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黨代會開得異常平靜,除了齊曉昶的突然出現引起大家一陣騷動外,似乎沒有讓人感到不正常的地方。

大會的日常安排沒有任何變化,選舉方式也沒有任何變化。

魏瑜和陳正祥商量的結果,基本上採納了夏中民的意見。其實即使是等額選舉,不想選你的也照樣不會選。說不定還真的會激起另外一種逆反情緒,把事情搞得更糟。

該說的都說了,魏瑜的話非常嚴厲,大家的表態也非常誠懇。

昊州市委主管組織的吳盈副書記和組織部長劉景芳也都準時參加了黨代會的開幕式,組織部幹部處處長於陽泰作為黨代會的組織工作者之一,也一起出席了會議。

第一天晚上的全體會議,也沒有出現任何不正常的情況。

晚上主席團幾個主要領導也都碰了面,並沒有發現什麼讓人感到異常的地方。

但越是這樣,越讓人感到氣氛緊張。陳正祥晚上給夏中民打了個電話,大致問了問情況,夏中民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提醒陳正祥一句,他看了看代表房間的安排,人家已經把工作做到家了。再說每個房間都有電話,每個人也都有手機,就是真的有什麼要說要商量的,只須打個電話,或者發條信息不就什麼都清楚了,都瞭解了,根本沒必要再搞什麼串邊活動。

直到第二天上午開完大會,各組領到委員候選人名單時,才有人提出來,主持大會的安排有問題。

是支持夏中民的幾個代表提出來的。

第一天開幕式由常務副書記汪思繼主持大會,陳正祥做報告。晚上的會議由陳正祥主持,昊州市委副書記吳盈和組織部長劉景芳講話。第二天上午的候選人名單說明,由陳正祥書記主持,汪思繼做情況匯報。

這幾個重要的會議,竟然都沒有讓夏中民主持!

對夏中民的工作安排,是在第二天黨委委員的選舉之後,也就是說,等到委員的選舉結果出來後,才安排夏中民主持會議!

這幾位代表說,這很不正常,代表在正式選舉委員以前,根本就聽不到夏中民副書記的任何聲音。而事實上,在所有的這幾個副書記的排名中,夏中民僅次於陳正祥書記,應該是嶝江市委市政府中二把手的位置,而現在,不論在主持會議上,還是在主席台就坐的安排上,明顯是對夏中民的打壓和排斥。

陳正祥覺得代表們提得很有道理,只是為時已晚,已經沒有彌補的機會了。

夏中民聽了這個消息後,也沒有做任何表示。

中午吃飯時,李兆瑜告訴他說,仍在醫院裡的覃康堅持要來參加會議選舉。覃康說了,抬也要把他抬到會場去。李兆瑜說,昨天魏瑜專程看望覃康時,覃康對魏瑜書記也說了這個意思。

此舉遭到了夏中民的嚴厲制止,瞎鬧!傷成那個樣子,怎麼能出來參加選舉!沒有報名,沒有參加會議,選舉時突然要求參加,讓代表們怎麼看?

李兆瑜一邊吃飯,一邊悄悄說道,你才是胡鬧呢,覃康跟我一樣,既是黨代會代表,又是人代會代表,人家要求參加會議,這是人家當然的權力,憑什麼不讓人家來參加?理由是什麼,又有什麼依據?

夏中民說,你告訴覃康,如果多他一票我就選上了,少他一票我就落選了,那他只管來參加就是了。如果我們確實深陷重圍,就算他投上一票,又有什麼意義?你告訴覃康,他要是來了,不只讓我丟臉,更讓他丟臉!他現在是一個英雄,讓他丟臉,就等於是丟共產黨的臉,你告訴他,我死也不會答應!你要是真來,我就堵到醫院門口去!

上午小組討論完畢後,各小組匯報上來的情況也一樣很正常。對候選人名單,對選舉辦法和選舉程序,以及監票人員的組成都沒有什麼大的異議。

陳正祥聽完匯報,會後特意把夏中民和汪思繼留了下來。

小會議室裡就剩下了陳正祥、夏中民和汪思繼三個人。

三個人的情緒看上去都很平靜,甚至還說了些輕鬆的話題。但越是如此,反倒越讓人感到氣氛壓抑和緊張。

末了,陳正祥說道,「好了,咱們言歸正傳,下午就要開始選舉了。前天晚上魏瑜書記親自聽匯報,昨天晚上吳盈副書記和劉景芳部長也都再三強調,一定要確保我們這次黨代會開好,開成功。該講的話領導們都講了,我們一個個也都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本來不應該再說什麼了,但想來想去,我覺得咱們三個人還是應該再交交心,再好好談談,儘管下午就要選舉委員,明天就要選舉新一屆市委班子,但要確保選舉不出問題,我們三個是關鍵。我以前給你們說過了,我年紀已經大了,幹不了幾天了,嶝江以後的事情就得靠你們了,尤其是要靠你們兩個。這話以前說過,現在這所以還要這麼講,你們倆應該知道我的意思。前天晚上我給思繼說了一些不客氣的話,對中民的一些做法也表示了自己相反的意見。因為是自己人,我才這麼說,如果真把你們倆都當作外人,我不會在這種時候還說這種話。如果說的有不對的地方,還請你們原諒。好了,你們不要插話,等我把話說完。我現在把你們倆留下來,就一個意思,就是希望在最後的關鍵時刻,你們倆能坐下來好好談談,求大同,存小異,齊心協力,顧全大局,努力把黨代會的選舉工作做好。你們倆過去曾有過一些矛盾,但我想過了,你們之間的矛盾可能更多的是工作上的矛盾,並沒有什麼個人恩怨。思繼你在嶝江干了近三十年,處級幹部也當了近二十年了。中民雖然是個年輕幹部,但處級幹部也當了十多年了。我希望你們一定要珍惜這些,尤其要珍惜自己的政治前程。所以我個人認為,這次黨代會出不出問題,對你們兩個都事關重大。我說這話沒有任何別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們倆現在能坐下來再談談,如果有誤會,就消除誤會;如果有矛盾,就消除矛盾。這既是為了你們自己,也是為了市委的下一步工作和嶝江今後的發展。好了,這是這次黨代會選舉以前,我最後一次找你們個別談話。你們不管心裡有啥,現在也必須坐下來談,有什麼解不開的、想不明白的,都要當面鼓對面鑼敞開了談,談透了。我說過了,我老了,大家都知道的那句話,已經無所謂了,關鍵是你們,將來的路怎麼走,你們自己談吧。」

