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今天晚上不行、可你到明天一覺醒來,腦子裡滿滿當當卻又一無所知,星期五本該收穫了,東西卻還沒有種下去。史達琳,布萊姆說——他不該說的,我也保證過不說——他說聽證會上你會擊敗對方的。他認為那個狗娘養的克倫德勒兩天之後就記不起你來了。你的成績很好,這破玩意兒我們不費力就可以了掉。」馬普仔細看看史達琳那張疲倦的臉。「史達琳,為了那個可憐的人你已經盡全力了誰也都只能這樣。你為她奔命,為她挨克,然而你推動了事情的進展。你自己有資格擁有一次機會,為什麼不繼續去闖他一闖?這事兒我自己反正是不會說的。」
「阿黛莉婭,謝謝你。」
第45節
克勞福德在他妻子身旁打著瞌睡,快到凌晨三點鐘的時候,他醒了,貝拉呼吸一時硬塞,在床上動了一下。他坐直身子,拉過她的手。
「貝拉?」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吐了出來。她睜開了眼,多少天來這還是第一次。克勞福德將臉緊緊地湊到她的面前,不過他認為她是看不見他了。
「貝拉,我愛你,孩子。」他說。或者她還能聽得見呢。
恐懼掃過他的胸腔四壁,彷彿屋子裡的一隻蝙蝠,在他身體內打著轉。稍後,他控制住了。
他想給她找點什麼東西來,什麼東西都行,卻又不願讓她感覺他鬆開了她的手。
他將耳朵貼到她的胸口,他聽到一記微弱的心跳,一聲撲動,然後,她的心臟停止了,什麼也聽不到了,只有一陣奇異的充滿涼意的衝擊聲。他不知道這聲音是來自她的胸腔,還僅僅是他自己耳朵裡發出的。
「願上帝賜福於你,讓你永遠和他……以及你的家人在一起。」克勞福德說,他希望他的話能夠實現。
他從床上把她抱起來靠床頭板坐著。他將她緊抱在懷裡,她的大腦在慢慢死去,他用下巴將紗中從她剩下的一點頭髮上推開。他沒有哭。他已經哭夠了。
克勞福德給她換上她最喜愛的也是她最好的睡袍,然後在那架得高高的床邊坐了一會兒,抓著她的一隻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這手方掌,靈巧,一生從事園藝的印痕都留在了上面,而今被靜脈注射的針頭紮得是斑斑點點。
當她從花園走進屋子裡來的時候,她的手聞起來如百里香一般芬芳。
(「這東西想起來就像是你手指上弄上了雞蛋清一樣。」在學校時女孩子們曾這樣跟貝拉談論起性的問題。她和克勞福德曾在床上笑談過這事兒,多少年前,多少年後,去年,都曾笑談過。別想這個了,想點好的事兒,純潔的事兒。那可就是純潔的事啊!她戴著圓帽和白手套,正乘著電梯上樓去,那是他第一次吹口哨,吹一支由,跳起比津舞改編的充滿激情的曲子。在房間裡,她還笑他,口袋裡亂七八糟東西裝得滿滿的,像個孩子。)
克勞福德試著走到隔壁房間去——只要他想,仍然可以回過頭從打開的門看到她,看到她在床頭燈溫暖的燈光裡安詳地躺著。他在等,等待她的身體變成一件儀式性的物,離開他,離開那個他在床上抱著的人,離開那個他此時心中依然視為自己終身伴侶的人,那樣,他才能叫他們來把她弄走。
他垂著空空的雙手,手掌朝前垂在身體的兩側。他站在窗口,眼望著空空的東方。他並不在等待黎明;東方不過是窗戶的朝向罷了。
第46節
「準備好了嗎,寶貝兒?」詹姆·伽姆靠床頭板撐坐著,十分適意;那小狗蜷伏在他的肚子上,暖烘烘的。
伽姆先生剛洗過頭髮,頭上裹著條毛巾,他在床單裡翻找,找到錄像機的遙控器後,按下了放像鍵。
他將兩盤錄像帶拷貝到一盤上製作了他的這檔節目。每當他在做關鍵性準備工作的時候,他每天都要看,而就在他剝取人皮之前,他也總是要看上一看。
第一盤帶子錄自早期的有聲新聞片,聲音沙沙的含混不清,是一九四八年的一部黑白新聞短片,那是競選「薩克拉門托小姐」的四分之一決賽,是遠赴亞特蘭大城參加「美國小姐」競選盛典前的預備性賽事。
這是泳裝賽。所有的姑娘都捧著鮮花,她們依次走上台階,登向舞台。
這帶子伽姆先生的鬃毛狗已經看過多遍了,一聽到那音樂聲,她就瞇起了眼睛,知道自己又免不了一陣揉捏。
參加競賽的佳麗看上去二戰時代的氣息很濃。她們身著羅茲·瑪麗·裡德牌泳裝,有幾張臉很是可愛,她們的腿線條也很漂亮,有幾個是這樣,不過她們的肌肉缺少強勁的活力,膝蓋處也似乎有點臃腫。
伽姆捏了一下鬈毛狗。
「寶貝兒,她來了,她來了她來了!」
她上場了,身著白色的泳裝正向台階走去,對那個在台階邊接引她的小伙子報以粲然一笑,隨後又踩著高跟鞋迅速走開,攝像機追拍著她大腿的後部:媽媽,那是媽媽!
