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也許公安人員多年來持續不斷的上門盤查,給翟朗的心中留下了巨大的陰影。但十分遺憾的是,你的爸爸確實是一個貪污犯,他臨出逃的時候,也沒有忘記拿走貪污的部分公款——插一句,程運到達漁陽縣之後,用某個公用電話給你媽媽打了個電話,這也就是她為什麼記錄下了一個開頭為漁陽縣區號的電話號碼的原因,這是丈夫留給她的最後的線索。
看到翟運行囊裡的人民幣,趙大覺得機會來了。雖然開瓦窯也比一般人掙錢多一些,但畢竟操心費力,於是他和李樹三商量,趁著夜深雨大,殺人滅口,分屍毀跡,奪取財物!他們找來給不聽話的奴工吃的大劑量安眠藥,下在翟運的飯菜裡給他吃,他倆則在外屋準備好了寒光凜凜的斬骨刀。
沒過多久,裡屋傳來「撲通」一聲,進去看時,翟運已經從椅子滑到了地上,閉著眼睛,嘴角還掛著飯粒。
趙大和李樹三相視一笑。趙大說:「我去拿塊塑料布來墊在下面,省得等會兒分屍的時候弄得一地血,不好收拾。」說完他轉身出了裡屋,剛剛找到一塊塑料布,就聽見屋子裡一聲慘叫,他沒想到李樹三殺個人這麼心急,連墊塑料布也等不及,於是掀開布簾,卻看到了他永生難忘的恐怖一幕——
一直靜靜聽著的三個人都是一悚。
趙大看到,李樹三倒在地上,脖子正「咕嚕咕嚕」往外冒著血,在他的身邊,站立著滿臉獰笑的翟運,手中握著那把斬骨刀,刀刃和刀面一片猩紅!
「什麼?」三個人不約而同地一聲驚呼,「翟運殺死了李樹三?」
呼延雲點了點頭。
楚天瑛感到一陣目眩,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古老的《烏盆記》故事竟以這樣不可思議的情節「重現」:投宿者反過來殺死了兇手!
一路逃亡的翟運,一直對周圍的環境有著驚人的警惕,他注意到了趙大和李樹三看見自己的背包之後露出的詭異神情,也注意到了飯菜的味道不對勁。於是假裝吃下後倒在地上,等李樹三將要行兇的時候,突然跳起,反手將他殺死!
看著嚇得目瞪口呆的趙大,翟運殘忍地笑著,握緊了斬骨刀,一步一步向趙大走來。趙大想拔步而逃,可是雙腳動彈不得分毫,他以為自己將要命絕於此了,誰知翟運走到他面前說:「我們做一門生意,怎麼樣?」
趙大用盡全力才定住了神說:「您……您想做什麼生意?」
翟運「嘿嘿」一笑,打開花房的大門,看了看黑漆漆的夜和漫天的大雨,說:「我是被仇家追得亡命天涯,避禍到此,既然我今晚殺了一個人,不妨我就借用他的身份在這裡柄身,想必你也用類似的卑鄙手段害死過無數人,我也不會殺你,我也不會去舉報你,只希望在這裡隱姓埋名,背包裡的錢,都是你的,你看如何?」
趙大哪裡有選擇的餘地,當然同意,兩個人談及怎樣處理李樹三的屍體。趙大說起《烏盆記》的傳說,分屍之後焚化,骨灰揉進黏土裡燒製成烏盆,毀屍滅跡最是徹底。翟運當即動手準備分屍,正在這時,屋外傳來了一陣敲門聲。
出人意料的血腥驟變,已將趙大變成驚弓之鳥,他驚慌失措地開門一看,站在門口的正是來借醫藥費的田穎。田穎這是第一次見到翟運,趙大介紹他名叫李樹三……李樹三和趙大搭伙不久,見過他的人不多。從此,翟運就以李樹三的身份在漁陽縣紮下了根。
屋子裡突然傳來一聲長歎。
竟是「李樹三」——翟運發出的。
