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小伙子你來時大爺剛醒,正需要人,我一急就把你當成來照顧病患的學生了。」大嬸說,「這屋的病人和他老伴關係很好,要是知道老伴過世的消息恐怕撐不住,你等會可按我說的假扮成他老伴,大爺要什麼你就遞什麼,別露餡。」
  林言不由苦笑:「那哪瞞得住,盲人看不見也能聽見聲音吶,難不成我一直都不說話?」
  「嗨,他老伴是個啞巴,本來就說不出話,還活著的時候就聽梁老爺子一個人在屋裡嘮叨,兩人一個看不見,一個說不出,感情可好得不得了,護士看著都羨慕。」大嬸壓低聲音湊近林言,「老爺子這會子精神還不錯,剛才說想吃橘子,醫生說久病臥床最怕突然沒理由的好轉,這是快走了,把命數燒乾淨了再看看這世界吶。」
  林言掂了掂大嬸塞給他的一兜小橘子,點點頭說行,站在病房門口透過玻璃往裡看了一眼,小聲問道:「沒子女麼,看著比我爺爺年紀還大。」
  大嬸忽然曖昧的一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告訴你你可小聲點,梁大爺的老伴啊,跟他一樣是個男的,就是咱本地話說的兔兒爺!」
  林言條件反射的猛一抬頭,又趕忙轉過臉掩飾。
  「嘖嘖,聽說倆人都一輩子沒結婚,年輕時可沒少遭人白眼,不容易啊,這不老伴兒一走,就剩他一個孤孤單單的了。」
  「等會進去,走路拿東西都慢點,老爺子看不見,耳朵靈著呢,別讓他聽出年輕人的動靜來。」大嬸說著用眼神示意他做好準備,不放心的囑咐:「病的昏昏沉沉認不太出人,咱唬弄一天算一天,老爺子也沒多少日子了。」
  林言本來只想應付著幫完忙就走,這時卻被事件的始末觸動了心事,點了兩下頭,認真道:「放心,交給我吧。」
  病房裡一股特殊的「老人味」,藥香,棉布香,淡淡的潮朽和年代久遠的木傢俱的味道,讓林言想起鄉下爺爺的老宅。房間打掃的很乾淨,床頭櫃放著一隻寫著毛主席萬歲的白色搪瓷缸,旁邊一把陳舊的綠塑料暖壺,破了口的蒲扇蓋著老式黑色軟皮本,人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常靠寫字來記東西。
  除此之外桌上沒有其他東西了,儉樸而老舊,看得出病人的經濟狀況很普通。
  病床上躺著一位七十餘歲的老人,左鼻孔插著輸氧管,遍佈皺紋的臉神態安詳,雙手交疊放在被子外面,聽見有人進門便輕聲喚道:「宏生來了啊。」
  老人說話時並不轉頭,正直看向前方,林言從床尾繞過去時觀察了一下,沒有白內障的症狀,除了無神之外,老人的雙眼看起來與普通人無異,視神經問題,失明很久了。
  窗外的天空佈滿搓撤棉絮似的雨雲,整間屋子灰濛濛的,雨水下下停停。
  林言不敢搭話,慢悠悠的抽了張椅子在病床邊坐下,把裝橘子的袋子放在床頭櫃上,拈了一隻大些的在手裡。
  「聽聲音這雨還得下一陣子,來的時候帶雨衣了吧,別淋著。」
  林言默默點了點頭,視線在病房裡環繞一圈,停留在老人枯樹皮似的手背上,等待著。
  老人並不期待收到什麼回應,自顧自說下去:「家裡被子要晾,夏天雨水大,放屋裡發霉了。」
  「貓餵了麼,咱倆天天耽擱在醫院裡,不知道餓瘦了沒。」
  「我好像睡了很長時間,還夢見你來看我,跟年輕時一樣,就穿著那身西裝站在我床邊老半天,不聲不響的,那麼多護士看著你也不走,老大年紀的人了,不害臊。」
  老人臉上浮現出羞赧的神色,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似乎年輕了,蠟黃的病氣都因此驅散了不少。大概是死去的老伴來告別的魂魄,林言覺得心裡被一隻手揪著,眼前不知不覺蒙了層霧氣,轉頭看向窗外,全當是被那陰霾的天光耀的。
  給老人倒完水後林言開始剝橘子,細細剔去橘瓣的白色脈絡,橘子皮攢起來準備放在窗台晾曬驅味,林言小心翼翼的把橘瓣遞到老人嘴邊,老人愣了一下,張嘴含了,因為牙不好,滑到腮後用牙花慢慢咀嚼。
  「挺甜的,這季節還能買到橘子。」
  一瓣一瓣剝好遞過去,老人嚼不動橘瓣的薄皮,林言便仔細剝淨果肉,老人很聽話,慢悠悠地吃著。林言覺得這辰光格外靜謐和溫馨,忍不住想像出一幅畫面,數十年後年邁的自己躺在病床上,同樣蒼老的戀人步履蹣跚,為他買一袋橘子,坐在床邊一瓣瓣剝給他吃,歲月渾濁了眼神卻渾濁不了的陪伴……寂寂的光陰,寂寂的相守……
  愛情應該是這樣子,年輕爛漫的兩個少年在陽光下的曠野相遇了,一個對另一個說:「我們一起闖世界吧。」於是他們拉著手走了,走過漫長的旅途和人生,看盡繁花與風景,一路笑語歡聲或者互相埋怨,但始終並肩扶持,不離不棄……直到美少年的臉上添了溝壑,挺拔的男子被歲月壓彎了腰,夕陽把他們影子拖的老長,老的再也走不動路,就穿的乾乾淨淨,手拉手躺在床上,說我們死吧,然後一起死了,像一雙南歸的雁,從始至終一路相隨。
  不知不覺又紅了眼眶。
  病房格外安靜,只剩下有規律的雨聲和橘子清新的香味,一整只橘子吃完後林言掏袋子想再拿一隻,聽見塑料袋的簌簌響動,老人忽然開口了,靜靜道:「他走了吧。」
  林言一下子抬起頭,捂著嘴不說話。
  「別裝了,我跟宏生過了一輩子,你瞞的了別人瞞不了我。」
  「你是誰?」
  林言沮喪的把橘子放回塑料袋,他覺得自己做的無懈可擊,從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怎麼會被認出來?