陳正祥說完,並不徵求他們的意見,也沒再說什麼,一直沉著臉,扭頭走了出去。

小會議室裡頓時清靜了下來,兩人好久都沒開口。

夏中根本沒想到陳正祥會突然來了這麼一手,看汪思繼的樣子,可能同樣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兩個都不禁有些發愣,都在思考著自己究竟該談點什麼。

談什麼談?夏中民默默地想,都這會兒了,還有什麼可談的?當然,他也清楚陳正祥的良苦用心,為了大局,為了黨代會順利舉行,這也是他最後的一次努力。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可能是最有效的一次努力。說實話,事到如今,夏中民也確實覺得有必要給汪思繼談談,但究竟談什麼,又從哪裡談起?面對汪思繼,你又能同他談什麼?是不是就像陳正祥說的那樣,為了顧全大局,只能委曲求全?就像官場頗為流行的「插秧」那首詩裡講的那樣,「低頭方見水中天,退後原來是向前」?想來想去,他終於打破了沉默:

「汪書記,我也確實一直想找你談談的,但這一段事情實在太多,你也知道的,考察,考試,還有市裡七七八八的事情,以致連黨代會的事情,我也沒與你交換過意見。」

汪思繼笑笑說,「中民呀,你叫我老汪就行了,怎麼老叫我汪書記?讓別人聽了,咱們就這麼生分呀。」

夏中民沒笑,「客氣話就不說了,剛才正祥書記說了那麼多,我也覺得有必要同你交換交換看法。到現在了,也用不著再說套話、虛話,咱們就把話挑明了。讓我說,這次黨代會能不能開成功,會不會出問題,其實關鍵不在正祥書記身上,更不在我身上,而是在你身上。」

汪思繼仍然笑著說,「看你這話說的,五百多黨代表,誰有這麼大能耐?你真要這麼看,我可擔不起這麼大責任呀。」

夏中民中肯而又嚴肅地說道,「說實話,你我心裡這會兒都很清楚,這次黨代會,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但實際上並不正常,不僅不正常,而且情況非常嚴重。大家都知道的,開會以前,給我散發了那麼多材料,甚至給每個黨代會代表、人代會代表都散發了材料;就在昨天晚上,還有人在門縫裡給代表們塞材料,說我從下面借手工人給代表們施加壓力,從上面借手領導給代表們施加壓力。我覺得,從現在的情況看,矛頭已明確對準了我。鑒於這些情況,我也真想給你說幾句心裡話。」

汪思繼也漸漸地嚴肅起來,很誠懇地說,「中民呀,不管別人怎麼看你,有一點你盡可放心,我是堅決支持你的。前幾天考察你,我對考察組是怎麼說的,你應該有所耳聞。再說,咱們是什麼關係,至少也有十幾年了吧。當初你在省委組織部時,就沒少幫過我的忙,一直在支持我。這些我不會忘記的,所以請你放心,我絕對沒問題。」

夏中民並不跟他客套,繼續說道,「我來嶝江這幾年的情況,你清楚,大家也都清楚,我一直處於被動的局面,嶝江方方面面的一些力量,之所以始終把矛頭對準我,甚至要把我趕走,就是擔心我上來後,會影響到他們的既得利益。其實這些人根本就想錯了,就算把我趕走了,他們的利益就保住了?對這種想法和行為,真正讓我感動吃驚的是,我們的一些黨員幹部,不知他們是真的忘了,還是根本就沒有想過,共產黨的宗旨是什麼?共產黨對嶝江現在這樣的情況,能夠長期容忍下去麼?如果再這麼下去,這個黨還能繼續存在?老百姓還會繼續擁護這個黨?他們這麼做,等於把自己擺在什麼位置上了?汪書記,作為我個人無所謂,從我來嶝江的那一天起,我就做好了一切準備。我惟一擔心的是,如果黨代會出了什麼問題,影響到並不是我們個人的利益,而是整個嶝江的政局和今後的發展。你是嶝江市委的常務副書記,主管組織工作多年,這次黨代會的各個環節,包括所有的籌備工作和人員安排,從頭到尾都是你一手操作的,所以我剛才說得並不為過,黨代會的成功於否,你舉足輕重,至關重要。」

