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老梁說:「你瞧,我就說在死人旁邊抽煙什麼也看不見,這不是裝神弄鬼又是什麼?」
郭師傅說抽煙時看不見鬼,卻真能看出有沒有冤情,怎麼回事兒呢,天津衛是九河入海之處,河岔坑窪交錯分佈,河道中出現的浮屍,不光是游野泳淹死的人,各種死法都有,清末以來,世道荒亂,各路幫派林立,盜匪多如牛毛,殺人之後棄屍於河的事情屢見不鮮,撈屍隊整天不幹別的,只跟這些河漂子打交道,雖說不管破案,可見浮屍見得多了,總結出不少經驗,比如說這看煙辨冤,不定非得用煙卷,當年也有燒黃紙符的,反正是能燒出灰的東西,或是煙灰,或是紙灰,或是香灰,拿這個灰撒到死人身上,看煙灰能附上多少,附的多陰氣就重,陰氣重說明有冤情。
這個陰氣,很難明說,沒法形容,也許能感覺到,但是看不見摸不著,撈屍隊說陰氣重,是指河漂子必然有冤,如果是死後拋屍下河,那死人氣息已絕,與在水中淹死的人絕不相同,不過河道裡出現浮屍,大多是在天熱的時候,發現得早還好說,發現得晚那浮屍腫脹腐爛,面目都沒法辨認,清朝那會兒,官府不作為,撈出的浮屍,先讓巡河隊的人看下,看出有冤再去報官,巡河隊的師傅們久而久之,摸索出些經驗,也相當於半個仵作了,拿煙灰紙灰撒到浮屍身上,能看出是不是有冤,所謂有冤,就是說入水前人已經死了,當年沒有不迷信的人,直接說有冤沒冤,不會有人相信,非要說陰氣重,人們才肯信,民國以後,司法逐漸完善,這種土法子很少再用,至於其中的原理,郭師傅說不清楚,師傅也沒告訴過他,可這法子是真準。
老梁聽完郭師傅的話,終於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說:「你以後真應該帶幾個徒弟,把撈屍隊這些經驗和方法傳下去,對咱們破案大有幫助,但你可不能再提什麼陰氣冤情了,那全是封建迷信。」
說罷看煙辨冤之事,老梁又跟郭師傅說起灰坑裡那具長滿白蛆的腐屍,經過驗屍,發現死者是被兇手用利器擊打後腦斃命,搶走身上財物之後拋屍灰坑,解放以來,相同命案出了七八起,從凶器和作案手法上看系同人所為,凶器是件很鋒利的鐵器,不是斧子,斧子砍人腦袋是豎口,這個卻是橫口,估計該凶器是木匠用的刨錛,這東西像錘子,鐵頭的端扁如鴨嘴,另端鈍如鎯頭,下邊接著個木柄,刨錛打劫在百餘年前已有,始於關外黑龍江,兇徒通常是半夜時分,選地僻人稀之處下手,趁前邊走路的人不備,從後快步跟上去,掄起刨錛朝那人後腦勺就是下,這個手段非常狠,也叫「砸孤丁」,比打悶棍搶劫的危害更大,因為刨錛鋒利沉重,砸到腦袋上非死即殘,連哼都來不及哼聲便被撂倒了,夜裡孤身行走的沒有有錢人,只不過能搶得少許財物,有時遇害者身上毛錢也沒有,僅揣著兩個燒餅,為這兩個燒餅就把命搭上了,所以說刨錛打劫最遭人恨,抓住行兇之輩千刀萬剮也不為過,後來隨著時代的變遷,木匠使刨錛幹活兒的越來越少,很少再有這類的事情發生,沒想到解放後居然還有人用刨錛打劫,公安人員雖然掌握了凶器的線索,卻找不到來源,因此這幾件案子直沒破。老梁知道郭師傅熟悉本地情況,這次又要請他幫忙。
郭師傅曾聽過刨錛打劫之事,那是老時年間的傳聞,以前哪個地方有刨錛打劫的案子發生,當地木匠全跟著受牽連,木匠們為了避嫌,不敢再用刨錛幹活兒了,到如今,刨錛這種東西已經很難見到,總不可能挨家挨戶的去搜,他答應老梁留心尋訪,天底下沒有破不了的命案,不管隔多少年,準有個結果,斗姥廟裡的老鼠深夜叩門,引他在灰坑找到死屍,你能說這不是陰魂報冤?