伽姆先生不用碰他的遙控器,翻錄這部拷貝時他全都已經處理好了。片子往回倒,她又退了回來,退著走下台階,將她的微笑從那小伙子那裡收了回去,退著走上通道,然後又重新往前進,倒倒進進,進進倒倒。
當她沖那小伙子微笑時,伽姆也笑了。
還有她在一群人中間的一個鏡頭,可是一定格,圖像總是模糊不清。最好還是快速地就把它放過去,瞥一眼就算了。媽媽與別的姑娘在一起,向獲勝者致賀。
下面一件內容是他在芝加哥一家汽車旅館裡時從有線電視上錄下來的——他當時還得匆匆趕出去買一台錄像機,為了錄到它,又多呆了一個晚上。這部一段接一段連續播放的片子他們是作為性廣告的背景於深夜在下三爛的有線頻道上播放的,性廣告被打成文字,由底下慢慢爬上屏幕。膠片全由烏七八糟的破爛貨組成,相當平淡無奇,都是四五十年代的一些淫穢電影,還有裸體營的排球運動;三十年代那部分色情影片沒有那麼清晰,其中的男演員戴著假鼻子,腳上還套著襪子。音響就是放音樂,不管什麼音樂都上。此刻放的是「愛的眼神」;與那輕快活潑的動作完全不合拍不協調。
對那些從底下慢慢爬上屏幕來的廣告文字,伽姆先生完全無能為力,他只得容忍。
瞧這兒,這是個室外游泳池——從那些樹葉判斷,地方是在加州,漂亮的游泳池設施,每一件都十分五十年代。幾個體態優美的姑娘在裸泳,其中有幾個可能在一些日級片中出現過,她們輕盈活潑,蹦蹦跳跳,從游泳池裡爬出來,朝滑水道的梯子跑去,速度比那音樂的節奏快多了。她們登上去——哇——就下來了!她們一頭衝進滑水道時,雙乳聳立,她們大笑著,兩腿筆直伸出,嘩!
媽媽出現了。她來了,跟隨那個鬈發的姑娘從游泳池裡爬了出來。她的臉被爬行出來的「性得力」——一家性用品商店——的一段廣告文字遮去了一部分,不過你還是可以看到她從這兒走開,上了那邊的梯子,全身水淋淋閃閃放光,胸脯豐滿,體態柔軟,美妙極了!帶著塊剖腹產留下的小小的疤,從滑水道裡滑了下來——哇!那麼漂亮!即使看不到她的臉,伽姆先生心裡知道這是媽媽;這是他上次看到她之後拍的,那也是他一生中唯——次真正看到她。當然,心裡看到的要除外。
場景換到為夫妻輔助器拍攝的一則廣告後便突然結束了;
鬈毛狗瞇起了眼睛,只兩秒鐘,伽姆先生就將她緊緊抱住。
「歐,寶貝兒,上媽咪這兒來,媽咪也快要那麼漂亮了!」
有好多事要做,有好多事要做,為了準備明天的事,有好多事要做。
他在廚房的時候,那件貨就是將嗓門提到最高在那裡喊,他也根本聽不到,真是感謝上帝。可是,他走到地下室去的時候,在樓梯上卻能聽得到。他希望這貨是安安靜靜在那兒睡覺。鬈毛狗被他夾在胳膊底下前行,回過頭去朝發出聲音的那個坑狂吠。
「你養得可比那貨色要好。」他對著她腦袋後部的毛說。
這間地下土牢在樓梯的底部,穿過一道門左拐就是。他瞥都沒瞥它一眼,也沒有去聽那坑裡傳出的話聲——就他看來,那話聲一絲一毫都不像英語。
伽姆先生轉身直走進工作室,放下鬈毛狗,將燈打開。幾隻蛾子撲稜著翅膀,安然無恙地飛落到吸頂燈的鐵絲防護網罩上。
伽姆先生在工作室裡是一絲不苟的。他調配新鮮溶液總是用不銹鋼容器,從不使用鋁製品。
他已經學會了事先把一切事情全都做好。他一邊工作,一邊告誡自己:
事情得做得有條有理,得精確無誤,手腳還得要快,因為出了問題難以對付。
人皮是很重的——占體重的百分之十六到百分之十八——而且又滑。一張整的皮很難處理,還沒有干的時候容易滑落。時間也很要緊;皮一剝取之後,馬上就開始皺縮,最明顯的是年輕的成人,其皮膚本來就十分堅緊。
