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馬大人連忙聚眾商議,他對眾官吏說:「叵耐這業畜好生兇惡,而且似是有備而來,竟想行刺朝廷命官,定是被造畜邪術所控,若不盡早剿除,他日必成大患。」
按清代的慣例,同級之間是文管武,滿管漢,但那圖海提督在靈州卻並無實權,只是充個虛職,實際上是朝廷派下來的監軍,況且此人是個平庸無能之輩。他剛才見了那神獒眨眼間就咬死了刑部劊子手,又暴然躥上樓閣行兇,在一排火槍轟擊之下,竟能毫髮無損地騰空躍上樓頂逃脫,真如「天犬」一般,不免嚇得心慌意亂,只推托道此事全憑馬大人做主了。
馬天錫本也沒指望他這酒囊飯袋能有什麼真知灼見,當下便讓眾人出謀劃策。有幕僚稱:「城外的野狗多是結伙遊蕩,白天並無定所,只在日暮以後,才會聚於荒山窮谷之地。不如派遣一位驍勇善戰的軍官,帶上一哨人馬,多攜火器,於晚間潛入萬屍坑,將其徹底剿滅。」
另一幕僚說道:「野狗雖多,卻不足為慮,兵家有言——擒賊先擒王,首先要設法除掉那為首的惡犬才是。但此犬被民間呼為神獒,絕非等閒的野狗惡犬可以相提並論。不僅生得青面獠牙,十分兇惡,而且機警敏銳,躥躍之際竟能直上城頭,若不是《西遊記》裡的妖怪出現,便是《封神榜》中的天獸下凡,縱然多派勇夫,恐怕也不能與之對敵。」
馬大人點頭道:「言之有理,依你之見,該當如何是好?眼下若有良策,盡可直言,也好為本官分憂。」
那幕僚常常自稱廣聞博見,但自投到馬大人門下以來,卻遲遲未能獻出什麼良策,今天恰是用得著了,立刻進言道:「小的曾聽一些洋人講過,在那西洋英夷之國,也有許多惡犬橫行,故此當地有種風俗盛行,男子中凡稱紳士者,出門上街時,手中必執一根棍棒,稱為文明棍,專做驅狗之用。街上的野狗一見此棒,便遠遠逃開不敢近前,只因狗子們生性惡棒,乃造物之先天習性。」
一旁的眾人聽了此言都說:「英夷果然全是荒生在海上的番邦蠻子,向來不曾被王道開化,別看他們船堅炮利,但那些什麼紳士上街還要拿根棍子打狗,卻不知在我大清國朝當中,攆狗的文明棍向來是討飯花子們才肯用的。不過狗子確有厭惡棍棒之性,哪怕是再凶悍的野犬,一見了棍棒,便先自餒了三分,應當給靈州軍民多備短棍,以防惡犬再來害人性命。」
眾人紛紛獻策,但說來說去,並無一計可行,正在一籌莫展之際,忽有探子來報,說粵寇大軍分做數股前來打城。這回來得隱蔽突然,現在前鋒已距城不到三十里了。馬大人忙問來的有多少賊兵,探子稟道:「唯見漫山遍野席捲而至,刀槍如林,兵甲如雨,難計其數。」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先不提突然聞得粵寇發兵打城,靈州城裡是如何如何調兵遣將鎖城防禦,單說張小辮被法場周圍奔逃的人流裹住,身不由己地跟著跑了一陣,也不知孫大麻子和身邊那只黑貓都逃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獨自一人到得一條窄街上,此時也辨不得東西南北了,暗自慶幸混亂中沒被惡犬咬到,看看左右無人,便就地坐在一戶人家門前的台階上呼呼喘氣。
張小辮心想本以為城中安穩些,想不到也是如此地不太平,這回野狗們突然發狂,咬死了無數百姓,街上儘是橫死暴亡之人,不如趕緊去尋了孫大麻子,一同離了是非之地,逃奔京城去謀條財路為好。心中正打著算盤,忽聽牆頭有貓叫聲,抬頭一看,卻是那只月影烏瞳金絲貓,張小辮站起來對那黑貓說道:「饞貓,又要去哪裡廝耍?倒教你家三爺一場好找,可想隨張三爺到京城裡見識見識……」
張小辮話未說完,忽覺腦袋後邊的辮子被人揪住,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氣,罵道:「沒有王法了,誰他***吃了熊心老虎膽,敢扯張牌頭的辮子?」
只聽身後一陣鋸木頭般的乾笑聲響起:「嘿嘿,如今做了張牌頭了,可還記得故人否?」張小辮一聽之下,已然知道正是當初在金棺墳裡遇到的林中老鬼,急忙改口道:「小子哪敢忘記老先生的大恩大德。」
張小辮感到辮子被人鬆開,便整了整衣帽,回身施禮,只見那林中老鬼身著一領寬衣大袍,服色古舊破爛,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裝束,臉上仍是蒙著帕子,只露出兩隻枯槁的眼睛,哪裡像是一個活人。只聽他開口問道:「張牌頭,老夫曾點撥過你一場大富貴,可取得了?」