郭師傅有了這個念頭,卻不敢當同老梁的面說,自此起開始留意尋訪。
您瞧天津和北京離得這麼近,兩地民風卻大有不同,舉個例子,北京城那些混社會的叫玩主,天津衛混社會的叫玩鬧,同樣是在社會上玩起來混出頭的,字之差,這分別可就大了,也體現出兩地人的特點,天津衛跟著到處起哄架秧子的閒人太多,好湊熱鬧,唯恐天下不亂,九五三年夏天,灰坑撈出具長蛆的腐屍,據公安機關判斷是刨錛打劫的遇害者,水上公安郭得友發現的死屍,發動群眾舉報線索,很平常的件事,傳出去可就不樣了,人們說起刨錛打劫的兇案,不免添油加醋,描繪得極其血腥驚悚,甚至給作案的兇徒起了個代號叫「木匠」,說這木匠心黑手狠,行蹤神出鬼沒,出動多少公安也拿不住他,直到斗姥廟鼠仙鳴冤,帶河神郭得友在灰坑找到死屍,郭二爺是誰,那是「河神」,他出手沒有破不了的案子,「木匠」算是折騰到頭了,早晚要落在河神郭得友手裡。
評書相聲之類的傳統曲藝,何以在天津這麼吃得開?只因當地百姓專喜歡聽這些有傳奇色彩的故事,別管真的假的,哪怕是謠言呢,說起來聳人聽聞便好,本來老梁只是讓郭師傅幫著尋訪相關線索,可傳十,十傳百,外邊全說郭師傅要破刨錛打劫的案子,人言可畏,傳得跟真事兒似的,讓那些做木工活兒的師傅學徒們人人自危,紛紛找上門,向郭師傅述說自己的清白,家大小都跟著來哭訴:「我們木匠招誰惹誰了?」
且說外邊傳遍了河神郭得友要破刨錛打劫案,真正做案的那位也嚇壞了,關上關下提起字號,四五十年代誰不知道「河神」?
刨錛打劫的兇徒姓白,住到北站帶,三十來歲不到四十,名叫白四虎,原先是個殺豬宰牛的屠戶,放著正道不走,專想邪的歪的,前些年路過賣舊貨的鬼市兒,看擺地攤兒的賣柄扁嘴鐵錘,擺攤兒的人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他們家還開過棺材鋪,常在旁看木匠活兒,認得刨錛,也聽說過當年關外有人用刨錛砸人劫財,錘子鎯頭斧子都不如刨錛好使,砸孤丁是下個不留活口,當即掏錢買下,揣到懷裡,趁著天還沒亮,去河邊砸倒了個人,劫得捆皮貨,死屍踹進陰溝,當時正在打仗,無人過問此事,白四虎嘗到了甜頭,經常到郊外砸孤丁,有時候能劫到錢,有時候劫點糧食,也有兩手空空的時候。
白四虎這個人平時少言寡語,三腳踹不出個屁來,出門跟什麼人也沒有話說,其貌不揚,看起來老實巴交,為人很窩囊,誰逮誰欺負,卻有肚子陰狠,嗜殺成癮,他殺豬宰牛之時,總是先把牲口折磨夠了再弄死,宰殺大牲口般都是天沒亮的時候下手,可他在屠房裡宰豬發出的慘叫聲直到天亮才停,把住在附近的人嚇得晝夜難安,沒人敢買他的肉,久而久之折盡了本錢,無以為生,便靠著刨錛砸孤丁劫取財物,對付口飯吃。
新中國成立之後城裡實行軍管,軍管會將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份子,該抓捕的抓捕,該槍斃的槍斃,解放前的幫派混混兒、地痞流氓、抽大煙的和妓女全部接受了改造,治安情況比以前好多了,可在月黑風高的時候,白四虎仍敢揣上刨錛出去作案,九五三年夏天,郭師傅在斗姥廟後邊大灰坑裡找到的那具腐屍,也是此人下的黑手,什麼都沒劫到,這白四虎是膽大亡命心黑手狠的兇徒,從不把公安放在眼裡,自認為作案沒有規律,不會被任何人發現,但他聽外邊風傳河神郭得友要查刨錛打劫的案子,解放前早已聽說郭師傅怎麼怎麼厲害,想起因果報應之說,心裡竟不免發慌打怵,晚上睡覺都睡不踏實,總覺得自己讓人給盯上了,只要身邊有些個風吹草動,便以為是河神郭得友帶公安找上門來。