汪思繼說道,「你看,你還是這樣看我。我有什麼?我又算什麼?換屆工作主要都是正祥書記抓的,黨委會定的,籌備組研究的,具體的我照辦就是了,說實話,我就是個跑腿的。在嶝江,這幾年,我這面干的都是雜事,你那面干的都是實事。就咱們兩個最辛苦,就咱們兩個得罪人最多。就算別人不明白,你還能不明白?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去工作,我這個人你也應該清楚,向來公公道道,按原則辦事,從來不會在背後做一些對不起別人的事情。」

夏中民說,「這個用不著解釋,也用不著迴避,你是常務副書記,主管的就是幹部,你的位子和你的權力就決定了你的作用。你在嶝江工作了這麼多年,你有想法,大家都清楚。當市長,當書記,別說你這個常務副書記了,嶝江十幾個黨委裡面,哪個沒有想法?但問題是,我們都是黨的幹部,這一切都是組織上考慮的事情。如果誰用不正常的眼光去看組織,那他的行動肯定也不正常。如果上面主管組織的不正常了,那下面的一些幹部肯定也會變得不正常。關鍵的關鍵,就是應該怎麼看待組織。誰要把組織想歪了,那他的想法肯定也是歪的。汪書記,我乾脆就把活說透了,如果確實是組織上定了你當書記,或者定了你當市長,而我硬要跟你爭,或者拚命要把你拉下來,那你怎麼做,我也可以理解。再退一步說,你可以到上面瞭解瞭解,如果有一個領導說過這樣的話,或者有一個領導有過這種想法,那我立即就捲起鋪蓋走人,永遠離開嶝江。我這麼說,並不是組織上已經對你有了什麼定論,或者認為你有什麼問題,組織上讓你主持換屆工作,那其實是對你最大的信任!面對著這種信任,你應該想想自己的責任。在我們中國,還有比這種信任和責任更有份量的東西嗎?正祥書記剛才有句話我覺得說得很到位,我們都為黨工作多年了,尤其是你,已經在嶝江工作將近三十年了,我們真的應該珍惜。你不比我,我還年輕,就算這次落選了,我還有的是機會,有的是時間,跌倒了還可以再爬起來。但你,家在這裡,從小生活在這裡,以你現在的情況,以你今後的考慮,我覺得你肯定不願意離開嶝江,你也離不開嶝江。」

汪思繼歎了口氣說,「這倒是實話,我離開嶝江幹什麼?在這兒幹這麼多年了,什麼也熟悉,故土難離呀。」

「既然這樣,說一句不怕得罪你的話,汪書記,如果你真的沒有任何問題,對黨對老百姓確確實實問心無愧,我們又哪來的隔閡,哪來的矛盾?面對著廣大的幹部群眾,我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以你的年齡,我們還可以在一起為嶝江的發展再工作好些年,你究竟有什麼可擔心的?又有什麼放不開的?看看那些半途倒下去的領導幹部,再聽聽他們說的那些話,錢有多少才算夠,官到多大才是頂?為什麼都是事後才悔恨不已,事前都是非要一條胡同走到底,非要把自己放在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田地?為了某種對自己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的利益,而不惜以身試法,即使從最自私的觀點來看,這合算嗎?」說到這裡,夏中民已經完全把話敞開了,說透了。

汪思繼聽到這裡,搖了搖頭說道,「中民呀,其實社會上有好些事情,並不都像你說的那樣。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這話說得其實太簡單太含混了,更多的時候,那是身不由已。就像今天說的這些,你把明的都放在你那邊了,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就剩下華山一條路,就剩下一條胡同了,別人不這麼走,又能往哪兒走?」

夏中民不禁有些吃驚,「你真的這麼看?」

汪思繼似乎也已經把話挑明了,「你不覺得是這樣?」

夏中民說,「所以,你就只能宣戰了?」

汪思繼則說,「其實更多的並不取決於我,而是取決於你。」

夏中民問道,「此話怎講?」

汪思繼說,「那還用問嗎?從大的方面講,也許你說得對,我並沒有挑戰的實力和資格,但我們可以互不干涉,相安無事。我再蠢,難道連這也看不出來?這種挑戰,豈不是自尋死路?不過反過來從小的方面看,並不是我在向什麼人宣戰,而恰恰是你在宣戰。中民,你想想,不管是什麼人,總得給條活路吧?人要是沒活路了,那他還有什麼辦法?」

夏中民說,「汪書記,既然你這麼說了,那我就給你算算,你怎麼沒活路了?你的哥哥嫂子妹妹妹夫現在都在幹什麼?你的兒子女兒現在又在幹什麼?包括你的司機,秘書,親戚朋友,在你安排下,他們都在幹什麼?你女兒還沒結婚,就蓋起了一座小樓。你的兒子大學剛剛畢業沒幾年,現在就已經是公安局副局長了。別的不說,你現在有幾套房子?你家裡又有幾輛車?你的堂弟現在是一個礦業企業的總經理兼董事長,家產上億,住著豪華別墅,開著奔馳六百。假如不是因為你的身份,他們能擁有這一切嗎?如果這些人沒有活路,那嶝江的老百姓呢?嶝江的工薪階層呢?還有那些辛辛苦苦工作在最基層的幹部呢?那他們的活路又在哪兒?他們又有什麼辦法?假如我們的改革,最終的結果就是讓當領導的周圍崛起一大批富豪,那老百姓能答應麼?如果他們有一天造了反,那這個國家還能存在麼?共產黨還會存在麼?你的這一切又還能存在麼?所以不是我在向你們宣戰,而是整個社會要向你們宣戰!你首先是共產黨的幹部,共產黨代表的是人民的根本利益,共產黨絕不會容許會出現這樣的結果,所以這肯定是死路一條;第二你是政府官員,政府只能為人民負責,政府也絕不會答應有這樣的結果,所以這也肯定是死路一條;第三,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人民給予的,人民更不會答應有這樣的結果,所以這也更是死路一條!汪書記,也許你覺得我說得太懸了,淨說些套話,大話,空話,但我要告訴你,到這種時候了,就咱們兩個人在這兒說話,我還要說些套話、大話、空話,我是不是太沒人情味了?不是,我今天給你說的都是真話,實話,都是我的心裡話。也許過了今天明天,我們就再也不會有這種機會說話了,所以我一定要把這些話給你說出來。汪書記,就讓我再叫你一次汪書記吧,不是你腳下無路可走,而是你自己把自己逼上了一條絕路!也許你覺得我現在的樣子很可笑,死到臨頭了,還在這兒教訓別人。其實我剛才已經給你說清楚了,即使我落選了,我也堂堂正正,問心無愧,然而,即使把你選成了市長,老百姓也絕不會答應!共產黨也絕不會答應!」

