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正亂得不可開交之際,就聽咚隆隆一聲號炮作響,刑部劊子手劉五爺見午時三刻已至,當即動手行刑。先是副手取出一條漆黑的網子,當場抖將開來,纏在潘和尚的左臂之上。這黑網可不是普通的漁網,乃是前朝劊子手所傳之物,通體以人發混合蠶絲編就,專在凌遲碎剮的刀數過多時,拿來作量肉之用。只見那黑網的網絲勒入皮肉之中,便會留下一大片銅錢大小的血印。
劉五爺是忙家不會,會家不忙,叫聲「看法刀了」,便伸手從皮囊當中,拽出潑風也似的兩把快刀。這兩口法刀,一長一短,皆有名號,長者過尺,喚作「尺青」;短者過寸,喚作「寸青」,由北宋年間流傳至今日。據說當年曾用來碎剮過江南巨寇方臘,真是白刃似水,寒氣逼人,果然有吹毛斷髮之鋒。在此大小二青兩口利刃之下,剔割過的好漢之多,實是難計其數。任你是含冤負屈的忠臣義士,還是惡貫滿盈的亂黨賊子,被綁在法場上見了這兩口快刀,都不免心中瑟瑟,魂魄俱無。
劉五爺手中拎了長短兩柄快刀,口念惡殺咒,咒起刀落,按著勒出的血印子一刀刀割下。那潘和尚吃過許多童子,養得週身肥胖,細皮嫩肉,受割不過,疼得尖叫慘呼。劉五爺更不理會,短刃一割,長刃一挑,便取下柳葉似的一片皮肉,直把二青使得發了。但見他出手如風,一片刀光閃動之際,不消一個時辰,就已將潘和尚肥大壯碩的身軀剮了個遍。
旁邊相幫的四個劊子手,一路數著刀數。法場刑台上血肉淋漓,靈州城裡的人們,多是初次見識刑部劊子手用刀,誰也沒想到天下會有如此快刀,又有如此乾淨利落的割法,直教人無法思量,盡皆看得猶如木雕泥塑般目瞪口呆。偌大個街心裡,只聞劊子手下刀、賊人慘叫,除此之外,十字街上鴉雀無聲,圍觀的百姓中有那些膽小的,竟被嚇得尿了褲子。
做劊子手就是憑宰殺活人吃飯,這刑部劊子手劉五爺,果然是手藝了得。他自十七歲藝成出師以來,就開始在法場上掌刀執法,四十年來經他手底下發送的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真正是殺人如麻,行刑的經驗尤為豐富。
此次碎剮老鼠和尚不比尋常用刑,必須要割滿整整一千三百刀,所以劉五爺深知下刀要既快且準,刀子底下不能拖泥帶水,否則就先把犯人活活疼殺了,更要避開人體血脈,而且此賊肥胖長大,不似尋常皮肉精壯之輩,血脈經絡格外難尋,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使出了渾身解數。
那潘和尚也當真悍惡,身上被割了一個痛快,嘴上是一邊慘叫狂號,一邊罵不絕口,儘是些言語極為陰毒的詛咒。但聲音越來越弱,等剮到一千兩百餘刀的時候,潘和尚已然是體無完膚,舌頭、鼻子、耳朵盡被剮去,全身上下只剩兩隻大眼珠子能動,兀自賊溜溜地來回亂轉,盯著劊子手的刀鋒看個不住。
劉五爺是手出山嶽動、刀落鬼神驚,前六百刀喚作魚鱗剮,刀削面似的把週身上下削去了一層;中間四百刀是剜肉剮;最後三百刀也有個名目,稱為剔魂剮。堪堪數到一千二百九十九刀,剮得潘和尚只剩一具骨架了,劉五爺的惡殺咒也恰好念完,忽然停下身子,收起刃不沾血的二青,在手中換過一柄帶環的牛耳尖刀,請過監刑的官吏上前來驗刑。
此時潘和尚的眼皮已被割去,連眼珠子都不能動了,目光如同死灰,不知是不是還沒斷氣。那監刑的官吏捧著一個罐子,從中抓出白花花一把大鹽粒子,對著潘和尚撒去,只見潘和尚一對眼珠子疼得猛然一轉,顯然還未死絕。
劉五爺立刻手起刀落,牛耳尖刀一刀下去,只是一戳一剜,便已挑出一顆血淋淋顫巍巍的人心,恰是一千三百刀整。法場四周圍觀之人轟然喝彩,都贊劉五爺好手段,連在樓上監斬的馬大人和圖海提督,也各自暗挑大拇指稱道不已。