一瞬間,他把頭顱深深地一垂,彷彿背脊上再也承受不住。
抬起頭時,他的雙眸浮現出異常的疲憊,猶如緊繃了很久的弦就此斷裂。
「如果不是有一次喝多了酒,我把自己出逃的實情告訴了趙大,他也不會以此一直要挾我。我只能含羞忍辱,甚至把臉燒黑偽裝成李樹三,任他擺佈,替他出謀劃策,為他掙了不知道多少錢,他卻只拿出很小的一部分讓我開了個小旅店謀生,三年了,三年了,三年來我沒有一天不想殺了他!」
眾人望著他,想他三年來像老鼠一般,過著不敢見光的日子,不知此人是可憎、可恨、可憐,還是可悲。
「那麼,翟朗是怎麼攪進這個案子裡面的呢?」林鳳沖問。
呼延雲說:「我推測,翟朗三年之後第一次見到父親,應該是他向楊館長詳細瞭解到《烏盆記》的傳說,離開圖書館之後,翟朗在大街上沒頭蒼蠅一樣亂走著,琢磨到哪裡去找李樹三報殺父之仇。突然他被一個人拉進了小巷子裡,他以為遇到劫道的了,仔細一看,不禁欣喜若狂,正是自己以為早已被燒製成烏盆的父親翟運。翟運對他突然出現在這個偏遠的小縣城也十分驚訝,三年來他為了逃避警方的緝捕,從未與家人聯繫過,怎麼在街上竟看到兒子的身影呢。他仔細觀察後發現,沒有警察在附近盯梢,才與兒子相見的。父子倆激動了沒多大一會兒,在翟運的逼問之下,翟朗拿出了那封匿名信。」
「天瑛、老馬,我相信小郭也對你們講過,翟朗在圖書館裡敘述的那封信的內容,只是你們在後來事件的發展中,忽略了其中一個很重要的事實。」呼延雲說,「小郭告訴我的是,翟朗說信裡是這樣講他父親遇害的『夜裡投宿在漁陽縣一個叫趙大的窯廠廠主家裡,因為露了財,被趙大的夥計李樹三殺害』——注意,不是趙大和夥計李樹三殺害,而是趙大的夥計李樹三殺害,那麼這封信告訴翟朗的究竟是什麼?」
楚天瑛恍然大悟道:「信裡說翟運是被李樹三殺害的,和趙大沒什麼直接關係。」
「對!」呼延雲說,「把這樣一封信寄給翟朗,很明顯是挑唆瞿朗殺死李樹三——也就是他的爸爸翟運。那麼翟運和翟朗就要分析了,這封信是誰寄來的?誰既瞭解三年前事情的真相,又知道瞿運有個兒子,並試圖借翟運兒子的手殺死翟運?分析的結果,匿名信的作者當然只可能是一個人——趙大!」
「翟運認得趙大的字跡,再看匿名信的字跡,更加確認此信系趙大所寫。看來趙大始終對他深懷戒心,為了將他除掉而又不惹動警方,竟採用了如此惡毒的計策,挑撥自己的兒子殺死自己!翟運決定將計就計,反手殺死趙大,與兒子一番商量之後,定下了一個堪稱絕妙的計劃,那就是讓翟朗扮演一個特殊的『證人』。」
「特殊的『證人』?」馬海偉問,「證明什麼?」
呼延雲說:「你仔細想想,翟朗在這個案件中扮演的角色,是不是很耐人尋味?他首先用刺殺趙大,證明了自己和趙大的深仇大恨,又指控翟運殺死楊館長,證明了自己和『李樹三』的不共戴天之仇。這樣一來,所有人都會形成這樣的印象——翟朗是為了報殺父之仇和趙大、李樹三這個『集團』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從而確立了這樣一條原則:翟朗絕對不可能與這兩個人有緩解的可能,更不要提與其中一個合謀殺死另外一個了。」
馬海偉點了點頭。
