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在大興安嶺一帶,類似的傳說非常多,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榛子講的只是其中之一。我早聽膩了《林海雪原》,而今聽上這麼一段神鬼妖狐的民間傳說,真覺得沒過夠癮,還想讓榛子再講一段。沒想到榛子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你們在黑山頭古墓中瞅見的九尾狐壁畫,到底是個啥樣啊?」她這話一出口,我和胖子二人全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打從黑山頭古墓中逃出來,從沒對外人說過半個字,榛子怎會知道?不用問,我和胖子當中,一定出了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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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鼻子都快氣歪了,多少革命先烈的犧牲都是由於叛徒出賣告密!在上黑水河插隊的只有我們兩個人,我當然沒有將我們在遼代古墓中躲避暴風雪之事說出去,想來想去不會再有別人了,準是胖子說的!守住這個秘密的約定,一字一句言猶在耳,怎麼扭頭就忘了?組織性紀律性何在?如此簡單的保密條例都無法遵守,將來一旦發生了第三次世界大戰,我還怎麼指望你在我的指揮下衝鋒陷陣消滅蘇修美帝?不說出去有兩層顧慮,一是怕有人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在當時那個年代,這種能人可太多了,隨便扣上一頂帽子也夠我們喝一壺的;二是狐狸於我們有恩,至少從結果上來說,狐狸帶我們進了古墓,我們才避開了狼群和暴風雪逃過一死。那一帶的狐狸將黑山頭遼代古墓當成埋骨之處,雖然遼墓早已塌毀,裡邊的東西也讓人盜光了,可一旦聲張出去,說不定會有人去找遼墓中的黃金靈芝,豈不是對不起狐狸?胖子這張嘴從來沒個把門兒的,成天胡吹亂哨,該說不該說的都往外扔。
我正要批評他,他卻先聲奪人,認定是我說出去的,但是口說無憑,打折骨頭你得對上茬兒,還真不好認定是誰說的。我心想與其糾纏不清,倒不如直接問問榛子,就問她:「二妹子,你是聽誰說我們在古墓中見過九尾狐壁畫?」
榛子說:「那還不是你們倆自己說的。」
我和胖子一臉茫然:「奇了怪了,我們怎麼不記得跟你說過?我們什麼時候說的?」
榛子說:「之前你倆不是打死一條偷雞蛋的土皮子嗎?四舅爺不是老高興了嗎?他不是把苞谷酒都搬出來給你倆喝了嗎?你倆不是全喝大了嗎?不就那會兒說的嗎?」
我們兩個人一聽這話全傻了眼,那是大舌頭吃燉肉——誰也別說誰了。再仔細一問榛子,原來我們被狐狸帶進古墓,躲過了暴風雪和狼災,還發現了黃金靈芝,在黑水河上下已經無人不知,不人不曉,我們自己卻還蒙在鼓裡,這個秘密再也不是秘密了!
不過黑水河一帶的人,祖祖輩輩在深山老林中獵鹿,靈芝、雲芝見過不少,可沒聽說世上還有黃金靈芝這麼個玩意兒,當地人又非常迷信,覺得那是墓穴中長的東西,活人吃了好不了,因此沒人去打這個主意。但是牆裡頭說話牆外邊兒有人聽,大路上說話草坑兒裡有人聽,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消息已經傳出去了。
過了幾天,屯子裡突然來了兩個打獵的。這倆打獵的是一對兄弟,說是親哥兒倆,老大叫大虎,老二叫二虎,不是黑水河這邊的人,聽說是打長白山過來的,大老遠專程來找我和胖子。我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這兩個打獵的為何而來,先帶他們到窩棚中坐下,讓榛子燒了水給他們喝。
我一打量這二位,全是獵戶裝扮,各背了一桿鳥銃。大虎三十歲上下,體魄魁梧,長了一臉的絡腮鬍子,兩隻眼睛特別亮,虎踞狼顧。虎踞是指此人的身形態勢,往下一坐如同虎蹲;狼顧可不多見,那是形容左右張望的樣子和狼一樣。這個人左顧右盼之時,光是脖子扭,肩膀一動不動。我聽我祖父說過虎踞狼顧之相,此前卻沒見過。
再看大虎的兄弟二虎,如同得過麻風的人,頭上嚴嚴實實裹了一塊大頭巾,兩邊臉上各有一貼狗皮膏藥,幾乎看不見長什麼樣,「吱吱嗚嗚」地很少吭聲,旁人跟他說上十句,他也答不上一兩句。大虎卻能說會道,他帶了一個袍子皮口袋,一邊說瞧瞧我給你們小哥兒倆帶了啥好嚼頭,一邊讓二虎從口袋裡掏出一大包奶糖塊。我們哥兒倆連同榛子看直了眼,在這大山裡邊糖塊可太難得了,什麼意思這是?無功不受祿,白給我們的?打獵的二虎掏了一包糖還沒完,又從口袋裡掏出一捆血腸、整整四條特級戰鬥牌香煙,擺到我們面前,往前這麼一推。與這四條戰鬥煙相比,那包糖塊和一大捆血腸也不叫什麼了。大虎倒也直來直去,他說:「你們甭納悶兒,我哥兒倆來這趟,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正所謂有求而來。有求於人不好空手上門,可是剛開春,打不上成色好的皮子,這不頭幾天打了只豹子,眼下這時候豹鞭足崩,換了這些個東西,全給你們帶來了,千萬別嫌寒磣。」