除此之外,還有個事實就是,人皮,即使是年輕人的皮,也並不具有完美的彈性。如果你拽一下,它永遠也恢復不了其原有的比例結構。縫合極其滑溜的東西,隨後又在裁縫用的形狀如火腿的熨衣板上過分用力地拉,結果它就會又是鼓又是皺的。坐在縫紉機旁,眼睛死盯著都要掉出來了,起的皺還是一個都弄不掉。然後還有那裁割線,你最好也得清楚它們的位置。人皮在其膠原束變形、纖維撕裂之前,並不是朝所有的方向被拉出的量都是一樣的;方向拉錯了,就會留下一個拽拉的痕跡。
未經過鞣皮的原材料簡直就做不起來。這,伽姆先生做了不少試驗,同時也經歷了幾多傷心,最後才算弄對了。
他最後發現還是老方法最好。他的程序是這樣的:首先,他將物件浸在水箱裡,用由印第安人培制的植物精泡著——那都是全天然物質;不含任何鹽礦物成分。然後,他使用美洲新大陸人製造那如黃油般柔軟的無與倫比的鹿皮革的方法——傳統的腦髓鞣皮法,印第安人相信,每隻動物剛好都有足夠的腦髓可鞣製成皮革。伽姆先生知道事實並非如此,所以老早以前就放棄這試驗了,即使對腦袋最大的靈長目動物也是如此。他現在有一台冰箱裡放滿了牛頭,所以貨是永遠也不會缺的。
材料加工的問題他有能力處理;練習已經使他接近完美。
結構方面的難題依然存在,可他也已具備了特別好的條件,能夠將它們解決。
工作室的門開向地下室的一條過道,過道又通向一間廢棄不用的浴室,伽姆先生在此貯放著他的起重滑車和時鐘;再過去就是那製衣間以及製衣間後頭那黑乎乎的一大片擁擠在一起的房間了。
他打開製衣間的門,裡面燈光燦爛一泛光燈和白熾燈管繫在房頂的樑上,光色調得如日光一般。由酸洗過的橡木做的一塊地板高出地面一層,上面擺放著人體模型。每具模型身上都穿著部分衣服,有的是皮貨,有的是用平紋細布為皮裝做的板樣。兩面牆上都裝著鏡子——還是很好的平板玻璃鏡呢,不是瓷磚,八具人體模型便因此被映照成了雙倍,一張化妝桌上放著化妝用品,幾副假髮,以及幾個套假髮的模型。這是製衣間中最明亮的一間,一律白色及淺色的橡木傢俱。
人體模型上穿著尚未完工的商業性服裝,多數是些模仿阿曼尼設計的富有戲劇性的作品,由輕軟耐用的精細黑羊皮製成,全都打著皺褶,肩膀成尖頂形,胸部有護墊。
第三面牆由一張很大的工作台、兩台工業用縫紉機、兩具裁縫陳列服裝用的模型以及根據詹姆·伽姆自身翻鑄出來的軀幹模型佔滿了。
靠第四面牆放著的,是一隻巨型黑色衣櫥,上著中國漆,幾乎高及八英尺的天花板,在這個明亮的房間佔據著一個主要的位置。衣櫥舊了,上面的圖案已經褪色;在畫著一條龍的位置還留有幾片金色的鱗片,一隻白眼睛依然很清楚,還在凝視著,這兒還有一條龍,龍身已模糊難覓,只剩下一條紅紅的舌頭。底下的漆倒還依然完整,只是龜裂而已。
這衣櫥又大又深,與商業性服裝毫不相干。它的模型上套著的和掛鉤上掛著的,都是些「特殊貨」。它的幾扇門都關著。
小狗在角落它那只盛水的碗裡舔水,然後躺倒在一個模型的兩腳之間,眼睛看著伽姆先生。
他在做一件皮前克。他需要把它做完——他的意思是想將眼前所有的事都幹乾淨淨地了掉,可此時他正處在一種創作的狂熱之中,而他用平紋細布為自己試做的服裝卻依然沒有讓他感到滿意。
伽姆先生在做縫紉方面所取得的長進遠遠超過了他少年時加州教管所教給他的那些技術,但,現在這活兒可是真正的挑戰。即使做的是精細嬌貴的輕軟羊皮,真到做細活的時候,還是嫌準備不足。
他現在這兒有兩件用平紋細布試做的樣衣,如白馬甲似的,一件完全是他自身的尺碼,另一件是凱瑟琳·貝克·馬丁的尺碼,是他當時趁她還在昏迷之中的時候量得的。他把較小的一件往模型上一穿,問題就顯露出來了,她是個個子很大的女孩兒,比例也極棒,可她到底不如伽姆先生個頭大,背部也遠沒有那麼寬。
