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行、行了,我信,我都信。」村長發起抖來,顫巍巍地往後倒退了兩步,林言怕老人心臟撐不住,朝門口喊:「好了,先到這。」
  燈泡又亮了起來,四支蠟燭依次被憑空點燃,窗戶合攏,橙黃的光線中,蕭郁倚著門框正往裡看。
  「他,他剛才不是還在屋裡嗎?啥時候出去的?」段成義被嚇得腿肚子都軟了,一抹額頭的冷汗,跌坐在炕上,叫道:「娘啊,真是鬼!」
  而藉著恢復正常的亮光,段成義的表情忽然變了,像看到了極其恐怖的事情,愣愣地盯住林言,抬起食指抖抖索索的指著他:「你、你、你別想蒙我,你也是鬼!」
  「我是人,貨真價實的。」林言哭笑不得,擋開他的手指:「你摸摸看,有體溫,我是活的。」
  段成義額頭佈滿了豆大的汗珠,張大了嘴,像被魚刺卡住似的,半天才憋出一句:「……我說我咋看你那麼眼熟!」
  「你咋跟我賣的那幅畫長得一樣啊!」
  終於注意到了,林言捧著茶杯,苦笑道:「這我也知道的不多,大概你們段家那位先祖死後五百年轉世投胎,就成了我。」
  「本想偷偷帶他去你們家祖墳看看,沒想到一折騰全說了,我還真沒有做賊的命。」
  在某些程度上來說,對自然懷抱有本能崇拜,還沒有被片面唯物主義澆成水泥腦袋的村民們比林言之前遇上的人都更好溝通,他們掙扎一番後便接受了狐仙,鬼怪,轉世,最直接的證據就是,林言的地位一日千里,從被當眾吐口水一舉超越村長,成了連所有老人都對他畢恭畢敬的……老祖宗。
  一夜之間,大家在村長的強制和林言的激烈反對之下,一致改口稱呼林言為:「段祖宗。」
  這回連那鬼都笑的要內傷。
  段家村在解放前其實並沒有村長,解放後宣傳破除封建思想,便把族長的頭銜改成了村長,私下裡行的還是早時候的規矩,由每一任村長在去世前選擇最有威望的後代繼承位置,至於外人說的所謂選舉、村官都跟段家村沒有關係。
  林言莫名其妙的榮升祖先寶座,連村長都對他敬畏有加,當晚帶兩人去祠堂看段家族譜。從村長口中得知,段家在明永樂年間做鹽商起家,經過兩代人的努力,在第三任東家段逸涵時達到頂峰,銀庫白銀百萬,修建祖宅的每一塊磚石都用豆漿浸過,每一幅壁畫都由名師繪製,清明祭祖大擺七天流水宴,過年搭台請當紅班子一連十天唱大戲,十里八鄉的鄉民都趕來看熱鬧,太原府六州二十二縣富家一方。
  段家從永樂年一直興盛到清中期,之後不知為何開始節節衰敗,彷彿一夜之間財神爺改了喜好,段家做什麼賠什麼,去法蘭西進貨的商船,去蒙古販賣皮草和高粱的車隊,以及南下販茶的馬幫都一去不返,巨賈之家入不敷出,債主上門索要股銀,很快開始變賣家當。直至清末煙館盛行,從東家、姨太太到少爺小姐,乃至下人管家皆抽大煙,以至於把賣祖宅的二十萬兩銀子揮霍一空,段家在晉陽再無容身之地,在偏僻村野買了十幾間茅草房,舉家遷來現在的段家村。
  「後面一座山就是陵山,段家世代先祖就葬在山上,我們搬來祖墳處居住,就是為著愧對先祖,只能給守祖墳給先人賠罪。」
  林言點頭:「怪不得村裡的房屋最老的看起來也不過一百年,原來段家是後遷來的。」
  祠堂昏暗,沒有通電,點了一盞煤油汽燈,林言和蕭郁坐在桌前翻族譜,書頁因為時光的浸淫而變得煙黃酥脆,稍不仔細便往下簌簌掉紙渣,標緻的正楷記載每一支先祖的姓名,妻室、子孫和生平事跡,密密麻麻的文字擠在一起,一時間有些神思恍惚,似乎那個古早的「他」早料到今日,在字裡行間等待著,伸手相牽。
  有些繁體字冷僻艱深,林言習慣了看史書竟也有好些不認識,時不時停下詢問蕭郁。
  村長給茶壺添滿水,戴上老花鏡幫忙翻找,聽聞林言想去看祖墳便告訴他:「後山一整座山都埋著先人,有些太久了連墳頭都找不著,一直想好好的立上碑,翻修翻修,因為村裡窮,拿不出錢來,一年年就耽擱下來了。」
  「你們找的那個段逸涵的墳頭特別偏,翻過山還得走好一陣,明天我叫上兩個後生給你們帶路。」老人搖搖頭,「開棺見屍是大不敬,不過祖宗都同意了,我們也不好說什麼。」
  說話間正翻開一冊書,老人一皺眉頭:「咦?這是不是?」說著把書推給林言,林言來回掃了兩遍都沒找到,還是蕭郁眼快,指著一行字示意林言,原來逸涵並不是名,段逸涵本名段澤,五行缺水,取名「澤」,字逸涵,剛才一目十行找段逸涵三字便看漏了。
  「生於成化庚寅年六月,卒於嘉靖二十五年。」林言在腦子裡匆匆算了算,遲疑道:「七十七歲壽終,倒算是長壽了。」
