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胖子搖了搖頭,他倒有法子:「大不了挨個鑽一遍,看看裡邊有什麼東西。」
陸軍說:「亂走可不成,相傳古墓之中有暗箭伏火,全是要人命的東西!」
我對他們說:「這是一座遼墓,距今不下上千年了,又被掏了盜洞,大可不必擔心伏火。」
胖子不信,他說:「進來之後沒看見一個遼字,何以見得是座遼代古墓?」
我用手一指,說道:「你沒瞧見墓磚上陰刻的紋飾嗎?那是一種多層次的花卉圖案,整體近似尖瓣蓮花,花芯如同勾卷的雲朵。據說世上並沒有這種花,乃是佛經中的往生之花,是二十四佛花之首,放萬丈光明,照十方世界,古時稱為寶相花。到了遼代,寶相花才被刻在墓磚上。我剛才說的那還只是其一,其二,遼墓大多在馬蹄形山坳中,格局坐北朝南,主墓室在正中,兩側為東西陪葬耳室,這些全都無關緊要,即使分不清東南西北,我們也該往這邊走,因為什麼?你們放亮了仔細看看,這邊有狐狸的血跡!」
眾人用手電筒和火把一照,血跡兀自未干,點點斑斑的血跡,一路進了那座拱頂門洞。狐狸讓圍上來的西伯利亞蒼狼咬了一口,又帶我們逃至此處,看來血流得可不少,它還活得了嗎?我們都很擔心這隻狐狸,怎麼說也是同生共死一場,如果沒有狐狸帶路,我們早讓狼吃了。當即趴下身子,以火把在前開道,一個接一個鑽進了拱頂門洞,裡邊是好大一座墓室,東西兩邊各設耳室,四角擺列膏燭。墓室當中並沒有棺槨,也沒有屍床。
我記得《量金尺》秘本中有相關記載,遼代貴族墓葬仿襲唐制,不過有一部分沒有棺槨,僅以棺床置屍,所謂「棺床」,又稱「屍床」,只不過是一個雕龍繪鳳的石台,規格高的也有玉台。死屍灌以水銀,過去千百年也不至於朽壞,以黃金覆面和金縷衣裝裹,放置在屍床上,或仰面朝天,或倒頭側臥。這座遼墓,不知所埋何人,沒見到棺槨和屍床。墓室中纍纍白骨,那可不是死人的枯骨,而是狐骸,對面的巨幅壁畫上,則是一條騰雲駕霧的九尾妖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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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畫底層抹了白膏泥,年代雖然久遠,仍看得出畫幅十分巨大,火把都照不到頂。眾人看得出奇,狐仙狐怪的傳說在民間廣為流傳,即使在那個年代,我們也聽了不少。狐狸如果長出九條尾巴,那叫「九尾妖狐」。聊齋之類的迷信傳說當中有五通神,民間排列為五大姓「胡、黃、白、柳、灰」,頭一個古月胡,也就是狐狸。相傳狐狸通靈,可以吞吐天地靈氣,吸納日月精華,活到一百年的狐狸會多長出一條尾巴,要活過九百年,才長得出九條尾巴,從此可以變成人形。我不由得冒出一個念頭,墓主是蘇妲己不成?因為在《封神演義》中有一段「紂王無道寵妲己」,禍亂成湯社稷的妲己,即是軒轅墳九尾妖狐所變。可又一想,這可是一座遼墓,怎麼可能埋了蘇妲己?不知埋在這座遼代古墓中的墓主人是什麼來頭,墓室中為什麼會有九尾妖狐的壁畫?