九五四年正好進行肅反運動,全城大搜捕,軍管會、民兵、巡防隊全部出動,馬路上十步崗五步哨,挨家挨戶登記戶口,到處張貼佈告,嚴查切身份來歷不明的可疑之人,並且指明了要拿刨錛打劫的兇犯。
然而以當時的情況而言,公安怎麼查也查不到白四虎頭上,此人其貌不揚,是個掉人堆裡找不出來的主兒,出門又不說話,向來是受別人欺負,響屁都沒放過個,誰會想到他是刨錛打劫的兇徒?郭師傅又在撈屍隊幹活,每天家裡外邊的忙,也不是專管破案的,只是白四虎自己做賊心虛,越想越怕,又由怕生恨,把郭師傅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在家忍著直不敢再去作案,說話到了九五四年,陰曆五月初四,端午節之前那天,家家戶戶包粽子,白四虎實在忍不住了,半夜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低聲跟他媳婦商量:「我這兩天心神不安,只怕要出事,我想我也別等著姓郭的上門逮我了,乾脆不做二不休,我上他家把他弄死,往後咱們家三口就睡得安穩了,你看行不行?」他媳婦躺在旁不言語,白四虎又問:「你要不言語我可當你答應了?」他媳婦仍然動不動的躺著不出聲,也不可能開口說話,因為這個女的不是活人。

刨錛打劫的白四虎,家裡有媳婦有孩子,家三口,活人卻只有他個,他媳婦是個死人,孩子是小鬼兒,除了白四虎誰也看不見。
咱得交代下這是怎麼個由來,前幾年,白四虎在路上遇到個女子,她半夜三更孤身人走路,走在半道讓白四虎用刨錛砸倒了。白四虎越看這個女人長得越好,後悔怎麼下給砸死了,時心生邪念,將女屍放在車上推回家,他家住的地方很偏,天還沒亮,周圍的住戶都沒發現,回到家看這女屍面容如生,腦袋後邊也不冒血了,就跟睡著了樣。白四虎打了三十多年光棍,沒娶過媳婦,便躺在炕上摟著死人睡覺,不睡覺的時候跟女屍說話解悶兒,每天給女屍喂肉湯,抹身子,當成自己的媳婦來照顧。說來也怪,這個女的死是死了,可是並未腐臭,還能灌得下湯水,民間稱此為活屍,過了幾個月,肚子吹氣賽的變大,居然還有了身孕,但不足月就生產了,生下來是個死胎,他卻每天在屋裡呼來喚去,起個小名叫小虎,好像家中真有個孩子滿地跑。
半年後這個女人身上開始發臭,肉湯再也灌不進去,之前還是「活死人」,那時候不懂什麼植物人,說老話就是「活死人」,後來確實死了,白四虎捨不得將女屍埋掉,但屍臭遮不住,天也熱,死人味兒越來越大,過不了幾天,周圍的住戶都得找來,他想怎麼辦呢,心生計,大袋大袋地往家背鹽,用鹽把女屍醃起來,街坊鄰居看見了,都以為白四虎口重,愛吃鹹,天津衛臨近海口,蘆台自古產鹽,也沒人覺得奇怪,這來死屍沒味兒了,只是不能再親熱,因為太鹹,能齁死賣鹽的。
白四虎腦子不正常,仍把這女屍當媳婦,又想像那個孩子也在,家三口關起門來過日子,周圍的鄰居竟沒人發覺,夜裡他起了殺心,天亮後跟媳婦說:「你在家好好看著孩子,我去找姓郭的,不在他腦袋上鑿個窟窿,咱往後過不安穩,等我回來給你們娘兒倆買粽子吃。」
