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忙活一夜,我也顧不得身上的酸痛,湊到攆山狗旁邊打聽努爾的情形:「羅叔,這努爾到底是咋啞的啊,我看他會得可多,一點也不像是不正常的人……」攆山狗歎氣,看著一臉認真地給三人查看傷情的啞巴努爾,說:「他也是個苦命的孩子,聽說是蛇婆婆從山裡面撿來的孤兒,養大到了六歲的時候,被一條罕見的鐵騾火線蛇咬到,結果就說不了話了,聽力也越來越下降,不過越是苦難,他越是有靈性,跟著蛇婆婆學了一身本事,這回我進山求助,蛇婆婆老了走不了路,便由他陪著過來,我也不曉得行不行,不過現在看來,綽綽有餘,頗有蛇婆婆當年作風啊……」
我二蛋最是重英雄,聽到攆山狗這麼講,便湊上先去跟啞巴努爾熱乎。他那人也好玩,不笑的時候冷冷的,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而露齒一笑起來,就顯出了孩子的稚氣,手語並不難,我連蒙帶猜,跟他聊得不亦樂乎,旁邊的胖妞也加入了我們的隊伍,不時扮個鬼臉,惹得我們哈哈大笑。
看得出來,啞巴努爾人很不錯,就是平日裡跟人的交往比較少,也不太會笑。
努爾出手,終於三個受到牽連的人給弄得差不多,便是接觸嬰靈最久的一枝花,也逐漸清醒過來,明白了此時的狀況。解決了其他人後,現在我們唯一頭疼的,就只有被那嬰靈附體的小妮了。我瞧過了,那頭嬰靈十分的頑固,執念過重,非要來世間走上一遭,受到我和啞巴努爾的干涉過後,就緊緊地縮在了小妮的意識中,使得那小女孩兒昏迷不醒,面目發青。
我跟努爾自我介紹,說是修道之人,於是他便跟我商量一通,我也聽不懂,胡亂應答,連連點頭,努爾露出了雪白的牙齒,準備今晚驅靈。
吩咐一應之物,張知青都準備齊全,月過中天,我們來到了田家壩小妮家中,準備了驅靈之術來。
為了不丟人,這次我帶了青衣老道留下的符袋。
第十九章巫門除靈
儘管身上帶傷,但是為了瞧一瞧這苗疆的驅靈之術,我還是帶著胖妞趕到了現場,同時來到張知青家的,還有攆山狗和我爹。
白天的時候,我已經纏著攆山狗學了很多手語的意思,此刻連蒙帶猜,也能夠瞭解啞巴努爾的好多想法,但見他找來了一個香案,擺在了堂屋神龕的前面,用今天早上殺的那只蘆花大公雞剩下的血,在自己臉上,左右均勻地抹了三道,本來一個清秀少年郎,此刻卻是顯得有些猙獰起來。接著他開始往房屋四角撒米,這米是新季的糯米,散發著谷香,然後他用積年的香灰在地板上畫起了一個大大的圈子來。
這圈子古怪,又不圓又不方,彷彿隨意揮灑,然而我瞧見他腳步規則,那手穩定,一絲不苟,便曉得這圈子,有著極深的講究。
瞧見啞巴這般的認真,一步一撒,嘴角緊緊抿著,我不由得一陣羨慕。
有時候,人真的是需要對比,比起龍家嶺的村民來說,我自覺是讀過幾年道經的,然而面對著這樣精通巫術的苗家小子卻打心底裡敬佩,這不同於對青衣老道那種高山仰止的敬仰,而是作為同齡人的一種艷羨。
在畫完圈之後,啞巴將小妮平平放在圈起來的地板上,然後將神龕上面的蠟燭點燃,開始隨著那燭火閃爍,搖動手中小鼓,跳起了大神來。
跳大神是一種宗教祭祀,是一種用特定的舞步和音樂、與非人交流的手段,不僅僅流行於東北,而且在苗疆的許多偏僻地方,都有出現,不過那個時候破四舊已經很多年了,紅衛兵打砸搶,就算是山裡面這封建迷信也得收著,所以瞧見的人並不多,我便是從未有見過,自然是十分好奇,一邊看,一邊與我所學的道經作比較。
我所習的,無論是《登真隱訣》、《清微丹訣》還是《太上三洞神卷》,都是高屋建瓴的大道之法,提升的是眼界和精神修為,但是對於具體和細緻入微的東西,卻並不是很明瞭。
我知道,這其實也是因為我自己本身的緣故,許是老鬼怕我學了本事作壞,所以才只傳道,不傳術,希望我能夠休養心性,也讓我空有屠龍術,卻無施展之處。
