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大煙碟兒說:「對,保命要緊,要不行,咱就別往山裡走了……」他有心打退堂鼓,可來路已經讓暗泉淹沒,眼見積水越升越高,繼續留在這個地勢狹窄的洞穴中,也絕非可行之策,急得他在原地紅著眼轉磨,無意中看到洞穴盡頭塞滿了條石,可能早年間樹根還沒枯死,堵塞山洞的條石有些地方脫落鬆動,足能容人爬進去,看這方位,多半是可以進入通天嶺山腹。
自明朝末年山裂閉合以來,通天嶺附近沒人見過飛僵,所以前邊也未必有活路,我們卻顧不了這許多,手持火把繞過周遇吉的棺材,爬進填塞著條石的洞口,火把一直未滅,說明深處有風,至此我們都不再相信通天嶺中有漢墓了,可也想不出那裡面會是什麼樣子,又有什麼東西。
大煙碟兒道:「我是想起什麼說什麼,咱們掉進飛仙村古井的遭遇,真有幾分井中天的意思。」
厚臉皮道:「這話我聽過,下半句是什麼來著,井底的蛤蟆?」
我說:「井中天是老年間的傳說了,卻不是坐井觀天,相傳以前有位樵夫掉落古井,命大沒摔死,爬又爬不上去,意外摸到那井底有條巖縫,走進去七繞八怪,不知行出多少里,竟走進了一個青峰環抱鳥語花香的所在,在其中遇到仙人,得了仙藥,這個民間傳說叫井中天。」
厚臉皮恍然道:「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咱哥兒仨掉進村堡祖廟下的古井,也在洞穴裡摸黑走出多半里了,要不順幾件值錢的東西出去,都對不起掉井裡這一回。」
三個人說著話,已爬進了通天嶺山腹,地勢豁然開闊,我站起身看看四周,枯死的赤須樹根蜿蜒似蛇,洞中塵土久積,到處掛滿了蒼苔,仰望高處有暗淡的光線,像是天光漏下。大煙碟兒以為通天嶺山壁上有裂隙,他犯了煙癮,急著出去找煙抽,攀籐付葛往上爬。我怕他一失足掉下去,招呼厚臉皮緊緊跟在他後邊,我心裡覺得有什麼不妥,可也說不清哪裡古怪。大煙碟兒見我遲疑,催促道:「勝利兄弟,咱們命不該絕,通天嶺的山壁有裂縫,肯定能爬出去。」我說:「不對,此刻是深更半夜,怎麼會有天光漏進山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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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煙碟兒一聽也呆了,時間是不對,跟傻子到飛仙村祖廟的時候,天才剛黑,從我們掉落井下,再一路走到通天嶺,算來還是半夜,離天亮尚早。
我看洞穴高處像是陰森的白色光霧,可周圍實在太黑,又有許多粗如抱柱的古樹根須遮擋,站在原地分辨不出那是什麼。
厚臉皮說:「夜裡有月光啊,反正山窟窿裡不會平白無故那麼亮,眼看快到頂了,再原路回去不成?」
我和大煙碟兒一想也對,既然走到這一步了,不妨大著膽子過去瞧瞧。
通天嶺山腹中是枯死的赤須樹根,樹洞外側是山壁,幾百條粗得驚人的樹根,在洞窟中繞壁垂下,我們踩著樹皮上深厚的蒼苔,迂迴攀向高處,身上讓樹枝刮得全是血道子,厚臉皮無意中蹭掉了一塊枯苔,露出洞壁上的巖畫,依稀是排列成隊的人形紋,人物線條簡陋,奇怪的是那些人頭上多出一隻眼,頭頂皆有縱目,附近還有些陶土殘片,陶片上同樣有三眼人的形象。
大煙碟兒稱奇不已:「通天嶺洞穴中的巖畫和陶土片子,可比明末飛仙村的年頭古老多了。」
厚臉皮說:「明朝末年到如今……那還不算古老?」
大煙碟兒說:「兩三百年,也不過彈指一揮間,我看通天嶺中這些三眼人巖畫,不下兩千年。」
厚臉皮說:「那個年頭有三隻眼的人?」
