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想法是好,可他點子也不壞。如果他在一次行程中確在同時幹著兩件事兒,那他走的路線一定是拐七拐八的。我們曾做過電腦模擬試驗,先是假設他沿州際公路往西,然後往東,接著又假設各種各樣可能的組合,把我們所能想到的他拋屍和綁架的最佳日期放上去。輸入電腦後出來的東西亂七八糟!說他住在東部,說
他不像月亮一月一個週期,城裡開會的日期彼此沒有任何聯繫。
什麼有用的、實質性的東西也沒有。不,他已經看到我們來了,史達琳。」
「你覺得他太精了不會自殺。」
克勞福德點點頭。「絕對是太精了!他現在已經找到了方法,怎樣把事情故意做得看上去彼此有聯繫,而且他想大干一通。我不指望他會自殺。」
克勞福德從水瓶裡倒了杯水遞給駕駛員,給史達琳倒了一杯,自己則調了杯沃爾卡賽爾脫茲飲料。
飛機往下降的時候,她感到胃在往上提。
「幾件事要提一提,史達琳。我指望你一流的法醫學知識,可我需要的不止這一點。你話不多,這沒什麼;我話也不多。但絕對不要還沒發現什麼就覺得有個新的事實必須要向我匯報。不要提任何傻問題。有些事兒你看到我看不到,我想知道這是些什麼事兒。也許你有一份幹這個的天賦,我們忽然間得到了這個機會,就可以看看你有沒有這樣的天賦。」
她聽他講著,覺得胃在往上提,表情上則是全神貫注。史達琳在想,克勞福德知道要用她來辦這個案子已經有多久了,在想他是如何渴望有個機會來給她的。他是領導,說起來就是領導這一套坦率直白的大話,沒錯兒。
「你考慮他已經考慮得夠多了,你也知道他到過哪些地方,對他你已得到了一種感覺。」克勞福德接著往下說,「你甚至並不是始終都討厭他們,雖然這令人難以置信。那麼,如果你運氣好,在你所瞭解的東西當中,有一部分會來扯你一下,試圖要來引起你的注意。每當有什麼來扯你的時候,都要告訴我,史達琳。」
「聽我說,犯罪活動就是沒有官方的調查攙和也已經夠攪人的了,別叫一幫警察把你給弄糊塗了。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聽自己的。現在起就把這樁犯罪案和你周圍的活動分開來。不要企圖用任何模式或平衡來強往這小子身上套。睜大眼睛,讓他來暴露。」
「還有一件事兒:像這樣的調查彷彿是在一個動物園,分佈的管區很多,有的是由蹩腳貨在那兒管理著。我們得和他們處好免得他們作梗。我們正在去西弗吉尼亞的波特城。我不瞭解我們要去見的那些人,他們也許很好,也許認為我們是稅務官員。」
駕駛員將頭上的耳機拿起來,轉過身來說,「要最後進場著陸了,傑克。你就呆在那後面嗎?」
「是。」克勞福德說,「課上完了,史達琳。」
第12節
這兒就是波特殯儀館,是西弗吉尼亞波特城波特街上最大的一座外框架呈白色的房子,用作蘭金縣的停屍間。驗屍官是一位名叫阿金的家庭醫生。如果他裁斷說死因有疑,屍體將被接著送往鄰縣的克拉克斯頓地區醫療中心,那兒他們有一位受過專門訓練的病理學家。
克拉麗絲·史達琳乘坐縣治安部門的警察巡邏車由機場進入波特。她坐在後座,得前傾著身子往上湊近車上的囚犯隔欄,才聽得見開車的代表在向傑克·克勞福德解釋這些情況。
葬禮馬上就要在停屍間舉行了。送葬者穿著他們地方上最好的衣服,排成縱隊沿人行道往上走。路的兩邊是細長的黃楊木。大家聚集在台階上,等著進停屍問去。房子和台階剛剛油漆過,各自按照自身的走向,所以彼此略有些不諧調。
房子後面幽僻的停車場裡有靈車在等著。一棵光禿禿的榆樹下站著兩名年輕、一名年老的代表以及兩名州警察。天還不夠冷,他們呼出的氣沒有形成汽霧。
巡邏車開進停車場時,史達琳看了看這幾個人,她一下子就認出他們來了。她知道他們來自這樣的家庭:家裡只有兩用衣櫥沒有壁櫥,也相當清楚那衣櫥裡有些什麼貨。她知道,這些人的親友也都是將衣服塞在服裝袋裡掛在活動房屋的牆上的。她知道,那位年老一點的代表是守著門廊裡的一台抽水機長大的;春天裡他膛過泥濘的水走到路上去趕校車,鞋子用鞋帶掛在脖子上;她父親從前就是這麼做的。她知道,他們用紙袋裝著午餐到學校,紙袋因為翻來覆去地用上面已油漬斑斑;午飯過後,紙袋再折起來塞進牛仔褲後面的口袋裡。
她在想,對於他們,克勞福德又瞭解多少呢?