那只與17號農場為敵又被狼群咬傷的大狐狸,全身上下血跡斑斑,趴在古墓壁畫前動也不動,直到我們進來,它才有氣無力地睜了睜眼。火把忽明忽暗的光亮之下,狐狸吐出的氣息,如同蠟燭滅掉之後的一縷輕煙,緩緩從我們面前飄了過去,竟似有形有質。
我正看得出神,忽聽胖子說:「你們看這是什麼?」他舉起火把往前一照,我隱約見到墓室邊緣長了一片片圓形樹舌,色澤蒼白。我們幾個人在大興安嶺原始森林中見過近似於此的樹舌果實,通常長在雷雨過後,可以用刀子剜下來直接吃,價值十倍於松蘑,想不到洞穴中也會長出樹舌果實,或許只是形似樹舌,或許是「石衣、巖耳」一類,又或許是一種我們從來不曾見過的「地耳」。墓室四周有許多朽木,樹舌都長在圓木朽壞之處。
胖子說:「這玩意兒也許能吃!」
陸軍說:「樹舌可不會長在古墓之中,這東西能吃嗎?」
胖子吞了吞口水,說道:「橫豎是個死,我先嘗嘗!」他先將火把插在墓室中,上前用手一摸,肥肥厚厚,肉肉呼呼的,拿鏟子摳下一塊,放進口中嚼了幾下,雖說沒有什麼滋味,但是汁水甚多,倒也吃得下去。
我和陸軍、尖果三人,皆是飢腸轆轆,見這東西能吃,忙不迭地往口中塞。打從一早上起來,我們只吃過幾個白水煮土豆,下半晌包的餃子沒吃成,讓狼群和暴風雪困在屯穀倉中多半宿,直至從17號農場躲進遼代古墓,時間過去了一天一夜,連口水也沒喝過,已經餓急了、餓透了,入骨透背的餓可以迫使人拋開一切。我見長在朽木中的樹舌可以吃,腦子裡只有這一個「餓」字,別的什麼都顧不上了,摘下一片樹舌就往嘴裡塞,確實沒什麼味道,不苦不酸,不甘不澀,說不上好吃,可也並不難吃。吃完之後不僅肚子不餓了,連身上的凍瘡也不疼了,又找胖子要了一支煙,狠狠抽上兩口,這才覺得還了陽!
尖果摘下一個樹舌果實,小心翼翼走上前去,想給趴在古墓壁畫下的狐狸吃,也看看狐狸傷得如何。怎知氣息奄奄的狐狸一發覺尖果上前,目光立即變得兇惡起來,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吼聲,好像只要尖果再走近一步,它就要咬人。我和胖子、陸軍三個人見狐狸一反常態,忙將尖果拽住,一抬頭才發現,九尾狐壁畫上方長了一株黃金靈芝,有海碗般大小,讓火把照得金光爍爍!原來黑山頭一帶的狐狸,自知命不長久活到頭了,都會來到這座遼代古墓之中等死!我們完全無從想像,為何會有這麼多狐狸將這座遼代古墓作為葬身之地,是習性使然?是因為遼墓中長了罕見的黃金靈芝?還是認為壁畫中的九尾狐是它們的祖先?
我低聲對其餘三個人說:「先別往前走了,狐狸不想讓我們接近黃金靈芝。」
胖子說:「瞧這小氣勁兒的,咱也不稀罕要這東西。」狐狸認定我們不會再往前走了,這才吐出最後一口活氣兒,死在了九尾狐壁畫之下。
四個人見狐狸死了,均感黯然。胖子和陸軍歎了口氣,尖果心軟,忍不住落下淚來。我心裡邊也不好過,若有所失一般。狐狸為什麼臨死都捨不得吃掉黃金靈芝?吃下去說不定還可以起死回生,光擺在那兒看頂什麼用?又想到死在門洞外的土耗子,身邊錢幣上有康德年號,可見是偽滿洲國成立之後才挖盜洞進來的,遼墓塌毀的年頭則久遠得多,狐狸將這裡當成它們的葬身之地,至少好幾百年了。或許這個土耗子從盜洞中鑽進來,見了黃金靈芝打算摘下來,不成想讓狐狸迷住了,以至於橫屍在此。多虧帶我們進入古墓的狐狸,對我們已經沒有了敵意,否則……胡思亂想之際,手上抽了一半的煙掉在腳邊我都沒發覺。
扎根邊疆的兵團物資匱乏,對於我們來說,香煙尤其寶貴,有錢也沒地方買去。周圍全是不見人跡的荒原,別說有包裝的劣質紙煙,就連東北常見的亞布力煙葉子也見不到,偶爾得到一兩包紙煙,摻上樹葉至少要抽半個月。平時我可捨不得將抽了一半的煙扔掉。可在此時,我甚至沒意識到手上的香煙掉了。墓室中黑沉沉的,剛才胖子順手將火把插在地上,我們呆立在墓室盡頭的九尾狐巨幅壁畫前,壁畫上影影綽綽,有我們四個人的身影。我猛然發覺壁畫上的影子不止四個,邊上還有一位!比常人矮了一半,好像佝僂著身子蹲在那裡。當時我這頭髮根子全豎起來了,分明只有我們四個活人及一隻狐狸逃至此處,墓室中怎麼會多了一個人?