他自己叨叨咕咕,起身穿上衣服,先忙家裡的活兒,陰曆五月初五是端午節,當時還保持著舊俗,家家門楣上掛艾蒿,因為天時漸熱,伍9九掛艾蒿的用意是驅除毒蟲,百姓們用艾蒿搓成繩子,曬乾後點燃了,可以趕蚊蟲驅邪祟,老話說得好「端午不帶艾,死了變妖怪」。
以前過端午,還把雄黃參到酒中,用雄黃酒給小孩畫虎,就是蘸上雄黃酒,在小孩額頭上畫個王字,並且在口鼻耳目等處畫圈,據說這樣也可以防蟲,並用紅紙剪成五毒形象,糊在窗戶牆角各處,這是五毒紙,在民間也叫除五毒,五毒是指蠍子、蜈蚣、長蟲、蟾蜍、壁虎,根據地區不同,五毒也不完全樣,除五毒的日子多在清明谷雨前後,家裡有孩子的,還要請老娘婦女用五彩絲線,做成小粽子小篦子小老虎等物,給小孩掛在脖子上,白四虎也按照過端午的習俗,在家裡糊上五毒紙,又給那個根本不存在的兒子畫虎,忙活到下午,將刨錛凶器塞到後腰,逕直去找郭師傅。
可走到胡同口又轉回來,別看白四虎以往砸孤丁時心黑手狠,到這會兒卻不敢動手,心裡真是怵,垂頭喪氣地回了家,剛是下午,天還沒黑,但是關門閉戶,也沒點燈,屋裡很暗,他蹲在牆角抱著腦地嗚嗚地哭,使勁揪自己的頭髮,把把的拽下來,滿腔怨憤,又恨又怕又委屈,胸口好似要炸裂開來,想老老實實過日子怎麼這麼難,萬讓那姓郭的拿住,媳婦和孩子怎麼辦?
炕上的女屍忽然開口說道:「沒用的東西,這點膽子都沒有。」

女屍說話的聲音很低,好像由於很多年沒動,喉嚨和舌頭十分僵硬。
白四虎目瞪口呆,怔了半晌,說道:「你終於跟我說話了!」
您說白四虎頭腦不正常,女屍說話是不是他自己想像出來的?不是,他當真是聽到屋裡有人說話,咱們是越說越滲人,可白四虎該怕的不怕,他聽完這句話,兩眼直勾勾地蹲在角落裡,思前想後胡亂琢磨,為了老婆孩子,終於狠下心來,揣上刨錛出了門,路去找過師傅,解放前他就聽過郭師傅的名字,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事先打聽准了,也看好了相貌身形,候到郭師傅下夜班,他悄麼聲地跟在後頭,準備走到沒人的地方錛兒撂倒。
郭師傅半點也不知情,下班騎上自行車往家去,正過端午,五毒並出的日子,天黑馬路上就沒人了,萬沒想到身後跟著個白四虎。
白四虎也沒想到郭師傅騎自行車,他卻是用兩條腿跑,好不容易追上,遠遠跟到條偏僻的馬路,看左右無人,正可下手,他氣喘吁吁地跑上去,掄起刨錛,朝著郭師傅腦袋後頭便砸,可是跑得累了,腳步發沉,傳出了抬腿落足之聲。
郭師傅聽到後邊有人跑過來,以為有熟人找他,回頭看,卻是個粗眉大眼的漢子,左耳邊似乎有塊青色淤痕,手裡掄著什麼東西從後趕來,瞧見他回頭,驚得那人掉頭便逃,郭師傅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只在昏暗的路燈底下,瞧見對方手裡握的似乎是刨錛,心裡也是打個激靈,尋思沒準是刨錛打劫的案犯,急忙騎車去追,卻不知那個人跑哪去了。