汪思繼聽到這裡,默默地站了起來,輕輕地笑了笑說道,「好了,都說清楚了,我也明白了,咱們就走著瞧吧。」

下午選舉前二十分鐘時,在進會場之前,市城建委主任高育紅把夏中民攔在門口,「夏市長,情況不好,這兩天大家都被他們蒙了,問題很嚴重,目標已經對準你了,下午的選舉可能要出問題。我建議,立刻推遲會議,有些情況一定要給大家講清楚,否則就不好辦了!」

夏中民很平靜地說,「我清楚,我也有心理準備。已經現在了,馬上就要選舉了,做什麼也沒用。」

高育紅說,「總得想想辦法麼!」

夏中民擺擺手,「好了,什麼也不用再說了,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再提任何意見,如期選舉,一切按程序辦。」

高育紅幾乎要哭出來,「不能眼看著讓他們得逞呀!真的是要失控了呀!夏市長……」

夏中民厲聲制止道,「你這是幹什麼?挺起腰桿來,看你像什麼樣子!你以為你哭了他們就會投你的票!現在誰也一樣,都失控了!馬上進去,不要讓任何人再看到你這張哭喪的臉!」

選舉的氣氛緊張得讓人窒息。

坐在主席台上的夏中民,顯得很平靜。

台下的代表們則全都沉浸在一種難以言表的壓抑之中。

清點人數,統計票數,分發選票,宣讀規則,經過沉悶的四十分鐘,所有的代表們都填好了選票,經主持人宣佈,投票正式開始。

隨著悠揚的樂曲聲投票完畢,緊接著便開始計票。然而,時間過去許久,計票結果遲遲沒有出來。

所有的人此時都已經明白了,選舉出了問題!

夏中民靜靜地坐在那裡,他的眼睛凝神著前方,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一直到將近兩個小時的時候,仍然沒有宣佈結果。

一切跡象都已經表明,選舉出問題了,而且肯定是大問題!

下午四點四十左右,夏中民被昊州市委副書記吳盈緊急召喚了過去。

吳盈正在賓館的房間裡來回踱步,劉景芳部長、陳正祥書記,還有昊州市委組織部幹部處處長於陽泰也都默默地坐在房間裡。陳正祥書記滿臉是汗,一言不發。

於陽泰告訴夏中民,選舉結果,在六十八名委員候選人中,差額五名,卻有七名落選!落選者有市委副書記夏中民、副市長李兆瑜、江陰區區長穆永吉,還有一名是剛剛調來的市委紀檢書記梁大勇!而另有兩名原本不在候選人中的代表被選進了委員會,一個是剛剛被村民提議罷免的大王鎮東王村村委主任,現任大王鎮副鎮長的杜振海,另一個是曾被夏中民怒斥為村霸惡霸的瀝水鎮六咀村村委主任霍建貴!

最懸乎的是,市委書記陳正祥的實際票數距落選僅僅差了三票!

於陽泰對夏中民說,他們已經把選舉結果匯報給了昊州市委正在等待市委的決定,等待魏瑜的電話。

對現在這樣的選舉結果,幾個人商量了三種方案。第一,馬上宣佈結果。第二,不宣佈結果,休會。第三,增加委員名額,把夏中民、李兆瑜幾個人增加進去。

劉景芳默默地給夏中民倒了一杯水,輕輕地對夏中民說,「中民,不管是什麼結果,你都要冷靜。」

夏中民沉吟了一下,說,「景芳部長,謝謝你的安慰。我本來覺得我能冷靜的,可說實話,真要冷靜下來,也不那麼容易。」

劉景芳說道,「我覺得第三種方案還是可行的,因為你和李兆瑜副市長的票數都超過了半數。超過半數,就應該視為當選。我已經把我的意見告訴了魏瑜書記,吳盈副書記也表示同意。」

夏中民有些驚訝地說,「景芳部長,怎麼能這樣?差額選舉就是差額選舉,落選了就是落選了,怎麼又要增加委員名額。而且還專門是為了我和李兆瑜,如果非要這樣讓我當了委員,那選舉還有什麼意義?黨的威信何在?黨的民主何在?我丟不起這個人,尤其不能讓組織丟這個人。我堅決不同意。」

劉景芳看了他一眼,有些憤怒地說了一句,「你不同意又有什麼用!你要是連委員也不是,又怎麼能當選副書記?要是連副書記也不是,又怎麼做市長的候選人!在省委組織部幹了那麼多年,你連這個也不清楚?現在不是徵求你的意見,而是告訴你組織的想法!懂嗎?」

夏中民不禁愣在了那裡,倒不是因為他真的不清楚這一點,而是這麼多年了,他從來還沒有見過劉景芳竟然會這樣發脾氣!