古墓中僅有一根火把的光亮,看不出壁畫上影子的輪廓,我不免想起祖父講過的那些盜墓賊遇鬼的迷信傳說。此時在我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或許不是人,而是狐狸!但是我明明看到狐狸死在了壁畫之下,竟又活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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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低頭,死掉的狐狸還在面前,既不是人也不是狐狸,那又是什麼東西在我們後邊?而其餘三個人仍未發覺,我心裡邊一發狠:「該死屌朝上,怕也沒有用!」當即握緊手中短刀,突然轉過身子,往後這麼一看,見到的情形讓我大吃一驚,手中短刀都快握不住了,險些掉在地上。
因為之前有所準備,哪怕見到遼代古墓中的厲鬼,我也不會嚇成這樣。而在我們後邊的東西,竟是我在屯穀倉見過的狼軍師,也就是那只狽。先前狐狸帶我們鑽進土溝,有十幾頭惡狼緊隨在後,其中有這隻狼軍師。後來土洞子塌了,我們以為追進來的狼全被活埋了,想不到它還沒死,扒土掏洞追至此處,悄無聲息地進了遼代古墓。草原上狼餓急了,會掏土洞中的兔子,還會裝人扮狗,這我曾經見過。
不過據說西伯利亞蒼狼不敢輕易鑽洞,因為它會進不會出,一旦鑽進土洞,它就只能一直往前,再也退不出去了。在以往的民間傳說之中,狽是狼與狐狸交合而生,一半是狐狸一半是狼,個頭比狼小,又比狐狸大,有狼的貪婪凶殘,也有狐狸的狡猾詭變,只是先天跛腿,狼群行動之時,須有一頭巨狼背上它。狽的可怕之處在於會給狼出主意,但這一傳說,至今仍未證實,我們也無從認定狼群中這只瘸狼是不是狽。而無論它是狼是狽,落了單都不足為懼。它之所以將我嚇得夠嗆,是因為它居然和人一樣,正蹲在我們幾個身後,撿起我掉在地上的半支煙,一口一口地狠吸!
其餘三個人見我一臉駭異,也都轉過頭來,看到身後的情形,皆感難以置信,也才想起老排長說過的話,原來山裡真有一頭會抽煙的狼,並不是他看錯了!可話又說回來了,狼爪子怎麼抓得起煙卷?四個人怔在原地不知所措,一時之間,陰森的古墓中鴉雀無聲,豎在地上的火把忽明忽暗,雙方相距不過幾步,可比之前我在屯穀倉中看得清楚多了,這個怪物長得更接近於狼,灰白色長毛一縷一縷的,背上長了許多禿斑。民間傳說中一半是狼一半是狐狸的狽,是否真實存在還得兩說,這怎麼看怎麼只是一頭老狼。我能看到狽的爪子捏住半根煙,一口一口往裡吸,在煙頭一明一暗的光亮下,眼中射出貪婪的目光,至於它的爪子如何捏得住煙卷,卻完全看不真切。簡直不能琢磨,這個怪物居然會和人一樣抽煙!我們四個人都當過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紅衛兵,但那些牛鬼蛇神,說到底還是人,真撞見深山老林裡的妖怪,不可能不怕,因為我們以往所相信的一切,都在這座遼代古墓中被顛覆了。
陸軍嚇得手一鬆,將長叉掉落在地。這個響動打破了古墓中的沉寂,對面的狽猛一抬頭,見到墓頂上長了黃金靈芝。它似乎識得此物,看得眼都直了,哈喇子流到了地上,還沒抽完的煙頭也扔了,有心去搶那黃金靈芝,卻讓胖子擋住了路。它雙目之中凶光直射,立刻撲上前來。我忙對胖子叫了一聲:「當心!」
胖子一向膽大,見對方撲了過來,他不閃不避,揮起手中鏟子,往狽頭上拍去。狽的後腿瘸了,前邊兩個爪子可好使,一隻爪子撥開鏟子,一隻爪子抓向胖子面門。胖子沒想到狽有這麼一招兒,再躲可來不及了,手忙腳亂往後一閃,雖然沒讓狽這一爪子撓中,卻讓墓室中的狐狸骸骨絆了腳後跟,當場摔了個仰面朝天。我和陸軍、尖果三個人,擔心狽趁勢撲在胖子身上,全都顧不上怕了,從斜刺裡衝上去,兩手抓住了狽身上的灰白長毛。對方正向前猛撲,三個人使勁往後一扯,但聽「呲啦」一聲,怎麼也想不到,竟然連肩帶背扯下一大片皮肉,更讓我們想不到的是狽的前爪掉了皮肉,卻是一隻血淋淋的人手,五指戟張,如同剝了皮的鬼手!
