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丁卯見此人死到臨頭還放狠話,忍不住開口要罵。郭師傅擺手沒讓丁卯多言,說道:「連化青,你做下的案子不少,今天只不過死抵償,不該再有什麼怨言。」
連化青眼中閃過道凶光,說道:「罷了,今天我要上法場挨槍子兒,是不是該有長休飯訣別酒?」
郭師傅說:「不錯,是該有,上法場前碗酒盤肉可是老例兒,眼瞅時候不早了,隨時會把人犯押到小劉莊法場槍斃,怎麼還沒送長休飯?」
他問管牢的幾時送,管牢的說:「二爺你想什麼呢,這幾年世道這麼亂,槍斃的人太多,如果每個人份酒份肉,即便咱這死牢是個飯莊也架不住他們吃啊,實話告訴你吧,咱們牢裡頭只有棒子面兒窩頭,我們看牢的都吃這個,犯人只管半飽,槍斃這天也不例外,他要是有什麼親人朋友,那些人該給他送酒飯衣服,讓他吃飽喝足穿上新衣服上路,沒人送也就沒有了。」
郭師傅想了想,帶丁卯出去,買了幾個肉包子兩個熟菜,打上半斤酒,拎回來想給連化青吃了好上路,可他前腳出去,後腳執法隊便到了,提出人犯,五花大綁押在大車上,路遊街示眾,直奔西關外小劉莊磚瓦場,天要下雨,陰雲密佈,路上看熱鬧的人海了去了,馬路上人擠人,擠得風不透雨不透,郭師傅和丁卯想從後頭趕上,但是人太多了,馬路上是人,房頂上是人,樹上都是人,二人急得腦門子冒汗,卻哪裡擠得過去。
總說老天津衛的人愛看熱鬧,雖然全國各省百姓都愛瞧熱鬧,但是比不過這地方,當年有人掏陰溝,都能圍上大圈人跟著看,還有論:「寧堵城門,不堵陰溝,誰們家陰溝堵了,這可太有意思了。」
且說上法場遊街那天,看熱鬧的人群瞧,綁在車上的連化青衣衫襤褸,低著腦袋閉著嘴,好像還沒槍斃就死了,實在是沒勁,但是這些閒人們好不容易有場大熱鬧看,誰都捨不得走,人頭攢動如潮,全在後邊跟著,想著萬此人半道上精神了,來勁冷不丁唱嗓子:「將身來在大街口,尊聲列位賓朋聽從頭……」這要沒聽著可虧大發了。

以往處決犯人,押送到法場這路之上,犯人看見這麼多人抬頭望著自己,任誰這輩子,都沒有如此受過重視,最紅的京劇名角也不會同時有這麼多人圍觀,有的要訴說冤屈,有的要充好漢,而且天津衛看熱鬧的人們和別處不樣,尤其會起哄會喊好,所以再怎樣貪生怕死,也得當著大伙的面交代幾句話。
更有那些成了名的大混混兒,上法場時上身穿箭袖靠身蜈蚣紐,十三太保疙瘩袢,腰束英雄帶,下身穿燈籠褲,腳踩抓地虎快靴,頭戴英雄帽,評書京戲中的綠林英雄怎麼打扮,他也怎麼打扮,頭上多插朵白紙花,跟低下圍觀的人群有問有答,人們齊聲問:「好漢爺,給大伙說說,你怎捨得把嬌妻幼子丟,怎捨得八十歲的老爹爹無人養,怎捨得拋下親朋好友眾兄弟?」
那位好漢綁在車上,必定是橫眉怒目不肯低頭,途中罵不絕口,下至大總統,上至老天爺,誰他都敢罵,聽得有人問起,便要答道:「諸位老少爺們兒,我也捨不得老娘年邁高,捨不得河東河西好,捨不得兄弟朋友義氣深,恨只恨平生志未酬,可是咱好漢做事好漢當,今天命抵命死也甘休,人頭落地碗大個疤,十八年之後回來再報仇。」
那位好漢交代句,底下的人群便大喝聲「好」,響徹雲霄,聲震屋瓦,好漢說完了罵夠了再唱兩段,抒發下情懷,別管唱得好不好,臨刑前這嗓子,必定是感天動地聲淚俱下,這才是上法場的熱鬧,至於犯了什麼事兒掉腦袋,那倒是次要的,老百姓頂討厭槍斃前喊口號的,反正喊什麼也沒人聽得懂,其次是不願意看嚇破膽張不開嘴的人,最沒勁的便是這種沒嘴兒葫蘆,轉眼人頭落地了,再不說哪還有機會?
