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小白狐兒的眼睛很亮,像剛出生的嬰孩兒,我們兩個互相瞪了好一會兒,它突然把頭伸過來,小口小口地舔舐。
看到它喝水的模樣,我的心中不由得一片柔軟,輕聲對它說道:「小狐狸,你是不是爹娘不在了,所以才跟的那個雜毛老道啊?你別害怕啊,二蛋哥哥會好好照顧你的。」我這邊念叨著,那小白狐兒好像能夠聽懂一樣,朝著我「嗷、嗷」一叫,這聲音像狗,不過更加尖銳,像女人的聲音一樣。胖妞看見我在跟小白狐兒說話,把笤帚一甩,也爬了過來,朝著這小白狐兒扮鬼臉,三個小傢伙嘻嘻笑,好是親切。
我們三個就只有我會說話,於是我拍著胸脯,說小狐狸,胖妞,我們都是離開爹娘的可憐人兒,你們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你們的。
胖妞一見我拍胸脯,也照著做,我哈哈笑,它又爬到我身後來,小拳頭沒輕沒重地給我捶,一副討好的模樣。
我知道胖妞又餓了,於是翻開鍋蓋,找了一塊熟爛的兔子肉丟給它,胖妞吃得滿嘴流油,而小白狐兒則舔著嘴唇只羨慕,我瞧見這小傢伙體型不大,估計只能喝奶,但是見它餓得慌,不忍心,給它盛了一點兒肉湯,結果小白狐兒吃得也可歡了。照顧完這兩個小傢伙吃完,我自己也啃了兩個骨頭,完了把垃圾兜著到外面松樹下埋著,四處轉了一圈,依然還是沒有瞧見青衣老道,我就有些心慌,想著他莫非把我們扔在這兒了?
這麼想著,我就更加有些害怕,想起神仙府裡面還有個內室,他會不會在裡面睡著了呢?
我雖然對那個門前有著神奇銅鏡的內室有些懼意,但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鼓足了勇氣,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
路過銅鏡,我朝著裡面看了一眼,我還是我,細胳膊細腿,臉上繃得緊緊,全是緊張。過了銅鏡,我往裡走,是一個通道,起先有些黑,而後便亮了,呼呼的風刮了過來,走進去一看,這裡哪是內室,分明就是一個懸崖邊的敞口,比一般的房子都大,正中間有一個巨大的銅爐,旁邊有一個石案,上面放著好多東西,有黃色的符紙,有十多隻掛起來的毛筆,還有無數裝著墨汁的瓷盒,以及許許多多古里古怪的東西。
山風從對面呼呼吹來,刮在我的臉上生冷,不過石案那些更輕的黃色紙片兒,卻一點兒也沒有動。
我知道,這裡面是那個青衣老道的佈置,能夠讓那些風繞開這兒,從通道這邊過——難怪昨天這麼冷,原來是這裡的原因。
青衣老道沒在內室,不過這裡面有好多琳琅滿目的東西,看得我發愣,沒想到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冷肅的喝問:「你在這裡幹什麼,誰叫你進來的?」我嚇了一大跳,扭過頭去,卻發現一個人也沒有,不由得更是心驚,聲音兒發顫地說道:「我,我進來看道爺在不在……」
我眼神四處晃悠,結果那牆壁上突然浮現出一張石臉,嚇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渾身發涼。
石臉瞧了我半天,這才緩緩說道:「他去找一個老朋友去了,這裡是他的禁地,你以後沒有吩咐,就一定不能進來,知道麼?」這張臉稜角分明,是個中年男人,我心中忐忑,不過卻曉得它跟青衣老道是一起的,於是小聲問道:「哦,我知道了——我叫陳二蛋,你叫什麼名字?」
「老鬼!」石臉吐著了這麼兩個字來後,便吩咐道:「水缸旁邊有兩個木桶,沿著峰頂山路往下,到半山腰的時候有一眼泉水,你以後每天都負責打水吧,快去……」
這是我和老鬼的第一次對話,很奇怪,我除了一開始的驚恐之外,心中對於這個山壁之上冒出來的人臉竟然充滿了好奇。得了它的吩咐,我很快便用扁擔挑著那兩個木桶,帶著胖妞,去老鬼說的那口泉眼去打了水。上山下山,差不多要一個多小時,而且這桶大,我人小,來來回回折騰了一下午,傍晚的時候青衣老道回來了,沒有怎麼理我,只是給那小白狐兒帶了點魚蝦,還有一種叫做黃精的東西。
