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也不吵。」林言憤憤道,「他根本不搭理別人,一天到晚就黏著我。」
  「是吧,誰會花精力跟沒關係的人死磕到底,還不是越喜歡就越在意,我想想都覺得有意思,倆小孩在家裡天天較勁,多熱鬧哇。」聽出林言語氣裡的不服氣,老人顫巍巍的歎氣,「肯吵架才是夫妻,你們的感情值得你們吵這一架,還不夠麼,到我這年紀,想吵都沒人了。」
  老人有些感慨,林言沉默著回想老人的話,感情,他和蕭郁,他一直認為是變相的宿主與寄生,一切都是被預謀的巧合,實習,遇鬼,陰謀與殺戮都詭秘離奇,背後黑手至今不見蹤影,林言咬著下唇,什麼是可以相信的?只有那個人,只有他的守護和等待,是真的。
  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偏偏挑中了他,是他的不幸,他的倔強和不屈服,又何嘗不是蕭郁的不幸?
  林言轉過臉,輕輕地說:「沒用,他已經走了,不回來了。」
  老人沉默著,佈滿皺紋的臉慢慢浮現出一種特殊的堅定表情,自言自語似的說:「拆不散的,他走了,你不會去找嗎?誰能保證自己沒個掉鏈子的時候,要是他在來約會的路上昏倒了,你還能等不著,也這麼一甩頭不管他了?」
  林言揩了揩鼻子,在這個毫不猶豫的老人面前他突然為自己的失態感到尷尬,收拾乾淨一塌糊塗的臉,反問道:「那您呢,您和宏生吵架,他要是賭氣走了,您去找他麼?」
  「找,肯定找,我眼睛看不見,他以前再生氣也沒敢走過,要是真走了,我怎麼也得把他找回來。」老人緩緩的說,那種沒來由的堅定從表情蔓延到話語,像面對虛空做出一個鄭重的承諾,「再剝個橘子吧,以後想吃也吃不到了。」
  林言以為老人在感傷戀人的離去,從塑料袋裡摸出一隻大些的,一邊剔去脈絡一邊承諾道:「我以後常來看您,您想吃就告訴我。」
  老人不置可否的笑笑,不說話了。
  第二天又來了,陰雨連綿的天氣,原先擺攤的小販都不見了,林言連跑了好幾家超市才找到老人喜歡的冰糖小橘子。醫院的電梯依然沒有修好,一路爬上六樓,推開門時林言忽然發現老人睡的床空著,兩名護士正在換床單,整間屋子瀰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
  「梁老呢?」林言站在門口,拎著塑料袋問道。
  「走了,今天凌晨四點,突發心力衰竭。」護士面無表情的把搪瓷缸和暖瓶都扔進臉盆裡,用腳往外一踢,「你是家屬?正好,把東西收拾收拾。」
  林言急了:「昨天還好好的說話吃東西,怎麼突然走了?」
  另一個護士接口:「人老了嘛,哪還像年輕人那麼耐折騰,橫豎是這兩天的事。」說完有些唏噓,「其實早上救過來了,醫生走後沒多久他醒了,自己拔了氧氣罩……早上來查房時人都僵硬了,聽說是個孤老頭子,大概是活夠了,可憐。」
  塑料袋從手裡滑落,橘子滾了一地,林言呆呆的看著空出來的病床,突然明白了老人昨天說過的話。
  他沒有失約,梁青去找他的宏生了,彷彿是最簡單,最理所應當的一件事,在天堂,在通往黃泉比良的路上,用死亡完成一個諾言,從此執手相伴,不離不棄,永無孤獨。
