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宏生是學校新聘來的年輕老師,斯文俊秀,戴一副金絲邊兒眼鏡,總是安靜的對孩子們微笑。他天生不能說話,但他可以熟練使用手語和盲文,讀過很多書,見梁青不愛跟人說話便找機會接近他,想要把這個小孩從孤單裡帶出來。
  他給梁青用盲文轉述過許多書裡的故事,梁青說,宏生是他的眼睛,他是宏生的聲音。
  宏生來學校的第三年,他們在一起了,偷偷摸摸的,小心翼翼逃避著所有人的目光,用殘缺的身體演繹完整的愛和細微的小甜蜜,直到有一天,下課後校長路過教室,不偏不倚撞見了兩人接吻的畫面,不出預料的,宏生因為作風不正被開除,梁青選擇了退學。
  「那年我十六歲,宏生二十四,我們都沒有親人,索性租了房子住在一起。因為跟學生,還是男學生談戀愛,沒有學校肯再聘用宏生,我們很窮,住的地方經常漏雨,買不起床就睡撿來的床板,常常一頓飯分成三頓吃。他說一定要養我,沒有工作就四處打工,收廢品,撿垃圾,干最累最苦的活,賺的很少卻從來不讓我幫忙,有一回我看不下去,偷偷跑出去找師傅學按摩,他回家找不到我,急壞了,一條街接著一條街摸過去,挨家挨戶敲門。」
  老人輕輕閉上眼,全身心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之中,「找到店裡時見我在給師傅端洗腳水,不由分說把我往外拖,那天是小年夜,特別冷,我怕他生氣,又凍得哆嗦,一邊走一邊哭,宏生怎麼哄都沒用,用身上所有錢給我買了袋橘子。」
  「冬天糖橘子貴,他一個都沒捨得吃。」
  「他一直讓我跟別人說我是他弟弟,但我倆瞞的再好,鄰居還是發現了,出門時小孩兒拿石頭扔我們,聚在路邊喊兔兒爺,宏生那麼個拿筆桿子出身的人,為我打架拚命,人家罵我他說不出話,急的汗都往下淌,我一摸,一手的水,有汗也有血,現在還留著道長疤。」
  「現在都不知道怎麼熬過來的,但那時候再苦也真高興,打心眼裡高興,關上門外面的事就跟我倆沒關係了,他做粥,把米盛給我自己喝湯,以為我看不見,其實我聽的出來。」
  「他睡覺一定要拉著我的手,在我手心兒裡寫字,說想這麼過一輩子。」
  「我笑話他說一輩子多長啊,沒譜的事兒,他就急了,非跟我較真。」
  「後來日子好點了,能吃飽飯,出門也沒人追著罵,我倆過著過著,不知不覺就老了。」老人的嘴角浮上一絲滿足的笑,彷彿他年輕時的戀人還站在面前從未離去一樣,「一輩子其實也挺短,這不,匆匆忙忙的就要過完了。」
  「他老說要死在我後頭,他要是先死,怕沒人照顧我。」老人抬起頭,對著空氣輕聲呢喃:「宏生啊,你別以為這輩子只騙我一回我就不計較,等下去了再跟你算賬,咱倆還沒完呢。」
  老人靜靜地說,林言靜靜地聽,手在輕微發抖,一個橘子沒捏住,滾到了地上。
  老人沒詢問聲音的緣由,繼續問道:「你知道你來的那天,我怎麼猜出你不是他的麼?」
  41、
 
  林言搖搖頭。
  老人笑笑:「你的手一伸過來,聞味道我就知道不是他,宏生的手什麼樣啊,一股油煙和泥巴味,干苦活的人,你那隻小手乾乾淨淨的,肥皂香的人打噴嚏,橘子味都蓋過去了,能騙的了我?」
  林言也忍不住笑了,把手掌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但只有濃烈的橘子香,他有點詫異。
  「自己聞不到,喜歡你的人才能記住,我現在想想啊,宏生的手,掌紋刀子刻似的亂七八糟,都摸不出生命線來,右手手背有個大疤,為我跟小混混打架,被割了一刀,赤腳醫生縫成個蜈蚣,手指甲和腳指甲都翹著長,老是頂破襪子,十根手指就一個鬥,九個簸箕,窮命,食指比無名指長一截,小指剛到無名指第二關節,手心糙的像砂紙……」
  「記得真清楚。」林言拎著暖瓶給老人倒水,搪瓷缸子在暖瓶壁輕輕一磕,轉身笑道:「感情好得讓人羨慕。」
  「對喜歡的人,沒眼睛也看的清楚,不喜歡的人,長四隻眼都沒用。」老人靜靜的說:「就那麼雙手護了我一輩子,我從沒親眼見過,可熟悉的跟在眼前似的。」
  「你要是有一天也能這麼說上來,就真離不開一個人了。」老人端起杯子喝了口水,饒有興趣地問林言,「小伙子也二十來歲了吧,娶媳婦沒有?」
  林言搖搖頭,心裡一個影子一閃而過,被他強壓了下去,說:「沒,談過一個,差點結婚,女孩兒不願意,最後還是分手了。」
  老人惋惜的歎了口氣,「你們這些孩子,別以為我不知道,天天叫著沒房沒車,性格不合,都把自己愛的跟太陽似的,恨不得對方把全世界都捧來放你面前,那是談戀愛麼,我們那時候連張床都買不起,就有顆真心,湊合過了,到死都沒後悔過。」
  「不是這個原因。」林言無所謂的又拿了個橘子剝開,往嘴裡扔了一瓣,想的是薇薇的臉,他真不好意思告訴老人自己不喜歡女孩子又差點跟人家訂婚。老人的精神卻很好,不依不饒的繼續問他:「你就按我剛才說的也形容一遍,我看看你倆還能成不。」
  林言撲哧一笑,坐直了腰,他擔心老人說多了話累,又覺得這話題好玩,便開始扳著手指頭數薇薇留給自己的記憶:「她……她……嗯,很漂亮,下巴尖尖的,喜歡熱鬧,性格獨立,喜歡……」
  話說得磕磕絆絆,林言努力想把薇薇描述給老人,卻發現自己對她幾乎毫無瞭解,那是曾與他在同個屋簷下生活一年多的人,給過他最平淡的幸福和快樂。他皺眉回憶她繫著圍裙在廚房忙碌的樣子,奇怪的是腦海中薇薇的影像只有稀薄的背影,桌上擺著煎蛋和牛奶麥片,明晃晃的陽光落了一地,林言想,這場景為什麼這麼熟悉呢?
