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他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嚕,怎麼踹也踹不醒了。
我恨得直咬牙:他娘的,老子要能跟東家去,還用問你這個趙大瞎子?!
趙大瞎子並不瞎。他右眼上方,有條五六厘米長的疤,是被鷹抓的。他是滿族人,老家在吉林永吉漁樓村,那裡自古就是著名的鷹屯。擱在前朝,是給朝廷進貢獵鷹的地方。趙大瞎子打小兒跟家人學了一手捕鷹、馴鷹、使鷹、架鷹的好本事,人能通鷹,鷹能通神,簡直絕啦!後來國家禁獵,獵鷹沒法養了。他把鷹帶到山上放生了(獵人馴養獵鷹,是為了狩獵。一隻好鷹,每年能捉好多野兔、山雞、甚至小鹿、獐子,甚至能負擔一家幾口人的開銷。禁獵後,獵鷹不准捕獵,每天還要消耗許多肉食,負擔不起,只好放生)。放鷹那天,獵鷹一路盤旋著,哀嚎著,不願意走。他用石頭扔,用棍子打,好歹攆走了鷹。回家抱頭大哭了一場後,他獨自去了大山裡種木耳,與世隔絕,活得像個野人。
後來,有人在山上找到他,自稱是北京動物園的人,買活鷹,出價三千元錢一隻。他聽說北京人民急等著看鷹,錢都不要,連夜熬製了鷹膠,打下鷹樁子,活捉了幾隻好鷹,用紅布蒙上雙眼,裝在籠子裡給那人帶了回去。
捕鷹很難。一般人捕鷹是用鷹網。在半山坡架上一張幾米長的漁網,往下用繩子繫著一隻野雞,人就藏在旁邊。待老鷹來時,人將縛在鷹網上的繩子一拉,漁網應聲倒地,就把鷹給扣住了。這種捕鷹方式不好,漁網的網眼大,容易掛上鷹的羽毛。鷹那一股傲氣,全靠羽毛撐著,羽毛一且傷到,鷹就廢了一半,別說搏擊長空,就連捕田鼠都夠嗆,只能一輩子憋憋屈屈活著,哪還有一點鷹相?
趙大瞎子捉鷹有一門祖上傳來的絕技,黏鷹。
這事情說起來就遠了。按照趙大瞎子的說法,是在元朝前,成吉思汗南征北戰,不僅召集了蒙古勇士,還招募了西藏的康巴漢子,帶著三萬頭藏獒,組建成讓敵人聞風喪膽的藏獒軍團。又在東北招募了一支神鷹軍,讓他們駕馭著在大山深處捕捉的巨鷹,在戰場上專門攻擊對方主帥,啄瞎雙目、啄破腦袋,又是神出鬼沒,讓敵人主帥防不勝防。
據趙大瞎子說,他祖上就是神鷹軍的把頭。這黏鷹的秘方,就是他祖上一代代傳下來的。
黏鷹是用桐油、蜂蜜、松脂,配合一些特殊秘方,熬成一種特別的鷹膠。
然後在一個空曠的山谷中找一塊空地,在空地上畫一個直徑大約兩米多長的圓圈。將十幾根大約一米多長的木樁子,按照這個圓圈,一根根打進地下,再在木樁子上塗滿這種特質的鷹膠。最後,在這個木樁子圍成的圓圈裡放上活餌,比如用繩子拴一隻野雞,或者一隻活蹦亂跳的兔子。老鷹在天上看到了,就會俯衝下來啄。它衝下來後,翅膀碰到鷹膠,就會黏在一起,飛也飛不動了!
用鷹膠黏鷹,不會傷到鷹的羽毛。捉到鷹後,用一種特製的藥水將鷹膠洗掉就成了。鷹還是撲騰撲騰的,一點兒精神頭都不掉。
這一點讓趙大瞎子非常得意。
北京動物園那人拿到鷹,讚不絕口,之後又接二連三來了幾次,還是要鷹。
趙大瞎子就有點奇怪,這北京動物園咋能要那麼多鷹?
他長了個心眼兒,偷偷跟著那人去了火車站,發現火車不是去北京,而是去太原的。他覺得不對勁,票都沒買,也跟著溜上了車。那人在太原附近的一個小站下車。他偷偷跟在那人身後。那人在小路上七拐八拐,最後拐進了一個土房子。趙大瞎子湊到窗戶下一看,那屋裡架著不少樹桿,上面蹲著的全是鷹,還是被刺瞎了眼的鷹!
趙大瞎子的肺都要氣炸了:媽了個巴子,這幫傷天害理的,這人是殺千刀的鷹販子,他是用活鷹做標本!
用活鷹做標本,要先把鷹眼刺瞎,然後活活餓死,鷹死前有一股無可匹敵的恨意,在死後依舊保持著怒目而視、威風霸氣的姿勢,這樣做成標本才好看!狗日的,這鷹販子這樣禍害鷹,真是他娘的作孽!
他一腳踢開大門,一拳就放倒了鷹販子,腳下朝著那人的頭上、胯下沒頭沒腦地踢,等踢得差不多了,他打開籠子,一隻隻放走了屋裡所有的鷹。一些已經死掉的鷹,他也挖坑深埋了。最後,一把火燒了這小屋,趁黑扒了輛煤車,一路睡到了北京。到北京後,身上被煤渣子染成了黑人,路費也沒有,走也走不了,他籠起袖子,蹲在牆根下打鷹哨,嚇得廣場上的鴿子撲騰撲騰亂蹦。
這時候,一個人走近了他,問:「你會鷹哨?」
趙大瞎子看看這人,白白淨淨,還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斯斯文文,跟他這粗大漢子不是一路人,不搭界。就這小白臉,還想攆老子咋地?