  「我叫林言。」他小聲道,「您老伴最近有事來不了,我來幫個忙,過幾天穩回來。」
  老人平靜的笑了,「看」了一會天花板,緩緩道:「別騙我,我知道,他再也來不了。」
  相伴一生的戀人之間似乎真的有某種感應,老人朝他轉過臉,明知道他看不見,但林言還是覺得有兩道銳利的視線定格在自己臉上,沉默良久,他終於洩氣道:「您怎麼知道的?」
  「我醒了他沒來,找了你假裝成他的樣子,還能為什麼……」老人緩緩道,他的臉在灰暗的天光裡呈現出一種異樣的平靜,如一灘死水,沒有波瀾也沒有悲傷,彷彿只是安靜的闡述一個與他毫無關係的事實。林言看不懂,他總覺得該是悲慟,傷痛,不能自抑等等強烈的情感,但屋子寂靜的讓人心慌。
  「沒受罪吧?他走的時候。」老人淡淡道。
  「沒有。」林言說,「聽醫生說很突然,心臟病。」
  老人沉默了一會,「老傢伙失約了,說要死在我後頭,最後還是比我先走。」說完呵呵地開始笑,笑著笑著兩行渾濁的淚便沿著臉頰流下來了。
  林言有些無措,他覺得自己該說些安慰的話,可在生離死別面前一切語言都是徒勞,只好抓著塑料袋尷尬的說:「您還吃橘子麼?我幫您剝橘子。」
  辰光寂寞無聲。
  老人沒回答,靜靜的躺回被子裡發呆,半晌說道:「你回去吧,我自己待會。」
  有些悲傷只能獨自承受,消化,直到變成骨頭和血液的一部分,林言躡手躡腳走出病房,輕輕帶上門,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一會,屋裡很安靜,靜的彷彿根本沒有人居住。
  第二天薇薇順利出院,被接回家休養,尹舟幫忙收拾打包東西,林言陪著伯父劃價辦手續,弄完後回到病房,薇薇已經換下了病號服,穿t恤短褲坐在床邊,晃悠著兩條腿,拖鞋一下一下磕在病床欄杆上。見林言進門便別過臉,伯父有些尷尬,提醒她快謝謝小林,薇薇只是冷冰冰的瞥了他一眼,問戒指還在麼?
  林言愣了一下,想起被蕭郁捏碎的蒂芙尼,搖了搖頭。
  薇薇背著包走的時候,沒回一次頭,也沒再跟他說一句話,這段故事,到此就算是完了。
  林言依然每天來一趟醫院,路過超市時捎上些新鮮橘子,直接拐進六樓走廊裡老人的病房,那姓梁的老人很喜歡他,慢慢接受老伴死訊後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林言聊天,林言覺得老人的身體在好轉,一次查房後他追出去詢問病情,大夫摘下口罩,說你是家屬?準備後事給老人沖沖吧。
  林言有些失落,走進病房努力做出個微笑的表情,對老人說醫生說恢復的不錯,應該快出院了。
  老人那天表現的很沉默,林言替他掖好被角,準備回去時老人突然叫住他,蒼老的臉面對林言身後的窗戶,像在仔細聽那雨聲,半晌輕聲道:「要是不急就再坐一會,我給你講講宏生的事。」
  記憶是一張張老照片,被光陰染上一層暗淡的棕黃,老人叫梁青,眼睛生下來就看不見,被親生父母遺棄在孤兒院門口。十一歲時老院長見沒人收養他,把他送到鎮上一家聾啞學校學習盲文。說是聾啞學校,實際彙集了許多殘缺的孩子,智障,失明,自閉,畸形,不能跟普通小孩一樣奔跑跳躍的孩子們聚集在這裡,用不同的方式表達和溝通,隔離於世界的小圈子,沒有歧視和排斥,他們互相舔舐傷口,互相溫暖和擁抱。
  梁青是個內向的孩子,喜歡坐在學校唯一的一架鞦韆上忖度夕陽的顏色,儘管他從來沒真正見過色彩,對他來說世界不過是日復一日的黑夜,直到一個叫張宏生的人出現。
《挖墳挖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