劉五爺身上果然不見半個血點,氣不長出,面不改色,在如雷般的喝彩聲中團團作揖,隨後走下台來。眾人無不拱手相賀,真如眾星捧月一般,周圍又不斷有富商大戶送上酒肉花紅,這是要借刑部劊子手身上的殺氣,給自家圖個驅邪避凶的綵頭。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在旁邊看得大為心折,都覺得劉五爺如此威風,憑得是真手藝真本領,咱們兄弟幾時也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耀武揚威一番?這時就見劉五爺的四個徒弟,七手八腳將潘和尚所剩殘骸剔剝了,五臟六腑盡數掏拽出來,擺開來掛在刑台的幾根木樁子上,又把骨頭殘骸全都砸為碎片。
有些外來的圍觀者初次看刑,不知緣故,就問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請教二位牌頭,怎的剮完了賊寇,還要砸碎骨骸?有沒有什麼說道?」
張小辮趁機吹噓說:「凌遲乃是最酷的極刑,若非遇著大奸巨惡,也輕易不動如此重典,不僅千刀萬剮,按律更是連屍骨都不得入殮,碾砸碎了之後還要引火焚化,挫骨揚灰。實不相瞞,此賊正是張三爺拼著性命親自擒拿到的,諸位卻不知他的厲害,這老鼠和尚有妖術在身,不將其碎屍萬段毀形滅骸了,難保他不會弄出個什麼邪法,又要還魂了出來害人……」
正說話的時候,驀地裡刮起一陣陰風,四下裡飛沙走石,剛剛還是艷陽高照,一瞬間就變得愁雲籠罩。靈州城裡的百姓們如臨大禍,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哭爹叫娘聲中爭相奔竄逃命,真個是「天昏地暗無光彩,鬼哭神號黑霧迷」。
畢竟不知這陣陰風中是否有惡鬼出沒,且留下回再說。

第四話 神獒
正說到潘和尚被押到法場吃了一剮,千零萬碎割淨了皮肉之後,劊子手又將他的五臟六腑掏拽出來,擺弄著一件件掛在木樁之上,正待引火焚化,卻憑空刮起一陣陰風,一時間失了日色,靈州城中飛沙走石,天昏地黑。
眾人見狀無不大亂,南街上的人們紛紛躲入臨街鋪面,給市心裡閃出一條道路,在其餘的三條路口中,看熱鬧的百姓仍是擠成人牆不肯退場。
張小辮以前並非常進靈州城裡走動,沒見過決囚的場面,還以為碾碎骨骸加以焚燒,就算完解了差事,但看南街上的人們忽然閃開道路,一個個屏氣吞聲,抻眉瞪眼地張望著什麼,顯然都知道今天這場凌遲極刑還不算完,後頭還有熱鬧可看。他忍不住好奇起來,就近向旁邊的一位老公差打聽究竟。
那公差知道張小辮是巡撫大人親點來的,正有心結交,便壓低了聲音道:「張牌頭有所不知,咱們靈州城設法場決囚,到最後並不像外地一般燒化死囚遺骸,只把骨頭碾碎,剩下的血肉內臟,歷來都要留給城外的餓狗分吃。你瞧這滿城愁雲慘霧,定是亂葬嶺萬屍墳裡的神獒也進城了,誰個不要命了,還敢高聲喧嘩?」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聞言一怔,齊聲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劊子手們把那些心肝肚腸都掛在木樁子上,竟是要給城外的狗子們發番利市!」
書中代言:自古便是人死之後,入土為安,棺材木料越是厚實堅密,死者在地下就越得安穩,否則蟲吃鼠啃,雨水相浸,說不盡有多少苦處,其中最倒霉的,還要屬死後下了葬,卻當晚就被狗子扒開墳土,一頭撞破棺板,趁熱拖出來吃了。
