段穿林的調查很感興趣,道:「穿林老弟,這篇文章你先別急著搞成內參,能不能先讓我拜讀,我有渠道將這篇文章送到省裡主要領導手中。」此時,他仍然沒有說出自己已經調到省政府辦公廳。

侯衛東對趙東話中之意是心知肚明,道:「我在市縣都工作過,對此也是深有同感,鄉鎮政府債務問題形成的原因複雜,有體制不順的原因,也有決策失誤造成的損失,還有個別幹部虛假政績等原因。」

見面以後,三人談話的主題圍繞著鄉鎮政府債務問題展開。三人之中,侯衛東有實際經驗,趙東是省減負辦主任,段穿林進行過研究,話逢知己不嫌多,幾人一口氣談了一個小時,氣氛很好。這恰好是侯衛東需要的氛圍。這一次見面,是為了下一次見面打基礎,此次絕對不能談任何實質上的事,談了,則容易被看穿用心。

分手時,侯衛東問道:「今天這次談話,讓我受益匪淺,趙主任,你的手機變了嗎,還是機密電話本上的那個?」

趙東道:「那個手機號碼已經停用,我的手機號碼告訴你,有什麼事情可以直接跟我聯繫。」他特意對段穿林道:「穿林的手機號要給我,有什麼好課題,我們一起研究。」

送走了趙東和段穿林,侯衛東回想見面細節,暗道:「今天的安排也算合情合理,趙東應該不會起疑,達到了預期效果。」

到嶺西的任務基本完成,侯衛東想到柳潔送來的兩張票,就前往省歌舞團大劇場。

在侯衛東童年和少年時光,省歌舞團曾經是如此光彩炫目,需要抬頭仰視。

記得有一次省團到吳海縣慰問演出,吳海縣萬人空巷,他和姐姐侯小英沒有票,幸好認識在門口收票的公安,這才能夠混進了縣禮堂。

他當時年齡小,對唱唱跳跳的節目沒有興趣,只是記得舞台上有很多霧,有各種燈光不停閃爍,二姐侯小英咬著嘴唇,看得傻掉了。他則沒有太多興趣,看到中途,靠著二姐睡著了。

醒來時,恰好看見二姐侯小英張著嘴巴掉口水。他對這條晶瑩口水絲印象過於深刻,以至於二姐侯小英穿著婚紗在酒店裡扮幸福時,他腦子裡突然就出現了這條口水絲。

如今省歌舞團已經褪去了高高在上的神秘,進行著自我救贖。

歌舞團演出8點正式開始,侯衛東拿著票來到了劇場,他拿的是貴賓票,正在找通道時,一眼就見到了正在大廳朝裡走的郭蘭。

郭蘭為了看演出,特意穿了一條休閒的長裙,優雅而美麗,在人流中很是醒目,她見到侯衛東,也是吃了一驚,道:「你也來看演出?」

侯衛東拿著手裡的票,道:「你一個人嗎?」

「我明天要到省委組織部開座談會,今晚歌舞團有大型演出,所以提前來了。」

「我這有兩張票,是貴賓票,位置挺好。」

郭蘭是專門到嶺西欣賞省歌舞團的傾情演出,沒有料到會在這裡遇上侯衛東,她如初次談戀愛的小女孩子,心跳得厲害,當侯衛東發出邀請,她點了點頭。

進了劇場,左右都是三十至四十歲年齡段的觀眾,態度矜持,衣冠整潔,坐在椅子上安靜地等待著演出開始。在沙州,很多官場中人認識侯衛東,但是來到嶺西這個省級舞台,他就是不為人知的陌生人。這種感覺讓他身心很輕鬆,可以自然而真實地展現自己的情緒。

侯衛東輕聲道:「我是第一次正兒八經坐在劇場看演出。」

「以前沙州劇團沒有垮掉的時候,我爸經常帶著一家人去看節目,後來讀大學的時候,有演出我都要去看,當年我最大的費用就是看演出。」說到這裡,郭蘭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被針刺了一下,讀大學時,陪在身邊看演出的人是大洋彼岸的負心人,平時已經很少想他了,在今天這種特殊的環境之下,遠去的模糊背影又在腦中閃現了一下。

