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我將手中的肱骨遞給譚教授,她的目光掠過骨頭,仔細的察看。片刻後,她的眉頭蹙了起來。
「這根長骨上有齒痕,死者生前被啃噬過。」
她低聲道。
我點點頭,眼睛望著不遠處正在哭喪著臉和埂子說話的陳偉,「我認為如果我們查看更多的樣本,一定能找出更多有這種齒痕的骨頭。」
—文—老魏和老李張大嘴巴,「啊」了一聲。
—人—譚教授的目光從手中的肱骨轉向白骨平原,沉吟片刻,「這裡的情況不符合任何一種葬俗。從屍骨的堆積形態來看,這不像是祭祀奉獻,更像是一場放逐和遺棄。我想,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才會讓這裡成為最後的棲身之地。如果陳偉沒有對我們說謊,那這些屍骨的主人,應該都是古墨山國的居民。」
—書—老李的嘴巴抖了半天,抖出一句話:「會,會發生什麼?」
—屋—「非常悲慘而恐怖的事情,也許其中的內情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譚教授輕輕吁出一口氣,似乎在感喟。她的目光緩緩望向那棵蒼涼巨樹,輕聲道:「這棵樹,真的是寄居靈魂的死樹,等待喚醒和重生的麼?」
我想起在石室內與於燕燕的奇特經歷還沒有告訴譚教授和兩位大神師兄,便開口道:「我陪於燕燕去方便的時候,其實我們是去查看燕燕姐的一個疑惑。我們在發現秦所等人的地方,找到了一個石室,裡面的女人已經死了。」
「在她身上的傷口處,有人類的齒痕。」於燕燕的聲音驟然在黑暗中響起,音量不高,但足以讓我們聽到這冷冷的話語,「她是秦所的手下。譚教授,進到這裡以後我明白了,秦所他們曾經來過這裡。他們一定是遭遇了什麼。他們的所作所為不是因為食物匱乏,而是一種病態。」
老魏和老李剛接過有齒痕的肱骨,拿在手裡仔細查看。聽到於燕燕的話,兩人手一縮,骨頭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難道……難道是……」老魏的多邊形臉變得慘白,磕磕巴巴說不出話來。
譚教授點點頭,凝視著地上的骨頭,「我想這些古墨山國的先民們大費周章的進入地下,死在這裡的原因,就是因為這種『病』。在他們死前,一定經歷了血腥的自相殘殺,最終屍骨堆積在這裡。他們意識到了這種『病』和滅亡的命運,便將希望寄托在重生上。」
於燕燕補充了一句,「我相信,秦所他們已經感染了。」
老李看了一眼骨頭上的齒痕,再也忍耐不住,轉過身去吐了起來。我的心中一陣冰涼,寧可對著正在嘔吐的李大嘴,也不願再回頭看那片白骨平原。
「必須趕快離開這裡。」於燕燕和譚教授幾乎同時說了出來。
這時小飛的聲音遠遠響起。
「譚教授,你們過來!李仁熙有發現!」
李仁熙還是那個樣子,脖子上斜掛著乾糧和水,笑嘻嘻的臉龐像無憂的兒童。他的手指執著的指向巨樹背後的黑暗處,口中吱吱呀呀說個不停。
高宏在旁邊翻譯道,「他說這裡有條船,將載著亡靈渡過死亡之海,奔赴重生,直至永生。」
老六向地上吐了口口水,譏笑道:「要是真能重生,這也不會躺著這麼多骨頭架子。還有船?在沙漠的地下會有船?我看你們考古隊裡不是瘋子就是傻子。」
片刻後,埂子和土豆帶著應急燈從樹後出現了。他的腳踏在白骨之上,臉上是一片難以置信的迷惘神色,對我們喊道:「譚教授,這裡真的有艘船!」
