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我說:「這黑熊還真是挺怪!真讓人意想不到。」
黃三把翻了翻熊掌,說:「這才那哪到哪?還有更怪的呢!熊瞎子掰苞米,掰一棒扔一棒你肯定知道;熊瞎子帶崽子過河估計你沒聽說,俺就親眼見過。這玩意下崽子每次都是兩個,為了避開狩獵的,它帶著崽子一天可以轉移好幾個地方。你猜它帶著崽子過河咋整的?我跟你講了你都不信!它先找塊大石頭把一個崽子壓住,然後帶著另一個崽子過河,等到了對岸以後,再把身邊的崽子壓住,回來找第一個崽子。結果石頭太沉,第一個崽子早就個壓死了,它嚎上一陣兒再返回去,第二個崽子也斷氣了。等到野熊走了以後,狼就從草窠裡跑出來吃掉兩個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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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班長說:「黃三啊黃三,我看你每次咧咧起來就沒個邊兒,你說這些到底是真是假啊?」
黃三舔了舔嘴唇:「現在你再讓俺咧咧俺都沒空啦!鮮嫩鮮嫩的熊掌烤得正是火候,都來嘗嘗吧!俺敢說保準比你們在小西天吃的野豬肉強。」
我們四人分食兩隻烤燒的熊掌,嘗過之後我知道黃三真的沒有吹牛,味道確實比小西天的野豬肉要強上許多。只是熊掌太過油膩,老北風吹上一陣就凝住了,後來的味道就顯得不那麼可口。倒是黃三吃的滿口流油,嘴唇泛出一片光亮。
大雪飄了一陣後開始變成細碎的雪沙,打在我們身上喳啦啦作響。這時候天色已過黃昏,秦隊長決定繼續趕路。我挨在郝班長身邊,只覺體內發熱,精力充沛,問過黃三之後,才知道這熊掌不但味美,還有御風寒、益氣力的功效,怪不得當年有千百萬人不遠萬里踏過山海關,這東北的土地真是遍地是寶。
我們快步行進了兩個小時左右,來到一窪圓形的甸子,黃三說:「過了燒鍋甸,再翻過彭麻地和砂石嶺兩座大山,咱們就到雞爪頂子咧。」
這時甸內又出現了幾座仙家樓,模樣同我們之前追趕刀疤人時見到的不相上下。我忙問郝班長:「昨天見到的幾座仙家樓離城裡都挺近的,可是這裡也太遠了,百姓們真的會趕上幾十里路過來燒香供奉?」
黃三接過話茬:「這燒鍋甸可不塊尋常的地界,俺聽說小鬼子當年都過來查看過。知道為啥嗎?」
我搖搖頭。黃三神秘地笑了笑:「呆會兒你就知道咧!保準你會下一跳!」
我們曲折前行,越往甸子裡走我越覺得有些不對頭,腳下的積雪變得稀湯湯的,鞋子踩上去,腿腳只打滑。待轉過一個小矮陂之後,眼前的景象讓我大吃一驚:雪地裡居然升起著滾滾濃厚的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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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張開嘴巴目瞪口呆。如此荒山雪野哪裡來的蒸騰濃霧?我俯身摸了一把地上化掉的殘雪,一點溫和貼在指尖。我想起剛剛黃三的神秘笑容,難道這裡有人埋伏?這個念頭讓我自己大吃一驚,會不是是黃三設下圈套故意引我們來此甕中捉鱉?想到這裡我趕緊把槍從肩頭卸下,用槍托碰了碰身邊的郝班長。而秦隊長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他眉頭緊鎖地盯問黃三:「這裡,這裡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聽到秦隊長這麼說,心裡湧動的緊張才微微平復了些。看來秦隊長也並不知情,按此推算他和黃三應該不是一夥的。黃三一直咧著嘴笑,他對我們的疑惑始終保持著沾沾自喜的姿態。這可把郝班長氣壞了,他劈頭蓋臉地罵:「黃老三,你他娘的再不說我也學的小西天的土匪給你開天窗,你信不信?!」