張小辮本來惱恨這老兒指點的富貴雖有,卻是官家的庫銀,害得自己羊肉沒吃著惹身膻,跟著受了許多連累,但見林中老鬼的氣色,真個三分不像人,七分好像鬼,哪裡敢出言不遜自討苦吃,只好苦著臉,把經過說了一遍,最後又說:「老先生指點得雖好,奈何小子命裡納不下大財,賊偷落得賊還,銀子到手還沒焐熱乎,就被一眾公差在街上拿下了。」
林中老鬼道:「與你一同從金棺村逃難出來的兩人,一個是草頭太歲,倒能助你些力氣;另一個卻是喪門白虎星君。你將那丫頭帶在身邊,如何能夠發跡?看來也是你命中不該發在此處,才引得凶星欺主,但你也不必為之煩惱,老夫平生閱人多矣,然天下命相運數之佳者,尚且無人能出張牌頭之右,日後必定還有你的造化。」
張小辮一聽自己今後還能發跡,頓時喜出望外。俗話說得好「酒能紅人臉,錢可迷人心」,他此刻根本就顧不上去想林中老鬼所言是否屬實,又到底有些什麼居心,立刻納身拜倒,懇求高人算看自身造化。
林中老鬼也不說話,將張小辮拽起,帶著他七拐八繞,來到了貓兒巷後的貓仙祠中。到了這個四外無人的清靜之所,才問他道:「張三,你且與老夫說說,你平生志向如何?」
張小辮不好意思直接說「除了錢財別無他求」,便厚著臉皮答道:「您老別看小子只是個在市井間耍閒的光棍,燒火嫌長,閂門又短,怎麼看都不像擎天架海的棟樑,但我也素來胸懷大志,也常……常想做些個英雄豪傑的事業。」
林中老鬼冷笑著問道:「你倒說來,什麼是英雄豪傑?」張小辮道:「自古以來,凡是英雄豪傑,必然不事生產勞役,絕不能給別人當牛做馬,手段須是慷慨爽快;從不以財物為心,行走四方,揮金如土,結交到好朋友的時候不惜仗義疏財;立大志,成大舉,使美名廣為流傳,如此方是真英雄真豪傑了。」其實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就是想做大事,首先身上必須得有錢,有道是「人無財助精神減,手中缺錢應對難」。
林中老鬼點頭道:「嗯……果然是英雄未有俗胸中,雖有些揮霍無度之意,略顯不合天道,可這也正是豪傑襟懷的不羈之處。但你錯失了槐園庫銀,最近這幾年重財旺運已空,想得大富貴實是難於登天……」
張小辮聞言大驚,忙說:「小子也不奢望有呂純陽呂祖師那根點石成金的手指頭,更不敢巴盼能撞大運拾得個聚寶盆,只求有銅山、金般的一世富貴,便是心滿意足,天天都要燒高香拜貓仙了。」
林中老鬼道:「想那銅山、金皆是富可敵國的財爻,你自身未必能得。不過你在財運之上雖然低落了,卻恰好有將星當頭,應了武運亨通之兆,若能依了老夫之言行事,一年之內,你必然能做上統兵的軍官,到時候老夫再指點你一條飛黃騰達的道路,照樣威風富貴。」
張小辮聽得此言,覺得全身上下的骨頭都輕了幾兩,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還有如此好命,多半是老家的祖墳冒青煙了。這年頭有勢就是有錢,如果真能做了統兵的大將,光宗耀祖恢復老張家的門第,自是不在話下,不求能做到總兵提督那麼大的官,只要能得個將軍,就已經威風得緊了,忙請教今後如何行事。
林中老鬼說:「天下大治之兆,是地氣從北而南,如今亂自南方所生,則主天下將亂,正是建功立業的良機,若是趕趁上你的時運,休說是三四品的武官,只怕連那封疆大吏也不難做得。如今在城南荒山窮谷之中,有條漠北神獒聚了大群野狗為害,城中官兵雖眾,卻難以將其撲殺,靈州府上下必定寢食難安,張牌頭你要想飛黃騰達,必先奪此頭功。」
張小辮聽得咂舌不下,今日親眼見識了神獒兇猛非凡,連刑部劊子手劉五爺那等人物,都被其當場開膛破肚了。況且此獸行走如飛,詭變莫測,慢說是火槍刀矛,即便是設套下毒也必能被其識破,滿城官兵都奈何它不得,張三爺哪有手段對付?前幾天雖然用黑貓破了老鼠和尚的邪法。那只不過恰好是遇著物性相剋,可從沒聽說過天底下有貓能降狗的異事。
林中老鬼卻不理會張小辮,自行從懷中摸出一包東西,裡面裹的都是鹹魚、鹹肉,撕碎了隨手拋落在廟堂地上。貓兒巷裡的野貓們聞得鹹腥,立刻從四面八方聚了進來。
張小辮不知林中老鬼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也不敢多問,只好蹲在牆角看著。待到林中老鬼把群貓餵得飽了,才告訴張小辮說:「要借它們祖師爺身邊的幾件東西來用,不先給點好處,它們豈肯甘休?」
張小辮更覺好奇,據說那貓仙爺原本是靈州城裡赫赫有名的通天大盜,後來因他盜了皇宮裡的夜明珠,擔心被官府緝拿,便隱姓埋名遁隱江湖了,這廟裡如何會有他身邊的事物?