  從太平間走出來老遠林言還在恍惚,停屍床上老人的表情很安詳,甚至在微笑,像沉浸在一場美夢中忘了醒來。雨下的稍小了些,林言暈乎乎的朝前走,臉上冰涼涼的,使勁仰起頭,細密的雨絲落進眼睛裡,潮濕一片。
  梁青和張宏生的所有存款加起來剛剛夠在這地價昂貴的城市買一塊墓地,老人沒有子女,沒有親人,來送別的只有林言和他從老人家裡抱出來的一隻小黃貓,餓的瘦骨嶙峋,見林言帶鎖匠進門,軟綿綿的喵了一聲,林言給了它兩根火腿腸和一盒牛奶,摸著它的腦袋說你的主人走了,不行湊合跟我過吧。
  天空佈滿厚重的淺灰色雨雲,氣溫卻溫暖,一人一貓在墳前默默站著,黑色大理石墓碑並排刻著兩個名字,一個直通「永遠」的家。
  有些約定可以跨越生死,生同室,死同穴,甚至化成鬼也一路相依……林言抱著小貓,撐開一把黑傘往回走,視線漫無目的的在公墓裡環視,自言自語道:「我也要去找一個人了,那人脾氣討人嫌的很,據說貓能看見鬼,你要是見到他,一定得替我狠狠撓他兩把。」
  人生苦短,命運無常,誰敢奢望十全十美,不如就跟一個愛上的人,及時行樂,做一場春秋大夢吧。
 42
  世界這麼大,城市這麼大,找一個人已經不易,去哪裡找一隻漂泊的鬼?
  林言抱著枕頭在床上輾轉,一邊聽窗外的雨聲一邊醞釀睡意,自從蕭郁走後一直都睡不安穩,總擔心睡的太熟了,會聽不見他回來的腳步聲,然而今天打定了主意去找他反倒輕鬆了,林言把鬧鐘定在凌晨兩點,決定睡一會再出門。
  夜晚黑暗而曖昧,似乎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潛藏在拐角,門後,只等他睡熟後慢悠悠地走到床邊,用沒有五官的臉靜靜盯著他,盯著他……
  林言翻了個身,把被子拉到眼睛上,他已經熟悉了這種背後發涼的恐懼感,一開始他怕蕭郁,後來怕那小女孩,怕仙姑的鬼魂,再往後他甚至找不到恐懼的根源。什麼最可怕,不是小巷裡搶劫的混混,不是鄉下見人就咬的土狗,最可怕的東西來源於「看不見」,只有看不見的東西才能引發人心深處的恐懼,比如一隻關著門的櫃子,一塊沒有刻名字的墓碑,一雙時刻在背後盯著自己的眼睛,看不見的人心……
  鬼最可怕的地方在於它無處不在,它知道你所有的聯繫方式,在午夜打來一個不出聲的電話,在門口放一隻紙糊的棺材,在樓道黑暗的拐角一閃而過,留下一串陰沉沉的笑聲,把人逼入絕境,甚至精神失常。
  鬼一旦現身在陽光之下,鬼就再也不是鬼了,它變成一個普通的人,渴望與人交流,甚至等待愛情。蕭郁就是這麼一隻倒霉的鬼,毫無掩飾地站在林言面前,放下所有令他恐懼的東西,變得無力,脆弱,小心翼翼,林言想,是他從那鬼手裡奪走了武器,然後狠狠趕走了他。
  他對那鬼的出現和離開都有著不可避免的責任,他必須找到他。
  夜晚像一團迷霧,在被子裡憋久了,林言探出腦袋換氣,藉著晦暗的夜色,他突然看見衣櫃門上掛著一樣東西,黑色,或者紅色,這兩種顏色在黑暗中分不清楚,似乎是件衣服,一身小衣服。
  破舊的棉襖棉褲,直楞楞的叉開手腳,像個扎出來的紙人,褲管下和領口以上卻隱匿在黑暗之中,沒有手腳,也沒有頭。
  這是什麼東西?