黃三一看郝班長這架勢,知道他是真的有些惱了。於是他撇了撇嘴:「俺說!俺說還不行嘛!」黃三又對著我瞪了瞪眼,「沒想到你們八路軍遇事也急赤白臉!」
「麻溜兒的!」郝班長又吼叫了一聲。
黃三搖了搖腦袋,這才壓低聲音說:「這燒鍋甸——是口海眼!」
「海眼?」郝班長對這個說法顯得有些大失所望,他說,「又胡咧咧!黃三,這一路你可沒少胡咧咧,我看任務完成之後你是真不想再要錢啦!」
黃三有些急,忙拉住秦隊長:「俺說的可都是大實話,秦隊長,天地良心啊!」
秦隊長說了一句:「你怎麼會知道這裡是海眼呢?誰告訴你的?」
黃三說:「俺是聽石人溝的老戶們說的,他們說這長白山的溝溝岔岔都浮在海水上頭,是正兒八經的水懸山。你們看咱們腳下的這塊地界,像不像口大燒鍋?這裡跟著海水連著氣息呢!底下一漲潮,這燒鍋甸就像架在火上,能不冒熱氣嘛!俺還聽說小日本子當年帶著一批人馬到這裡查看過咧!剛剛咱們看的那幾座仙家樓,就是小日本子命人造的,說是要把海水震住,千真萬確!」
秦隊長嘶了一聲:「你是說日本人也確信這是口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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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三使勁地點了點頭。他說:「據老戶們講底下的海水每隔七天就漲潮一次,所以進山的百姓們時不時就會看到嘩嘩的熱氣往出冒。」
我對黃三這番話半信半疑,但若不是傳說中的海眼,在這樣的深山裡時常冒出熱氣還真沒有更合理的解釋。我見秦隊長蹲著身子四處查看,便問他對這碼子事怎麼看,秦隊長滿臉疑惑,只是抓起一把殘雪握在手心,雪水滴答。良久之後他才說道:「趕路。」
越過燒鍋甸之後,我們進入了彭麻地。這裡的地勢較為平坦,樹木明顯稀疏了許多。我們幾乎沒有費什麼氣力就翻過了山梁。這時郝班長對黃三說:「咋聽不見你咧咧了呢?這彭麻地難道不是口海眼?」
黃三知道郝班長在取笑他,他撅著嘴說:「俺不跟你說啦!俺跟馮同志說。」黃三挨在我身邊說:「這彭麻地出了個大人物,可厲害著呢!」
我說:「怎麼個厲害法?這人是誰?」
黃三又開始得意洋洋:「這彭麻地之所以叫這麼個名字,都是因為彭麻子!當年大東北被小日本子佔領之後,溥儀弄了個滿洲國,還說滿洲人不是中國人,有個殺豬的彭麻子不幹了,他領著一夥被日本鬼子欺負過的鄉親來到這旮瘩練習武術。彭麻子殺了那麼多年豬,刀快手狠,他就把隊伍取名叫『小刀會』。後來這支隊伍有上千口子,據說還刀槍不入,嘴裡能噴火,腳下飛簷走壁。小刀會專殺小日本子,搶糧槍,端炮樓,有一次還攻打過通化城呢!你說他厲害不厲害?」
我說:「還真是個爺們!那後來呢?」
黃三長歎息了一聲:「後來他們把小日本子惹毛咧!人家出動了幾個聯隊來到彭麻地,用大炮和坦克轟他們,結果都死得死傷得傷,可小日本子到老也沒抓住彭麻子,他們掘地三尺也沒有找到彭麻子的屍首。後來還在城裡貼了告示,懸賞五百塊大洋呢!」
我說:「難道彭麻子真的沒有死?」