「仔細分析一下翟朗兩次對翟運的指證,就更有意思了,這兩次指證恰恰否定了翟運殺人的可能:第一次,殺楊館長,翟朗指出的殺人時間裡,翟運正和警方在一起,第二次他和馬海偉一起追蹤翟運到大池塘,雙方中間只有極短的間隔時間。很明顯,翟運不可能利用那段時間殺人,並佈置複雜的犯罪現場,而翟朗每每聲嘶力竭地咆哮著說翟運殺人,正是為了給旁觀的人反覆強調自己和翟運不可調和的矛盾——那麼,這一切所作所為的目的又何在呢?就是在翟運進入電影院這段時間裡,向我們證明:翟朗絕不會走眼,讓他溜出來殺人,從而也就再一次否定了翟運作案的可能。想一想,這是多麼奇妙的計劃,翟朗通過電影院門口小吃攤的人,否定了自己作案的可能,又通過自己的『堅守』否定了翟運作案的可能。如果不是後來手機鈴聲的失誤,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翟運是怎樣從電影院溜出來殺死趙大的。」
「這麼說,殺死楊館長的人是——」晉武想推測又不敢推測。
「我傾向於是翟運。」呼延雲說,「由於翟朗的做證,你們把『兇手』的作案時間集中在了2點半到3點10分之間;同樣由於翟朗的做證,楚天瑛把『兇手』的作案路徑集中在了從旅館後院翻牆出去殺人……當否定這些的時候,主觀上你們也就否定了『李樹三』殺死楊館長的可能。而事實上呢,翟運很可能是2點半之前從旅館正門大搖大擺地走出去殺的人——翟運先生,我推理得正確嗎?」
翟運冷笑一聲。
「楊館長和你有什麼深仇大恨,你要殺死她?」馬海偉憤慨地質問翟運。
「因為楊館長看到了一張不該看的照片。」呼延雲說,「小郭回憶,在圖書館的時候,翟朗激憤之下,把父親的照片拿出來給楊館長看了一眼。翟運和翟朗相見後,一定問過翟朗,他可曾把自己的照片給本地人看過,翟朗說只有一個楊館長,翟運立刻就決定必須殺死這個人。因為楊館長很可能從照片上認出了自己,只有殺了她滅口,才能保證自己能在漁陽縣繼續安全地待下去。」
「當天夜裡,我想翟運父子一定一夜未睡,詳細制訂了每一步的策略,他們燒掉了翟運的照片,將翟朗其他的證件都藏好。第二天一早,翟朗背著只裝有一張弩的挎包奔向了大池塘,去刺殺趙大,作為趙大的軍師,翟運早已知道馬海偉和楚天瑛會應邀去那裡,這正是一個讓翟朗作為趙大的『死敵』亮相的絕佳時機,當然,那一箭是必須射偏的,翟朗是必須被抓住的,因為真正的好戲還在後面——」
「等一下。」晉武想起一個問題,「難道翟運不擔心,翟朗被抓住後直接送進了公安局,以殺人未遂受到懲處嗎?」
「假如你是趙大,你會把自己軍師的兒子貿然交給警方嗎?」呼延雲說,「何況,那封匿名信又根本不是趙大寫的。」
「不是趙大寫的?」晉武瞪圓了眼睛,「那是誰寫的?」
呼延雲沒有理他,繼續往下說道:「差點被弩箭射死,極大地刺激了趙大那根敏感的神經,他以為這裡面一定有一個巨大的誤會,只要叫來翟運說明白,讓他與兒子見面並加以管束,一定可以化解開翟朗的怨恨。於是他讓葛友打電話給翟運,約他見面,翟運以有事為借口,說暫時過不去,約在晚上10點在大池塘見面。
「翟朗離開大池塘之後,便來到小旅館附近,耐心地等待,等楚天瑛和馬海偉回來,就走進去入住,並以證件為借口大吵大嚷,以引起你們的注意。與此同時,瞿運已經準備好了勒死楊館長的繩索……