不提郭師傅,再說白四虎,端午節當天跟隨郭師傅,跟到半路想要下手,哪知對方突然回頭,他心裡本來就怵,讓郭師傅看,驚得趕緊逃開,逃到家中頂上門,他自知半天之內,必定有人找上門來拿他,悔得腸子都青了,他不怪自己,只怪郭師傅,越想越恨,蹲到屋裡用腦袋光光撞牆。
白四虎家是祖上傳下來的老房子,年頭很多,不下五六十年,雖說只是普通的民房,房子卻蓋得很是規正,明兩暗三間正房,截去間,等於是明暗兩間屋,門在外屋,裡屋在側面,海漫的青磚鋪地,老房子沒有洋灰地面,都是在地上鋪磚,地磚不平鋪,而是豎起來碼齊對正,這麼鋪叫海漫,因為磚頭豎面窄,受力面積小,不容易踩壞,也不怕雨水浸泡,能用很多年,不過海漫鋪要比平鋪用的磚多,白四虎家這兩間房不大,但全部是真材實料,地面和四壁用清色的「磨磚」,磨磚即是古磚,頭裡咱們說過,早年間天津衛磚窯多,而且多為官窯,燒出來的大磚用於造城,九零零八國聯軍逼迫清政府拆除天津的城牆城樓,有不少人撿拆城拆下來的城磚,拿車推回家蓋房,在當稱時舊城磚為寶,有句俗話——「爛磚頭壘牆牆不倒」,便是這麼來的,屋瓦大多使用青板瓦,正反相扣,再用青灰抹頂。
據說白四虎家打祖上好幾代開棺材鋪,那時候有點錢,置下座宅院,分為內外兩院,進門有影壁,外院橫長,內院豎窄,坐北朝南,正房只有三間,因為那時候還有朝廷,庶民房舍不過三間五架,不許用斗拱飾彩繪,封建社會有這麼個制度。
正房兩邊是耳房,這樣的格局叫做「紗帽翅」,有陞官發財的意思,傳到他這輩兒棺材鋪開不下去了,家裡僅留下兩間小平房,加起來約有二十平米,在北站前身的條胡同裡,其餘各間舊屋已是幾經拆改,胡同院子房屋的格局全變了,白四虎他們家裡屋是間屋子半間炕,女屍放在炕上,用被子蓋住,端午節這天半夜,他個人蹲在外屋叫苦,此時只聽炕上女屍又開口說道:「姓郭的死了嗎?」
白四虎多年以來習慣了,在外頭句話沒有,到家跟這女屍什麼話都說,當下歎了口氣,說道:「別提了,我跟那姓郭的走到半路,正要錛砸倒他,怎知那廝好不警覺,聽到我的腳步聲便轉過頭來看我,我……我時膽怯,沒敢下手,卻讓他看見我了,唉,想來咱家這日子要過到頭了,不出三兩天,官衣兒定會找上門來拿我,我捨不得你跟孩子,我也不想蹲土窯吃黑棗。」
女屍出聲說道:「我給你出個主意,你依我之言,保你平安無事,卻准讓那姓郭的死,你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要說白四虎家裡的女屍,死了有五六年,死屍用鹽裹住,幾年來動不動地躺在炕上,此時突然開口說話,這不是見鬼了嗎?她又給白四虎出了什麼主意?這也是個扣子,咱們埋住這個話頭,留到下回分解。
第十五章灶王爺變臉
說足了白四虎那頭,再說郭師傅這頭,九五四年端午節,陰曆五月初五,五毒齊出的日子,郭師傅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有個人手持刨錛,從後邊跟上來要砸他,轉頭又跑了,他趕緊回去告訴老梁。
老梁不以為然,他說:「今年開展肅反運動,全城大搜捕,刨錛打劫的兇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這時候出來頂風作案?又專門對你下手?哪有這麼巧的事?沒準是認識你的人,跟你鬧著玩,你呀,別多想了,趕緊回家過節去。」