駕駛員和克勞福德下了車,開始朝殯儀館的後面走去,這時史達琳才發現,巡邏車裡面後座兩邊的門上都沒有把手。她只好在玻璃上敲,最後是樹底下的一位代表看到了,駕駛員紅著臉跑回來,讓她下了車。
她走過去時,代表們從旁邊注視著看她。一位說「小姐!」她朝他們點點頭,微微一笑,淡淡的,分寸適度。她走過去,跟上後面門廊上的克勞福德。
等她走遠到聽不見他們說話的時候,其中一位剛結過婚的年輕代表抓了抓下巴說:「她自以為了不起,看上去一半都沒有。」
「嗨,如果她就以為自己看上去他娘的了不起,我也只好同意。我說我自己噢。」另一位年輕代表說,「我倒是願意把她當五型防毒面具一樣戴著。」
「我寧可弄只大西瓜來啃啃,只要是冷的。」年紀大一點的代表說,一半是在自言自語。
克勞福德已經在同那位主要代表談了。那是個神情嚴肅緊張的小個子男人,戴著副鋼絲邊眼鏡,穿著雙側面帶鬆緊帶的,郵購目錄上稱之為「羅密歐」的靴子。
他們已經來到殯儀館後部昏暗的走廊上。這兒有台做可口可樂的機器,馬達在嗡嗡地響。靠牆放著一些零亂的雜物——台腳踏傳動縫紉機,一輛三輪車,一卷人造草坪,一面裹在篷桿上的條形帆布晴雨遮篷。牆上是一幅聖塞西莉亞正在彈琴的深褐色烏賊墨畫的印刷品。她的頭髮編成一圈在頭上盤著;不知從何處彎下幾朵玫瑰花來,碰到了琴鍵上。
「感謝你這麼快就通知了我們,警長。」克勞福德說。裡同克拉克斯頓那位病理學家作簡要的商談。最後,他對一切都沒有異議。
就這樣,在她理解為什麼是一種白色構架的一座房子裡,在這房子的一間屍體防腐處理室內,克拉麗絲·史達琳和野牛比爾犯罪的直接證據第一次相遇了。房間的牆紙上是洋薔蔽的圖案,高高的天花板下面是一幅發霉的繪畫。
亮綠色的運屍袋拉鏈緊拉著,這是房間裡唯——件現代的東西,擱在一張老式的瓷製屍體防腐處理工作台上,重重疊疊映照在貯藏櫥的一塊塊框格玻璃中。櫥內存放著套管針和一袋袋已變得硬如岩石的體腔液。
克勞福德上車裡去拿指紋傳送器,史達琳則在靠牆一隻大的雙洗水糟的滴水板上開箱取她的器械。
房間裡的人大多了。好幾名代表,還有那位主要代表,都蕩了進來跟他們在一起,而且還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這可不行。克勞福德怎麼不過來把他們都弄走呢?