「殺死了楊館長,回到小旅館,通過翟朗的舉報,成功『洗清』了罪名,翟運打電話給他安排在賭場裡的那個賭友,得知葛友已經因為『出千』被賭場扣押,他立刻致電趙大,將見面的時間改成晚上9點。接下來,他觀察著旅館對面的飯館,當翟朗和馬海偉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吃飯以後,他再次出動了。這一回,他要徹底埋葬翟運這個名字,他要讓那個知道自己逃犯身份的人永遠地閉嘴。」
呼延雲把目光轉向翟運說:「之後,你走進了電影院,用短信和翟朗不斷聯繫。當得知馬海偉去了後門的時候,你迅速從前門走出,開著早已準備好的摩托車來到大池塘,走進簡易房,用一個陌生的號碼打給趙大,讓他到簡易房相見,那裡燈光昏暗,適合突然襲擊,位置明確,也適合演出下一步『翟朗捉凶』的好戲。果然,全無防備的趙大,被你一刀刺死……回到電影院之後,你再用短信告訴翟朗,進入大池塘之後,怎樣通過手機鈴聲鎖定趙大屍體的位置,至於那扇門,最好讓別人先推拉一兩下,然後趕緊上去一腳踢開,給人以門是反鎖的假象。最重要的是,翟朗一定要第一個走進簡易房,往前走出幾步,這樣一來,即便是曾經做過警察的馬海偉讓他退出去,也會因為趨同心理,踏著翟朗『開拓』出的直線走向屍體——你的心計之深,心機之密,實在可怖!」
「我想,當郭小芬推理出馬海偉是殺死趙大的真兇的時候,你內心一定欣喜若狂吧,甚至於翟朗演戲打了你一頓,你也只把這當作迎接勝利的凱歌,不過,你也就此被勝利沖昏了頭腦。這個案子,我可以推理出兇手,但缺乏你殺死趙大的證據,只能讓你自己跳出來。於是我事先讓趙二和他的律師配合我,在宣讀趙大的遺囑時,把花房留給你,又讓趙二吵鬧,不知道他爸爸的金條藏在哪裡了……你覺得那些金條也許是上天對你這些年隱姓埋名的補償,一定就藏在這個花房裡。過了幾天,你看一切都安全了,就和偷偷潛回漁陽縣的翟朗一起來到花房,搜尋金條。」
「你!」翟運向上使勁掙扎了一下,眼睛裡放射出比毒蛇芯子還要兇惡的光芒!
「其實,警方一直在派人嚴密盯著你的一舉一動,本來以為你要一個月以後才會動手找金條,沒想到你這麼貪婪,這麼迫不及待……」呼延雲說,「按照事先設置好的計劃,我敲開了花房的門,我知道,我只要一句話就能讓你走進圈套,讓你必須殺我滅口——」
「你說你的背包裡有我的照片和檔案……」翟運閉上眼,絕望地搖了搖頭,「我以為我的最後一張照片已經燒掉了,沒想到你卻說你就帶在身上,一旦讓你交給警方,我的一切一切,就全都毀了,我不想功虧一簣,我不想再踏上逃亡的道路,我不想讓自己的全部心血都被你毀於一旦!」
屋子裡靜悄悄的,外面,是同樣毫無聲息的夜,每個人都在凝神屏氣,體味著散不盡的黑暗與潮濕。
「沒有烏盆,卻上演了一出《烏盆記》……」呼延雲望著翟運說,「三年前,你拋妻棄子,為了隱姓埋名,不惜為虎作倀,幫著趙大一起殺害奴工,後來又殺死了楊館長和趙大。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切的起點,都不過是因為你當初的一點點貪慾,一步錯而步步皆錯,一念貪私而萬劫不復,你以為,你把你自己的血、肉、骨頭、靈魂,連同你的過去都燒成了灰,就能獲得終極的解脫,可是天網恢恢,你其實是把自己囚禁在了烏盆裡,永遠不能逃脫。」
《烏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