他梗起脖子,沒好氣地說:「操,會咋地,不會又咋地?!」
那人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問:「你是漁樓村的?懂放鷹嗎?」
趙大瞎子高興了:「咋?!你知道俺們村?」
那人點點頭:「漁樓村捕鷹是一絕。走,我請你喝酒。」
一聽喝酒,趙大瞎子高興了,他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走!」
那個人就是東家。那天,東家沒請他喝酒,卻把他帶去了我的鋪子,讓我給他置辦了一整套皮褲皮衣。完事後,帶他去了狩獵場,專管捕鷹、馴鷹,供他吃穿用度,日子過得挺好。
趙大瞎子從小在大山裡長大,性格單純,說話做事都有點愣,對狩獵場好多溜鬚拍馬的事情看不慣,常來我這兒抱怨。我常勸他說,這世道人心壞了,人怎麼能和動物比呢?「算了,算了,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喝酒!喝酒!」
第7章一根手指般長的大蛇牙(1)
那晚,我和趙大瞎子喝得爛醉,胡亂趴在他那裡睡著了。第二天醒來,趙大瞎子告訴我一個消息,那三個孩子已經找到了,確實是三個狼崽子。它們不知道從哪裡偷了三件大T恤,穿在了身上。此外,我說的那個捉螞蟻的甕,也找到了。
那並不是什麼陶瓷罐子,而是一個骨灰盒,也許是狼崽子從墳堆裡扒出來的。
我心裡一陣惡寒,打斷他的話,問他那三隻狼崽子最後怎麼樣了。
趙大瞎子冷哼一聲,說那三隻狼崽還挺有骨氣,被獵人用狗逼到山崖上後,竟然選擇了一起跳崖,把幾個獵人氣得要死,折騰了大半夜,結果連根狼毛都沒弄回來!
我有些感慨,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
趙大瞎子拍拍我的肩膀,說:「操,這一覺起來,都下午啦!趕緊回去吧,以後車子再壞在路上,要記住,別管外面有誰,千萬別下車!」
我也點點頭,喝了杯茶,去了去酒味,就開著車回去了。路過拒馬河時,心裡還有些害怕,想著這年頭真是亂了,人越來越像狼,狼越來越像人,簡直讓人分不清了。
又過了幾天,沒想到東家的左右手白朗,竟然親自給我打了個電話,詢問上次那個老獵人的事情。他先簡單說了說下老獵人的事,又問我收了他什麼皮子。我說是狼皮,白狼皮!白朗在電話那頭沒吭聲。我想壞了,壞了,他肯定是誤會啦!趕緊跟他解釋,說那人賣了張狼皮,是純白色的,像兔子皮一樣!白朗在電話那頭淡淡答應一聲,說東家要見我,讓我帶上那張狼皮,馬上去東家那裡走一趟。
撂了電話,我換了件衣服,交代馬三看好鋪子,自己趕緊往東家那兒趕。
東家離我這邊不遠。他住在鐵樹斜街的一個小胡同裡。小胡同走到頭,有一個不起眼的宅子。門外鎮著兩方石獅子,兩扇黑漆大門。老北京和別處不同,越是大富大貴的人,越住小胡同串子裡。別看這低矮的小胡同,兩扇不起眼的小門,指不定裡面就是亭台樓榭,小橋流水,是從前的王爺、將軍府邸改造的。尤其是獨門獨院的老宅子,「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現在起價都過億了。沒辦法,好多都成了文物,花錢也買不到。
走到門前,先壓壓驚,然後打了幾下門環,白朗親自出來開門,笑瞇瞇拍了拍我,說東家在裡面呢,讓我快點進去。又在後面囑咐了一句,狼皮先別拿出來,等人走完了再說。
我含含糊糊地答應了一聲,低頭往裡走。
這個白朗不簡單。據說他是當年陝西著名匪首白狼的後人,人看起來很白淨、斯文,要是發起狠來,敢抱著黑瞎子摔大跤。他以前是職業盜獵的,盤踞在中蒙邊境一帶,打馬鹿、黃羊,也打狼,靠賣野味、皮子過活。最鼎盛時,手下有一支上百人的隊伍,當地警察根本奈何不了他。後來他栽了,被邊防軍盯住,追了他三天三夜,又撞上了大狼群,最後被正好路過的東家搭救了,從此死心塌地跟著東家。
我回頭看著白朗,他咧嘴笑了笑,朝我揮了揮手。
白朗是典型的吊梢眼,斷刀眉,狼臉。這是著名的凶相。按照相書的說法,他早晚要做斷頭鬼,死後也會做惡鬼,照片都能辟邪。按照我姥姥的說法,這也就是生在太平年間,要是擱在解放前,這小子一準兒做了西北刀客。
西北刀客是什麼?
咳,就是土匪。
有時候想想,還是趙大瞎子這種人好,生氣了就大罵,高興了就咧嘴笑,對你掏心掏肺的,沒什麼壞心,起碼比表面一套背後一套的人好得多。
沒多想,我快步走進屋,東家見我進來,朝我點點頭,示意我先坐下,自己端著一壺茶,轉入了內室。
我看了看,大堂坐著幾個人,有我認識的,也有我不認識的。趙大瞎子早到了,坐在旁邊,給我使眼色,讓我挨著他坐下。
我不動聲色地坐下,小聲問他:「怎麼個情況?」
趙大瞎子卻賣起了關子,朝內室裡努了努嘴,說:「你知道誰來了?」
《鬼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