郭師傅看老梁不當回事兒,不好再多說了,但他心知肚明,半道遇見那個人很可能是刨錛打劫的兇犯,暗暗記住此人的形貌,準備留意尋訪,當天先奔家去了,到家已是夜裡,媳婦包了粽子給他留著,他想丁卯光棍沒粽子吃,讓媳婦先睡,自己拎了幾個粽子,出門去找丁卯,倆人住的不遠,隔條胡同。
五十年代,關上桑樹槐樹還多,當時桑葚剛下來,那陣子吃桑葚,不論斤兩,都用臉盆盛著,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丁卯捧了臉盆桑葚,倆人蹲在路邊吃桑葚,眼見胡同口過來個人,呼哧呼哧地蹬著輛平板三輪,到跟前看是張半仙,解放後張半仙也搬到這帶居住,各忙各的,別看都住在片,卻難得打頭碰臉見上回。
郭師傅和丁卯站起身,跟張半仙打招呼:「這不張先嗎,您了挺好?」
舊社會稱呼算命的和說書的為先生,文不過算命,武不過混混,因為能吃這碗飯的都有文化,肚子裡全是開雜貨鋪的,尤其受社會底層民眾的尊敬,郭師傅仍按以前的習慣稱呼張半仙,開口就叫「先生」,但老天津衛人嘴皮子快,說話吃字兒,話說出來,張先生的生字就給吃了:「張先張先,有日子沒見,您了怎麼個好法兒?」
張半仙歲數沒多大,比郭師傅還小點,跟丁卯相仿,說不清是第幾代半仙了,他們家祖傳多少代看風水相面為生,以前算命看風水有門派,比如龍門、麻衣、陰陽、玄洞、天眼等等,張家是柳莊相術的支派,講究「撞面看相」,倆人見面,抬眼看印堂,便知吉凶,斷語無有不驗,向來不挑幌子擺攤,擺攤算卦看相的以江湖騙子居多,走到哪騙到哪,張半仙則是祖上創下的字號,專門給達官顯貴相取陰陽二宅的風水,如果有人要想請張半仙出來看家宅墳地,必須先封禮金登門下帖,至於請得動請不動還另說著,傳到如今這代落魄了,解放後沒法再吃那碗飯,只好出苦力蹬平板三輪餬口,忙活到半夜剛回來,想當年,關上關下誰不高看張半仙眼,今時卻不同往日,沒法再指著看陰陽二宅吃飯,可他除此之外,別無所長,萬般無奈蹬著平板三輪,往西門裡運大紙,那是整方的紙,份量最沉,幾十捆大紙裝上平板三輪,加起來上千斤,能把車軸壓斷了,平地倒好說,有時遇到上坡,乾瞪眼上不去,那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天下來累死累活,受老了罪了,他滿肚子苦水,正想找人念叨念叨。
郭師傅把張半仙請進屋裡,問還沒吃,趕緊讓丁卯下點麵條,三個人坐在家中敘話。
張半仙狼吞虎嚥吃了兩碗麵條幾個粽子,瞇上眼打著飽嗝,喝著丁卯泡的茶,抽著郭師傅給點上的煙卷,總算找回點當年的感覺,他說:「郭爺,丁爺,你們二位是知道張某人的,別看咱是倆胳膊倆腿,什麼都沒多長,但是真人不露相,能耐暗中藏,也不是咱吹,老張家祖上那是有本兒的,傳下幾代的字號,陰陽有准,走到哪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哪成想到了我這輩兒,改行蹬三輪賣臭汗了,真給祖宗丟臉。」
郭師傅和丁卯能說什麼,只得勸他:「舊黃歷不該再提,如今憑力氣吃飯不丟人。」
《鬼水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