押送連化青打街上經過的時候,人們個個伸長了脖子踮起腳尖,眼巴巴的看著盼著,奈何這個不爭氣的聲不吭,活像根木頭樁子,可把這些看熱鬧的給急壞了,有人扯著脖子喊道:「好漢,你倒是唱兩句啊!」還有人出主意:「咱給他來聲好兒吧,大伙聽我數啊,……二……」接下來只聽千百人同時叫聲:「好!」
連化青本來耷拉著腦袋,聽到這個好字,慢慢抬起頭來,人們立時屏息吞聲,誰也不說話了,瞪大了眼等著連化青開口,此情此景,估計要唱「歎英雄生離死別遭危難」這段,天津衛的老少爺們兒愛聽,也會聽,上法場該唱什麼不該唱什麼,那全是講究,唱不對了可不行。
沒想到連化青不唱,只是望著人群求告道:「老少爺們兒,我連化青老家在陳塘莊,長大沒學好,誤入魔古道,殺了人犯了法,今天上法場吃槍子兒,落到這般下場,也沒什麼話好說,僅有事相求,望眾位念在我無人看顧,這去再不回了,容我在此要口酒飯,讓我吃飽喝足了走到黃泉路上,不至於做了萬劫不復的餓死鬼,我二輩子不忘報答眾位。」
當年有句話是這麼說——「妖異邪術世間稀,五雷正法少人知」,清朝以前還能見得到妖術障眼法,民國之後已經很少見了,看熱鬧的人們以為連化青無非是江湖上唬人的手段,聽其說得可憐,便有好事之徒去找酒找肉,到街上做買賣的飯館要來,飯館也不收錢,因為是積德的事,押送法場處決的人吃了你店中酒肉,往後准有好報,交給執法隊負責押送的軍警,送到連化青嘴邊,連化青狼吞虎嚥把酒肉全吃了,低下頭閉上眼動不動了。

周圍的人們看不明白,如今長休飯斷頭酒已經下了肚,怎麼又不言語了?莫非覺得這酒肉不好嗎?大伙路上跟著起哄,那人卻恍如不聞,路出了西關,φ5φ9φ2φBφOφOφKφ來到了小劉莊磚瓦場,執法隊將連化青拖下車,到挖好的坑前跪下,聽執法官念罷了罪由,有三個行刑的法警提槍上前,只等聲令下,便要執行槍決。
大多數人看到執法隊把連化青押出西關,便起著哄回去了,覺得沒意思,但是等候在小劉莊法場看槍決的也有百十來人,郭師傅和丁卯是路跟來,還請了養骨會的道人,等著來給連化青收屍,正是中午,天色陰沉,只見連化青反綁雙手,背後插著招子,低頭跪在土坑前邊,口中好像在叨咕著什麼,突然從嘴裡嘔出口黑水,在場的人離得老遠,都聞到陣腥臭,紛紛摀住口鼻,心中老大詫異,這是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怎麼比河裡的死魚還臭?
