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那天晚上我是在攆山狗家睡的,我和啞巴睡床,羅大屌被我們擠得只有睡地板,我跟啞巴說了好多話,從小時候的各種囧事,到後來上了五姑娘山,與胖妞、小白狐兒一起生活的日子,都講。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感覺對這個啞巴少年有著特別的親近之感,他很認真地聽著,不時還點頭比劃,又衝蹲在房樑上的小猴子胖妞笑。
本來十分疲憊,但是這一聊天,不知不覺東方的天色就明朗了起來。
啞巴本來是打算解決完這裡的事情,就回山的,然而跟我聊得默契,第二天居然也沒有動身的念頭,而是與我把臂言歡,同游龍家嶺,在後山的山坳子裡面,他也不藏私,給我亮起了他嫡傳的苗巫十二路棍法。他手上的那個木棍是用那杉樹芯做的,自小就有,表面早就被汗水浸透,氣息養足,長不過三尺,兩頭滾圓,耍弄起來,卻給人予重影無數的威風。
我跟老鬼修習的都是些粗淺的法子,站馬步、打直拳,黑虎掏心,要麼就是各種持符解咒的法子,像這種千錘百煉的套路,倒是少有,看得津津有味。
啞巴平日裡應該很少跟人交往,除了跟我這話癆之外,也就和胖妞親近一些,其他人,無論是羅大屌還是我爹,都不太愛搭理,唯獨攆山狗跟他們寨子有些淵源,才會聽一些。我們兩個在一起玩了三天,他才返回深山裡面的生苗寨子去,臨走前依依不捨,還送了我一個小銀牌,上面是一個碩大的牛腦袋,表面發黑,看著好似古物。我也不客氣,收下後翻遍身邊的物件,想把那小寶劍贈予他,他堅決不接受,最後拿了我的一顆塑料紐扣。
啞巴走後,我有事沒事就往羅大屌家竄,纏著攆山狗叫我手語,那段時間把羅大屌他爹纏得沒辦法,後來看到我就躲,弄出了好多笑話。
張知青家出了那麼一件事情後,他終於沒有再想著調回城裡去,每天依舊出工幹活,安心地照顧一家人,不知道是不是出於愧疚,在得知我為了就小妮而受到了隱疾之後,一枝花總是帶著小妮過來看我,有時帶些吃的,有時就純粹是走動,我還瞧見一枝花跟我娘在背地裡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說些啥。
那時候我迷著學手語,整天淨去逮攆山狗去了,倒也沒有怎麼留意這些,不過小妮在我家出現得多了,也明顯地感覺到兩家人親近許多。
張知青是外來的,我爹也是解放前才到的龍家嶺,兩個男人還算是有一些共同話題,田家壩和龍家嶺離得不遠,兩家走動頻繁,不知道怎麼地,小妮就認了我爹當乾爹,而我也莫名其妙多了一個妹子。小妮從小就漂亮,皮膚像雪一樣白,多了這麼一個妹子,其實還是一件不錯的事情,特別是這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喊我二蛋哥,哎喲喂,骨頭都有些酥了。
不過唯一讓我不滿的,就是羅大屌、龍根子和王狗子這幾個龜孫,總是笑嘻嘻地纏著我,說二蛋哥,我給你當妹夫吧,以後都叫你哥。
當然,這些傢伙都逃不過我的一番痛揍。
時間慢慢流走,又是一年過去,山外面早已經換了天,浪潮平息,撥亂反正,不過這些都不是我們所關心的,農民嘛,最關心的不過就是土坷垃裡面的產出,是否能夠填飽這一家人的嘴巴和肚子。我十三歲那年,龍家嶺來了一支勘探隊,說是要進山找礦,讓村裡出兩個認識路的村民。細數整個麻栗山,要說熟悉這片深山老林子的,恐怕攆山狗要說第二,沒人敢認第一了,所以他算一份。
後來有人聽說山裡面的瘴氣重,又過來找我爹。我爹本來不願去,但是人家出的酬勞高,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就接了這活。
那些人去探礦,來了近二十號人,說是最多幾天就回來,然而這一入了林子,十來天都沒有消息,留守的人和我們家屬都慌了,我看著我娘和我姐那一日比一日擔憂的表情,想了想,將小寶劍和符袋帶在身上,便去找羅大屌,問他要不要和我進山。
第二十一章林中吊屍
生於麻栗山的我們,在八歲的時候,就敢往山裡面闖,時光匆匆,五年過去,如今的我和羅大屌都已經長成大人模樣,那傢伙他爹是獵戶,肉食多,身體格外強壯,說是十六七歲的大小伙也不為過,而我也在五姑娘山生活數年,也一點怯意沒有。
兩個膽大包天的傢伙那叫一個情投意合、乾柴烈火,幾句話說完,一拍即合,找到了村子裡面留守的勘測隊領導,說準備進山尋找。
勘測隊這次總共來了二十多人,就留了三個在龍家嶺,一個做飯的老頭兒,還有兩個領導,一個姓劉,一個姓馬,劉領導四十多歲,穿著藍色的幹部裝,四個兜,還帶著黑框眼鏡,馬領導小他一點,眼睛狹長,臉頰上面有一道疤,十分凶悍。這勘測隊進山二十多天,毫無音訊,他們也是焦急得很,但是我和羅大屌這般找來,還是覺得可笑,不想理我們,馬領導還想把我們攆出門外去。