  身材頎長的公子哥兒手裡抓著一條凍魚,小心翼翼地說:「我想給你做早飯。」
  玉似的皮膚和他臉上明朗的笑近距離浮現在眼前,以為癲狂的一夜後林言算是答應了他,像個終於得到糖果的孩子,滿足地抱著他的腰,下巴支在他肩上,溫柔的說,下次我輕一些。
  沒有下次,一根針狠狠紮在林言心上,疼的要滴出血。
  忘記了誰說過,兩人之間要是只剩愛情,愛情就狗屁不是了,但現實中又有多少人終其一生,遇不上一個讓他心神顫動的人,不是每個人都有幸運見識最醇的愛情,外面的次貨都再看不上眼。更多的人,更多更多的人,年近五旬,金銀滿倉,畫棟雕樑,兒女繞膝,貌合神離,同床異夢。
  誰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就是愛情?能偕老的人,不一定有心,有心的人,不一定能終老,命運淒艷而詭譎……可惜怎麼過都只有一生。
  心事九轉輪迴,再說不出話,老人有點失望,咕噥了一句現在的年輕人,把手放進被子裡捂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似乎被老人臉上些許輕視的表情刺激了,林言收斂了笑容,深吸了口氣,眼睛朝向窗外,灰濛濛的雨,灰濛濛的城市,有一個人走在看不見的遠方……
  他夢囈一般輕輕說著:「他很高,肩膀很寬,腰卻很窄,喜歡皺眉,皺眉頭的時候眉心會有一條線,總瞇著眼睛看我,鼻樑很挺,有一個小小的節,面相說鼻樑帶鼻節的人脾氣不好,他比我還強,生氣時老憋著不說話,真把我惹毛了又會服軟……很愛吃醋,什麼醋都吃,他的手指又長又細,骨節明顯,整個人冷冰冰的,頭髮長到腰下面一點,他的樣子不會變,但指甲和頭髮會長長,跟農村人說的一樣,他走前我想幫他剪指甲,沒來得及……」
  心裡的角落綿綿密密的疼起來,林言憋著口氣,繼續說道:「他走路時背挺得很直,一眼就能看到他,身上總有皂角香,不是沐浴乳,是皂角。他會彈琴,書法和畫都很好,但他連頭髮都不肯自己梳,衣服也要我幫他穿,不會切菜,非要給我做魚……賴著我的床不肯下來,趕都趕不走……」
  他想他是出毛病了,為什麼喉嚨哽的難受,為什麼胸口像壓了塊石頭……
  「他有時候很凶,但都是為我好,我走到哪他跟到哪,我去衛生間他都要在門口等,他驕傲的讓我想抽他一嘴巴,但他又能為了我一直等……在最卑微的地方等著,他穿什麼都好看……他要什麼我都願意給他買……我……我……」
  臉埋在手裡,嗓子啞的說不出話來:「我想他,我他媽真想他……」
  林言狠狠的用手指摳著額頭,大拇指撐在下巴上,胸口裂開似的疼,通紅著一雙眼,壓抑多日的情緒再不受控制。他不想失態,捂著嘴,又摀住眼睛,無措地轉了幾次臉,終於在老人面前泣不成聲,把臉埋在膝上嗚咽著:「怎麼辦啊,他不要我了,他不回來了……我怎麼辦啊……」
  老人慢慢摸索到林言的頭,乾枯的手在他後腦勺上輕輕撫摸,柔聲道:「好孩子,好孩子,不難受,這麼喜歡怎麼還散了呢,看給孩子委屈的。」
  林言搖頭,啞聲道:「我們不能在一起。」
  「我跟宏生受人白眼一輩子,還不是過完了,沒有能不能,只看你想不想。」老人慢悠悠的安撫。
  「我們跟您和宏生不一樣,我們根本過不到一處,總在吵架,脾氣都倔的要命,都覺得對方該體諒自己,再這麼折騰下去實在受不了了……」林言紅著眼睛掙扎,想起那鬼在醫院裡冷淡的眼神和死都不肯妥協的架勢,心裡又是一陣委屈。
  他以為老人會質疑他們之間的性格矛盾,誰知老人撲哧一聲笑了,像聽到一個三歲孩子的任性:「真是傻孩子,過日子哪有不吵架的,越喜歡才越雞蛋裡挑骨頭,你別看我跟宏生好啊,年輕氣盛時急了也動過手,鬧過算過,誰還真當回事。」
  林言倔強的咬著下唇,不說話。
  老人笑的更厲害了,粗糙的手摸了摸林言的下巴,問道:「你跟別人吵不吵?」
  「不吵。」
  「他呢?」
《挖墳挖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