以前經常有被處決的人在槍斃之前,受不了驚嚇,因為太緊張了,全身哆嗦,胃部急劇收縮,把胃裡的食物吐出來,可沒有如此腥臭的味道,事情顯得有些古怪,這時下起陣雨,雨勢不小,所有的人全被淋成了落湯雞,執法官揮揮手,示意趕快執行槍決,拔下招子拋在旁,三個法警依次上前,頭個拎著槍上來,對準跪在地上的連化青後腦開了槍,槍聲響,響徹荒郊,聽得圍觀的人們心裡跟著顫。
連化青隨著這聲槍響,身子向前倒下,滾進了土坑,第二個法警上來,對準倒在坑裡的連化青又是槍,接著還有第三個法警再補槍,這是怕槍死不了,也怕有執法隊事先讓人買通了,開槍時不打要害,所以槍決都是打三槍,執法隊有人的下去查看是不是死透了,然後簽下文書,如果沒有家人朋友來收屍,便用草蓆子捲了,扔到附近亂死坑裡喂野狗,當時有養骨會的道人來收屍,接下來的事執法隊便不管了,匆匆收隊回去,下起雨來,四周看熱鬧的人也都散了。
郭師傅目睹了槍斃連化青的整個過程,感覺不太對勁兒,他瞧見連化青挨槍前吐了地黑水,不像吃下去的東西,跟河中淤泥樣腥臭,等養骨會的道人把死屍抬上來,他到近前仔細觀看,只見連化青腦袋讓槍子兒打出個大窟窿,他不放心,扒開死屍眼皮看,眼中只有個瞳仁,再看死前吐在地上的黑水,已經讓雨水沖走了。
郭師傅心說:「不好,據說當年家住陳塘莊的連秋娘經過永定河,不幸落在河裡,命大沒淹死,回到家便有了身孕,生下個來路不明的孩子,也就是連化青,有人說是永定河裡的水鬼撞胎,所以稱他是河妖,雖說這件事無從證實,但連化青槍斃前吐出口黑水,死後眼中雙瞳變成了單瞳,好似皮囊中躲著個鬼,死在小劉莊法場的連化青,僅是具人形皮囊,而永定河裡的河妖,準是藉著大雨逃走了。」

五河水上警察隊管著的五條河當中,有條叫做永定河,只聽這條河的名子也知道不怎麼太平,要是太平無事,就不用叫永定河了,在槍斃連化青之後,郭師傅感覺要出事,可他沒對旁人說,說了也未必有人相信,只在心裡思量。
由於不是從河裡打撈上來的浮屍,所以不送河龍廟義莊,當天有養骨會的道士,將連化青的屍身抬去火化,骨灰埋到養骨塔,城裡兩個埋骨的地方,北邊有厲壇寺,西邊有養骨會,這倆地方不太樣,厲壇寺供著度化餓鬼的地藏王菩薩,592養骨會拜北極佑聖真君,佛道,各不相干,不過厲壇寺的僧人只在廟裡等著,有人送來骨灰罈,他們就接下,不出去找,養骨會正相反,每次法場上槍斃砍頭,會中老道都去收屍,這次郭師傅也是從頭跟到尾,等養骨會的道人將死屍收去燒化,骨灰放進塔中,眼瞅著沒出什麼岔子,他尋思也許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但盼著沒事。
此時天快黑了,陰雨連綿,馬路上行人稀少,他和丁卯起身往回走,那邊李大愣領了犒賞,請上巡河隊的人擺了兩桌,等他們倆過去吃飯,郭師傅的心思不在這,吃飯時別人說什麼他都沒仔細聽,也無非是說他捉拿連化青,破了好幾件奇案,如何如何了得,河神郭得友的名頭算傳開了,這些話他全沒在意,只覺得眼皮子直跳,老年間有種說法——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他右眼皮子跳得厲害。
以往的迷信觀念中,說這右眼皮子亂跳,是要出事兒的徵兆,人們都盼著左眼跳財,右眼皮子跳動卻讓人提心吊膽,還有另外說,俗傳是「左眼跳財,右眼跳人來」,右眼皮子跳個不停,是家裡要來人的徵兆,來人總比有災好些,可那也是吉凶難料,你知道來的是什麼人?