林中老鬼把神龕下的幾塊青磚撬開,竟從中露出一口木箱,看起來古香古色,成色陳舊,肯定已沉埋了許多年月。打開來之後,裡面只是一套飛賊穿著的夜行衣。他見了這些東西,又是一陣陰沉沉的冷笑,隨即對張小辮道:「這就是當年貓仙爺穿的行頭,名為『黑蟬』,不僅輕如無物,而且能避刀槍,遇火不燃,觸水能浮,是件不可多得的寶物。但更難得的,還要屬他壓箱底的小貓耳朵。有了這套行頭,你今夜只須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要擒殺那漠北凶獒,也不過是如同探囊取物、反手關門一般輕而易舉。」
這正是:「謀成月裡擒玉兔,計就日中捉金鴉。」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話 劍爐
話說當年的貓仙譚道人,自隱遁世外之後便四處雲遊,有一年曾重回靈州故地,竟在城中見到了自己的生祠。他自歎有何德何能,敢當得如此香火,臨走時把他當年所用的全套行頭,都藏在了祠中神龕之下。
這都是多少朝多少代以前的舊事了,卻不知林中老鬼何以對此瞭如指掌。張小辮只道這老兒定是個稀奇的人物,慶幸自己遇著了真仙。他是如貧得寶,如暗得燈,忙請教如何去對付荒葬嶺的神獒。若真能立此功勞,今後何愁沒有揚眉吐氣飛黃騰達的時節?正是「不經強敵分生死,哪得行蹤露潛藏?待到四海聞名日,那回方表是男兒」。
林中老鬼將貓仙爺的夜行衣讓張小辮穿了,又從箱底取出一個面具。那面具上的圖案勾畫得形如貓臉,頭頂還嵌著兩個貓耳朵,觸手柔軟異常。林中老鬼道:「此物喚作貓兒臉,出自波斯國極西之地,專能遮掩生人氣息,只要戴上這個面具,那些深山老林裡的狐兔野犬見了你,也只當你是過路的野貓。」說罷將貓兒臉面具給張小辮罩了,並授以奇策,讓他獨自帶著黑貓,前往荒葬嶺擒殺神獒,隨後又交代給他許多今後的行止,吩咐他務必牢記在心。
張小辮只覺林中老鬼之計匪夷所思到了極點,未必真能做到,正待再問,就聽外邊鼓聲如雷。他急忙出廟細聽,吃一驚道:「哎呀,這是靈州城裡擂鼓聚兵,想是要打大仗了。」再回身之際,卻已不見了林中老鬼的身影,只有滿堂的野貓正被戰鼓聲驚得四處躲藏。
張小辮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黑衣行頭,知道剛才的事情絕非是在做夢。他心想如今兵臨城下,靈州城裡雖然兵多糧足,卻一直孤懸無援,不知還能守到幾時,反正城破了也是一死,不如就依林中老鬼所言,豁出去了搏場榮華富貴在身。
俗語說得好:「自從受了賣糖的奸商騙,今後再也不信口甜人。」但張小辮眼光淺,並未吃過一塹長出一智,他卻覺得:「反正除了三爺自己這條小命,再無別的身外之物,倘若趁著時運做成了,便是撿來的天大便宜。」真是人心不足,尚未得隴,便已望蜀。他從此打定了主意,再不疑心有什麼山高水低,收拾得齊整了,便帶了月影烏瞳金絲貓匆匆趕回衙中點卯。
走在半路上,便撞見孫大麻子找了過來,張小辮在槐園庫銀一事上吃了大虧,這回便不敢張揚,與他簡短說了別來情由。二人徑直求見馬大人,當面請命去荒葬嶺剿殺野狗,為地方上除去大害。
別看馬天錫是個文官,但這一年多來,他招募團練守城有功,皇上曾下旨嘉獎,據說可能不久便會升他的官,所以治地的軍政防務都由他一手掌握,直接受兩江總督轄制。此時粵寇兵臨城下,可能明天一早就要攻城,馬天錫自然忙得不可開交,不斷調遣團勇,分撥火器,把別的事情都暫且放在一邊了。