一陣極具癲狂的跳動之後,原本直挺挺躺著的小妮突然睜開了眼睛來,嘩的一下,半邊身子就坐直了,冷冷地看著一邊跳大神,一邊搖小鼓的啞巴努爾。
她安靜極了,不吵也不鬧,旁邊圍著的有張知青一家人,別人且不說,一枝花剛剛失去了孩子,又見到自己的女兒這般模樣,心早就碎了,瞧見女兒突然醒過來,便哭喊著上前:「妮兒,妮兒,你到底怎麼了?」啞巴跳動不休,我在旁邊攔住,冷靜地勸告道:「姨娘你先等,現在小妮還沒清醒。」
張知青和攆山狗等人過來把一枝花拉住,而啞巴則拿眼神看我。
先前我們有過約定,他言語不便,則由我來與那嬰靈交流。為了和這英俊的啞巴少年平輩論交,我特地將自己吹噓得師出名門,此刻走上前來,迎著小妮那平靜而無畏的目光,腿肚子不由得又打起了哆嗦來,深吸一口氣,這才問道:「孩子,你既然沒有來到這個世上,不如就回去吧,不要再鬧你爹娘了。」
小妮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來,嘴唇上揚,寒聲說道:「憑什麼,憑什麼你們就來得,而我就只有回去——我不願!」
這嬰靈太過執著,脾氣又硬,智商也是極高的,我沒有辦法,只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地勸,然而這東西倘若肯講道理,就不會一直纏在這裡了,說到後來,它便不懷好意地摸著自己的脖子,惡狠狠地說道:「你們快滾,要不然就放我好好在這裡活著;要不然,我就跟她同歸於盡。」
它說得狠厲,不知不覺手指突然變得又黑又尖,竟然是朝著脖子處抹去。
我們沒有人懷疑它的決心,這世道,穿鞋的總怕光腳的,它本就後是個死物,未必還會怕死麼?一枝花當場就崩潰了,癱坐在地上,淚眼婆娑地喊著「作孽」。她哭得越傷心,那被嬰靈附體的小妮便笑得越得意,而就在此時,一直忙乎著跳大神的啞巴突然一頓,抓一把香灰塞進嘴裡,口中「阿巴、阿巴」地叫,一噴,那香灰便全部都噴在了小妮的臉上。
這香灰,供奉的是往來的神仙靈物,天生就含著一股子信念之力,小妮猝不及防,迷瞎了眼睛,「啊」的一聲叫喚,伸手去抹眼,而就在此刻,啞巴一步踏前,整個人的臉上無比威嚴,受呈攬雀式,輕輕拍在了小妮胸口。
他這看著僅僅只是一拍,然而在短瞬之間,卻連著拍打了三次,一擊更比一擊重,房中憑空生出一股陰風,圍繞著小妮盤旋而起。
我曉得這是啞巴將小妮體內附著的嬰靈給強行地逼迫出外,當下也是不做猶豫,口中默念道:「上清有命,令我排兵。罡神受敕,佐天行刑。追問鬼賊,立便通名。唵吽吒唎,聚神急攝!」
此乃捉縛咒,源自《太上三洞神卷》這本符菉宗的大典之中,最為有效,但對於我這等連氣感都沒有的人,原本倒也沒有什麼作用,只不過我在剛才偷偷地咬破了雙手中指。這中指血最是陽剛,而我二蛋又是正正經經的童子之身,一番導引下來,那嬰靈竟然被我給定在了當場。
而這個時候,啞巴直接抄起旁邊預備好的無根水,朝著小妮的身上灑去。
這所謂無根水,也就是晨露夜珠,或者做飯時鍋蓋上面的水汽,準備得匆忙,所以不多,但是僅僅這麼一小碗便已足夠,被那無根水淋過之後,那嬰靈便顯了形,而且還回不得小妮的身體內。
憑空中浮現出一個透明的小娃兒,眼睛鼻子都長在了一塊兒,口中發出一種超越了聽覺範圍的尖利喊叫,我正當前,感覺腦袋好像被重重一敲,耳膜都要裂開一般,不過面臨當場,我也不怯,抬手便是一巴掌,朝著那空氣打去。
無根水轉瞬即逝,那嬰靈化作一股氣,消失不見,我的手打到了空處,指間沒有觸感,只是感覺半邊胳膊都發涼,陰瘆瘆的,接著我感覺到一股陰風貼著我的衣服,從背脊滑走,朝著不遠處的一枝花撲去。
這嬰靈雖然先天極強,但到底還是一個沒有孕育出生的孩子,一遇到危險,便想著往母親的懷裡鑽,然而此前啞巴用香灰畫得那道圈子又豈是擺設呢,剛剛一奔出,便好像撞到了無形的氣牆之上,整個堂屋都是一陣顫抖。我與啞巴對視一眼,一起彎腰,將躺在地上的小妮拉著,抬著跑出圈子外面。