靠著柔軟的桌椅,看到溫潤如玉的郭蘭,侯衛東有些迷失,上一次唇齒留香的感覺太好了,讓他始終難以釋懷。

燈光暗下來以後,節目正式開始,現場演出與看電視最大的區別是質感,音樂和舞蹈有極強烈的穿透力,藝術感染力不可同日而語。

第四個節目是獨舞,出場者是一名身穿軟甲的古代女武士,當武士正面亮相時,侯衛東將這位演出者認了出來,是總是抬槓的晏紫。

在舞台上的晏紫,一招一式乾脆利落。

背景音樂時急時緩,一個男低音充滿磁性地朗讀唐代詩人杜甫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詩:「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老夫不知其所往,足繭荒山轉愁疾。」生活中的晏紫除了牙尖嘴利以外,就是一個鄰家女孩,可是在舞台上的晏紫已經不是晏紫,她化身為古代武士,陽剛氣十足的劍器舞瀟灑淋漓,既豪情奔放又悲壯激昂。

舞罷,場內響起了雷動的掌聲。

侯衛東鼓掌完畢,右手自然地放在桌椅扶手,只覺觸手處一片柔軟。兩人的手握住便沒有分開。

演出結束,燈光猛然打開,台上站著所有的演職人員,全場爆發經久不息的掌聲,兩人這才將握著的手分開,跟隨著大家一起鼓掌。退場時,人流密集,侯衛東自然而然握住郭蘭的手。

出了劇場,郭蘭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道:「很久沒有看到這樣高質量的演出,沒有想到省歌舞團還能保持著如此高的水準,這一次意在振興的演出成功了。」

她輕輕地抽了抽手,沒有想到侯衛東沒有鬆手。跟著侯衛東,朝外面的停車場走去,到了停車場,燈光驟然暗了下來。

「看得見嗎?這有幾步梯子。」

「嗯,看得見。」

坐上小車,侯衛東打開了音響,鋼琴曲頓時充滿了狹小的空間,郭蘭道:「眼淚。」

「什麼眼淚?」侯衛東有些莫名其妙。

「你聽的鋼琴曲,曲名叫做《眼淚》。」

「讓你見笑了,我只是喜歡聽,音樂知識很貧乏。」

「只要有能欣賞音樂的耳朵就行了,沒有必要懂這麼多的知識。」

當汽車開出了停車場,開上了主道,街道兩旁的路燈明亮,霓虹燈不停閃爍。

郭蘭隨著鋼琴低聲地唱著:「每當我傷心的時候,每當我想你的時候,每當我失落、無助的時候……今天和往常一樣擔心你……」

侯衛東驚奇地道:「這歌詞是你編的嗎?」

「這就是歌詞。」

侯衛東問了一句傻話:「鋼琴曲也有歌詞嗎?我一直以為鋼琴曲就是鋼琴曲。」

郭蘭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是這樣理解鋼琴曲的,真可愛,你在官場這麼多年,居然童心依然還在。」

侯衛東很是汗顏,道:「進了官場就成了體系中的一個零件,必然會受到體系的影響。如果繼續工作十年,我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以前是為了生存而奮鬥,現在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而東奔西走。社會是比官場更大的系統,它就是巨大的車輪,帶著我們不斷向前,大家都在裡面掙扎。」

郭蘭對侯衛東的愛深埋於心底,聽了侯衛東的話,感傷起來,明亮如星的目光就有些暗淡。

上了二環路,車燈雪亮,照得前方一片光明,侯衛東駕著車漫無目的地在二環路上行駛。

「朝哪裡開?」

「我沒有目的。」

「既然沒有目的,那就開遠一點。」

兩人沉浸在音樂和略有些曖昧和傷感的氣氛之中,小車如風一般滑行。幾分鐘後,侯衛東見路牌上有「鐵州」兩個字,他一轉方向,小車開往了鐵州方向的公路。

進入了鐵州高速路,侯衛東問道:「你到過鐵州嗎?」

「沒有去過。」

「我也沒有去過,今天一起到鐵州去看看。」

鐵州是嶺西省第二大城市,在周昌全時代,沙州與鐵州在數據上的差距越來越小,到了朱民生時代,鐵州如打了雞血一般,GDP以及各項社會事業指標又猛地往上躥,再次將沙州甩在了身後。

