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據我猜想,仙墩湖下埋著西漢時的某個諸侯王,不知何故開膛破肚慘死,地宮裡有無數珍寶,還有許多活人陪葬,關於這地方有很多傳說,可謂撲朔迷離,麻驢是豫西老界嶺土生土長的人,我也想聽聽他是怎麼說,當即將剩餘的半包紅塔山都給了麻驢,讓他別賣關子趕緊說。
麻驢說:「你老弟真夠朋友,有機會你到俺家坐坐,別看俺那窮,俺們那地方的油燜面卻不是哪都能吃到,俺媳婦除了生娃,沒旁的能耐,只是趴鍋燎灶多年,她做油燜面的手藝,在周圍十里八鄉也小有名氣,你不嘗嘗可不行,你先聽俺跟你說,俺爹爹的爹爹的爹爹……,說不上是哪輩人,反正是俺家前幾輩人的事,那一年鬧饑荒,山裡很多村子斷了炊,吃樹皮嚼草根,不知餓死了多少人,在那個年頭,豫西遍地是趟將,別的山民怕遇上土匪,都不敢往深山裡頭走,俺家老輩兒裡有個人不信邪,也是餓得沒法子了,便去熊耳山雞鳴蕩摸野鴨蛋,那湖裡卻有一怪,水裡有魚,可沒人敢捉來吃,只在南端雞鳴蕩一帶有成群的野鴨出沒,以前常會有人到那打野鴨掏野鴨蛋,不過危險也是不小,陷到泥裡輕易別想上來。」
我說:「真是奇了,湖裡的魚怎麼沒人敢吃?那魚長得樣子嚇人?」
麻驢說:「你聽俺說下去就知道了,當年俺家老輩兒中的那個人,一個人進山到了雞鳴蕩,在蕩子邊上等了一天,也沒看見野鴨,餓得前心貼著後背,他尋思往裡邊走走,沒準那野鴨都在蘆葦叢深處,當下撥著茂密的蘆葦往前走,走著走著,哎,瞧見遠處有個大墳,這墳大得嚇人啊,墳頭四周是數不清的房舍,要是沒那些房舍,他或許不敢過去,一看有這麼多屋子,還有很多人在其中來來回回的走動,就沒想太多,他也是餓得狠了,想找戶人家討些東西吃,哪怕有口湯水也好,但是他走到近前,跟誰說話誰也不理會他,他心想這是啥地方,怎麼這麼奇怪,是不是欺生,看有外來的人便不搭理,他合計著不如拿走屋裡的東西,瞧那些人是不是還裝著看不見,打定主意,便進了一間屋,在米缸裡掏了很多米塞進口袋,可那些人仍是不管他,他揣了米轉身往回走,走到雞鳴蕩蘆葦叢附近心裡還納著悶,扭頭往後看了一眼,這一眼真把他嚇壞了,身後除了水就是水,那墳頭和房屋全都消失不見了,再一摸口袋裡的米,也已變成了惡臭的綠泥,簡直像剛從湖底掏出來的一樣。」
我有些不信,隨口道:「想必是撞邪了,還好離開得快,要不然性命不保。」
麻驢道:「誰說不是呢,他逃出來之後,聽山裡上歲數的老人說,許多年前這裡沒有湖,只有一處山中古墓,周圍土塚纍纍,埋著無數殉葬的人,後來一同沉陷在了湖底,他看見的那些人全是鬼,塵世阻隔,那些米也是帶不出來的,有時那古墓的封土堆會有半截露出水面,因此稱為仙墩湖,相傳湖裡的魚都是吃死人才長得這麼大,如果老弟你事先知道了,你還會吃那湖裡的魚嗎?」
我搖搖頭,說道:「不敢吃……」心想:「那野鴨不吃水裡的魚蝦嗎?山民還不是照樣吃野鴨?」
麻驢續道:「一是在沒有道路的深山裡,二是那地方實是邪得厲害,因此外邊很少有人來,山裡的人們也至多是到雞鳴蕩打幾隻野鴨,捉一捉水獺,再往深處,硬是不敢走了。」
3
我試探地說:「荒墳古塚裡大多有寶,這麼些年一直沒人去挖?如今不是都說,要想富,挖古墓,一天一個萬元戶嗎?」
麻驢道:「俺都說那地方邪的厲害了,誰不想活了到那去挖老墳,怕窮不是更怕死嗎,挖到東西命也沒了,再說,不是還有王法嗎?」
我說:「沒錯,我也就是這麼一說,再怎麼痛恨萬惡的舊社會,咱也不能亂來不是?」