他們這德性讓羅大屌十分氣憤,勘測隊裡面有他爹,本事比他大得多,他不好比,便把我往前推,趾高氣揚地說道:「知道他是誰不?上清派宗師李道長的關門弟子,本事厲害得很呢,我們也不問你們要什麼,只要告訴我們,他們去哪兒勘探了,我們自個兒找去。」
羅大屌說得硬氣,而我這些年來在青衣老道跟前打雜,回家之後又沒有放下道經,隱然間有一種超越羅大屌這種同齡人的沉穩,他們也是病急亂投醫,拱手問起:「未曾請教?」
我瞧見這兩個認真起來,倒也沒有領導的架子,反而有些江湖的路數,於是不卑不亢地說道:「我早先遇劫,福緣深厚,倒是遇到一位老師,學了點毛皮。這事情本來也不想過問,不過隨同勘測隊一起進山的陳知禮醫師,他是我爹,所以也只有冒險進山一看。」我說得淡然,旁邊自有羅大屌將我的光輝事跡一一講明,從溪邊水鬼,到怨咒嬰靈,抹去旁人功勞,然後娓娓道來,無限凸顯出了我高大偉岸的形象,那兩位領導倒也不敢怠慢,連忙把我們請進屋子裡,一番盤問之後,那個姓劉的領導一拍大腿,說妥了,破釜沉舟,我們進山。
兩個半大小子,帶著一隻猴兒,忽悠著兩個勘測隊留守的領導一起進山,太陽初升,我們就已經過了螺螄林。
莽莽麻栗山,上百里的山路曲折,螺螄林是最靠近外界的地方,進了裡面去,就是大山——無邊無際的大山,從東走是五姑娘山,打南便走是我先前遭禍的小溪,再過去就是啞巴他們的生苗寨子。勘測隊跟以前日本人的不一樣,不是勘測鐵礦,所以走的是北方。
出了螺螄林,一進山,這路就不成路,獸徑兩旁的茅草愣是能比人還高,十分難行。
羅大屌這些年也不讀書,跟著自家父親滿山竄,學到不少本事,他家那鐵砂槍被攆山狗拿走了,手中只有一把磨得鋒利的快刀,一路在前探路,身形矯健,倒也有他爹的幾分風範。走了小半天,他發現了攆山狗留下來的標識,那是一種在樹上刻出來的印記,他用手摸了摸,眉頭髮皺,回過來跟我商量:「二蛋,這印子可有些時間了,我爹他們怕不是遭了什麼災?」
這山裡有狼,我是知道的,除了狼,據說還有老虎,還有好多老人口中奇奇怪怪的東西,但是二十多人啊,沒有一個能夠回來,莫非是像蛇婆婆這樣的人,出了手?
沒道理啊,羅大屌他爹常年跟這深山裡面的生苗寨子換鹽巴,結交下了很深的交情,要不然他也不能夠將啞巴努爾從山裡面叫出來辦事啊?
事情有點超出了我們的想像,不過再難,那失蹤的人裡面還有我們兩個人的爹,我們一定會找過去的。我們把事情反饋給了隨同而來的兩位領導,他們也沒有多說,講沒關係,直接進去,到了指定的地方,我們再說。
說來也奇怪,這兩位領導跟我們以前看到的幹部不一樣,背著兩個大包,跑了這麼久的山路,臉不紅氣不喘,神采奕奕,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常年在山裡面跑的緣故。現在的時間還早,我們也不耽擱,再次往前走,每走一段路程,羅大屌總能夠找到他爹留下來的獨特印記,然後跟著這指引前進。
那兩位領導對我和羅大屌十分滿意,他們其實早就想進來了,主要就是因為不熟悉這山,怕轉迷了路,現在有羅大屌在這裡,就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了,催促著我們趕快前行。
山路難行,卻擋不住我們對於失去親人的恐懼。我們走得匆忙,而且還是瞞著家裡人來的,所以除了幾個粑粑,也沒什麼準備,但是勘測隊的兩位領導卻是準備周全,軍用扁水壺,還有好吃的罐頭肉,都能夠補充體力。一路走走停停,腳步匆匆,不知不覺就已經到了下午,我們來到一條寬敞的小溪來,兩邊是高高的山澗,那溪水也湍急,夕陽透過林間落下,能夠看到那溪水的表面,有金色的反光出現。
我看到兩位領導的喉嚨不由自主地蠕動,立刻明白過來,這溪水下面的沙礫裡面,有金砂,倘若是能夠淘弄出來,還真的是一門絕佳的好生意。
果然,瞧見這場景,兩位領導就走不動路了,將身上的背包放下來,從裡面拿出一個簸箕形的漏斗,然後挽起褲腳,朝著下游稍微平緩一些的溪水裡走去。若擱在平日裡,我和羅大屌說不定也跟過去了,然而這金子再好,也沒有爹親,於是我站在岸邊的石塊上朝兩位領導喊道:「劉領導、馬領導,我們還要趕路呢,可不能在這裡停留啊?」
劉領導低頭在溪水裡面尋找著金砂,而馬領導則不耐煩地朝我們揮手喊道:「小孩,你們先在岸上找一找,我們勘測一會就上來。」
看到他們都掉進錢眼裡了,十幾口子的人命都及不上那些溪水裡面的金砂,羅大屌立刻就想發火了,脖子憋得通紅,我一把拉住他,低聲說道:「你先別急,他們不找,我們自己找。」羅大屌被我勸下,仍然憤憤不平地嘀咕道:「這兩個人,一點都不像是領導幹部,反而像是掉錢眼裡的資本主義。」
我沒有回話,環目四望,瞧見在上游的一片草地那兒,好像有些東西,連忙拉著羅大屌過去看。
這溪水在山澗下面,上游下游都有巨石阻隔,便是我們,都足足爬了一刻鐘,才到現場,瞧見這裡就是勘測隊的臨時營地,有帳篷,有被褥,鍋碗瓢盆,我在一個帳篷裡還翻到了我爹的桐木藥箱子。
地方是找到了,不過人呢?