黃三說:「有的說他會土遁功;有的說他當時根本就沒在彭麻地,而是去山下逛窯子……反正後來誰也沒有再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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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乾脆說彭麻子是三頭六臂得了!」郝班長一臉不屑,「我發現這大東北你黃三扯犢子絕對屬一流!你不應該在這深山老林裡伐木頭,你該去城裡的茶館當個說書先生。」
黃三也有些急了,他對郝班長說:「俺就是當說書先生也不給說給你聽!」
這時候天上的雪停住了。風乾冷干冷的掃過來,原本積攢的那些熱氣瞬間就被肢解得四分五裂。我們越過砂石嶺之後,天已經有些濛濛的亮了。按照我們事先的預計,要中午的時候才能趕到雞爪頂子,但是依目前的狀況,我們顯然低估了自己的腳力,而秦隊長卻說:「不是咱們低估了自己,是低估了黃三烤的那兩隻熊掌。」
黃三滿臉開花,忙問:「既然俺有這些功勞,秦隊長是不是跟你們上級反映反映,多給俺加點錢啥的?」
秦隊長沒有說話,郝班長卻把眼珠子瞪得溜圓:「十足的貪財鬼,這要是有一座金山你還不翻了天才怪!」
雞爪頂子就在眼前。這囫圇圇的一脈山蔓延不絕,它和我南方老家的山川截然不同,南方的山清明秀麗,而眼前的雞爪頂子,透著一股蒼渾的勁頭,我一下子就想到家鄉江邊那些縴夫結實的脊樑。秦隊長的面頰似乎比雞爪頂子更深沉,他把黃三叫道身邊,說:「咱們怎麼走比較容易進山去?」
黃三想了想才說:「俺聽俺爹嘟囔過,他說這雞爪頂子有四條進山的路,其中三條都難走的要命,就算夏天進了林子裡都是烏漆麻黑,何況現在大雪封山。俺爹他們上次是撿得那條最好走的路進山的,那裡的樹比較稀,都是核桃林,只是——俺不是說了嘛,他們就是在那裡碰到了野鬼山魈。我是怕咱們別找不到裘四當家和方老把頭,再把命搭在這旮瘩。」
秦隊長決定按照黃三指明的道路進山。
那一天是1946年大年初五。就算我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忘記這天拂曉發生的事情。而我胳膊上的箭疤,也是從這一天開始生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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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頭扎進滿眼無邊的核桃林。只是這條路並不如黃三說的那樣好走,可想而知其它三條路該是何等難纏。在林子行路絕對是件要命的事,加之地面的不平坦,說不上哪一腳就會被深深地陷進去,有的時候整個身子都會「轟」的一聲掉下去。積雪深不可測,我幾次被它們咬到胸口。就這樣行了一陣子,秦隊長突然站立不動了,他扶著身邊的核桃樹,一臉狐疑地衝著我們搖了搖手指。我屏住呼吸側耳傾聽,除了風聲之外根本沒有其它的聲音。我悄聲問:「秦隊長,有問題嗎?」
秦隊長說:「我總是覺得一進核桃林就有東西跟著咱們。也許,是我想多了?」
我說:「該不會真是黃三所說的野鬼山魈吧?」
秦隊長剛把放在核桃樹上的手拿開,我就聽到一股遒勁的風聲貼著耳邊飛來——「崩登」一聲,一支箭鑿在了樹上,箭尾的翎毛還在錚錚的發顫。緊接著,我們身後不遠處響起幾聲吱呀呀尖叫。我回身望去,只見核桃樹上影影綽綽蹲著三五個黑乎乎的矮東西,它們的眼睛油亮油亮地眨著,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我的心裡怦怦直跳,看來黃三真的沒有撒謊,這雞爪頂子還真有野鬼山魈!