正和麻驢說著話,我突然發覺身後站著個人,我心說:「不好,這些話可別讓旁人給聽了去。」轉頭一看,身後站著個眉清目秀的姑娘,看年歲二十出頭,可能是在10號車廂的餐車過來,要回11號軟臥車廂歇息。正值深夜,列車裡沒什麼人走動,我為了坐得舒服,把麻驢的行李卷橫在過道上,蹺著二郎腿只顧說話,沒注意把路都擋住了。我見那姑娘對我上下打量,似乎聽到了我和麻驢說盜墓挖墳的事,她腳步甚輕,在我身後不知站了多久,我此時方才覺察到,趕緊住口不說,挪開腿往後讓了一讓。那姑娘說了聲「多謝」,低著頭從我身邊走過去。我鼻子裡聞到一陣清香,卻聽麻驢說道:「嗐,長得好有啥用,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討老婆還是要找俺媳婦那樣的女子,別看粗手大腳,趴鍋燎灶,生娃耕地,樣樣行……」那姑娘才走出沒兩步,聽到麻驢的話,又轉過頭來望了我們一眼,似有責怪之意。麻驢大窘,他發覺說走了嘴,急忙低下頭,好像做了什麼大錯事被抓到一樣。我倒不在乎,抬起頭對那姑娘說:「我們沒說你,趕緊走吧,走啊,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那姑娘臉上一紅,轉身進了11號車廂。麻驢長出一口氣:「老弟還是你行!」我說:「這種妞兒自以為是,從骨子裡瞧不起咱們硬座車廂裡的廣大勞動人民。」麻驢點頭道:「是啊,俺也沒說她啥啊就瞪眼,準是把俺倆當成盲流了。」
接下來,我又從麻驢口中打聽到不少熊耳山的奇聞軼事,可有用的不多,第二天到南陽下了火車,麻驢要經鴨河口水庫搭車去老界嶺,那裡距仙墩湖東側的槍馬山和不遠,也是唯一能去雞鳴蕩的路,可我們此行盡量避人耳目,打算先繞到北面沒有人煙的草鞋嶺北側,也沒跟麻驢說要去仙墩湖,便在鴨河口作別,我們三個人置備齊了乾糧,打聽明白路徑,搭車往山裡去,到後來進入深山,不再有路,背著包翻山過澗,借助地圖和指南針,用了兩天時間才走到草鞋嶺,高山的另一側是仙墩湖,但那山勢高聳巍峨,重巒疊嶂,實為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
天黑前走到嶺下,原以為當晚要在山野中歇宿,正自擔憂,卻在嶺下發現一處古館,四面連接山林,古樹繞屋,石階和屋頂長滿了秋草,落葉堆積,門戶上掛有銹蝕的鐵鎖,看來已經荒廢了幾十年。
厚臉皮說:「眼看天要黑了,有這地方過夜,那是再好沒有。」
大煙碟兒說:「夜宿荒山古館,可也有點刺激……」
他話沒說完,厚臉皮已砸掉鐵鎖,撥開齊腰深的亂草推門進去,山館東廳北廳兩處房舍,一個塌了半邊,另一個屋頂破了大窟窿,僅有外簷殘缺不全的西廳,牆壁尚且堅固,廳中到處是塌灰和蛛網,陰晦潮濕,我們打開手電筒一照,赫然見到三具棺材。
厚臉皮罵罵咧咧:「誰他媽這麼缺德,有棺材不往地下埋,卻擺到屋裡嚇唬人?」
我說:「在火車上聽麻驢所言,晉豫一帶在解放前有種風俗,大戶人家西廳裡往往要放棺材。」
大煙碟兒說:「嗯,山裡人迷信,這是取陞官發財的意思。」
我說:「那倒不是,他們大戶人家三妻四妾,妻妾死了不能直接進祖墳,先停屍在西屋,什麼時候等到當家的歸位了,方才一同下葬,當然也有人提前準備壽材給自己用,屋裡擺的就是空棺了。」
大煙碟兒呸了一口,他說:「見到空棺材空墳穴都不吉利,聽說空棺材是要人命的東西,屋裡不多不少三口棺材,咱們又剛好是三個人,可別……可別讓它要了命去!」
厚臉皮不以為然:「棺材又不會動,幾塊爛木頭板子罷了,還能吃人不成?」
大煙碟兒說:「你有所不知,空棺材空墳擺的位置不對,湊成形勢,那真是要人命,你哥哥我的曾祖在解放前是個地主,看上城外一塊地想買下來,那幾畝地的主人家為了抬高價錢,偷著在地裡掏了八個空墳,聲稱他們家祖墳在此,想多訛幾個錢,怎知自打掏了這八個空墳,他們家就開始死人,一連死了八個,剛夠那空墳之數,你說這事邪行不邪行?」他又對我說:「你也該知道空墳要人這事的,對不對?」