青衣老道不怎麼理人,而胖妞和小白狐兒雖好,但是又不會說話,我心裡面憋了一天的話兒,除了對胖妞和小白狐兒之外,竟然沒有人理會,於是滿心地想和那個牆壁上的人臉說話,不過又不敢,沒想到半夜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喊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瞧見老鬼又出現了,笑嘻嘻地問我:「二蛋,二蛋,你想學道麼?」
我一陣激靈,立刻就清醒過來,連忙點頭說道:「想,我想的!」
那老鬼笑著說道:「要想學道,首先得學寫字,我教你啊,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第十二章如若有緣江湖再見
時光飛逝,歲月如梭,幾度紅塵來去,人面桃花長相憶,不知不覺,又是一年春華成秋碧。
我本以為自己在這五姑娘山上待不得多久,沒想到匆匆三年就過去了,時間真的很跳脫,你不想它,它便匆匆如流水。三年的時光過去了,我的個子也長高了許多,在也不是當初的那個小不點,小白狐兒的傷早就好了,出落得一身炫目的光滑皮毛,至於胖妞這個小瘦猴子也終於能夠名副其實地叫這個名字了,因為它這三年時間裡不知道吃了多少鳥蛋和小蟲,營養好,肚腩都要出來了。
五姑娘山主峰離龍家嶺不過半天的路程,抬抬腳就到了,然而我這三年寒暑,卻沒有一次回過家,也沒有見過我爹娘和我姐一面。
青衣老道說我是個妨人的命,最好不要回家,免得給家裡人帶來災禍——「七尺留外,年不過旬」。所謂七尺,講的是南北朝的度量,這判詞的意思就是說一旦我差不多長到一米七的身高,就不能在家裡面待著了,而後歸家,一年不能待十天。這事情對於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我來說實在是一件無比煎熬的事情,我想我那又善良又刻板的爹,也想我娘,還想把我從小帶大的姐姐大鳳,可這一切,都被青衣老道告訴我的事情給阻隔了。
山鬼老魅聚邪紋,魔頭轉世又一生,我陳二蛋就是這麼一個命,這輩子都要輾轉漂泊,難以安生。
不過好在青衣老道雖然不許我回家,但是卻不會阻止我給家人寫信。
我二蛋也上過學,不過沒兩天山外面就鬧運動了,接著田家壩的小學也停課了,於是我們就成了漫山遍野胡躥的野孩子,眼看就要成睜眼瞎了,結果上山來後,卻因禍得福,碰到了一個能夠教我功課的人。這人並非青衣老道,而是神仙府中那個神秘的老鬼,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不是鬼,但是卻知道它是這山上除了胖妞、小白狐兒之外,對我最親的人。
一開始,老鬼給我發蒙,教我《千字文》、《小兒語》、《三字經》,而後教我《易經》、《道德經》,此乃總綱,隨後便是《登真隱訣》、《清微丹訣》和《太上三洞神卷》三部,又叫我用青衣老道給我種下的兩滴精血習得氣感,然後打熬身體,修習那入門的拳腳功夫。我並非愚笨之人,又時時都有性命之威脅,所以修習得格外勤奮,整日裡除了一日三餐和挑水清潔的工作之外,基本上都是在學習。
沒有經歷過苦難,就不知道什麼是勤奮,那段山上的日子裡,我幾乎投入了自己全部的精力,但是卻一直都不能像老鬼所說的那樣,感應到無所不在的「氣」——雖然在此之前,我已經熟讀了教授的道典經藏,雖不甚解,但是卻能夠朗朗上口,歷歷在目。老鬼告訴我,說我之所以感受不到氣,是因為我的意識被壓制了,不過也無妨,你身上有兩滴精血,到時候自然也可以徐徐轉化而出。
我依舊不能學道,但是卻學會了寫字,每隔一兩個月,我就會寫一封家書給我父親,然後托著胖妞帶回龍家嶺去。
就憑著這,我跟家裡總算是沒有斷了聯繫,他們知道我在山裡面活得好好。
三年的時光過去,我依舊不曉得青衣老道的名字叫做啥,他不愛說話,特別不愛,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待在內室裡不出來,有一次我不小心走進內室,正好瞧見他在紮著馬步,在那石案之前揮墨潑毫,一隻跟胖妞手臂那麼粗細的筆鋒沾上了硃砂、香灰水和石墨的顏料,筆走龍蛇,龍飛鳳舞,在黃紙上鬼畫符,空中不是傳來風的嗚咽聲,青衣老道整個人都彷彿一塊發亮的玉石,灼灼其華。
那是我又一次認識了青衣老道的本事,不過換來的代價,是我被綁在神仙洞的石柱上面,狠狠地抽了一回屁股,兩天走不得路。