但許多窮人家根本買不起棺材,臨死能有個草蓆子捲了就不錯,小戶人家也只能置辦三寸柏木板的「狗碰頭」。亂世之中天災人禍,大部分老百姓都沒東西可吃,流竄於鄉間野地裡的餓狗就更多了,遇到打完仗,這些餓狗就到戰場上掏吃死傷的軍卒和馬匹,一個個養得膘肥體壯,凶悍異常,成群結隊地出沒於亂葬崗中。那些個薄棺淺埋的窮苦百姓,死後多被躲在墳地裡的餓狗們挖出來吃個精光,種種慘狀述說不盡。
靈州附近戰事不斷,激戰過後,處處都有身首異處的死人。古代聖賢曾說:「收殮無主屍骸,覆以黃土,乃仁者所為。」可眼下這世道人心不古,哪有人肯去收屍掩骨?況且死的人太多,根本埋不過來。
只有官府出面,派下些賞錢,讓民夫們在附近收殮屍骸,都運往萬屍墳丟棄。在靈州城南門外,距城數里有好大一片荒山野嶺。據說春秋戰國的時候,此地曾是個鑄劍的山谷,但年代太遠,古時的地名已經無法考證了,也不見留下什麼遺跡古物,只在山中有條深溝。戰亂以前,凡是死在牢獄裡的囚犯,都會被棄屍其中,久而久之,得了萬屍墳這麼一個俗稱。
最近這幾年,死人多得無處掩埋,官府便指定把萬屍墳專做填埋無主屍體之處,不論是死於疫病災害,還是死在刀槍之下,只要是無人收殮的屍骸,不問身份來歷,一發扔進萬屍墳中填了丘壑。到現在誰也說不清坑中究竟有多少死屍,那一片山壑深處,真是雜草叢生白骨嶙嶙,狐兔出沒孤魂夜哭,從來無人敢近。
流竄在附近的野犬惡狗,竟把萬屍墳當做了糧倉。千百隻野狗成群結隊,爭搶坑中屍骸,為此往往引發內鬥,互相間打得你死我活,被咬死的狗子,立刻就被同夥啃成一堆白骨,所以荒山裡的野狗數目總在幾百頭左右,對活人還無大害。
直到有一年,不知從哪來了一頭巨犬,體大如驢,吠聲近似牛鳴,神威凜凜,儼然有王者之態。此犬悍惡絕倫,竟成了萬屍墳大群野狗的首領,到處闖村扒墳。棺材中的死人,甚至落單的活人,還有村舍城池中的牲口,沒有它們不敢吃的,而且數目越聚越多,漸漸形成了地方上的一樁大害。
但愚民無知,都道此犬神駿異常,不是等閒的世間俗物,多半是灌口二郎真君駕前嗥天犬下凡,故此皆以神獒呼之,誰也沒有膽量觸犯。也不知上任按察史是怎麼琢磨的,自己想了個辦法出來,號稱「以賊人換良人」,竟然與野狗們達成了一個協議,凡是城中處決人犯,在死囚被正法之後,一律不許其家屬收殮,屍骨血肉就地留下,給萬屍墳的野狗們發送利市,任其舔血噬骨,換此輩不要再傷害無辜的平民百姓。
從那時開始,只要靈州城裡一設法場,那神獒便有靈驗感應。它能在荒山窮谷中,遠遠嗅到數里之外用刑的血腥氣息,隨即就會帶著大群野狗呼嘯入城;又據說野狗們吃的人多了,群狗之後總有無數孤魂野鬼相隨,帶得所到之處陰風陣陣。
所以城裡的人們大多知道慣例如此,見到半空裡屍氣沖天,就知道定是南門已開,把神獒放進來了,急忙閃出街道,躲在一邊繼續觀看。果然過不多時,便從南街上闖來一群餓狗,約有數十頭之眾,將一條兇猛猙獰的巨犬簇擁在當中。
張小辮雖是初次見到神獒,但他略得了些相貓辨狗的訣竅,一看之下已知此犬不凡。在《雲物通載-犬經》一篇當中,把世間的狗按照體形大小,粗分為三類:最大者為「獒」,普通中常者為「犬」,體態小的才稱作「狗」,這是從古就有的說法。可現今世上常將「犬」與「狗」混同,卻不知兩者有別。
那條被民間稱為神獒的惡犬,比拉磨的驢子也小不了多少,身上有數片天生的血斑,行動之際如同被一團團火雲圍繞,只此一節,便可斷定,並非是真獒,而屬於犬類中體形最近於獒的品種,應該是從漠北草原上來的「韃子犬」,可以屠獅滅虎追殺群狼,性情最是兇猛無比,不知江南之地為何會有此神異之物。
張小辮卻沒往深處去想,只顧著同眾人一起看熱鬧。只見那伙全身腥臭的群狗,視周圍的人群有如無物,大搖大擺地徑直來至法場刑台,一眾野狗餓犬見了滿台血腥狼藉,登時從口中滴落大串饞涎,一個個吐著猩紅的舌頭喘著粗氣,卻都在台下搖尾趴伏,誰也不敢搶在首領之前去吞吃老鼠和尚的屍骸。