我走前,啞巴押後,我們各拉著小妮的一隻手,這小女孩兒還沒有長開,體重輕得很,我們一提就起,然而就在我即將跨出那香灰圈外的時候,感覺到後背被撞了一下,渾身冰冷發麻,一個踉蹌,便跌倒在地上去。
連滾帶爬,不過好歹也逃出了香灰圈,那嬰靈依舊留在裡間,看不到形,但不斷地撞擊,弄得整棟房子不停搖晃,啞巴掏出腰間一個竹筒,準備將這嬰靈澆滅,然而我卻攔住了他,盤腿而坐,念誦超度經文。
我足足念了兩個多鐘,口乾舌燥,那動靜小了,又過了許久,憑空生出一道煙,朝著房梁飄去。
這個時候的小妮已經甦醒過來,雖然虛弱,但是卻已經恢復正常,所有人都歡欣鼓舞,然而這時,啞巴卻走到我面前,用碗底剩餘的淨水在地板上寫下六個字:「她沒事,你有事……」
第二十章通家之誼
我的超度咒文,並非什麼強力的東西,不過就是勸人向善,消磨鬥志和戾氣,聽久了,自然而然的受不了,這是一個水磨功夫,但凡能夠闖蕩碼頭的和尚道士,都會這麼一點。
嬰靈雖然無形,但是卻能夠去感受,這並非通過氣場,而是一種心靈上面的溝通,我能夠感受到那一縷青煙,便是嬰靈化散、度化的具象,心中正想著大功告成之時,瞧見啞巴在我身前的地板上面寫下這麼一句話,頓時就有些疑惑起來。
我與啞巴努爾,相熟不過一天,按理說不會有太多的信任,然而人和人之間總是不同的,有的人相交一輩子,都疏遠,而我與這個笑起來有如春風拂面的啞巴少年卻是一見如故,他說的話,可比那真金還真。
面對著我的疑惑,啞巴開始給我解釋,配合著手語和攆山狗的旁白,我大概清楚,原來在剛才最後一下,那東西自知必死無望,便將一部分戾氣遞出,鑽入我的體內。
此戾氣屬陰,性刁且寒,平日裡如冬眠毒蛇,毫不起眼,但卻如跗骨之蛆,源源不斷地禍害於我,並且還會在關鍵時刻,置我於死地。此物深入膏肓,藥力不能達,唯有緩慢調養,徐徐化解。
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聽得啞巴的意思,我反倒是笑了起來,說:「我二蛋本來就是個倒霉蛋兒,若是換了別人,這還要哭上兩場,是我的話,過眼雲煙而已。」我說得豪氣,啞巴似乎聽懂了,從腰間解下一個皮囊來,擰開蓋子,自己喝了一口,然後遞給我。我聞了聞,濃香甘爽,微微帶辣,是酒,我沒喝過這玩意,但是瞧青衣老道喝過,甘之如飴,知道是好東西,也抿了一口,火辣辣,只燒心,結果嗆得只咳嗽,不過咂過味兒來,倒是綿長。
啞巴咧嘴大笑,然後過去看小妮去了,攆山狗過來拍我的肩膀,說:「二蛋,真男人。努爾他這樣的生苗人,最重英雄,肯把腰間的酒給你喝,算是認下了你這朋友了……」
我抹著嘴邊的酒液,也跟著笑,心裡面豪氣十足,覺得能夠交上啞巴努爾這樣的朋友,怎麼樣都值得。
啞巴忙活好久,終於確定小妮無事,弄了點寧神養氣的湯藥,使其睡去,又找到張知青一家,告訴他們,這嬰靈之所以會困擾許久,是因為它天生就是不凡人物,如果生下來,必定名揚天下,然而這回走投無路,才會心生怨恨,這怨靈雖解,執念未消,五年之內且先別要孩子,不然它還會過來叨擾,以後的初一十五,上一炷香,也算是盡一盡父母的緣分。
這些一一應下,啞巴便不再停留,而是提著張知青家準備的禮物,與我們一同返回龍家嶺。
他是住在攆山狗家裡,我也沒有歸家,而是腆著臉一起混過去。那嬰靈十分難以對付,所以即便是蛇婆婆的弟子,啞巴也有些精疲力竭,不過他並沒有多說什麼,很認真地走著路,一步一個腳印。我從小頑皮,夥伴也多,但是從來沒有見過這般模樣的同齡人,雖然他才比我大一兩歲,但是給我的感覺,好像那大人一般,心裡面有著許多心事,和悲傷的過往。
《苗疆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