只是那位圖海提督放不下此事,他白天在法場上被神獒嚇破了膽。前來打城的粵寇雖多,畢竟有城牆壕溝擋著,量那些烏合之眾也難成大事。可荒葬嶺的惡犬如鬼似魅,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潛入城中,趁人不備一口咬將過來。又想起劉五爺被開膛破肚的一幕慘狀,不由得膽戰心驚,片刻也坐不安穩,不住催促馬大人快想對策。
正這時候張小辮前來請命,馬天錫大喜,讚道:「本官總算沒看錯人,張牌頭真壯士也。不知如何施為,又要帶多少人馬?」張小辮道:「小的承蒙恩相抬愛,始終無以為報,如能有機會給馬大人分憂解難,即便是刀山火海,也不敢推辭。這回不用動一兵一卒,只求孫大麻子留在城頭接應即可,小人自有本事應付荒葬嶺的野狗。」
馬大人見他雖然說得口滑,但看神色間胸有成竹。他也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便點首說道:「如此舉動,沒有十二分的膽智絕難做到,看來美玉向來藏於頑石之中,倘若單以衣貌出身取人,豈不誤了天下賢士?這張牌頭果然不是等閒之輩,本官就依你所言,調一班公差到城頭接應,事成之後,必有重賞。」說罷命人取來一柄短刀,乃是古代劊子手傳下的寸青,劉五爺死後便被收入官庫,此時給了張小辮,讓他帶著防身,又給了進出城防的腰牌,使他便宜行事。
但別的官吏幕僚,以及那旗人圖海提督,卻都覺張小辮這小子能有什麼真手段,不過是有些個潑皮膽氣而已,此事談何容易,好比是在老虎口中討脆骨,到大象嘴裡拔生牙,都不是好惹的,縱然橫著膽子去了,也只不過白白送命。
這時天已擦黑了,張小辮告辭出來,招呼孫大麻子和一班公差,一同到了南城。城外大敵當前,城門絕不敢開,只好在城頭上用大竹籃吊人下去。
張小辮見城頭上站得密密麻麻的,全是靈州團勇,正自不斷地搬運滾木礌石、灰瓶弓箭,又擺開了許多臼炮火器,一尊尊劈山炮和一排排抬槍不計其數,真可謂是「殺氣迷空乾坤暗,遍地征雲宇宙昏」。他從未見過這等陣仗,不禁暗自心驚,腳底下發軟,有點後悔剛才在官家面前逞能誇強了,可現在打退堂鼓也晚了,只好把全身上下收拾緊湊利落了,準備等天徹底黑下來以後,便出城行事,這才要「拼身入虎,冒險探豺狼」。
張小辮心道膽小不得將軍做,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誰讓咱自打生下來就沒財沒勢呢,更沒有本事做別樣的營生,也不甘出苦力氣做活度日,再不捨得把自家的小命當本錢來搏,如何能夠出人頭地?想到此處便橫下心來,把身著的夜行衣緊了緊,腿上用青帶子打了綁腿,腳下穿了一雙多耳麻鞋,又隨身裹了水糧和一小袋石灰,將寸青短刀別在後腰,隨後在城頭上同那黑貓飽餐了一頓。
孫大麻子對張小辮的舉動好生欽佩,有意要結伴同去,若有什麼高低,兩人好歹能有個照應。張小辮攔住他說:「看這陣勢,粵寇明天拂曉就得前來打城,你這大麻臉不留在城頭上,回來時誰肯接我上來?」孫大麻子點頭稱是,並囑咐張小辮一定要在天亮前回來,否則必被打城的粵寇裹住,死在亂軍當中。
此刻黑雲遮住了明月,正是潛行的良機,張小辮坐在吊籃裡下了城,抬眼看看四周,就把那黑貓揣在自己懷裡,藉著幾點朦朧的星光,直奔城南的荒葬嶺。
這片山闕離城雖近,但山中溝壑極深,是個極野的去處,除卻拋屍的民夫,絕少有人接近。太平軍也不會取道山谷,以前幾次都是從兩邊迂迴過來。
《賊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