四個人在明暗不定的火把光亮下見到這隻手,心中無不駭異,怪不得狽可以撿起煙來抽,原來它這爪子長得和人一樣!我們只這麼一愣,讓人拽下一大片皮肉的狽,突然發出淒厲的慘叫,那可不是狼嗥,也根本不是人聲,它發狂似的竄進了墓室拱門。遼墓已經年久半塌,泥土碎石幾乎將門洞埋住了,拱形門洞下僅有一道窄隙。它從中鑽進去看不見路,低了頭亂撞,正撞在一塊崩裂的墓道石上,當場塌下幾塊墓磚,緊跟著整個門洞全塌了,將狽活埋在了下邊。眾人呆立在原地,借火把的光亮看了看手中那片皮毛,鮮血淋漓還冒著熱氣兒,半晌回不過神兒。
後來回想起來,在東北大興安嶺,曾有這樣一個聳人聽聞的傳說:當年的土匪佔山為王,勾黨結盟,燒殺搶掠。但越是烏合之眾越要規矩森嚴,而且干的都是刀尖兒上舔血的勾當,最恨有人扒灰倒灶出賣同夥,一旦捉住這樣的,剝皮、點天燈都不解恨。什麼叫「點天燈」?據說是由川湘一帶的土匪發明的,在人的頭頂上鑽個小洞,往腦殼裡倒入燈油並點燃,那滋味兒好受得了嗎?還有一種點法叫「倒點人油蠟」,把人扒光衣服,用麻布包裹嚴實,再放進油缸裡浸泡,泡得差不多了將人頭朝下腳朝上綁在一根木桿上,從腳上點燃,一點一點地把人燒死。還不解恨怎麼辦?土匪們又發明了一種更為殘酷的刑罰,將逆賊在聚義廳上扒個精光,以利刃在全身割上幾十道口子,每道口子裡都冒著熱氣,準備好剛剝下的獸皮,趁熱裹在這個人全是刀口的身上,綁上三天三夜,那就再也揭不下來了,一扯就連皮帶肉撕下一塊。再讓此人吞下啞藥,並且打折雙腿,使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好讓後來入伙的人看。或許我們在黑山頭遼代古墓中遇到的狽,就是這樣一個人,幾十年前有土匪給他裹上了狼皮,他命大沒死,躲進深山老林之中與豺狼為伍,久而久之沒了人性,幾乎忘了自己是人了,看見有個半支煙,出於本能撿起來抽了幾口,可見以前煙癮不小。當然這僅僅是我們的猜測,以前在關外剿匪的東北民主聯軍,確實有人見過這樣的事情,不過我們也無從證實。
我們四個人被狐狸帶進一座遼代古墓,吃朽木上長出的樹舌過活,一連在墓中躲了幾天,避過了暴風雪和狼群。感念於狐狸救命之恩,沒人去動長在古墓壁畫上方的黃金靈芝。我們當時想得比較簡單,既然狐狸死在了這裡,那麼讓黃金靈芝給它陪葬也好。後來我們從西耳室上方的盜洞爬出去,果然是在大興安嶺黑山頭。這一帶山高林深,人在莽莽林海之中行走,抬起頭來看不到天,所以在鄂倫春獵人口中被稱為「黑山頭」。四個人從山上下來,遇到了前去支援牧區的邊防軍騎兵,這才得以脫險。我們約定不將遼代古墓的秘密說出去,以免惹來無妄之災!
