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節

  難道心魔是這個挑糞工?
  挑糞工擠開人群,來到屍體前,指著屍體說了句話,我們揣測大意是,弟弟屍體上的破草氈是他披上去的,不能讓這個年輕人暴屍在外。爸爸和媽媽含淚向他道謝,挑糞工拍拍後面的拉糞車,指指屍體,可以用拉糞車把屍體拉回去。
  現在沒人幫忙,弟弟的屍體不可能總在這躺著,也不是那麼回事。爸爸只好同意,挑糞工大大咧咧走過去,一把抱住弟弟的屍體,像丟口袋一樣放到車上。車上有好幾個糞桶,車子一搖晃,裡面灑出許多糞水,淋在年輕人的身上。
  弟弟嶄新的帽子上全是血,腦後是致命傷,糞水流在他的臉上。
  媽媽看到這一幕大哭不止,一直沉默的哥哥忽然像發瘋一樣衝過來,一把抓住挑糞工的胸襟,要揍他。挑糞工看著他,慢慢掀開自己的草帽,露出下面的臉。
  我們三人在旁邊看著陡然一驚,這個挑糞工沒有五官,只是一團黑影,身上充滿了無數的怨念。就是現實中襲擊我們黑暗惡魔的模樣。
  黑影湊在哥哥的耳邊說了一句話,我們本來是聽不到聲音,可此時此刻卻聽到了這個黑影說的什麼,他在說,弟弟是死在你的手裡,你殺了自己的親弟弟。
  此時此刻,我才理解三太子的話,惡魔的心中還有一個心魔。
  惡魔也同樣會經歷魔境劫。
  區別在於修行人跨過魔境劫,明白真如常在的道理,自己就是自己。普通人在魔境劫前屈服逃避,過不去這道坎,成為內心永遠的糾結。而惡魔則是把魔境做真,把現實做妄,完全混淆了真妄區別。
  惡魔心中藏著心魔,所有的起因,在於他弟弟的無辜慘死。
  這件事找不到具體的罪魁禍首,心魔蠱惑下。哥哥把所有責任都背在自己的身上,如果他不拿那頂帽子,弟弟就不會死。可我們都知道,那頂帽子不是什麼日本帽,是歐洲青年們最流行的一種帽子,被愚民當成了日本帽。
  其中因果,其中的是是非非,讓人吞不下吐不出。
  我們只是外人,哥哥是當事人,此時的悲慟之感我們能理解卻無法體會到。
  其後戰火紛飛,哥哥投筆從戎,參加軍隊。背起了槍,在父母含淚的告別中遠行,他到了第一線的戰場。炮火隆隆,飛機轟炸,坦克鋪路,城市變成廢墟,雙方軍隊在街頭艱難攻堅,死屍成堆,白骨如山,哥哥一身硝煙,坐在沙袋後面,摸索著手裡的一張照片。
  那是很多年前。他和弟弟在照相館的合影。
  照片紙面泛黃,弟弟是個半大的孩子,目光青春而熾熱,哥哥站在旁邊,一隻手撫著他的肩膀。
  哥哥滿臉都是黑土,表情一動未動。而雙眼中湧出淚水,順著臉頰流淌。
  身邊是死去的戰友,都是和他一樣的年輕人,沒有一個活著。沙袋外不遠,街道的那一頭,日式坦克車隆隆開過來。日本士兵以戰術隊形前進。
  哥哥拿起槍,看了一眼照片,把槍頭抵在自己的下巴上。
  我們三人站在沙袋上。三太子面色未動,而眼中儘是悲憫,輕月則微微垂下眼簾,他可能是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賴櫻,聯繫到如今的場面,感到一絲滄桑和淒涼。而我的心中,則和三太子一樣,此時最多的不是對惡魔的怨恨,而是對惡魔的悲憫和慈悲。
  人生而為人,又怎樣一念成魔。
  由嗔生怒,由怨生恨,一個怨字,道盡天下魔心。
  哥哥扣動扳機的瞬間,一隻手抓住他。他抬起頭,看到挑糞工站在他的面前,緊緊掐住他的手。挑糞工依然是一團黑影,五官不清,充滿了負能量。
  「他的記憶到這裡,開始模糊了。」輕月說:「生與死之間,他逃避了很多東西,很可能用假記憶進行填充。」
  「繼續看吧。」三太子說。
  下一秒鐘,場景抖動,哥哥穿上囚服,被抓進了監牢。漫漫無期的監獄生活。直到有一天,他換了身衣服,被押上悶罐卡車。我們所看到的場景只能是存在他記憶裡的,他在悶罐卡車裡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我們也就無法得知,他是怎麼走過這段路。
  這段記憶是模糊的,也是短暫的,還經歷了火車,等他重見天日的時候,看到自己在深山老林,也就是我們所在的這片營地。
  他馬上要被押進地下建築裡做實驗。
  哥哥在外面看的最後一眼,是明亮的天空,是微風吹拂的樹。
  別說他了,就連我此時此刻都覺得,做一棵草也比做人幸福和快樂。
  哥哥成為了無睡眠的實驗對象。他比其他實驗對像有個深深的執念,不管遭遇到了什麼。遇到什麼境地,他心中始終想著弟弟,而弟弟的旁邊永遠跟隨著那個挑糞工,哥哥始終擺脫不了一幅畫面,死去的弟弟臉上灑滿了淡黃色的糞水。
  他靠著這個執念,竟然撐過了無睡眠實驗的頭半個月。越到後來。他的自我意識越模糊,而心中的執念卻逐步放大,死去的弟弟和心魔的黑影逐漸成為他的主要人格。
  哥哥最後的良知消失,到了一個月的時候,黑影佔據了他的全身。
  此時我們三人站在密室的外面,旁邊還有醫生和士兵。醫生敲敲密室的門,在封閉的窗戶上往裡看看,然後吩咐士兵打開門鎖。
  門開了,裡面微弱的光線,極其陰森,我們看到在空空蕩蕩的密室牆角。坐著一個人。
  這個人不再是身形高大的哥哥,不再是面容滄桑又不失清秀的年輕人,變成了一個佝僂的,像是猴子一般的黑色東西。
  心中的惡念、怨恨和憤怒,佔據了身體,成為他的主人格。
  士兵拉動槍栓。對著他,哥哥緩緩轉過身,他變成了一個黑色的像猴子一樣的惡魔。醫生極為驚駭,說的話居然是漢語,他說,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惡魔看著他,緩緩說道:「我就是你,我是你藏在體內的所有怒火,我就是你內心的黑暗,我就是你心中所有惡的化身。」
  室內的燈滅了,緊接著是慘叫聲,黑暗中響起了槍聲,子彈拖曳的亮光如一道道明亮隧道劃過黑暗。
  沒有了聲音。我們三人站在黑暗中,記憶到這裡已經到了節點。我能感覺到,這個心境世界此時到了盡頭。
  黑暗中有另一個人的喘息聲,非常輕,似乎有人站在背後。我猛然回頭,什麼都看不見。伸手不見五指。
  一個聲音貼著我的耳邊輕聲說:「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一隻手從我的脖子後繞過來,緊緊扣住脖子,我幾乎窒息。聲音就貼在我的耳邊:「說啊,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我呼吸不過來,拚命掙扎,身子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黑暗中。傳來三太子的聲音:「穩住心神,心魔是在問我們,也是在問他自己。」
  三太子的聲音也特別難受,他也被人卡住了脖子。
  「我就是我,」我拚命說著:「我是齊翔。」
  「我是齊翔,齊翔是我。那齊翔又是誰?」黑影問。
《我的殯葬靈異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