他的理想是搞一件沒有縫的服裝。這是不可能的。不過他是決意要使這件緊身胸衣的前部絕對無縫,完美元暇。這就意味著所有外形上的改動都得在背部進行。很難。他已經拋棄了一件用平紋細布做的樣衣,整個兒又從頭開始了。他十分審慎明斷地拉著材料,在腋下做出兩道縫褶來——不是法國式的縫褶,而是那種垂直的貼邊,向點朝下——以此可以將問題對付過去。腰部的兩道縫褶也在背後,就在兩個腎臟的位置。縫只准有細微的一條,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工作標準。
他腦子裡考慮的東西已不再是視覺方面,而到了可觸摸的實物;不難理解,一個有吸引力的人是有可能被緊緊摟抱的。
伽姆先生將滑石粉輕輕地灑到手上,然後自然而舒適地擁抱了一下根據他的身體做的人體模型。
「給我一個吻。」他對著理應是頭所在的那個空位置開玩笑似他說,「不是你,傻瓜。他對小狗說;聽到他的話小狗豎起了耳朵。
伽姆輕輕撫摸著懷抱中的模型的背部,接著又走到它的後面,考慮起怎樣用劃粉做記號。誰都不願感覺到這兒有一條縫。然而,擁抱時雙手在後背的中心位置交搭到了一起。而且,他又推想,我們也都習慣了脊柱的那根中心線,它不像我們身體上某處不勻稱的地方那樣顯得不協調。所以,肩上有縫肯定是不行的。解決的辦法是在頂部的中央做一縫褶,讓向點處在兩肩腫骨中心稍上一點的位置。他可以用同一條縫將做進襯裡以加固的結實的抵肩固定住。兩邊的權口下面萊克拉彈性纖維紗做鑲條——他一定得記得搞萊克拉彈性纖維紗——右邊的權口下則還得裝一個維可牢尼龍搭鏈。他想到那些絕妙的查爾斯·詹姆斯牌裙服,上面的線縫錯開去,服服帖帖,極其平整。
後面的縫褶將被他的頭髮,或者更確切他說,將被他不久將擁有的頭髮遮擋住。
伽姆先生將平紋細布從模型上拖落下來便開始工作。
縫紉機是老式的,製作精美,是台裝飾過分講究的腳踏式機器,可能四十年以前改成了用電操作。機器的靠手上用金葉漆著渦卷形花體字「我永不疲倦,我只講服務」。踏腳板仍然可以使用,每縫一組針,伽姆都踩它來啟動機器。碰到縫細針活兒時,他更喜歡赤著腳干;他用肉滾滾的腳輕巧地踩著踏腳板,用塗著甲油的腳趾緊緊扒住踏腳板的前邊緣不讓機器轉過頭。暖烘烘的地下室裡一時間只聽得縫紉機的聲音,小狗的打鼾聲,以及蒸汽輸送管發出的嘶嘶聲。
當他把縫褶鑲嵌進用平紋細布做的樣衣之後,就走到鏡子前去試穿。小狗側著頭,從角落那裡盯著他看。
袖孔下面他還需稍稍放一點。貼邊和內襯也還有些問題沒有解決,要不然這衣服該多漂亮!軟綿綿,柔韌,有彈性。他都能想像自己跑上滑水道的梯子了,你要多快就多快!
伽姆先生玩玩燈光玩玩假髮以搞出點戲劇效果,又將一條漂亮的短貝殼項鏈試戴到領口線上。到時再在他那新的胸脯上套上一件露肩的女禮眼或者女主人穿的睡衣,那將何等美妙!此刻接著就往下做,真正開始忙起來,該是多麼地誘人!可是他的眼睛累了,他又要自己的一雙手能絕對地穩,而對那噪音卻還沒有準備。他耐著性子將針腳挑出,把材料一塊塊擺放好。是一件完美的裁剪樣板呢!
「明天,寶貝兒。」他一邊將牛頭拿出來化凍一邊對小狗說,「咱們第一件事就幹這個。明——天——。媽咪就快要變得那麼漂亮了」
第47節
《沉默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