第七章九尾妖狐
1
明知不對,少說為佳,因為說出去簡單,卻未必有人會信。在當時的情況下,並不是什麼話都敢往外說的,萬一讓人扣上一頂大帽子,那可要吃不了兜著走,沒必要自找麻煩。到了1968年年底,兵團撤銷了屯墾三師下轄17號農場的編制,我們也離開了兵團,前往大興安嶺深處的上下黑水河屯落戶插隊。四個人被分在兩個屯子,好在離得很近。我和胖子在上黑水河,陸軍和尖果在下黑水河,下黑水河有二十來個插隊的知青,而上黑水河只有我們倆。因為上黑水河屯子不大,這是個獵屯,總共住了十來戶人,很少有種地的,自古以獵鹿為生,屯子裡一多半是鄂倫春獵人。以前打獵的方式很多,有放鷹的鷹獵,有縱狗的犬獵,也有專門下套埋夾子的,那叫「夾皮子」,還有就是全屯獵戶一齊出動進山打圍的,那主要是打野豬、虎豹、熊羆之類的大獸。
1949年全國解放之後,黑水河才開始有人種地。山上沒有整地,東邊一塊西邊一塊的,但是這一帶的土質肥沃,只須撒上種子,盡可以任其自生自長,唯一要做的是半夜蹲在窩棚裡看守莊稼,以防野獸來啃。別的還好說,貂、獾、刺蝟之類,啃也啃不了多少,況且碰巧捉到一兩隻,以貂皮、獾油換來的錢,可比種地多得多。最要防備的就是野豬,它在地裡從這頭拱到那頭,一趟下來一整塊莊稼就全毀了。我和胖子來到上黑水河,落戶在一個獵人家,當家的叫榛子爹,下邊有兩個女兒。榛子爹在屯子裡有一塊苞谷地,卻仍保持著鄂倫春人的狩獵傳統,經常帶著姐兒倆和獵狗,去深山老林打山雞套狐狸,我和胖子也能跟著吃點兒野味。一家子對我們兩個知青照顧有加,可這屯子裡根本沒有要我們幹的活兒,巴掌大的一塊苞谷地,收成多少全看老天爺的臉色,並不會因為看守的人多了而多長出半根苞米。好在知青的口糧不從屯子裡出,我們兩個人僅有的任務,就是輪流蹲窩棚看守莊稼,除此之外,再也沒有讓我們做的事情,只要我們不在屯子裡搗蛋捅婁子惹得雞飛狗跳,榛子爹就謝天謝地了。
一晃到了轉年開春,榛子爹帶大姑娘進山打春圍,打春圍講究打公不打母,還要趕在汛期之前,以免遇到山洪。屯子裡的大多數獵戶都去了,只留下二姑娘「榛子」給我們做飯。趕上地裡青黃不接,你讓野豬來拱它都不來,我和胖子兩個人成天無所事事,閒得發慌,在這大山裡面,真是想惹禍都沒地方惹去,可又不能不幹活兒,所謂的幹活兒,也只是在窩棚裡乾瞪眼兒。
話說這一天,我們倆一人捧了一大把榛子送來的「毛嗑兒」,又坐在一處吹牛。捎帶一提什麼叫毛嗑兒?這也是東北的方言土語,就是我們常說的瓜子,學名葵花籽或轉蓮籽。因為過去有這麼一種說法,瓜子是蘇聯老大哥傳過來的,東北土話稱俄國人為「老毛子」,老毛子磕這玩意兒,故此稱之為「毛嗑兒」。
我們來到黑水窩棚插隊,也入鄉隨俗跟著這麼叫。哥兒倆一邊磕著毛嗑兒,一邊胡吹海聊,抱怨榛子爹不帶我們去打春圍,只怪我們槍法太好,如果讓我們哥兒倆進了山,一人發上一桿槍,這山上就沒活物兒了,你總得給當地獵戶留下幾隻兔子打吧,不能打絕戶了。哥兒倆正在誇誇其談,口沫橫飛,不亦樂乎,榛子來給我們送飯了,還是一天兩頓飯,一大瓦罐苞米稀飯,外帶幾個大餅子,這就是我們的晌午飯。榛子和她姐姐一樣,都是屯子裡出色的獵人,性格爽快,口無遮攔,不過她是山裡長大的姑娘,沒見過外面的世界,最喜歡聽我們侃大山。