房間裡的人沒有任何反應。看到這種氣氛,夏中民突然意識到,在吳盈副書記的房間裡,像這樣的盛怒和義憤,甚至比這更嚴厲的爭辯和叱責,說不定已經有過無數次了,難怪陳正祥會有一頭的汗水!

想到這裡,夏中民不禁為劉景芳的這種態度感動了。是的,如果不是為了自己,領導們又如何會這樣怒目切齒,怫然作色。但問題是,事情已經發生了,程序又都正常,現在的這種做法,豈不等於把所有的代表都推到組織的對立面上去了?作為組織,對這樣的一個選舉結果,在眼下這種情況下,也只能接受,必須接受!

在表面一切正常,一切合法,一切都合乎程序的情況下,如何可以讓會議延期?又如何可以不宣佈選舉結果?而且又怎麼能臨時決定,增加名額,讓這些本來已經落選的人再出爾反爾,改頭換面地變為當選者!這樣的做法,豈不等於是組織上在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公開地弄虛作假!

這樣的行為,豈不是拿組織的名譽和威信在開玩笑!

如果真這樣做了,代表們又將如何看待組織!

不行,絕對不行!即使這樣的結果會毀損掉自己的一切,那也絕不能讓組織的形象受到一絲一毫地毀損!

想到這裡,夏中民認真而誠懇地說道,「吳書記,劉部長,於處長,我現在必須把我的觀點和看法給你們講出來。雖然我已經落選了,但在沒有宣佈之前,我還是嶝江市委副書記,所以我還有權力陳述我的意見。」

聽到這裡,吳盈停止了踱步,轉過身來,深深地看了夏中民一眼,說,「中民,我們都知道你要說什麼,等魏瑜書記一會兒來了電話,你直接給魏書記談。」

夏中民怔了一下,想了想,此時此刻,看來也只能保持沉默了。吳盈書記的話其實再明白不過了,現在說什麼也沒用,只能等昊州市委的決定,只能等魏瑜書記的意見。

房間裡再次陷入死寂。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了,夏中民看看表,已經過了五點,整整三個小時了,竟然未能宣佈選舉結果!

夏中民的情緒完全平靜了下來。他甚至開始思考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是去?是留?如果去,去哪兒?如果留,又怎麼留?

說實話,他還是有些估計不足。他原本想在下一步進市委班子的選舉中可能會出問題。但怎麼也沒想到,竟然在市委委員的選舉上就出了問題!

這一招實在太狠了!太絕了!

這就意味著你根本進不了市委領導班子。進不了市委領導班子,選不上副書記,那也就意味著在下一屆人代會上,根本就沒有資格做市長的候選人!

明知道這是處心積慮,移天易日的陰謀算計,但你看不出任何破綻,找不到任何把柄,人家合理合法,規行矩步。一切都完全符合黨的組織規定和民主程序。

到了這種地步,你還怎麼辦?又能怎麼辦?

昊州市委會有什麼樣的辦法和決定?魏瑜書記又能有什麼樣的主意和意見?

除了上面所說的那三種方案,又還能有什麼萬全之策?

電話打過去這麼長時間了,仍然還沒有回話,說明昊州市委也一樣正在犯難!這是黨代會的選舉結果,誰能推翻,誰又敢推翻這五百多名黨代會代表的莊嚴選擇?就算意識到這樣的選舉肯定有幕後的非組織行為,但眼下你能拿出什麼證據?

說不定魏瑜和昊州市委的領導把這個結果匯報給了省委,此時此刻正在等待省委的意見。

但其實都一樣,這是黨代會選舉的結果,任何一級組織都無權更改這一合於程序的選舉結果。

惟一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立即向代表們宣佈結果。惟有這樣,才不會讓組織的形象受損,才不會讓黨的形象受損!

就算真有問題,那也只能是以後的事情了。

想到這裡,夏中民對吳盈書記說道,「吳書記,這樣吧,就讓我現在給魏瑜書記去一個電話吧。」

吳盈沉吟良久,分外嚴厲地問道,「中民,你現在冷靜下來了沒有?」

夏中民說,「冷靜下來了。吳書記,我向你保證,我現在非常冷靜。」

吳盈又接著問了一句,「那麼,你現在把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都想好了?想清楚了?」

「是,吳書記,我已經想好了,想清楚了。」夏中民毫不猶豫地答道。

良久,吳盈又追問了一句,「中民,我再問你一句,你知道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

「是,我知道。」夏中民再次果決地回答道。

「那好吧,中民,魏書記現在就在他的辦公室,你就給他直接打過去吧。」

第一次,占線。

第二次,仍然占線。

第三次,還是占線。

十分鐘後,終於打通了。

夏中民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能平緩一些,「魏書記,我是夏中民。」

魏瑜在電話裡頓了一下,然後慢慢地說了一聲,「你現在在吳盈書記那兒嗎?」

「是。」夏中民答道。

「是吳盈書記讓你給我打電話的嗎?」魏瑜的聲音顯得極為沉重。

「是。」

「有話就說吧,其實我也正想找你談。」魏瑜書記說道。

「魏書記,不用再談了,也沒有時間再談了,不能再讓代表們等下去了,馬上宣佈選舉結果。」

「這就是你給我打電話的目的?」

「是。」

「這是你真實的想法?」

「是。」

「為什麼這麼想?」

「因為只能這麼做,必須這麼做。只有這樣,才能不使組織的形象受損。」夏中民把自己的想法簡明扼要地說了出來。

「但是,中民,這樣的選舉結果明顯是有問題的。」魏瑜書記的聲調愈發沉重,「以我的感覺,肯定有人在幕後操縱並利用了這次選舉,或者說,肯定有人利用各種手段誤導了這次選舉。」