醫生打開那台又大又灰的風扇,一陣風直吹得牆紙朝裡翻鼓。
克拉麗絲·史達琳站在洗槽那兒。此時她需要一種勇氣,一種比海軍陸戰隊學員任何跳傘訓練更需敏捷反應更強有力的勇氣的樣板。這麼一幅情景出現在她的眼前,給了她幫助,卻同時也刺痛了她的心。
她的媽媽,站在洗槽那兒,放著冷水正在沖洗她爸爸帽子裡的血,一邊衝著一邊說,「我們會好的,克拉麗絲。叫你弟弟妹妹去洗洗手洗洗臉上桌子這兒來,我們要談一談,然後就準備吃晚飯。」
史達琳摘下圍巾,像山裡的助產婆一樣將它紮在頭髮上。她從箱子裡取出一雙外科手術用的手套。當她在波特第一次開口說話時,聲音中的土音比平常更重,很有力度,令克勞福德都站在門口來聽。「先生們!先生們!諸位官員諸位先生!請聽我這兒稍微說幾句話。請聽一下。現在讓我來對她進行處理。」她一邊戴手套,一邊將手伸到他們面前。「有些東西我們要給她處理。你們這麼老遠地把她弄到了這兒,我知道她家人只要有機會一定會感謝你們的。現在還請大家先出去,由我來對她進行處理。」
克勞福德見他們突然變得安靜而有禮貌,彼此低聲催促著往外走:「走吧,傑斯,我們上院子裡去。」而且克勞德福也發現,有個死人在場的這個地方氣氛也變了:不管這被害者來自何處,也不管她究竟是何人,既然河水將她帶到了這個地區,看她無助地在這個地區的這間屋子裡躺著,克拉麗絲·史達琳就覺得同她之間有一種特殊的關係。克勞福德發現,在這一個地方,史達琳繼承了這樣一些人的傳統和品格:她們是老奶奶一般的婦女,是智慧的婦女,是能用藥草給人治病的人,是總能處理一切需要處理的堅強的鄉下女人,是她們為鄉下的死者守靈,又是她們,守靈之後再為死者梳洗、穿衣。
接下來,房間裡同被害者在一起的就只有克勞福德、史達琳和那位醫生了。阿金醫生和史達琳彼此看了看,彷彿有幾分認識似的。他們倆都感到奇異地欣喜,奇異地困窘不安。
克勞福德從口袋裡掏出一瓶維克斯擦劑並傳給了另外兩位。史達琳注意地看它作什麼用,當看到克勞福德和醫生都將它塗抹到鼻孔邊上時,她也跟著做了。
她伸手從放在滴水板上的器具包裡將照相機摸了出來。她背向著房間。她聽到背後那運屍袋的拉鏈在往下拉去。
史達琳對著牆上的洋薔蔽眨了眨眼,吸口氣又吐出來。她轉過身,朝台上的屍體看去。
「他們應該用紙袋把她的兩隻手套起來的。」她說,「我們弄完之後我來套。」史達琳小心謹慎地用手控檔操作著她那台自動相機,對裸露的屍體進行夾叉射擊似的拍攝。
被害者是位臀部肥大的年輕女人,史達琳用皮尺量得她的身長為六十六英吋。沒有皮的地方已經被水泡得發灰,不過水是冷的,而且她顯然在水中也沒有幾天。屍體的皮就從乳房以下的一條線那兒被整齊乾淨地一直剝到雙膝,那大約是鬥牛士的褲子和腰帶要遮護的部分。
她的乳房小,雙乳間胸骨之上即是明顯的原因——邊緣毛糙參差不齊的一個星形傷口,寬度有一隻手大小。
她圓圓的頭從眉毛以上剝到顱骨,從耳朵剝到後頸。
「萊克特醫生說了他會剝人頭皮的。」史達琳說。
她拍照時克勞福德雙臂交叉著站著,他只說了句「用寶麗來拍她的耳朵」。
他一邊繞著屍體走,一邊竟噘起了嘴。史達琳剝下一隻手套,一根手指順著屍體的腿往上摸到了小腿肚。一段曳釣繩和三叉魚鉤依然纏繞在這腿的下半部,就是這繩和鉤在流水中纏上並攔住了屍體。
「你看見了些什麼,史達琳?」