我搖頭道:「什麼年頭也沒有,從來都是一鼻子倆眼的俗人,除非是馬王爺和二郎神。」
大煙碟兒突然一拍自己的腦袋,說道:「哎呦,你們猜我想起什麼來了?」
我說:「你那腦袋也沒長在我身上,我怎知你又想到了什麼。」
大煙碟兒說:「我看陶土片上全是三隻眼的人,又是在通天嶺這個地方,突然想起了晉國滅仇尤的事,仇尤你們知道不知道?也叫仇首,那是中原邊上的戎狄之國,我以前見過仇尤的陶器和玉片,上邊全是三眼人,仇尤人都在額前刺一縱目,通天嶺山洞中的巖畫,也許是他們留下的東西。」
厚臉皮撓頭道:「仇尤人……真沒聽過,現如今還有嗎?」
大煙碟兒說:「早讓晉國滅了,兩千年前晉國欲滅仇尤,苦於深山險阻,大軍進不去,便鑄造了一尊青銅巨鐘,謊稱送給仇尤國君,仇尤國君聞訊大喜,命人修路迎接青銅巨鐘,等到路修通的那一天,晉國軍隊立刻進山滅掉了仇尤。」
我尋思:「大煙碟兒在古董行裡混跡多年,吃這碗飯沒些見識不行,即便晉滅仇尤之事說得不准,想必這也是個近似仇尤,並早已消亡的古國,通天嶺或許曾是仇尤人的大墳,要不怎麼有這麼多陶土片和巖畫,可沒看見有骸骨,都在洞底下不成?」想到這,我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火把只能照到幾步開外,通天嶺山腹中的洞穴太大,哪裡看得到底。
大煙碟兒說:「沒看見死屍也沒什麼奇怪,就算山洞裡有棺木屍骨,到如今早都化為泥土了。」
我想他這話說得也有些道理,心中打著鼓再往前走,發現洞窟裡的陶土殘片為數不少,可以看出各呈人獸之形,器形古樸凝重,能夠辨別出的人形紋,大多為三目,這麼多陪葬用的陶瓦,以及洞中的巖畫,無不說明通天嶺是座古墳,明朝末年出現的飛僵是墳中古屍所變?屍變又是否與通天嶺中枯死的赤須樹有關係?
厚臉皮問大煙碟兒:「山裡的飛僵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能飛的死人?」
大煙碟兒說:「在以前的迷信傳說裡,墳中殭屍年久為妖,能夠吞吸雲氣,來去如風,那就是變成飛僵了,也只有那些愚昧的鄉下人才會當真,你哥哥我在江湖上闖蕩這麼多年,可沒見過有什麼山妖土鬼……」
他的話剛說到一半,忽然一陣帶著屍臭的陰風憑空吹來,火把險些滅掉,好像有個東西從漆黑的洞中飛下來,大煙碟兒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驚呼道:「通天嶺中的飛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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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厚臉皮察覺到情形不對,同時揮起火把,對著那陣陰風的來處打去,火把光影晃動之中,照出半空一張枯蠟般的死人臉,那面容有如枯蠟的殭屍,臉皮是赤紅色,眼窩塌陷,口中啾啾有聲,比夜貓子叫得還要難聽,脖子很長,在半空鼓翼盤旋,帶起陣陣陰風。
我們之前雖然聽周老頭說飛仙村的由來,卻還以為當年山民們看見的是什麼幽擒怪鳥,憑我們的所見所識,世上根本就不可能存在飛僵,以往盜墓賊們提到殭屍,大多出在黃河以北水深土厚的所在,那也不是行屍,只是由於土厚,埋在墳中的死人多年不腐,毛髮指甲甚至還在繼續生長,開棺挖墳時見到實是可驚可駭,這是確有其事,行屍則謂之走影,那是說的人多見的人少,到底有沒有也不好說,故老相傳,上百年的行屍叫魃,千年為犼,魃生白毛或黑毛,犼生金毛,只有佛祖才能降壓金毛犼,飛僵更是自古罕有,正如大煙碟兒所言,那都是早年間的迷信傳說,豈能當真,好比古人看見月蝕,便說是天狗吃月亮,實際是當時之人見識不夠罷了,山民們看到棲息在深山裡的大鳥,沒準就當成飛僵了,可沒想到會在通天嶺山洞中遇上飛僵,我們仨幾乎看得呆了,顧不得再去想為什麼殭屍能飛,揮動火把亂打了幾下,掙扎著往洞頂有光的地方奔逃,指望那裡有條活路,能夠逃出通天嶺。