  「啪。」兩支準備好用來記筆記的簽字筆被蕭郁碰到地上,昏暗的燈光下那鬼的臉色很差,抿著下唇,手指緊緊抓著桌沿。
  沿著族譜看下去,相比之前兩代當家的豐功偉績,段澤的記載並不多,他的一生似乎過的很平靜,無功亦無過。對於他的描述總結下來也不過正室所出,父親老年得子,對之寵愛備至,乃至於段澤少年時頑劣不羈,十七歲繼承家業,漸懂人事,二十五歲成婚,娶妻元氏,夫妻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有三房妾侍,膝下三子兩女,父慈子孝。老年信佛行善,三伏天贈送避暑涼茶,三九常捨粥接濟貧苦百姓,四鄰八方稱之有菩薩心腸,卒於嘉靖丙午年臘月二十九日。
  短短一頁,一個人的一生就寫完了,沒有出現過任何關於蕭郁,甚至關於主人有斷袖之癖的記載。
  林言轉頭看蕭郁,那鬼靜靜的望著窗外,身後是幽深而古舊的祠堂,夜色映得他的眼睛微微發藍,若隱若現的一點水光。
  「是他麼?」林言輕聲問道。
  蕭鬱沉默了,半晌淡淡道:「夫妻和順兒女繞膝,果真享盡了一世榮華,庭院無驚,歲月靜好。」
  「我長他五歲,走的那年他二十三。」蕭郁手中握著一隻茶杯,越捏越緊,杯身啪的一聲裂了,熱水澆了一身,林言趕緊拽他,蕭郁搖搖頭,笑容頗有些淒愴的意味,「……從我走後到他死,五十四載,他沒來看過一眼。」
  「你說,蕭郁一生所追逐的是不是個笑話?」
  那鬼往後靠在椅背上,修長的手抵著額發,顯得蒼白而疲倦,他的右耳有一顆棕色小痣,像一枚極細的釘,將他整個人釘在黑暗的背景中。
  林言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把手裡的書卷輕輕合攏:「說不定他失憶,說不定他要顧忌什麼家族顏面,說不定……」
  「你會信?」
  林言沉默半晌,輕輕問他:「咱們還去嗎?」
  蕭郁一推桌子,桌上的火苗顫了顫,他的眼神在搖曳的火光中顯得陰森而怨毒:「去什麼?去看他和妻室的合葬棺槨,去看他們的恩恩愛愛?」
  那鬼站起來,扶著椅背的手指關節微微發抖,週身散發著初見時的戾氣,不受控制般猛地轉頭逼視林言:「為什麼你們要活著,為什麼你們不陪我去死?」
  林言被他的眼神駭得踉蹌倒退兩步,還魂的索命鬼,被遺忘和背叛的百年光陰中足夠積攢多少怨恨和殺意,林言簡直要懷疑自己是這鬼的冤家,先是殘忍告知他的戀人辭世經年,轉世亦記不得他,再打碎他最後的念想……梁祝般的愛情,結局如此不堪,他等的人在他走後兩年娶妻生子,平安終老。
  阿顏早就警告說要遠離蕭郁,有朝一日惡鬼的憤怒宣洩而出,他不是人,他本來就是索命鬼,誰會計較厲鬼的道德修養?
  村長不明白前因後果,以為兩人言語不和,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合葬?不是合葬,碑上就刻了一個名,祭祀也只燒一份紙錢。」
  「除了有些未婚夭折的,那是唯一一個獨葬墓,我小時候過清明節時去過幾次,那時碑還在,後來看山路實在太遠,祭祖也沒人願意專門跑一趟,荒了好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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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祠堂是全村人祭祖祈福的地方,跟村長家隔了一條小溪,一道木板橋橫跨兩頭。七月雨季,從陵山流下的溪水嘩嘩作響,岸邊的草叢裡停著一巢螢火蟲,三人提著汽燈依次走過,綠瑩瑩的光便從溪水邊升騰起來,像一群毛絨絨的星聚在橋頭。
  村長家的院子裡一隻老磨盤,黃狗在下面安靜睡著。
  土炕靠窗,林言蓋著一條灑滿牡丹花的綠緞子棉被,翻來覆去睡不著,每隔一小會便起來往外看一眼。
  蕭郁一直沒有回來。
  外屋的老式座鐘響了,夜晚十一點,在城市還是吃燒烤喝啤酒的時間,段家村卻已經一片寂靜,四下黑黢黢的群山守護一個嬰兒的酣眠。
  林言摸黑坐起來,點了根煙一口口的抽,腦海裡閃過那鬼走出祠堂時的樣子,像把一個夢拋在身後,一個蕭瑟的背影沿溪走著,半晌回頭說:「讓我自己待會。」
《挖墳挖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