「呃,她不是本地人——她的兩耳各紮了三個環孔,還搽亮閃閃的指甲油,我看像城裡人。兩條腿上新長出了可能有兩周左右的毛。這毛長得多軟看到了嗎?我想她是用熱蠟除腿毛的,還有腋毛。瞧她是如何將上嘴唇上的茸毛褪色的。她照顧自己相當細心,但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能照顧自己了。」
「那傷口呢?」
「我不知道。」史達琳說,「我本來想說那是致命的一個槍傷,可那看上去像一圈磨損的衣領,那邊頂部又是一個槍口的印子。」
「很好,史達琳,胸骨之上那是個接觸性射入傷口。子彈炸裂時的氣流在皮和骨中間膨脹,就在槍眼周圍炸出了那個星形。」
在牆的另一邊,葬禮正在殯儀館的前部舉行,呼哧呼哧響著的是一架管風琴。
「死得冤枉。」阿金醫生點點頭髮議論道,「我得上那裡去,這葬禮我至少得參加一點。那家人一直希望我能送送這最後一程。拉瑪一奏完這祭奠的音樂就會上這兒來幫你們忙的。我相信你的話,你會為克拉克斯頓的病理學家保護證據的,克勞福德先生。」
「她左手這兒有兩片指甲被折斷了。」醫生走後史達琳說,「它們被往回扳,斷在了指甲根,別的幾個指甲看上去像有髒物或什麼硬的碎片擠壓在裡頭。要取證嗎?」
「取點砂粒作樣本,再取幾片指甲油屑屑。」克勞福德說,「得到結果後我們就知道它們是什麼了。」
拉瑪,瘦瘦的,是殯儀館裡的一名幫工,史達琳正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他噴著威士忌酒的香氣進來了。「你肯定幹過一段時間修指甲工吧?」他說。
看到這年輕女人手掌裡沒有指甲痕他們很高興——表明她和別的人一樣,死之前沒有遭受其他罪。
「要不要讓她臉朝下給你取指紋,史達琳?」克勞福德說。
「那樣做是要容易些。」
「先拍牙齒吧,然後拉瑪可以幫我們將她翻個身。」
「就要照片,還是要做成圖表?」史達琳將牙科用的一套元件安到了拍指紋的相機的前部,暗暗鬆了口氣,慶幸所有的部件都在包裡。
「就要照片。」克勞福德說,「不看x光片,圖表會讓我們作出錯誤的結論。有照片我們先就可以將幾名失蹤的女人排除。」
拉瑪對他那雙演奏風琴的手十分輕柔小心。他掰開年輕女人的嘴使之向著史達琳一方,又將她的雙唇朝裡收卷,好讓史達琳用那台一次成像的寶麗來相機貼住臉部拍取前排牙齒的細部。這一部分倒不難,可她還得用一面顎反光鏡照著拍臼齒,要從側面看光是否穿過內頰,鏡頭周圍的閃光燈一閃,能保證照到口腔裡邊。這種拍法她只在一堂法醫學課上見到過。
史達琳注意看著寶麗來拍出的第一張臼齒照慢慢顯影,她調了調亮度控制後又試了一張。這張好些。這張好極了!
「她喉嚨裡有個什麼東西!」史達琳說。
克勞福德看了看照片,上面顯示,就在軟胯的後面有個黑乎乎的圓柱狀物體。「把手電給我。」
「屍體從水裡撈出來時,許多時候嘴巴裡會有些像樹葉一類的東西。」拉瑪說,一邊幫著克勞福德在看。
史達琳從她包裡取出一把鑷子來。她朝屍體對面的克勞福德看看。他點了點頭。只消一秒鐘,她就把東西夾了出來。
「是什麼?一種什麼豆莢?」克勞福德說。
「不,先生,那是個蟲子的繭。」拉瑪說。他說對了。
史達琳把它裝進了一隻瓶子。
「不妨讓縣裡的農業顧問來看看。」拉瑪說。
《沉默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