  一道閃電劃過夜空,屋子裡霎時亮了,林言後背一陣發涼,掛在衣櫃上的是那小女孩的衣服,消失多日之後,在他決定要尋找蕭郁時突然再次出現,精準的分秒不差。
  剩下的部分也出現了,一雙腳,白的發青的腳向下垂著,腳趾的顏色很深,似乎已經腐爛發黑,往上看去,破棉襖的領口上方顯現出一截脖子,橫著深深的青紫縊痕,小女孩的頭軟綿綿的向一側歪斜,眼睛凸出來,紅舌頭露在外面。一根粗麻繩吊著她的脖頸,小小的身子在空中晃悠。
  小女孩的手裡抓著一隻沒有頭的破布娃娃,眼睛猛地一睜,黑洞洞的視線直直盯著林言。
  林言在黑暗中與她對視。
  我不怕你,林言攥著拳頭,鬼利用的是人心底的恐懼,遠離顛倒夢想,就能遠離恐怖和幻覺,如果蕭郁不在,他只能靠他自己。
  沒有下一步的動作,小女孩的身體像一隻懸掛著的米袋子搖搖擺擺,手裡的娃娃也跟著晃悠兩條長腿。
  有哪裡不對勁,是哪裡不對勁呢?對突發狀況的適應讓林言的意識很清醒,他慢慢摸索到床頭櫃的檯燈開關,啪的一聲,燈亮了,整間屋子充滿光線,衣櫃門空空如也,沒有麻繩,也沒有被吊死的小女孩。
  她好像特意來告訴自己她的死因……吊死鬼,林言倒吸了口涼氣,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一件在恐懼和幻覺背後被忽略很久的事。
  只有瞭解那個潛藏在黑暗中的力量想做什麼,他才能有對策。
  一個炸雷落下來,手機鈴聲催命一般響了,午夜兩點,林言換了衣服,關燈出門。
  一連四天,林言每天都開車在城市裡遊蕩,無邊無際的雨,踽踽獨行的路人,橙黃色路燈和燈下斜飛的雨絲,他甚至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隻鬼,沒有目的,沒有方向,唯一的精神動力是尋到蕭郁,儘管他根本不知道蕭郁是否還留在這裡。
  他有很多話想告訴他,他想知道蕭郁是否安全,他下了那麼大的決心才承認自己的心意,那鬼卻不回頭的走了,沒有下一點痕跡,也沒有一絲線索,林言甚至懷疑蕭郁故意躲著他,隱匿了行蹤,穿透黑暗逐漸走遠。
  他會在哪?林言把著方向盤,四天時間他把兩人共同去過的地方都找遍了,高架,沈家園,醫院,墓地,家裡的角角落落,甚至去了西山的小廟,找不到他的影子。林言把車停在路邊,行人如魚群從車窗前游過,沒有一個人停下敲一敲他的車窗,拳頭在方向盤上狠狠砸了一下,林言咬牙道,只要你還在陽間,不管多久,不管多遠,我都要把你找出來。
  他甚至訂好了去山西的機票,再過三天,如果還找不到蕭郁,他要返回那座明代古墓,像當初他把蕭郁從黑暗中帶出來一樣,再次走進虛空之中,等那隻鬼的歸來。
  雨又開始下了,風呼呼地吹著行道樹,紅綠燈亮了又滅,整個城市的霓虹在雨中發霉腐朽,夜晚長的沒有盡頭,五道口的蘋果標誌閃著白瑩瑩的光,他曾經在這裡擁抱過一隻鬼,林言拔下車鑰匙,在雨裡漫無目的地走,繁華滿目瘡痍,找不到一個歸宿,找不到一個出走的戀人。
  一個人要走多遠的路,才能看清楚自己的心?林言捏著一聽可樂,走過每一條街道,每一條天橋,每一條亮著橙色燈光的過街地道,走過一個個賣唱姑娘和沒有家的少年,錯綜複雜的道路像一張網,千織萬紡,只剩一條斷線,唯一的方向是與他背道而馳。
  天橋的欄杆結著冰涼的水珠,汽車尾燈如流星一樣一條條劃過,風呼呼吹過額角,心裡一個聲音在喊著,蕭郁你在哪裡啊,跟我回去吧。
《挖墳挖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