「但它確確實實是一個符合程序的選舉結果。」夏中民鄭重地說道,「即使選舉幕後真有問題,現在也只能立即宣佈。不宣佈結果,又能怎麼辦?馬上休會,休會以後,又怎麼辦?增加幾個名額,那不也等於是向代表們宣佈我們的落選?這樣做豈不成了某些人永久的話柄?從而對以後的工作更加不利。魏書記,我絕不能讓組織因為我們的落選而蒙受恥辱。」

「問題是,如果我們現在認可了這一結果,事後又極有可能永遠也查不出什麼問題,那就很可能在嶝江領導班子的安排上形成另外一種局面。中民,這種結果導致的下一個結果,你清楚對你意味著什麼嗎?還有,你清楚這對組織上意味著什麼嗎?」

「我清楚。」夏中民明明白白地回答道。「即使這樣,那也只能讓我們付出代價,而絕不能讓組織因我們而付出代價。」

「中民,你想到你的下一步了嗎?」

「想到了,魏書記。」夏中民停頓了一下說,「我們幾個落選了,並不意味著嶝江的整個組織都落選了。我現在惟一期待的是,那就是我們的落選能讓組織上更加清醒地認識嶝江問題的複雜性和嚴重性,從而更加有力、更加果斷地採取措施!像嶝江這樣的情況,千萬不要再發生了。」

「中民,這確確實實是你心裡的想法嗎?」

「是,是我心底裡的話。」夏中民說道,「我剛才已經給吳盈書記和劉景芳部長都談過了,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中民,謝謝你對組織的信任。剛才我已經給省委通過電話了,我已經分別給常委副書記高懷謙,紀檢書記彭濤,組織部長於建華匯報了嶝江黨代會選舉的情況,他們也已經給省委書記鄭治邦做了匯報。我要告訴你的是,省委的意見也是這樣,承認選舉結果,馬上宣佈。如果確實有問題,黨代會結束後再研究解決問題。對你們幾個的工作安排,將另行考慮。中民,你聽清楚了嗎?」

「魏書記,我聽清楚了。」

「我再問你一遍,你有意見嗎?」

「沒有。」

「不僅僅是我個人在徵求你的意見,而且這也是高懷謙書記和於建華部長的意思,一定要徵求你的意見。」

「我沒有意見,完全同意省委的決定。」

「中民,我要告訴你的是,省委的意見我暫時還沒有表示同意。我必須徵求昊州市委其他領導的意見,而且還要徵求嶝江其他領導的意見,這裡面也包括你的意見。中民,你是昊州市委的市管幹部,所以你應該清楚,昊州市委現在有權做出對選舉結果的更改和修正,至少也可以做相應的補救工作。昊州市委可以堅持自己的意見,我也可以堅持自己的意見。這也是高懷謙書記和於建華部長特意強調了的,最終的決定權是在昊州市委。中民,你明白我說這些話的意思嗎?」

「明白,魏書記,謝謝你,但我不同意這樣做,也絕不能這樣做。」

「中民,最後再問你一次,我主要就是想聽你的意見,如果你有意見,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

「魏書記,我說過了,我沒有意思。」

「……那好吧,讓吳盈書記接電話。」

……

二十分鐘後,終於做出決定:宣佈選舉結果,其後的議程一切照常進行。

宣佈完畢後,便舉行黨代會閉幕式。

明天上午,將舉行第一次全體委員會議,在委員會議上,將選舉出新一屆的市委領導班子。

夏中民明白,明天的會議,他已經無權參加了。

他默默地坐在賓館吳盈書記的房間裡,劉景芳部長、於陽泰處長,還有陳正祥書記他們都到會場宣佈選舉結果去了。

吳盈沉默著,夏中民也沉默著,房間裡很靜。

夏中民此時腦子裡一片空白,他想跟吳盈書記談談自己以後的打算,但思緒怎麼也集中不起來。

這時吳盈書記輕輕地坐過來,給夏中民慢慢地倒了一杯茶水,說「中民,今天也就沒什麼事了,你就好好休息休息吧,也該休息休息了。」

就這一句話突然提醒了夏中民,今天下午的閉幕式,原定的執行主席是夏中民,所以這個閉幕式應該由他夏中民來主持!