別看大煙碟兒平時誇誇其談總有話說,遇上事兒他膽子比誰都小,此時只顧逃命,恨不能多長兩條腿,也忘了洞中地形崎嶇,又有很多蒼苔枯籐,一腳絆倒,撞得他滿嘴是血,門牙也掉了兩顆。
山洞中的飛僵懼怕火光,一時不敢欺近,我伸出一條胳膊架起大煙碟兒,另一隻手揮動火把,那火把快燒盡了,輪起來被一股怪力攫住,帶得我一個踉蹌滾下樹根,我放開火把,抓住樹根邊緣,大煙碟兒嚇懵了,哪還顧得到我,讓我沒想到的是厚臉皮還真仗義,跑回兩步將我揪上了樹根,我拽著腿肚子發軟的大煙碟兒,跟著厚臉皮奮力爬到洞穴最高處,通天嶺中這個山洞,裡層是枯死的樹根,外側有厚達百米的山壁,在洞底能看到上邊有亮光,爬上來才發現不是天光漏下,洞頂都是一團團白色燈籠般的物事,發著暗淡的螢光,我們三個人瞠目結舌,都想問:「那是什麼?」
此時厚臉皮手中的火把也快燒完了,陰風驟起,飛僵又來撲人,藉著洞頂螢光,可以隱約看到逼近的飛僵至少有三五個,活像樹洞中生出的蜻蜓。大煙碟兒膽都嚇破了,抱著頭趴在地上全身發抖,不住口地念佛祖保佑。我不甘心束手待斃,奈何光著身子,手無寸鐵,倉促之際脫下兩隻膠底鞋,抬手對著撲下來的飛僵扔過去。厚臉皮向來好勇鬥狠,此刻情急拚命,舉起火把迎頭戳去,托地一聲,狠狠戳在當先的殭屍臉上。那飛僵一聲尖叫,返身逃到一旁。厚臉皮卻是用力過猛,火把順勢戳進一個白色燈籠形的東西上,那層東西像是繭絲,乾燥脆韌,遇火即燃,洞頂的繭和枯樹根迅速燒成了一片。
霎時間煙騰火炙,有幾個殭屍躲避不及,讓熊熊大火燒到,如同飛蛾觸火,頓時變成烏黑的火球,翻滾掙扎中墜落洞底,眼瞅著四周陷入了一片火海,我們三個人在烈焰升騰的洞穴頂部沒處躲沒處藏,受到烈焰逼迫,只覺頭髮都要跟著起火,不得不上竄下跳,一個個口乾唇裂,全身冒出黑油,我們三人心生絕望:「困在通天嶺山洞中,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轉眼就變成吊爐烤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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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在頃刻之際,洞頂忽然出現一道亮光,有個身材胖大的漢子,順著一根長繩下到洞中,正是先前將我們推進祖廟古井的傻子,他二話不說,將大煙碟兒夾在胳肢窩下攀繩而上,身手矯捷,不讓山中猿猱。
我和厚臉皮在走投無路之際見來了救星,也顧不得再跟傻子算舊賬,立即跟在傻子後面攀繩爬出山洞,通天嶺中枯死的赤須樹著起大火,使周圍的岩層紛紛崩塌,火勢蔓延到了深處,我們爬到山頂之時天將破曉,山風冷颼颼的,周老頭也在山上,是他帶著傻子把我們救了出來,我們三人見了周老頭和傻子,不禁惱火,但沒有寸縷遮身,樣子狼狽已極,有什麼話也只好等到返回村堡再說。