青衣老道認識老鬼,老鬼也認識青衣老道,但是他們兩個不會同時出現,就好像王不見王,彼此遵守著某個約定,我有一次跟老鬼問起了青衣老道的身份,老鬼沒有說話,隱入了石壁中,三天沒有出現。這事情嚇壞了我,這山峰頂上只有老鬼能夠陪著我說話,還教我東西,它要是也不理我了,我就真的要哭了。好在老鬼第四天出現了,若無其事,而我也曉得了規矩,那就是好好學,別的不要多問。
青衣老道很忙,他有的時候整日待在內室,有的時候十天半個月不見蹤影,回來的時候會給我們帶上足夠的食物,有時候是大米,有時候是糯米、紅薯、苞谷或者別的雜糧,都不一定,如果這些都沒有,他會帶一些黃精之類的素食——野物也有,山雞野兔田鼠子,我十歲那年他還扛了一頭野豬回來,四百多斤,我忙活了一個多月,方才弄成臘肉,吃了整整一個冬天。
當然,這是青衣老道弄不到主糧的時候,他才會出手去打獵物——做他這樣的道士,不嗜殺,存善念,只有活不下去了,才會讓手沾上血腥。
我也不知道怎麼的,天生就會做飯,有了我,青衣老道便不再動手,神仙府也沒有菜刀,他給我一把鋒利的小寶劍,自己弄,而他則在旁邊洗手。青衣老道的手,修長、白淨,一天不知道要洗幾次,對於我,他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就是一件物品一般,不過他倒是蠻愛和胖妞和小白狐兒玩的,有一次我聽他感慨外面世道太亂,說了一句話:「這世道,有時候人還不如畜生和善……」
這是我記憶最深的一句話,後來的時候我明白了,青衣老道當時是對人性已經徹底失望了。
五姑娘山主峰並不是青衣老道常待的地方,他經常會離開,很久才會回來,我曉得他好像是在尋找一個老朋友,據說那人被害了,又好像準備轉世重修,他欠那個朋友一份人情,想著守護那位朋友的安全,以作報答——他以前以為我就是那個人,後來不是。
算上我出生的日子,青衣老道整整在這一片區域找了十多年,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友情,能夠讓這個脾氣並不是很好的青衣老道這般堅持,不過越到後來,他的脾氣越是暴躁,而讓我擔憂的事情是老鬼越來越少出現了,最開始帶我發蒙的時候,幾乎是天天都在,後來兩天一次、三天一次,再後來,它十天半個月才會露一次面,而且每次露面都很匆忙,不知道要做什麼。
我最後一次在五姑娘山神仙府見到老鬼,也是第一次瞧見它跟青衣老道對話。
那時我已經睡得迷迷糊糊了,突然聽到內室門口的銅鏡邊緣,兩人低聲說話,我醒過來,豎著耳朵聽,聽到青衣老道說道:「……姓王的過來了,好像也是在找他,我怕他要是被提前找到,只怕要吃些苦頭。」
老鬼說道:「他能不能從幽府回來,這還是兩說,說不定給你托的夢,做不得準呢?」
青衣老道咬著牙,狠狠地說:「不管了,姓王的要敢到這邊來,我就讓他好看,大不了功歸於盡,我倒是要看看那狗日的,禍害了他前世,難不成還能禍害今生?」他說完這話,朝著我這邊看了一眼,走入了裡間去。
過了幾天,一天晚上,我聽到五姑娘山往東幾十里的林子裡一直在打雷,整個地界都在發抖,後來青衣老道回來了,一身的血。
他沒有久留,帶著小白狐兒離開,並且告訴我,讓我回家,以後如果有緣,江湖再見。
第十三章闊別三年又返家
青衣老道走了,帶著小白狐兒離開,沒有給我一點兒解釋,只是留給我一句勸告:「二蛋,你這三年所學,也算是有點兒本事了,記住,萬勿憑術為惡,否則無論千里萬里,我都會將所有給你的,一一收回。」
他離開了,而我則二話不說地跪在了他的面前。這幾年來青衣老道表面上雖然冷冰冰的,但是心思卻是極好,經常會開爐煉丹,給我調養身體,使得我血氣兩旺,不再跟以前一樣瘦弱,生得跟個小牛犢子一般。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發蒙受的是古言教義,知道什麼叫做感恩,青衣老道對我有活命和供養之恩,而老鬼則對我有教授之意,這恩情大如天,我陳二蛋一定會還的。
青衣老道既走,老鬼自然也不會再出現,我的心中不由得多出了幾分空虛,站在五姑娘主峰之上,看著莽莽林海,風呼呼刮來,感覺到一陣迷茫。
在待了好一會兒之後,還是胖妞把我彷徨的心思拽了回來,瞧見這小猴兒又蹦又跳,一副難過的表情,我的心中也多了許多悲涼。
《苗疆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