進入鐵州市區,兩人沒有目的,此時就是漂泊的旅人,在城區率性而行。小車沿著最亮的街道而行,最後到了一個燈火輝煌的廣場。侯衛東道:「這應該就是鐵州最出名的南州廣場,我們到廣場走一走。」

「嗯。」

鐵州古稱為南州,最大最現代的廣場就取名為南州廣場。下了車,漫步在南州廣場,到了這樣一個陌生的環境,兩人如初戀的大學生一般,手握著手。

微風習習,拂動了郭蘭的髮梢,她的臉挨著侯衛東的肩膀,輕聲哼著《眼淚》的曲調。

「那次舞廳一別後,我一直在找你,商委有一個女孩子長得和你挺像的。」

「你說的是商委武藝,好幾個人都說我們長得像兩姐妹,但是我覺得一點都不像,最多是高矮差不多。」

「那以後,你為什麼將頭髮剪短了,雖然你留短髮還是挺好看,可是還是留長髮更有味道一些。」

兩人在廣場漫步,先談了一陣子大學生活,隨後話題便集中在郭蘭父親身上。

郭蘭回憶了父親身前的點點滴滴,漸漸地,淚眼婆娑。

牽著手走到廣場暗處,侯衛東倚著一處鐵柵欄,輕輕地把郭蘭攬在了懷裡。美女入懷,他沒有一點情色意味,只有兩個字——心疼。疼愛,確實是疼愛,只有這個詞才能表達侯衛東此時的心情。他一會兒覺得溫馨無比,一會兒又感覺黑沉沉的天上有無形的壓力。

「你啊,真不應該到官場上來,到了官場,也不要當官,安安靜靜做個文藝女青年,那才是真正輕鬆的事情。」作為縣委書記時,侯衛東不會說這樣的話,可是將郭蘭攬在懷裡時,他是真的不想讓郭蘭去經歷社會上的風風雨雨。

「衛東,別說話,讓我們安安靜靜地站一會兒。」此時,郭蘭不想接觸現實生活中的任何事情,依在侯衛東懷裡,聞著淡淡的煙草味道,她甚至感受到侯衛東胸膛傳來的跳動,覺得特別寧靜。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廣場,兩個熟悉又陌生的人,黑夜的天空上掛著無數星星,閃著冷冷的光。

轉眼間到了12點,廣場上的人散去,綵燈漸漸熄滅。侯衛東低下頭,尋著了郭蘭的嘴唇,嘴唇輕輕碰撞了幾次,他往前探了探,嘴唇完全貼了上去。郭蘭微微仰著,眼睛微閉著,當強有力的舌頭侵入進來,她渾身發緊,兩手抱緊侯衛東寬厚的背。

唇舌相依,互相吸吮著,侯衛東再次嗅到了隱隱的香氣。

等到兩人分開時,侯衛東看了看時間,還差15分鐘到凌晨1點。

侯衛東隱晦地問道:「我們在鐵州休息嗎?」

郭蘭臉發燙,微紅,道:「回嶺西,明天一早要開會。」

「那走吧。」

進入燈火輝煌的嶺西以後,侯衛東又問道:「你住哪裡?」

「交通賓館。」

「我住在金星大酒店,那,先送你回去。」

「嗯。」

到了交通賓館,郭蘭心裡頓時放鬆了,不過隱隱有些失望。她解開安全帶,正欲起身,侯衛東一把將她拉到懷裡,兩人深深地吻在一起。

看著郭蘭的身影消失在交通賓館,侯衛東又等了一會兒,手機響了起來。

郭蘭站在窗口,道:「我已經進屋了。」

「那我走了,什麼都別想,好好睡一覺,明天上午我回沙州。」

她想尋找侯衛東的小車,可是一眼望去,街道上車來車往,哪裡還尋得到奧迪車的蹤影,侯衛東轉眼間從身邊就消失了,在茫茫人海之中,兩人的距離很遠。

今夜的鐵州之吻,一場夢。

《侯衛東官場筆記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