他猛地站了起來,說,「吳書記,你看我都忘了,我還有個工作沒完,今天的閉幕式議程規定,大會應該由我來主持!」

吳盈怔住了,他沒想到夏中民還會有這種想法。

夏中民問道,「吳書記,這是大會的安排,你看我去還是不去?」

吳盈想了半天,說,「中民,都落選了,還給它主持什麼!」

夏中民說,「不去也有不去的理由,但按道理我應該去,我落選了的是市委委員,但我的代表資格並沒有落選,不主持會議不好交待。吳書記,我覺得我還是去主持為好,這樣做更妥當。」

吳盈盯著夏中民看了半天,終於說,「那你定,你要想去,那就去吧。」

夏中民說,「我也想再見代表們一面,也許這是最後一次了。我應該做完我最後的工作。」

吳盈輕輕地拍了拍夏中民的肩膀,點點頭說,「去吧。」

夏中民走進會場時,選舉結果的公佈已經接近尾聲。

夏中民一走上主席台,整個會場立刻引起了一陣騷動。主席台上的人,似乎也全傻眼了,都像被什麼嚇著了似的呆在了那裡。

整個大會現場的氣氛好像一下子凝固了。

陳正祥有些不知所措地愣著,好半天了,才說,「中民,你,你怎麼來了?」

夏中民很平靜地說,「你看我都忘了,我剛才在吳盈書記那兒坐著,突然想到我是閉幕式的執行主席,所以我趕緊過來了。」

汪思繼這時說道,「這合適嗎,陳書記,這要請示吳盈書記。」

夏中民說,「我就是從吳盈書記那兒過來的,是吳書記同意我過來的。」

劉景芳部長這時說,「吳盈書記已經給我打過電話了,這是吳書記的決定,我也同意,閉幕式由夏中民主持。」

主席台頓時一片混亂,工作人員手忙腳亂,不住地跟這個領導那個領導商量來商量去。主席台上夏中民的牌子早已去掉了,而現的位置又該往哪裡擺,怎麼也安置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

會場下面一片嘈雜。

一直等到閉幕式的議程正式開始,夏中民開始講話時,會場才猛然安靜了下來。

夏中民顯得鎮靜而又坦然,聲音洪亮而又清晰:

「同志們!大家都知道,我已經落選了,但按照大會的既定議程,今天下午大會的閉幕式由我主持。我現在按照會議的程序,履行我的職責,主持大會的閉幕式……」

夏中民有條不紊地主持著閉幕式的每一個議程,表情泰然自若,神色如常。

會場上很多代表止不住地啜泣起來,不少人已經淚流滿面。

大會的議程全部結束後,夏中民開始最後的講話。

他平靜而深情地看著大家,感情真摯地說道:

「同志們,今天閉幕式的所有議程已經完畢,借此機會,我還想再給大家說幾句話。我在嶝江工作了八年,在市委的領導下,在各級幹部的支持下,為嶝江的發展做了一些工作。現在就要離開嶝江了,才感到為嶝江做的工作實在太少了……」

會場上登時一片唏噓。

夏中民努力穩定住自己的情緒,接著說道:

「我由衷地感謝八年來大家對我工作上的支持。今天的選舉是差額選舉,差額選舉,必然有人落選,我不落選,也會有別的人落選,這屬於正常現象。希望大家不要因為我的落選,影響工作,影響情緒。八年來,我始終認為,作為一名共產黨員,一定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嶝江是一塊有優勢有發展潛力的地方,嶝江無論碰到任何困難,都將會被嶝江一百七十多萬人民所戰勝!我衷心地希望大家一定要珍惜我們的條件,牢固樹立民為邦本,民貴君輕的民本思想,希望代表們在新一屆市委的領導下,把嶝江的工作做好!嶝江是一個大有希望的地方,不管我今後在什麼地方,也不管我今後在什麼崗位,我都永遠也不會忘記嶝江,不會忘記嶝江的幹部和群眾。最後,讓我借此機會,再次謝謝大家!」

夏中民站了起來,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

會場沉靜了片刻,緊接著突然爆發出長時間的雷鳴般的掌聲!

所有的代表都站了起來,長時間的掌聲中,夾雜著長時間的哭聲……

主席台上的人,也一個一個地都站了起來。

劉景芳,於陽泰,陳正祥,王敬東,李安民,徐冠華……

每個人的眼睛都止不住地濕潤了。

散會後,夏中民立刻被代表們包圍了。

許許多多的代表拉住夏中民的手,久久不肯鬆開,一邊訴說著,一邊放聲慟哭。

其中還有許多代表,圍在夏中民跟前怎麼也不願意離開,他們滿眼是淚,一遍又一遍地說道:

「……夏書記,大家都清楚了,一看結果,我們就知道上當受騙了!夏書記,我們對不起你,夏書記,你不能走呀……」

……夏中民知道自己必須離開了,他一邊安慰著大家,一邊往外走去。

會場的過道上,大門口,院子裡,全都站滿了代表。

哭聲,歎息聲,叫罵聲,響成一片。

半個多小時後,夏中民才算從大院裡走了出來。

夏中民坐到車裡時,司機小劉早已哭紅了雙眼……

……

夏中民回到政府大院的公寓時,發現公寓的門口也站滿了人。

都是一些已經知道了消息的幹部群眾。

許許多多都是夏中民素不相識的人,他們中間有的是老幹部,有的是工人,有的是市委市政府的工作人員,有的是企事業單位的幹部。

兩個幹部哭著喊道,「夏市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嶝江人對不起你呀,那些代表都黑了心啦……」

一群工人圍在夏中民左右,止不住破口大罵,「夏書記,那些狗東西們都壞了良心了!他們非要把嶝江葬送了不可!你要一走,嶝江可就真的完了!我們非把那些沒人性的東西一個個撕了不可!夏書記,就算你走了,我們也絕不會放過他們……」

幾個女工人一哭一邊說,「夏市長,你給嶝江付出的太多了,嶝江的人欠你太多了,嶝江人不會忘記你的……」

一個個體戶拿著剛剛買來的手電筒,流著眼淚塞在夏中民手裡,「夏書記,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把這個禮物送給你,你就收下吧!我沒有給你買電池,嶝江現在一片黑暗,我希望你能裝上電池,把嶝江照亮……」