我點頭道:「是聽瞎老義說過……」可走近了才看到棺材蓋上釘著長釘,顯然不是空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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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裡天黑得早,進屋時外邊已經沒有天光了,我們走得疲憊,也不想再去找別的地方歇宿,既有膽子去挖古墓,總不該怕民宅中的幾個棺材,當下便在這深山古館中過夜,棺材全停在西廳牆下,棺板均已腐朽,棺木顯然沒用好料,據說這一帶的風俗,停柩時不放陪葬品,那是免得招來盜賊毀棺取寶,我們也不想驚動那棺材中的死人,在門口鋪了些乾草,坐在地上吃乾糧。
吃東西的時候,我把從麻驢處打聽到的事,給大煙碟兒和厚臉皮講了一些,那倆人聽得來了興致,說起明天怎麼過草鞋嶺,厚臉皮道:「山嶺這麼高這麼險,明天怎麼翻得過去?」大煙碟兒說:「你就是不動腦子,咱不早合計好了,按周遇吉留下的地圖,打黃巢洞穿嶺而過。」厚臉皮說:「先前你們不是說叫魚哭洞,怎麼又叫黃巢洞了?那是一個洞嗎?可別走錯了路。」我說:「是一個洞,兩個名,起先是叫魚哭洞,後來黃巢兵敗,在一個老頭的指點下到那個山洞裡躲藏,由此改名叫黃巢洞了。」厚臉皮問:「我只知道個雀巢,黃巢是誰?」大煙碟兒說:「黃巢是唐朝末年農民起義軍的首領,號稱沖天大將軍,統率幾十萬大軍攻破洛陽長安,真正的殺人如麻,有句話叫黃巢殺人八百萬——在劫難逃,那是很有名的。」厚臉皮道:「我聽都沒聽過,此人也不見得怎麼有名。」大煙碟說:「黃巢起義軍聲勢極大,卻畢竟是殺官造反的烏合之眾,什麼出格的事也做得出來,他不僅帶兵四處盜挖皇陵,在沒有軍糧的時候,還讓部下吃人肉,最後戰敗,死於狼虎谷,下場很是淒慘。」厚臉皮說:「原來黃巢也是個盜墓的,跟咱們還是同行。」我說:「黃巢盜過墓沒錯,可不算是會倒斗的,他率眾十萬盜挖乾陵,硬生生在山裡挖出一條大溝,卻連墓門都沒找到,看來相形度勢的本事並不高明。」大煙碟兒說:「聽聞行軍一日,日費千金,暫歇暫停,江河截流,十萬大軍每天吃飯就要吃掉多少糧食?喝水也能把整條大河喝得斷流,你們想想,這麼多人盜挖一座皇陵,那陵中陪葬珍寶再多也不夠分。」厚臉皮溜須道:「跟著老大混真是長見識,但我還有件事想不明白,黃巢洞為什麼又叫做魚哭洞,這個名稱夠怪,魚怎麼會哭呢?」
這下又把大煙碟兒問住了,吱唔道:「這個這個……魚在水裡,誰看得出來它哭沒哭?」
我說:「草鞋嶺以南和以北,對這個洞穴的叫法不同,草鞋嶺南將此地叫做黃巢洞,以北才叫魚哭洞,魚哭洞這地名的由來,我也聽麻驢說了,怎麼回事呢,據說古時候草鞋嶺那個溶洞裡還有水,當時有對母子,家裡一貧如洗,一天吃不上一頓飯,這天來了一位老頭求宿,老太太心眼好,把家裡僅有的一點米粥給那老頭吃了,老頭很是感激,暗中叮囑這家的兒子,讓他明天到山洞邊上等著,某時某刻,會有魚群從洞裡游出,切記帶頭的大魚別動,後面那些魚可以隨意捕捉,兒子半信半疑,第二天就去洞口守著,到了時辰,果然有成群結隊的金鱗鯉魚游了出來,兒子一高興,便把老頭的話忘在腦後了,對準帶頭的大魚就是一網,捉到家裡開膛刮鱗,要下到鍋裡做魚湯給老娘嘗鮮,切開魚腹發現裡邊竟有還沒消化掉的米粥,方才明白大魚是那老頭所化,母子二人追悔莫及,深夜遠遠聽到山洞裡的魚群哭泣,此後洞裡的水逐漸枯竭,魚也越來越少,解放前變成了一個旱溶洞,至今草鞋嶺以北的山民們便將此洞喚作魚哭洞,可見人的貪心一起,那是什麼都顧不上了。」厚臉皮道:「聽你這麼一說,搭救過黃巢性命的老頭,也是那個魚神變的。」大煙碟兒道:「魚神救誰不好,偏救黃巢,想是黃巢殺人太多,犯了天忌,因此帶他到洞中躲避追兵的魚神,也沒得好下場。」