傻子背了周老頭,帶路走下通天嶺,引著我們再次進了飛仙村八卦堡,他挑來水讓我們清洗泥污傷口,又找了幾件舊衣服給我們換上,來到周老頭屋中,他才跟我們說明來龍去脈,原來這通天嶺裡有赤須樹,龍氣極盛,埋下屍身可以千年不朽,是塊風水寶地,春秋戰國時曾是仇尤人的古墳,赤須樹根裡有赤須蟲,被仇尤人稱為土龍,奉若神明,據說此蟲在殭屍身上吐絲做繭,那些死人被這層繭裹住,許多年後便會復甦活轉,到晉國滅掉仇尤,這個秘密就很少有人知道了,直至明朝末年,通天嶺山崩地裂,有當年的殭屍從山口飛出,恰好陰陽端公周遇吉路過此地,看出那飛僵不是死人復生,而是土龍借死人做繭生出幼蟲,放出來遺禍無窮,周遇吉有心除掉通天嶺中的土龍,奈何洞中有水進不去,也沒法用火攻,只得帶窟子軍造八卦村堡,擋住了裂開的山口,又命後人把他死後裝在棺材裡釘住龍脈,等到山中暗泉枯竭,赤須樹徹底死掉,再進去放火燒盡土龍的蟲繭,永絕後患。
昨天周老頭貪杯喝得爛醉,等醒過來發現到飛仙村投宿的三個人都不見了,背包卻還扔在屋裡,他怕外來的人不識路徑,困在飛仙村裡出事,趕緊找來傻子問是怎麼回事,傻子比劃著告訴周老頭,那仨人揭開祖廟的風水井,飛仙村八卦堡留有祖訓,村中的風水井不能隨意觸動,傻子急了,一腳一個,把三人踹到了井裡。周老頭大驚失色,怕是要出人命,他讓傻子下到井底察看,也沒見到屍首,又看井水上漲,推斷那三個人進了通天嶺,忙到嶺上打開封閉兩百多年的洞口,緊要關頭把人救了出來,多虧這些年通天嶺地氣散盡,樹根裡的土龍都已枯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厚臉皮一聽這話不幹了:「我們招誰惹誰了,誰也沒招誰也沒惹,平白無故讓傻子踹進井裡,要不是命大,我們這三條漢子早歸位了,這麼大的事,幾句話就想對付過去?」
周老頭說:「我們一直守著村堡裡的祖廟,就是要等通天嶺裡的赤須樹枯死,可這麼多年沒也人敢進去看個究竟,三位壯士誤打誤撞進了山洞,一把火燒盡了土龍和屍繭,這也是冥冥中有先祖聖靈護佑,咱飛仙村的人都該感謝你們才是。」
大煙碟兒說:「有這份心意就好,實話不瞞您說,我們哥兒仨是收古董的販子,出來一趟不容易,這次不但半路上翻了車,如今連褲衩都搭進去了,既然幫了村裡這麼大的忙,您總不能忍心讓我們空手回去,我尋思您這村裡有沒有什麼傳輩兒的東西,您好歹勻出來幾件,我先瞧瞧,只要是好東西,我一定按行市給錢,絕不虧您。」
周老頭說:「我們飛仙村雖也有兩三百年了,但僻處深山,哪有什麼東西能入得了三位的法眼,以前倒是有些祖輩傳下的古物,可度荒年那陣子,都搬去換糧食了。」
我們聽周老頭說村堡裡的古物都在度荒時換了糧食,看他為人忠厚,所言當是實情,不免有些失望。大煙碟兒不死心,問道:「村堡中的盤龍沉香椅還在不在?」周老頭說那把蟠龍沉香椅也沒了,這樣好不好,你們三個人在村堡裡看看,除了祖廟裡的東西,別的看上什麼都可以拿去一件,也不用給錢,算是我答謝你們了。
我自打進了周老頭這間屋子,就看到牆角有個長方形瓷獸,那獸頭圓尾圓,四爪蜷曲,放在角落裡髒兮兮的毫不起眼,但我似乎在哪見過這東西,指著牆角問周老頭:「那是個什麼東西?」周老頭愣了一愣,答道:「是個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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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想不錯,是枕頭,契丹女屍古墓中也有個獸形伏虎枕,獸形與這瓷枕相近,難怪看起來眼熟。
周老頭讓傻子把瓷枕取到桌上,用濕布抹去塵土污垢,枕頭四周呈現出細密的彩繪圖案。
《鬼不語之仙墩鬼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