一個公司領班的經理擠進人群,拿著厚厚的一個信封,拚死拚活地要塞在夏中民身上口袋裡,「夏市長,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你在嶝江這麼多年,沒有吃過我們一頓飯,沒有花過我們一分錢,你今天什麼也不是了,就讓我們正大光明地送給你!你一定得收下,否則我回去沒辦法給大家交代……」

看著這一幕幕的場景,圍在跟前的人止不住地在一旁嚎啕大哭,遠處的,有不少人乾脆蹲在地上坐在地上抱頭痛哭。

好不容易回到公寓,電話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個打來的電話裡,也都是泣不成聲。有的電話裡,甚至聽得到一家人的哭聲……

……

一直到深夜了,人們才漸漸散去。

房間裡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禮物和食品:水果,點心,麵條,雞湯,蛋糕,餅子,餃子,包子……

司機說什麼也不肯離去,一邊默默地整理房間裡的這些東西,一邊流著淚水說,夏市長,就讓我在你身邊多呆一會兒吧。

一直到凌晨一點多了,才好不容易把司機勸了回去。

屋子裡終於徹底地安靜了下來。

天上陰雲密佈,霧氣重重,細密的雨絲從窗戶裡一陣陣撲了進來。

夏中民怔怔地坐在床上,默默地思考著自己的下一步。

嶝江,這個奮鬥了八年的地方,真的就這樣要離開了嗎?

就在十天前的電視台的市長對話節目上,他還信誓旦旦地說道,即使自己不當領導了,也絕不離開嶝江。但事到如今,還有那種可能嗎?

省委和昊州市委的領導都說了,自己今後的工作將另行安排。

如果按組織的意思,自己只能離開嶝江,而後聽從安排。

……嶝江!

他突然覺得眼睛有些發濕。

一種依依不捨地痛苦突然強烈地包裹了他。

畢竟是生活工作了八年的地方,還有那麼多的事情沒有幹完,還有那麼多的事情想幹……

電話鈴響了。

妻子李君瑋的電話。

他怎麼也沒想到會是妻子的電話,他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

看來妻子一定是知道了,否則這麼晚了她不會打來電話。消息會這麼快!他不禁為之愕然,對著話筒久久無言以對。

妻子的聲音依舊是那樣的柔弱,「……中民,就你一個人嗎?……中民,我們都知道了。」

夏中民鼻子止不住一陣發酸,「君瑋,你在哪兒?」

妻子沒有回答,只是問道,「中民,你還好嗎?」

夏中民繼續問道,「爸爸也知道了?」

妻子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道,「……知道了。」

夏中民再次久久無語。

過了好一陣,妻子輕輕地說道,「中民,回來吧,明天就回家,我等著你,孩子每天都盼著你回來……」

夏中民頓時淚流如注,「……君瑋,對不起。還有爸爸……」

妻子的嗓音似乎也有些沙啞,「……那就回來吧,看看孩子,看看爸爸。弟弟說了,明天就去接你……」

夏中民面對著妻子的勸慰,一種說不出的愧疚讓他感到揪心般地難過,「……君瑋,這麼多年了,你一個人在家,真的對不起……你做我的老婆,太苦了你了……」

妻子似乎有些吃驚,這麼多年了,大概還從來沒聽過夏中民這樣的話,「……中民,別這樣。你一定要看開點,這些年,你對得起嶝江,也對得起嶝江人。爸爸也說了,要你一定挺住……」

夏中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爸爸現在的情況還好嗎……」

妻子頓了了下說道,「中民,我現在就在醫院裡,爸爸剛剛睡著了。你不用擔心,爸爸的情況很穩定。」

夏中民仍然有些不放心地問道,「……爸爸的情緒怎麼樣?君瑋,我就是擔心爸爸會因為我的事情傷心難過。」

「中民,你放心吧,爸爸比我們堅強。爸爸要我告訴你,你一定要振作起來。……爸爸說了,咱問心無愧,你落選了也是光榮的。爸爸說他為有你這樣的兒子,什麼時候腰桿也挺得起來。爸爸還說,他一輩子也沒去過北京,這回他要你陪著他一塊兒上天安門……」妻子說到這裡,突然哽噎不止。

夏中民也禁不住哭出聲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妻子說道,「……中民,孩子也在這兒,他想跟你說句話。」

夏中民吃了一驚,「孩子?軍軍也在醫院裡?這麼晚了,軍軍還沒睡?」

「這是普通病房,軍軍能睡在哪兒?好了,你給孩子說話吧。」這時妻子對孩子說道,「軍軍,過來吧,給爸爸說話。」

「……爸爸。」

「軍軍……」夏中民聽著孩子稚嫩的聲音,一時語塞,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爸爸,媽媽想你,我也想你。媽媽說你就要回來了,是嗎,爸爸?」

「……是。」夏中民再一次淚流滿面。

「爸爸,那就快點回來吧。你答應過的,要給我買一架遙控飛機,一塊兒帶回來好嗎?」

「……好。」

夏中民輕輕掛斷了電話,他實在說不下去了,他怕孩子聽到他的哭聲。

多少年了,似乎是第一次才有的這種強烈的感覺,他想回家,他真的想回家……

家裡的人,要來接他回家了。

窗外,遠處的雷聲越來越近,雨點也越來越大。

這是嶝江多少年來也少見的一場暴雨。

在暴雨中,嶝江在顫抖,在搖撼……

《國家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