我和胖子成天侃來侃去,早已對彼此的套路一清二楚,還沒張嘴就知道對方要說什麼,榛子卻聽得津津有味。吹牛侃大山的關鍵在於要有聽眾,一個好的聽眾,可以讓吹牛者超水平發揮,況且這個聽眾還拿我們信口開河的話當真,也願意聽我們侃。哥兒倆三口兩口喝完了苞米稀飯,捲了幾支當地的曬煙,一番噴雲吐霧之餘,又準備開侃。曬煙又叫黃煙,煙葉子全是一巴掌大小,質地厚實,色澤金黃,捏下一把煙末兒,擰成煙卷兒,點上抽一口,讓煙氣在口腔裡悶上一小會兒,再緩緩從鼻子裡返出來,煙味兒特別香醇,真叫一個地道。榛子一看我們捲煙葉子抽,她就問:「你們咋又偷我爹的煙葉子?」
胖子說:「二妹子,你這叫什麼話,說得我們偷雞摸狗似的,這煙葉子是頭兩天四舅爺給我們的。」
我在一旁打圓場:「前兩天我們學雷鋒,幫四舅爺壘豬圈,四舅爺看我們幹活兒辛苦,給了我們一大捆煙葉子。」
胖子又跟著說:「對對對,四舅爺還表揚我們是毛主席的好孩子!」
榛子可不吃這一套:「你們幫四舅爺壘豬圈?那我倒沒聽說,我只聽說前兩天四舅爺養的小豬讓賊偷了!」
胖子故作吃驚:「喲!那隻小豬我見過,圓圓乎乎的,吱兒吱兒喝水,嘎崩嘎崩吃豆兒,怎麼讓人偷了?誰幹的?」
我撓了撓頭,說道:「是啊!小豬招誰惹誰了,誰會偷它?許不是讓狼叼去了?」
榛子說:「不是你們兩個壞小子偷去吃了嗎?」我和胖子連叫冤枉,指天指地,向毛主席保證——我們絕對沒吃小豬!
這話您可聽明白了,我們只向毛主席保證沒吃小豬,可沒說沒偷小豬。由於剛開春還沒打圍,屯子裡沒什麼油水,成天吃苞米稀飯啃豆餅子誰也受不了。哥兒倆一時沒忍住,順手掏了四舅爺養的小豬,那也不能生吃,就跑去後山燒磚的磚窯,揭開窯口把小豬扔了進去。原以為可以吃上燒乳豬,沒想到磚窯中太熱,再揭開窯口小豬已經燒沒了,所以才說沒吃上。我怕榛子繼續追問,連忙打岔,問榛子:「屯子裡住的要麼是窩棚,要麼是干打壘的土坯屋子,四舅爺那豬圈蓋得卻講究,一水兒的大青磚,磚上還帶花紋,上下黑水河怎麼會有這麼好的磚?」
榛子說:「蓋豬圈的磚?那可不咋的,咱這磚窯裡都燒不出那麼好的磚,那全是古墓裡的墓磚!」
讓她這麼一說,我才恍然大悟,前幾年破四舊平老墳,山裡也挖了不少古墓,墓中的陪葬品多被砸毀,只是墓磚捨不得砸,當地磚窯都燒不出如此巨大堅固的青磚。這大山裡的古墓,有遼代的、金代的,還有更早的,有的墓磚一尺見方,埋下千百年還是珵亮,上邊陰刻花紋;也有較小的墓磚,磚上繪有彩畫,這叫壁畫磚,出土之後色彩鮮艷如初,如今再也造不出這麼好的磚了。不過古墓中的墓磚是給死人用的,總不可能給活人用,造了屋子怕也沒人敢住,只能用於壘砌豬圈,所以說當地的豬圈比人住的屋子都講究。黑水河窩棚一帶的獵戶,對此習以為常熟視無睹,沒人問誰也想不起來說。話趕話說到這裡,我就想起黑山頭上那座遼代古墓了,我們沒在墓室中見到屍首和陪葬的珍寶,可見那座遼墓在多年之前已被盜空,不過墓中九尾妖狐的巨幅壁畫,卻始終讓我忘不掉。不知墓主人究竟是什麼身份,僅看九尾狐壁畫的規模,墓主人的來頭也不會小。
我借這個話頭向榛子打聽,有沒有見過繪有九尾狐的墓磚?榛子說她從沒見過畫有九尾狐的墓磚,可在大興安嶺這片深山老林之中,九尾狐狸的傳說太多了,她打小沒少聽老輩兒人講這個古經。山裡人有這個習俗,黑天半夜吹滅了燈,老的小的鑽進被窩裡,什麼嚇人講什麼,故事一輩兒傳一輩兒,越傳越玄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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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金玦之鬼門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