郭師傅先是右眼皮子亂跳,接這左眼皮子也跳,不知到是來人還是來災,不免心神不安,他撕下指甲蓋兒大的塊白紙,蘸濕了貼到眼皮子底下,以前認為這樣做,可以止住眼皮子亂跳,從飯莊裡出來,各回各家,雨夜黑天,他個人往家走,回到河龍廟義莊,將房前屋後的門戶關好,眼皮子跳得睡不安穩,索性點上油燈,坐在燈底下捏紙元寶。
舊社會說扎紙活兒,包括紙人紙馬紙元寶之類,凡是燒給死人的東西都算,跟裱糊房屋是同門手藝,有些裱糊師傅手藝不錯,不過不敢做紙活兒,只以裱糊房屋頂棚為生,因為這是燒送陰間的東西,八字不硬的人壓不住,其中的講究和忌諱也不少,郭師傅捏的紙元寶,是用錫紙疊成,燈下看就跟真的相似,但形狀不同,真的元寶有金錠銀錠,說老話兒叫大寶,錫紙做的金銀錠,兩頭敲得高,底下還要寫四個字——陰司冥府,相傳夜裡有孤魂野鬼拿了紙錢出來買東西,半夜看那紙捏的金錢元寶,和真的樣,天亮再看卻是紙錢,做成這樣是為了不讓陰魂用紙錢騙人,如果商販三更半夜接過錢來,看到底下有「陰司冥府」的字樣,再怎麼像真的也不敢收,郭師傅做的紙活兒,都有這般講究,他睡不踏實,起身在屋裡捏錫紙元寶,手裡幹著活兒,心裡總覺得要出事,連化青被拉到小劉莊磚瓦場槍斃了,這個人雖然死了,卻保不準會陰魂不散,半夜找上門來。

陳塘莊的人都說連化青是河妖,在永定河撞胎脫生為人,傳的是有根有據,郭師傅不敢大意,他知道水裡的東西都怕鐵,老言古語裡常說水能治鐵,鎮河之物大多是鐵牛鐵虎,他擔心半夜出事,搬動義莊裡的煉人鐵盒,上下兩半分開,前門後門各放個頂住門,心裡覺得安穩多了,聽著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在燈下疊了百十個錫紙元寶,想起還有中午買的包子,正好半夜裡墊口,吃完包子接著捏元寶,不知不覺困意上來,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河龍廟前後兩進,前頭臨著街是紙活兒鋪,後面半間大殿是義莊,他在前屋睡到半截,半夢半醒之間,覺得身邊有人說話,睡眼惺忪地睜開眼,只見面前站著個人,這人身穿長袍,十分高大,但屋裡的油燈很暗,看不清對面這個人的臉,瞧那穿著打扮卻有些眼熟,前後門都頂著,也不知道這人是怎麼進的屋,正指著後殿屋頂說話,聲音不大,但是顯得很急,似乎在告訴他:「屋頂上有東西!」
郭師傅心裡驚,再看面前根本沒有人,屋裡油燈還亮著,趕忙捧起油燈到後頭查看,後殿年久失修,大雨下到半夜,殿頂讓雨水沖塌了大塊,殘磚亂瓦掉下來,露出很大個窟窿,他心說懸了,殿頂要是全塌下來,能把人當場活埋了,正想著,忽然聞到股河中淤泥的腐臭,這股惡臭,跟連化青被槍斃前吐出的黑水味道樣,隨即有個像人又不是人的怪物,從殿頂破洞中躍了進來,這怪物三尺來長,四肢有爪,身黑似漆,目光如炬,兩隻眼像兩盞燈似的,直衝著他撲了過來。
他心知這是打連化青身上逃走的東西,全身暗綠色的河泥發出屍臭,還掛著許多水草,河龍廟義莊後殿中只有盞油燈,雨水從殿頂落進來,將油燈打滅了,立刻黑得伸手見五指,漆黑團的大殿中,怪物的兩隻眼如同鬼火般,看不出到底是個什麼,他駭異至極,怔之下,怪物已帶著腥風撲到眼前了,他手裡連個傢伙也沒有,空捏著兩個拳無法抵擋,此刻再想拿鐵器也來不及了,只得繞著棺材躲避,在這義莊大殿住了多年,殿裡的磚瓦在什麼方位,他閉著眼也清二楚,圍著棺材東躲西藏全力周旋,渾身屍臭的怪物來勢雖猛,時半會兒卻也撲不中他,不過他明白這麼躲下去不是辦法,心中不住叫苦。