秦隊長跑出去兩步之後,見我還在發傻,又回身扯了我一把。我們四人摟開步子拚命地跑,身後響箭聲絡繹不絕。這幾隻野鬼山魈速度快的要命,它們根本不在雪地上行走,而是在樹與樹之間閃轉騰挪追趕我們。這樣一來我們可吃了大虧,本來行路時就是七搖八晃的,這下簡直就是連滾帶爬。野鬼山魈們一邊追趕一邊尖叫,聲聲攝人。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吼:「秦隊長,咱們怎麼辦?怎麼辦?」
黃三已經帶了哭腔:「俺說不來不來,你們偏要來,這回長上翅膀咱都逃不掉咧!」
這時我噗哧一聲跌翻在雪地裡,胳膊上倏地升起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再看那上面,一枚掛著血跡箭頭生生地露在棉袖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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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著這支穿透胳膊的箭頭,突然想到如果這幾隻東西真的是野鬼山魈,它們怎麼會用箭?但是它們的身高不過一米左右,面目猙獰,看起來似乎又不像人。它們到底是什麼?
這時候秦隊長和郝班長已經擋在我面前,他們舉著槍對著核桃樹上的侏儒,黃三也就近掰了一根樹杈握在手中。我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來,透過稀疏的枝椏,我看到聳出的箭頭已經把我們圍成了一個扇形。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讓我寒顫連連。秦隊長衝著它們喊道:「放下你們的箭!我們沒有惡意,來到這裡是找人的。」
兩名侏儒嘰喳了兩聲,它們交流時帶著一點呼嚕呼嚕的喘息。它們話音剛落,一支箭「錚」的一聲釘在秦隊長腳底!
郝班長有些驚慌。他說:「秦隊長,它們是不是讓咱放下武器啊?」
秦隊長也不甘示弱,他抬手一槍打斷一根樹枝,這次我清楚地看到他用的是那只右手。幾名侏儒差不多是跟著槍聲一起尖叫起來。樹枝嘩嘩作響,它們跳動的數度極快,眨眼的工夫便交替回退了三五丈遠。黃三把我扶起往後撤,秦隊長和郝班長背對著我也往後挪著身子。只是,我們退後一點,這幾個侏儒就跟著前進一點。我們始終都在它們的射程之內。就這樣我們之間僵持了半個鐘頭左右,其中一個侏儒忽然吹動了一聲悠長的口嘯。沒過多久,核桃林子的四面八方開始響動起來。秦隊長用肩膀撞了一把郝班長,說:「糟糕!它們搬救兵過來了。老郝,你帶著小馮和黃三先往後撤,我先頂一頂!」
黃三焦急地說:「秦隊長,不能跟他們硬拚!咱還是先投降吧!你要是……俺的工錢就沒著落啦!」
郝班長罵道:「都他娘的啥時候了,你還惦記那兩個糟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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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枝的響聲越來越近,我從這些響聲裡判斷,這些救兵少說有得有幾十號。這下我們的麻煩可大了,子彈再快也抵不過人多,況且這些侏儒如果亂箭齊發,我們跟坐以待斃沒什麼兩樣。郝班長大叫一聲:「秦隊長,咱們跟它們拼上一把吧!」
秦隊長沒有說話。他把手中的槍高高舉起,說道:「我們真的沒有惡意,不是來找你們麻煩的。你們能下來嗎?萬事好商量。」說著,秦隊長把手槍扔在了地上。