那神獒軀體雖然巨大,卻格外靈動敏捷。它好似肋生雙翅,離得幾十步開外,竟呼的一聲從空中掠過,直躥到台上,一口咬住擺在木樁上的血肉,三嚼兩咽便吞入腹中,隨即低頭舔血。那死囚潘和尚好生肥胖,被碎剮之後,木板上遍地儘是油膏鮮血。神獒一條大舌頭能有兩尺多長,一舔過去就是一大片,嘴裡「唏哈」有聲,神態怡然,把南街的大群野狗們饞得沒抓沒撓。
待那神獒舔得心滿意足了,昂首幾聲狂嗥,聲如牛鳴,震動了乾坤,此時台下的餓狗們聽得嗥聲,就如接了聖旨一般,一哄而上。有的趴在地上舔血,有的幾隻扯住塊肉互相爭奪,餓犬們吃得興起,個個齜牙低嗥,目露凶光。
四周圍觀的百姓和兵勇,看得俱是心旌神搖,但並無不忍之情。世風日下的時節,人心喪亂,越是血腥殘酷,越是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許多人還有幸災樂禍之意。只有個別明白道理的,暗中連連嗟歎:「也不知咱國朝造了什麼孽,讓世人遭受如此酷罰?看來天下大亂難定,早晚還有禍事降臨。」
也就是不到一盞茶的工夫,法場上的血肉,連帶那些被劊子手碾碎的骨頭,便已被野狗們舔吃得一乾二淨,連半點渣滓都沒剩下,群犬卻仍然圍著神獒徘徊不去,虎視眈眈地盯著四周的軍民。
張小辮和孫大麻子都看得呆了,就聽一旁那老公差驚道:「不好了,這群餓狗沒吃飽,看來是要……」話因未落,就見法場上的神獒猛然躥起,一下撲倒了站在人群中的刑部劊子手劉五爺。還沒等眾人看清楚怎麼回事,那韃子犬早已掏出了劉五爺的滿腔心肺肚腸。它身後的野狗們四出如箭,狂吠聲中撲進人群裡亂撕亂咬。
靈州軍民人等一下子就炸了鍋,都想躲避逃命,但人擠人、人挨人,哪有騰挪閃展的餘地,但見四下裡血肉橫飛,頃刻間已有百餘人橫屍就地,擠撞踩踏當中更不知傷了多少。
馬大人和圖海提督在樓上看得真切。老圖海見了這血肉橫飛的慘狀,驚得心膽俱戰,連忙按住頂戴鑽到了桌下。巡撫馬大人還算得上是臨機鎮定,他早就有心廢除舊例,卻始終未能得便,眼看釀成了大禍,再後悔可為時已晚了,拍案大罵道:「反了!反了!左右與我聽命,凡是城中野狗,一概格殺勿論!」
那法場上咬死劉五爺的神獒吞了幾口活人鮮血,心意更是猙獰欲狂。它似乎也知道街角樓閣上都是當官的,縱身踏住擠做一團的軍民,先是伏腰埋首,隨即用盡全力,激射而起,騰身飛躥上了半空。這韃子犬矯捷絕倫,堪比插翅的熊獅虎豹,連數丈高的圍牆也能縱身躍過,二層的樓閣哪裡放得在它眼中,它瞪起血紅的雙眼,在空中盯住馬大人直撲過去。
馬天錫大驚,萬沒想到惡犬竟想刺殺朝廷命官,極端駭異之下,不禁也是臉上變色,幸得他早有準備,隨從的數十名親兵衛士都藏了火器在身,立刻抬起一排火槍射出。有道是神仙難躲一溜煙,滿擬將那神獒斃在當場,誰知此犬敏銳無比,更是識得火器犀利,它身凌半空,竟能使用腰腹之力,憑空拔起身形,倏然躥出數丈之高,一舉躍上了二層樓閣的房頂,踏翻了許多瓦片,再不多做停留,一路飛簷過壁而去,還不等槍聲硝煙散盡,便早已逃遁得無影無蹤了。
這正是:「鰲魚脫了金鉤去,搖頭擺尾不再來。」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話 小貓耳朵
話說荒葬谷萬屍墳內的大群野狗,進城來攪亂了靈州法場,咬死咬傷軍民無數,最後全部被兵勇們就地格殺。混戰之後,十字街心遍地都是死人死狗,可憐這座富貴名城繁華盛地,今日變做了鬼哭神號修羅場。
巡撫馬大人在樓上看得分明,不免大發雷霆,調兵關了城門,又派團勇逐街逐巷捕殺神獒。可不久有人來報,已看見那惡犬躍城而出逃入荒山了。
《賊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