我和羅大屌對視一眼,都覺得一陣古怪的感覺爬上心頭,跑出這營地,朝著下游喊,說找到了。羅大屌的嗓門大,雖然隔著幾塊大石頭,不過整個山澗都有迴響,然而那兩位領導都沒有回話,我不知道他們是被金砂瞇了眼,還是咋地,吸了吸鼻子,突然聞到有一股濃郁不散的臭氣,便拔出腰間的小寶劍,緊緊握著,然後對旁邊的小猴子說道:「胖妞,去看一看!」
胖妞得令,鼻間聳動,然後朝著旁邊的小林子那兒竄去,我緊緊跟在後面,越往裡走,那臭氣越重,等我來到了跟前的時候,聽到胖妞淒厲的嘶喊聲,抬頭一看,卻見前方的樹上,吊著四個舌頭長長的屍體。
這些屍體已經半腐爛了,滴滴答答的屍液往下滴落,白乎乎的蛆蟲在皮膚真皮層下穿梭,四肢垂落,那風一吹,我就跪倒在地,哇的一聲,中午那午餐肉直接都給吐了出來。
第二十二章茅山養鬼術
這四具屍體吊掛在杉樹林中,兩具面朝我們,臉已經腐爛,嫩肉外翻,蛆蟲橫流,實在是不堪入目,不過我卻還是能夠瞧出他們,即是勘測隊裡面的成員。
還有兩具,背對著我們,風吹晃蕩,瞧那體型,跟我爹倒是有著幾分相似。我吐光了胃裡面所有的食物和酸水,胃疼,看著那屍體又心肝兒顫。在此之前,我哪裡見過這陣仗,龍家嶺倘若死了老人,那都是放在薄皮棺材裡面發送的,吊起來這般腐爛,簡直就是一件滅絕人性的事情,更何況其中還有一具屍體,跟我爹還有那麼幾分相像呢?
我嚇得腿肚子直抖,而後面跟過來的羅大屌更是嚇得「啊」的一聲叫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皺了皺鼻子,感覺濃郁的屍臭裡面又夾雜著新鮮的尿騷,低頭一看,卻是羅大屌的褲襠濕了一片。
瞧見了看來,羅大屌臉上露出了極度驚恐的表情,牙齒咯咯直響:「二蛋,這到底怎麼回事啊,是誰把這些人都給吊起來了啊?」
他問的這問題,我也想知道,可是我問誰去?盯著那兩具背過身去的屍體,我一個忽哨,胖妞便得了令,一個刺溜,身子便衝到了那吊著屍體的樹下,爬上去,將繩子一擰,那兩具屍體晃晃悠悠地轉過臉來,一雙眼珠子都掉了出來,白慘慘的,不過都不是我們認識的人。瞧見這,我的心中也放下了大半,此行兇險莫測,無論是羅大屌的老爹攆山狗,還是我爹,其實生還的可能都不大,然而沒有見到屍體,那希望就仍在。
想到我爹,我便把所有的恐懼都壓回了肚子裡面來,口中暗自默念著「敕身咒」,朝著前方走去。
這「敕身咒」源自於《太上三洞神卷》雷霆、除病、驅疫、保生、救苦、捉鬼、伏魔等合計七百八十餘則咒文之一,能夠讓人的心情快速放鬆。不過所謂「咒法」,需要言傳身教,這話兒是有道理的,因為無論是語速、語音還是韻律,都會影響到咒文的通靈,我雖然熟讀《太上三洞神卷》,但是身無氣感,真正能夠領悟精髓的也只有「赦身」、「火鈴威光」、「消災」、「捉縛」、「絕瘟」以及「會雷」幾種,而且還都需要相應的符菉來配合施行,十分不便。
《苗疆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