兩名侏儒又嘰喳了幾句,緩緩從樹上跳了下來。其中一名撿起了秦隊長的手槍,擺弄了一會後「崩」的扣動了扳機,另一名侏儒聽到槍聲後尖叫了一聲,歪七扭八地竄到了樹上。拿槍的侏儒似乎對秦隊長的手槍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他繞著我們走了一圈,當看到我和郝班長背著的長槍後卻搖了搖頭。這時我才細心的觀察了一番,侏儒的確是人的模樣,只是它們的頭髮很長,骨骼如刀砍斧鑿一般,特別是手指的關節處,生著圓鼓的癰,呈葫蘆狀。它把黃三握在手裡的那個樹杈奪過來,呲著牙笑了笑,隨後用力地掰成了兩截。
狗叫聲是在這個時候響起的。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迅猛的獵犬,它的身子幾乎跟我們在地窖裡打死的狗駝熊差不多。而在它的背上,坐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大漢,渾身上下都是鳥獸皮毛,一桿獵槍橫在身後。此人來到近前,伸手把我們的身邊的侏儒拎起來,然後直接撇到了樹上,像是在隨隨便便擲一塊石子。他衝著樹上喊道:「都回吧。」
黃三嘟囔了一句:「秦隊長的槍還在它手裡。」
大漢又喊了一聲我們聽不懂的話語,樹上的侏儒才把手槍扔下,大漢用腳一墊,手槍直接撞在秦隊長懷裡。他說:「收好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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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上的侏儒們像水一樣嘩嘩退去。郝班長盯著它們遠去的身影,長舒了一口氣。他支吾了一會兒才說:「它們,它們是些什麼?」
大漢沒有回答郝班長的話,卻問道:「你們跑到雞爪頂子做啥?」
秦隊長把槍收好,說:「我們來找一個人,問他一些事情。」
大漢從獵犬身上跳下來,拍了拍手:「你們要找的人受傷了,他已經退出綹門,你們為啥還不放過他?」
「難道你就是方老把頭?」我說,「裘四當家怎麼會受傷?」
大漢笑了兩聲:「這雞爪頂子除了我還有別的把頭嗎?」他停頓了片刻又說:「怎麼?你們不是小西天的人馬?」
秦隊長說:「方老把頭,你誤會了。我們是城裡的八路軍,有些事情想找裘四當家當面問個清楚。裘四當家人在哪?能帶我們去見一見他嗎?」
方老把頭遲疑了片刻,說:「你們跟我來吧!只是,我事先跟你們說清楚,你們最好別耍花樣,不然我會讓你們有去無回。把你們槍膛裡的子彈都退掉,交給我。」
秦隊長衝著我和郝班長點了點頭,先一步把子彈退下交到大漢手中。郝班長也把他和我的子彈交給了方老把頭。黃三攙扶著我,我們跟在方老把頭的身後曲曲折折走了好久,他好像故意帶著我們走迷魂陣,日頭上了三竿之後,我們才來到一處窩棚。窩棚外邊蹲著七八隻大獵犬,一些散碎的生肉放在一旁。
我們進到窩棚之後,看到一個人躺在爐火旁的火炕之上。他蓋著厚厚的虎皮,雙眼緊閉。窩棚內簡直就是一個小倉庫,刀叉箭弩,鳥獸皮毛掛了滿牆。方老把頭衝著我說:「先給你看看傷。那幫傢伙的箭法可是不賴,看來對你手下留情了。」
我忙問:「方老把頭,那些蹲著樹上的矮人兒到底怎麼回事?」
方老把頭說:「是不是被他們的模樣嚇到咧?他們世代住在雞爪頂子,我剛到這裡的時候也差點被他們給廢了。你們走的那片核桃林子就是他們的領地,山核桃能傷人,枝葉花果根皮年頭長了爛在地下,加上雨雪滋浸,毒氣流得漫山遍野,再強壯的人也架不住它們的禍害……他們大都從七八歲身子就定型了,這幅鬼模樣不可能離開這旮瘩了,沒了法子只能以打獵為生,所以才行走如風,箭法精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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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秦隊長說:「方老把頭,小馮的箭傷能不能煩勞你給看看?」
方老把頭湊到我身邊,摸了摸外露的箭頭後袖子裡刀光一閃,箭頭倏然落地。他的刀法快過我的眨眼。他起身來到爐火旁忙活了一陣兒,待轉身回來後,他問了我一句:「這窩棚裡暖和麼?」