從殿頂躍下來的怪物,接連幾次撲不到人,追來追去,下撲在棺材上,義莊中的破棺材已經用了幾十年,棺底鋪著層白米,柏木棺板糟朽不堪,碰就散,耳聽喀嚓聲,棺材板子和白米散落在地,郭師傅看不見腳下,絆了個跟頭,踉蹌中撞到廣濟龍王爺的泥胎塑像身上,他死中求活,躲到泥像背後,感覺到那股腥臭的陰風逼近,此刻人急了拚命,肩膀腦袋頂住三丈多高的龍王爺神像,發聲喊用力推過去,也不知從哪生出那麼大的力氣,只聽轟隆聲響,殿中供奉的這尊廣濟龍王神像,頓時倒塌下來,正將那怪物砸到下面,三丈來高的神像雖是泥胎,那也夠份量了,滿身水草河泥的怪物兩臂亂抓,但是讓龍王爺的泥像死死壓住掙扎不出,不久便不能動了,郭師傅用力過度,也在大殿中昏死過去。
待到天光放亮醒轉過來,從殿頂大窟窿看出去,外頭雨也住了,毒辣辣的日光照進來,廣濟龍王爺泥像下壓死的東西,是具披散頭髮的死屍,面目腫脹難辨,身上儘是淤泥和水草,皮肉有鱗,臭不可聞,不到中午僅剩枯骨,皮肉化為地的黑水,有認識的人說這是河魃,河中死屍被陰魂憑附,當年撞胎托生的連化青,本是永定河裡的河魃,得了胎氣托生成人也不容易,卻讓郭師傅在魏家墳捉住,送到小劉莊法場上槍斃了,縷陰魂藉著法水不散,逃回永定河,取了原形,也就是河底淤泥中的具古屍,又上門來尋郭師傅,虧得廣濟龍王爺顯聖,泥像倒下來壓住了河妖。

郭師傅也是這麼想,他尋思在燈下捏紙元寶時,有個穿長袍的人提醒他殿頂上有東西,但家裡沒這個人,不是龍五爺還能是誰?何況憑他的力氣,無論如何也推不動那麼沉重的泥胎塑像,可見廣濟龍王才是真正的「河神」,他許下願,將來要給廣濟龍王重塑金身,卻不知當著神靈絕不能輕易許願,許了願必須要還,當時想著是能夠辦到,點點存錢,遲早有天,可以重修河龍廟大殿,誰料想沒過兩年,全國解放了,新中國成立之後,破除迷信思想,龍王廟屬於封建殘餘,怎麼可能批准重修?解放後河龍廟義莊被拆除,周圍全蓋起了平房,當年廣濟龍王捉拿旱魔大仙,以及泥胎塑像顯聖,壓住永定河屍魃的舊事,便很少有人知道了,老輩兒人提起來,也只當成民間傳說。
經過捉拿連化青事之後,提起河神郭得友,在天津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郭師傅不敢當此稱呼,仍是帶著巡河隊撈屍救人。五河水上警察隊只有夏天忙,夏天游野泳的人多,到冬天河面凍結,掉冰窟窿裡淹死的人也沒法打撈,連著幾個月沒活兒可幹,那時候他要以裱糊紙活兒及操持出殯為生。
再說魏家墳那塊石碑,九四九年初平津戰役,東北野戰軍幾十萬大軍進攻天津,兩路人馬東西對進,攔腰斬斷,魏家墳帶是解放軍佯攻的突破口,戰鬥倒不十分激烈,只是打炮打得厲害,石碑在那時候毀於炮火,往後住在南窪的居民是年多過年,四級跳坑被逐步改造填平,不再受水患影響,由於炮火炸毀了那塊石碑,魏家墳積鬱的陰氣也從此消失,往後沒人再見過那賣餛飩的老頭和小女孩。
從三岔河口沉屍案開始,陳塘莊土地廟托夢,李善人公園掘棺,魏家墳探鬼樓,惡狗村捉妖,陰陽河蛇仙指路,小劉莊磚瓦場槍斃連化青,直到龍五爺顯聖壓住永定河屍魃,關於河妖連化青的傳聞,在天津衛流傳了很多年,以前有說相聲說評書的藝人,把這些事攢成了評書,到茶館裡給聽眾們講,主要圍繞魏家墳陰陽河來講,街頭巷尾間傳講的人就更多了,內容也更加離奇。
當年天津每過幾年就要發場大水,而如今氣候變化太大,水土流失嚴重,年到頭不下雨也是常事,想像不到當初鬧水災的情形了,九河下稍之地,在解放以前飽受水患之苦,所以出現了不少關於河妖水鬼的傳說,自打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五十年代發過最後次大水,越往後人口密度越大,狐狸黃狼類的動物在城中近乎絕跡,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也就少多了,卻也不是完全沒有,只不過說的人少罷了,比如捉拿河妖連化青,老百姓們口耳相傳的內容,大致是由三岔河口打撈沉屍開始,到義莊大殿中的泥像倒塌壓住怪物為止,魏家墳陰陽河這段書基本上算完了,但河神的故事還遠沒結束,這僅僅是前半部分「魏家墳捉妖」,接下來要說「糧房胡同凶宅」,那是九四九年建國以後的五六十年代,發生在海河邊上的怪事,很少有人知道。