隨著他的燈光,我們踉蹌著奔向樹後。燈光折過樹幹,在地上投了一片巨大的陰影。在明滅不定的白骨堆上,老魏惶急的奔跑中差點摔倒。他想伸手扶住樹幹穩住身形,就在手要接觸到大樹時卻又畏懼的收回手。李大嘴拉住他,低聲道:「樹又不咬人,你怕什麼?」
老魏喘息了一下,搖搖頭,「這裡太陰森了。我參與過多次遺存發掘工作,從來沒有遇過這麼詭異、這麼陰森的世界。」
李大嘴歪著嘴笑了一下,「在庫爾勒時,你不是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天天想著鑽進營盤嗎?老魏,人得認命。去看看船吧,看看這沙漠地下的船到底是怎麼回事。」
與我想像的不同,這並不是我們曾經見過的舟型棺或它的變型。這是一艘真正的船,長度約為九米左右,寬三米。船與中原水域居民所制的船樣基本接近,但沒有桅桿和帆。船上配有木槳,均已朽壞。我們圍在船邊,在這艘無法解釋的船前目瞪口呆的看著。
「他們真的造了一條船,並且費盡心思帶入了地下。」老魏哀歎了一聲,「這船,真的可以載著亡靈渡過死亡之海麼?」
埂子想爬上船去看看,譚教授伸手拉住了他,「別上去,這船的位置很危險,不安全。」
我這才注意到,船邊就是懸崖。這裡的地勢向懸崖邊呈傾斜狀,船就停放在這個微微傾斜的地面上,船頭對著深淵,彷彿這船就是為了進入深淵而準備的。在這黑暗的崖邊,船頭傾斜對著虛無深遠的深淵,讓人看得心驚肉跳。
陰森的白骨場彷彿是黑暗地下裡的一個孤島。沿著崖邊向前望去,大裂隙將這裡與別處隔開,像一個靜謐的搖籃,懷抱著亡者的骸骨。船靜靜停泊在崖邊,安然沉睡著。
老六拍了拍船,上下打量一番,「這玩意兒就是太大了,要是小點,咱們給順出去,還能賣點錢。」
「無知。」陳偉低聲道。
老六一向樂於欺軟怕硬,見陳偉這麼說,立刻瞪起眼睛道:「你說啥?」
「我說你無知。」陳偉冷冷一笑,「你眼中只有錢這種世間無用的東西,卻看不到近在咫尺的真正財富。墨山國地下蘊含的秘密和力量,足可以使我,或者你們,成為這世界的主宰。」
老六想了想,伸起的手軟了下去,悻悻道:「淨說些有的沒的,光知道吹牛。」
李大嘴一直在觀察這艘船,他猶疑著對我說道:「梁珂,這船沿上好像有血跡。」
船沿上的血跡分為兩種,一種是發黑的,看上去年代久遠。另一種顏色尚為鮮艷,呈暗紅凝固狀。
於燕燕和埂子湊上去看了一下,相互看了一眼。
「我把應急燈給你,上去看下。」埂子對於燕燕說道。
於燕燕點點頭,接過應急燈,一腳踩到埂子曲起的膝蓋上,用燈光掃過船的內部。片刻後,她下來了。
「裡面有兩個死者,其中一位是裴風格裴研究員——我見過他的相片。另一位應該是你們的人。」於燕燕對埂子如是說道。
埂子臉上的肌肉緊縮了一下,低聲道:「他們是怎麼死的?」
「埂子,譚教授和我都建議迅速撤離這裡。」於燕燕的表情異常冷峻,「還記得剛進石門時,秦所以性命相脅不想讓我們進來麼?他說這裡是地獄,他沒說謊。」
「我是問你,」埂子的表情兇惡,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他們怎麼死的?」
「他們兩個身上都有傷,傷至露骨,有被啃噬過的痕跡。從死者的姿態上來看,應該是你們的人先槍殺了裴研究員,然後自殺。」
埂子一把奪過於燕燕手裡的應急燈,對老六道:「蹲下。」
老六聽話的曲下一條腿,讓埂子踩了上去。埂子用應急燈查看了一會,我們心裡七上八下,靜默無聲的仰望著他的表情。