我一愣神兒的工夫,再看胳膊裡的箭已經在他手中,我這才感覺到撕心裂肺的痛疼。脫掉棉衣之後鮮血洶湧個不停,他用手挖了一把鐵盒裡熱氣騰騰的白脂塗滿傷口,一股溫熱頂得我頭頂發麻。我忙問:「這些是什麼東西?」
方老把頭一邊用軟和的樺樹皮包紮我的傷口,一邊說:「這是獾油,塗上它再冰天雪地的地方你的箭傷都不會生瘡。」方老把頭轉身又遞給我一碗熱氣騰騰的紅湯,碗裡瀰漫著一股腥味。他說:「這碗山羊血你趁熱都喝掉,喝掉之後,他剛剛流的血就全都回來了。」
這只碗不是普通的碗,是用樺樹皮做成的——看著眼暈的大海碗。我閉著眼睛喝了好久才把它喝掉。方老把頭看著我說:「娃子,你這樣的能打小日本子麼?」
我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笑著對方老把頭道謝。秦隊長見我的傷勢經方老把頭醫治後已無大礙,便問道:「裘四當家是怎麼受的傷?」
方老把頭說:「我這乾兒,生性就是個倔種,跟我一個揍性!當年要不是我,他的命早就沒了;昨晚要不是我,他的命也沒了。他是被人用槍從後面打倒的,還好沒有傷到要害。我懷疑是小西天的人幹的,除他們之外,根本沒人知道我乾兒的行蹤。可是他咋都不肯說到底是誰在背後打他黑槍,倔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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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疑惑。裘四當家到雞爪頂子找方老把頭,除去小西天山寨裡的人,旁人根本不會知道。而他在半路遇襲,明顯是小西天的人幹的,這是毋庸置疑的。難道,真的是因為他目睹了小西天山腳下發生的事情才會招致殺身之禍?
這時臥在火炕上的裘四當家緩緩睜開眼睛。他看到我們之後歎息了一聲又深深地合上了眼,眉宇間透著一股牴觸。秦隊長輕聲地說明來意之後,裘四當家緩緩地搖了搖頭。他說:「我已經拔香退出綹門,不想再提從前發生的事了。現在我來到雞爪頂子找乾爹,就是想這輩子在此終老,所有的恩怨都跟我無關。」
秦隊長說:「我在山寨見過二當家九槍八,他讓我遞話給你,說他對不住你,下輩子還跟你當兄弟。你的行蹤就是他告訴我們的。二當家還說當年你參加綹門就是為了打日本人,而我們要找的盒子很可能跟日本人的陰謀有關,為了這件事我們已經死掉了一個同志。他是用命把盒子送出來的,而現在,只有四當家你能解開盒子的謎團。現如今日本人已經投降,可是還有一小部分死不悔改,前幾天城裡的武裝暴亂你大概也聽說了。四當家用槍打日本人說白了是不想做亡國奴,我們現在苦苦查找真相也是為了整個通化城。十四年的抗戰已經死了數以萬計的中國人,難道四當家真的忍心看著光復之後百姓再遭生靈塗炭?四當家可以躲在深山老林裡不管不顧,城裡的百姓往哪兒躲?炕洞裡還是屋簷上?」
秦隊長一口氣說完之後,掏出煙吧嗒吧嗒地抽著。他的面色被煙霧塗得更加深沉不已。窩棚裡開始變得緊張起來,只有爐火還在蓬勃地燃燒。良久之後,方老把頭起身填了幾塊柴。他重新坐下之後說道:「罷了!乾兒,我明白你的心思,福禍這東西躲是躲不過的。你跟我不能比,我都這把年歲了,這種日子也過習慣了。雖說當年是迫不得已來的這雞爪頂子,但這孤零零的日子那是把心掏出來熬,我也不忍心看你走我的老路。有啥想說的就跟八路軍同志念叨念叨吧,秦隊長說的再理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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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街檔案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