第十二章河底電台
打這開始說「糧房胡同凶宅」,九四九年月天津解放,到零月新中國成立,免不了移風易俗,不准再抬棺繞城出大殯,也不讓燒紙人紙馬,「河神」之事都沒人提了,冒充和尚混吃混喝的李大愣,還有替人看風水算命的張半仙,到這時候全丟了飯碗,不是在郵電局去扛郵包,便是去火車站做搬運,累得要死要活。
郭師傅的紙活兒鋪從此關張,殿頂崩塌的河龍廟義莊也被拆除,他的房子沒了,搬到天津衛上邊處小平房裡居住,怎麼叫上邊?拿海河來說,上北下南,以往有這麼個概念,老話說「上京下衛」,那是說住北京住上邊,住天津住下邊,要知道北京城北貴南貧,按上北下南的格局,住在南城,等於是住在紫禁城的下頭,皇權壓頂,天威當頭,天到晚喘氣也不敢大口,老時年間住北京南城的大多是窮人,天津衛卻正好相反,是以下為貴,因為下邊全是租借地,住那的人不僅有錢,有身份的也多,然而到了上邊,住家全是腳行魚行出身的苦力,解放前日子過得最好的人家,也是掙天花天,大多數人家吃了上頓愁下頓,不乏連日揭不開鍋餓死的窮人,更是藏污納垢,專出暗娼和賊偷,房子蓋得也不行,低矮簡陋,五十年代政府開始對這帶翻修治理,點點的好了起來,那也沒人願意在此長住,都說風水不好,因為前清時有養蠶的住戶,桑樹特別的多,老天津衛人最迷信這個,俗語有云「桑梨杜榆槐,不進陰陽宅」,是說桑樹梨樹杜樹榆樹槐樹,不該出現在民宅和墳地中。桑字發音同喪,主家有喪;梨字發音同離,主家分離;杜是杜絕的意思,主家絕戶,聽上去說起來都非常晦氣,槐樹帶個鬼,有鬼進宅,更是不祥,至於榆樹,榆象偷形,家裡容易丟東西,榆樹又生蟲,也不該進陰陽宅,關上榆樹桑樹多,又是個大窮坑,專出地痞無賴,因此誰都不願意住,比方說二人初次見面,如若得知對方是住下邊的人,便會刮目相看,覺得可以交個朋友,聽說對方是住關上,口中雖也客氣,心裡卻要打鼓兒,窮坑出刁人,不敢多套交情。
郭師傅搬去的地方叫斗姥廟胡同,當時他已經娶了媳婦,要說男子漢大丈夫,難保妻不賢子不孝,別管個男人為人處事怎麼頂天立地,保不準妻子不賢惠孩子不孝順,找個母夜叉天天鬧得家宅不寧,這種事兒就看命了,各有各命,可憐無用,郭師傅趕得還不錯,自己特別知足,媳婦姓劉,名叫芳姐,人挺賢惠,但是身子不大好,平時坐在家中糊紙盒,兩口子住兩間小平房,之所以叫斗姥廟胡同,只因此地也曾有座古廟。
解放之後,五河水警作為公安局下屬單位,照舊是在河中打撈浮屍這份差事,不管年代怎麼變,撈屍隊的活兒也不能沒人干,跟舊社會不同的是,巡河隊有了固定的工資,沒了裱糊紙活兒操持白事兒那些額外進項,郭師傅有了家室,不比以往個人的時候,日子過得很緊,不過那陣子全國從上到下都是窮,越窮越光榮,倒不覺得有多困難,好多街坊鄰居過的還不如他們家,至少他有份差事,能讓家人吃口安穩飯,比上雖然不足,比下也還有餘。
幾年前捉拿河妖連化青的案子,郭師傅自己很少再說,也不讓丁卯等人提起,是怕讓公安局的人說他腦袋迷信思想,有河神這麼個稱號已是過份,解放前居然還會捉妖,要不是看打撈河漂子的活兒沒人願意幹,他連飯碗也保不住了。
但在九五三年海河上接連出了幾件詭異無比的案子,讓公安部門的偵查員感到束手無策,又不得不請撈屍隊的郭師傅幫忙。

《鬼水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