埂子很快下來了,簡潔道:「立刻撤退。不僅僅是離開這裡,我們必須原路返回到地面上。」
土豆心有不甘,嘀嘀咕咕道:「嚴叔……不會同意的。」
「嚴叔會同意的。」埂子冷冷看著土豆,「從小全到孟剛,他們死的都異常蹊蹺。這裡不對,我隱隱覺得會有大事發生。如果你想留在這裡請便,我不強求。」
土豆看了看老六和小飛,老六低聲道:「我早說該收手,這裡發不了財,賠上命倒是大有可能。」
土豆悻悻的攤了一下手,垂頭喪氣的跟在埂子後面。
我們不再耽擱,立刻回頭向嚴叔和秦所的方向走去。按照預先的設想,我們與嚴叔等人匯合後,到一號補給點取食物和水,然後返回地面。
此刻交織在心裡的,是即將返回地面的興奮、生還的慶幸和沒有走到謎底終點的遺憾。我們一心向著來時方向走去,盼著早點離開這鬼氣森森的黑暗地下,比任何事情都來得迫切。
「就算沒找到什麼重生聖殿,這趟經歷也夠我們吹的了。」李大嘴拉了拉我的袖子,安慰我道:「你可以回去好好氣氣小楊他們,把咱們的光輝經歷告訴他們。」
老魏沒說話,臉色一直很蒼白。那時我不知道,老魏心裡正隱隱覺得不安,彷彿大難將至。事實證明,他的直覺比老李要准。
嚴叔依然躺在崖邊地上,秦所坐在他身邊。我們快步走了上去,秦所並沒有站起來,只是瞇著眼睛望著我們。
譚教授四處打量了一番,沒見到朱亮的身影。向志遠開口問道:「秦所,朱亮人呢?」
秦所咳嗽了一下,聲音有些虛弱,「他醒了,想找個地方方便一下。」
「那你身上的血跡是怎麼回事?」竇淼的聲音幽幽響起。
我們的目光集中在秦所身上,在昏暗的手電筒下果然可以看到秦所身上絲絲點點的新鮮血跡。
秦所低頭看了一下,苦笑道:「哦,這我倒是沒想到。」他的目光有些混亂,夢遊般的望向我們,緩緩站起身來。
「別動,」埂子手裡的槍舉了起來,冷冷看著他,「把你的上衣脫掉。」
秦所淡淡道:「何必脫衣勘察?既然知道了一切,你直接開槍吧。」
埂子猶疑了一下,打開了槍的保險,卻遲遲掙扎著按不下扳機。
秦所微微笑了一下,目光掠過人群,落在譚教授身上,「譚教授,關於壁畫的判斷,相信您自己的直覺。你知道嗎,其實這些亡者從未被遺棄,他們為重生做好了一切準備,包括記憶。」
譚教授走上前一步,聲音有些悲哀,「秦所,您……」
埂子伸手止住了譚教授,避免她和秦所接觸。秦所彷彿感喟般歎息了一聲,抬頭面對高而黑暗的巖頂,閉上眼睛沉默了片刻。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看到埂子和我們都在望著他,他的嘴角浮現了笑容,向躺在地上的嚴叔伸出手去。
「別碰他!」
埂子聲音吼叫的同時,他手裡的槍也響了起來。
秦所被子彈震得後退了兩步,踉蹌著摔倒在地上。子彈打中了他的胸部,鮮血頓時盛開在他的胸前,像一株被黑暗侵蝕過的玫瑰。
我大口喘息著,僵硬的站在原地看著秦所。
秦所的嘴角流出一絲血跡,他的眼睛睜著,向嚴叔的方向望去。出乎我們意料的是,秦所在彌留之際依然掙扎著向嚴叔伸出手去,彷彿這是一個未了而不甘心的願望。他倒地的位置已經無法接觸到嚴叔,但他依然保持著伸手的姿勢。秦所口腔裡湧出越來越多的血,幾乎阻塞了他的呼吸,也讓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倍加艱難。
「原諒我。」
我聽見秦所最後夢囈般的聲音,斷斷續續,在血漫過的喉嚨裡含混不清的吐出這句話。
「原諒我。」