隨即他又說明了來意,原來大虎和二虎祖上是長白山打官圍的獵戶,什麼叫打官圍呢?說白了就是給皇上打獵,這哥兒倆如今還吃這碗飯,不過改成給首長打了,不僅打獵,深山老林裡稀罕的好東西有啥整啥。前幾年他們上山打貂,風大雪大的時候貂皮才好,二虎沒留神掉進一個山洞,驚動了蹲倉的黑瞎子,好在命大躲過一死,可還是被黑瞎子一爪子下去撓掉了半張臉,裹了頭巾貼上膏藥才敢出門,否則非把人嚇出個好歹不可。他們聽說兵團上有幾個知青,在邊境上讓狼群圍了,居然被一隻狐狸帶進一座古墓,躲過了百年不遇的奇寒和狼災,而那座古墓中還長了黃金靈芝!他們先祖給朝廷打官圍,見得多識得廣,按他們先祖傳下來的話說,黃金靈芝僅長在龍脈上,稀世罕有,珍貴之至,乃是「仙芝」,而且能解百毒,有起死回生之效。當年的皇帝老兒坐擁四海,好東西見得多了,但一輩子也未必見得到黃金靈芝。大虎和二虎大老遠從長白山來到黑水河,正是想讓我們帶領他兄弟二人,前往黑山頭遼代古墓去摘那黃金靈芝。但那邊全是覆蓋著茂密原始森林的崇山峻嶺,如果沒有熟悉地形的人帶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古墓入口。
大虎許諾只要我們帶他們找到遼墓,特級戰鬥牌香煙要多少有多少,還有可能立功受賞,因為這是個「任務」。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他自以為水到渠成,我們一定會應允。沒想到我和胖子「狠鬥私字一閃念」,又把他帶來的東西推了回去,東西全是好東西,我也真想收下,尤其是四條白簽綠標的戰鬥牌香煙。那可是特級煙,上邊比普通戰鬥牌香煙多出一行字「緊跟偉大領袖在大風大浪中前進」,不僅煙味兒正,還是少見的硬紙煙盒。在那個年代來說,身上揣一包這樣的香煙,會使人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優越感,掏出來就長脾氣。但這倆打獵的來路不明,說什麼給首長打官圍,我可從來沒聽說過有這麼一出兒,怎麼看這二位怎麼像打威虎山上下來的!
第八章黃金靈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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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胖子看出來了,這兩個打獵的嘴上說得天花亂墜,卻連封介紹信都沒有,還冒充什麼「打官圍」的,無非想要遼代古墓中的黃金靈芝!相書上說「虎踞狼顧乃惡相」,雖說那是迷信,但我怎麼看這倆打獵的怎麼不是好人。即使他們說的是真話,許給我們這些個好處,比如立功受賞之類的,以為我們會應允下來,那也太小瞧我和胖子了,縱然我二人非常想要那四條特級戰鬥牌香煙,可就是不想讓人小瞧了。你越是覺得我們會收下,我們越是不屑一顧,就這麼傻傲!
我乾脆給這二位來了個一推六二五:「不知您二位從哪裡聽來的消息,要麼是你們聽錯了,要麼是你們找錯人了,當初我們在兵團17號農場遇上狼災和暴風雪那是不假,確有此事,之後我們躲進了一個狐狸洞,這才撿了條命,哪兒有什麼遼代古墓啊!退一萬步說,我們真進了遼墓,並在墓室中見到了黃金靈芝,我們又不是傻子,不知道那玩意兒好嗎?當時為什麼不帶出來?這不是說不通嗎?」他們信也好,不信也罷,翻過來掉過去我只有這一番話。
好不容易把這二位打發走了,我和胖子小聲嘀咕,從今往後統一口徑,再有人問起來,就說是我們那天喝多了胡吹,當不得真。原以為對付過去了,怎知才過了兩天,在下黑水河插隊的陸軍突然跑來了,他帶來一個讓人意外的消息!這還要從屯墾兵團撤銷17號農場編製,陸軍和尖果被分到下黑水河插隊落戶說起:在大興安嶺插隊當知青,比在兵團開荒舒服多了,因為沒有多少體力活兒,在通常情況下,屯子裡僅給知青安排兩個任務,當時有句話「一等漢子看青,二等漢子捕鼠」,比方說我和胖子在上黑水河看莊稼,這叫「看青」,看莊稼地的活兒最輕鬆,往窩棚中一待,膀不動身不搖,坐著就干了。要在別的地方,不是屯子裡的「皇親國戚」別想幹這個活兒。其次是逮耗子的活兒,由於1910年滿洲裡首發鼠疫,疫情如江河決堤一般橫掃整個東北,甚至波及到河北、山東等地,死人不計其數,後來偽滿洲國時期也鬧過兩次鼠疫,也是鬧得橫屍遍野、人心惶惶,所以直到1969年我們插隊落戶的時候,滅鼠仍是一個相當重要的任務。重要並不等於困難,不外乎下藥放夾子罷了。
下黑水河一帶耗子比較多,陸軍他們這一批知青大多被派去捕鼠。這一來當地的耗子可倒了大霉了,知青們全是十七八歲,精力一個比一個旺盛,成天換著花樣對付耗子,誓要把這種「偷社會主義糧食」的反動分子掃蕩一空。而黑水河屯子裡的獵戶,對於逮耗子並不十分上心,因為在東北的迷信習俗中,耗子也是一位大仙爺,在地八仙中排行老八,又叫灰老八,半夜聽耗子在屋樑上磕木頭磨牙,謂之「大仙爺點錢」,驚動了大仙爺要破財。還有人在水邊看見耗子騎蛤蟆,就說蛤蟆是大仙爺的坐騎,見了之後往往要下跪叩頭,祈求大仙爺保佑,因為騎上蛤蟆的大仙爺道行太深了,至少兩丈多深!這倒不完全是迷信,陸軍他們一開始以為僅僅是民間傳說,可在後來都親眼見過,而且不止一次!