說了一會兒話,我們燒些水燙了腳,將古館西廳的門從裡側掩上,又用木棍頂住門,隨後合衣躺在稻草上,夜宿荒山野嶺,不擔心有人進來,只怕蝙蝠飛進來嚇人一跳,深草正長,寒意逼人,明亮的月光從牆簷裂縫中透下來,也沒必要再點蠟燭照明。厚臉皮躺下就睡覺了,大煙碟兒卻擔心棺材裡的死人半夜裡爬出來,他睡不著,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我看棺蓋釘得甚嚴,幾十年沒開過,其中的死人可能連骨頭都爛掉了,沒什麼好怕,穩妥起見,還是將那支土槍裝上火藥鉛彈,壓在背包下面,頭枕著背包閉眼想睡,一片烏雲遮住明月,古館中黑得什麼也看不到了,只聽屋外傳來一陣小孩的哭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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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一凜,睜開眼側耳再聽,山中萬籟俱寂,又沒有半點動靜。
大煙碟兒低聲道:「兄弟,你聽到沒有,剛剛有個孩子在外頭哭!」
我說:「熊耳山草鞋嶺如此偏僻,附近又沒有村舍人家,哪來的小孩,沒準是夜貓子叫。」
大煙碟兒道:「那也可能是聽錯了,不過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天黑後夜貓子往屋中窺探,那是在數人的眉毛,數清楚了就能把魂兒勾去……」
我心裡明白,夜貓子的叫聲不是這種動靜,剛才那哭叫聲離得雖遠,但分明是兩三歲小孩的聲音,只傳來那麼兩聲就聽不到了,深山野嶺中怎麼會有小孩的哭聲?
這麼一走神,大煙碟兒告訴我怎麼不讓夜貓子數眉毛的話就沒聽到,雖覺詭異,但在山裡走了一天,實在累得狠了,躺倒了便不想再動,上下眼皮子不由自主地往一塊湊合,不知睡了多久,又聽那小孩的哭叫聲傳了過來,距離近了不少,那哭聲異常真切,聽著都讓人揪心。
我和大煙碟兒不約而同地睜開眼,烏雲已過,月光從簷頂縫隙間照進來,我看見大煙碟兒一臉的駭異,他低聲說:「這可不像夜貓子叫……」我點了點頭,悄然站起身,湊到紙窗窟窿上朝外張望,只見月明如晝,銀霜遍地,荒煙衰草中一個人影也沒有。
大煙碟兒說:「看見什麼了?有小孩嗎?」
我轉回頭說:「外邊沒人……」
大煙碟兒:「要不然咱們出去瞧瞧?」
我看了一眼牆下的三口破棺材,說道:「不能去,我看這地方透著邪,半夜三更可不能出去,最好連門都別開,等到天一亮就沒事了。」
大煙碟兒也不放心屋裡的棺材,又問道:「你說會不會是……棺材裡的小鬼作祟?」
我說:「我看這幾口棺材的大小和形狀,都不像是放小孩的,碟兒哥你就別疑神疑鬼了。」
大煙碟兒說:「既然棺材裡有死屍,為何扔到山館中這麼多年,至今仍不抬進祖墳入土掩埋?」
我說:「原以為是解放前大戶人家的家眷,停柩在此等候遷入祖墳,但仔細看卻是白茬兒棺材,屬於漆皮都沒有的廉價棺木,多半是沒有主家認領的死人,被臨時收斂在這,相傳豫西熊耳山水土深厚,剛死不久的人不能直接埋到墳裡,否則死屍會在土中變為魃,引起旱災,因此要將棺材停放幾年,然後才可以入土為安,我想是隨著山館荒廢,沒人理會停放在此等候入土的棺材了。」
此時厚臉皮揉著眼坐起身,迷迷糊糊地問出了什麼事?
我反問他:「你沒聽到外頭有小孩在哭?」
厚臉皮說:「沒聽到,只聽到你們兩個人在屋裡走過來走過去,攪得我也睡不踏實,深山老林中怎會有小孩,你這不是說胡話嗎?不是我說你,我看你有點緊張過頭了,你可能自己都沒發覺,你每天做噩夢出冷汗,臉色是一天比一天難看,回頭我給你找倆驢腰子,你還別嫌生,那玩意兒就得生著吃,切巴碎了拌大蒜,吃下去准管用。」
《鬼不語之仙墩鬼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