秦所再次重複了一遍,眼中的光芒越來越弱,終於徹底黯淡了下去。他的雙眼一直望著嚴叔,口邊的血跡讓他原本儒雅英俊的臉孔顯得猙獰凌厲。即便他已經故去,那種讓人畏懼的力量卻彷彿並沒有消失。
「接,接下來幹什麼?」陳偉結結巴巴的向埂子問道。
「原路返回,所有人跟我走。我帶嚴叔,其他人管好自己。」
埂子的話明確而毋庸置疑。他一邊扶起嚴叔,一邊將老六叫了過來,示意他打前站。
「可是,我,我們怎麼返回呢?」陳偉不太流暢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聲音裡有一種抑制不住的狂喜,我清晰的感覺到了,這聲音的顫抖絕非因為目睹秦所死亡而帶來的恐懼。
埂子抬起頭,有些不耐煩道:「廢話,當時是從拉索處再滑回去。」
小飛的驚恐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埂哥,你看……」
順著小飛舉起的光源,能清楚的看到原本連接兩岸的拉索已經被割斷。原本一線相連的懸崖兩岸如今光禿禿,只有安全點上的膨脹螺絲孤獨的凸立著。
埂子的手指插進頭髮,焦躁的揪了兩下,「狗日的,狗日的!」
他轉過身,對小飛吩咐道:「把裝備包拿過來,我要蕩到對岸,重新進行連接。」
陳偉的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容,聲音極力的克制著喜悅,「裝備包,給養包,所有的都不見了。埂哥,我們命中注定回不去了。」
這句話像一柄大錘,結結實實夯在我們心頭。那一刻所有的眼睛都意識到,在崖邊相對平蕩的地面上,原本堆放在一起的裝備包和補給包都不見了。
因為剛剛出發時的目標離此處不遠,且這裡又有人看管,所以大家都是輕裝簡行。但我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是,秦所竟然能做得這麼徹底決絕。
「從進來開始,他就決定了不讓我們回去。」老魏蒼白的多邊形臉凝視著地上秦所的屍體,聲音輕而悲哀。
埂子像是困獸般原地打轉,終於忍耐不住,衝到秦所的屍體邊向他猛踢了幾腳。他的憤怒並沒有隨著這幾腳而消失,相反卻累加到了極限。埂子咬牙切齒的喘息了兩口,掏出手槍,表情兇惡。
他再次向秦所的屍體射擊了兩顆子彈洩憤,口中狂叫著:「騙子!懦夫!狗娘養的!」
秦所的屍體任憑埂子怎樣洩憤,都已冰冷靜止。埂子血紅的臉色讓他最終不堪重負,抓住自己的頭,痛苦而沮喪的蹲了下去。
我們絕望無聲的站在崖邊,嚴叔依然昏迷著。那時我心底忽然湧起一個念頭,如果嚴叔是醒著的話,他一定有辦法帶我們逃離這個地獄。
連日的奔波和眼前的絕境讓我覺得眩暈,我踉蹌了一步,譚教授及時扶住了我,像是兒時母親曾經對我做的那樣,攬住我的肩膀。
「別擔心,我們大家人都在,只要想辦法,一定可以逃離這裡。」譚教授輕聲安慰我道。
「逃離這裡?您太天真了。」陳偉的聲音歡快響起,「在這裡只有兩個結局,永生,或永死。」
老魏和老李冷冷盯著陳偉,目光中除了鄙夷蔑視,還有漸漸燃燒起的怒火。
陳偉倒退了一步,「干,幹嘛看著我?」
老魏和老李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他。
《考骨紀——北疆生死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