陸軍平時經常看閒書,沒事兒願意動腦子,他發現下黑水河水泡子多,蛤蟆也多,這一帶的耗子經常吃蛤蟆。水泡子裡的蒼蠅、蚊子,各種昆蟲不計其數,蛤蟆的個頭兒都不小。耗子往往趁蛤蟆不備,撲到蛤蟆背上,從後面咬住蛤蟆,蛤蟆讓耗子咬得痛不可當,這才馱著背上的耗子一下子一下子往前亂蹦,不知所以的人見到,真能讓它唬住了,其實根本不是大仙爺的道行深。陸軍帶頭打破了這一迷信傳說,下黑水河的獵狗也不少,在不打圍的時候,他還教會了屯子中的獵狗掏耗子洞。在他的帶領下,全屯的知青和獵狗一同發動了對耗子的總攻,一時之間屯子裡再也見不到耗子了。
知青們沒折騰夠,渾身的勁兒沒地方使,又大舉發兵去掃蕩山上的耗子,見了耗子洞就往裡邊灌水、嗆煙,可他們忘了山上不光有耗子洞!當天晌午,知青們在山上找到一個洞口,正要來個水淹七軍,怎知突然從洞中鑽出一條大蛇!蛇頭上長了一個肉冠,蛇身足有一米多長,五彩斑斕,張口吐信,噴出一股濃煙,前邊的三個知青全讓這股煙嗆倒了,多虧有屯子中的獵戶經過,拿鳥銃打死了怪蛇。而讓毒煙嗆到的三個知青,卻性命垂危,口鼻中流出的全是黑血。這三個人兩女一男,其中就有尖果。
下黑水河屯子裡的一個老獵戶告訴眾人,那是一條五步蛇,毒性猛烈,如果是直接咬到,走不出五步必死!尖果等人雖然只是讓怪蛇吐出的濃煙嗆到,卻也凶多吉少,並且不能往山外送,那會讓血流得更快。我和胖子一聽這話都急了,尖果是我們的革命戰友,在屯墾兵團17號農場同生共死,至親的兄弟姐妹也不過如此,要不是陸軍吃飽了撐的唯恐天下不亂,去山上圍剿耗子,尖果怎麼可能出事?當時我們恨不得馬上趕去下黑水河,看看尖果的情況,但是轉念一想,我們趕過去也不頂用。事到如今,我和胖子、陸軍三個人都想到了長在古墓中的黃金靈芝,聽大虎、二虎說那是起死回生的至寶,或許可以保住尖果的命。
哥兒仨一尋思,帶我們進入遼墓的狐狸已經死了,人死如燈滅,狐狸何嘗不是如此?還是先救活人要緊,大不了多用紙糊幾隻雞燒給狐狸。三個人打定了主意,收拾一應之物準備進山。榛子不僅膽大心熱,還格外好奇,她也要去黑山頭遼墓,瞅瞅九尾狐壁畫和黃金靈芝。她是熟悉這片大山的獵戶,從黑水河出發前往遼墓,要翻三架山過四道溝,途中全是不見天日的原始森林,沒有榛子帶路還真不容易過去。而且榛子從小就跟著他爹鑽老林子打獵,身手十分敏捷,萬一遇到什麼危險,求個自保不成問題,我便答應讓她一同前往。由於屯子裡的人正在山上打圍,獵狗和鳥銃幾乎全帶去了,深山老林中多有毒蟲猛獸出沒,萬一遇上黑瞎子可不好對付,所以多少要帶幾件傢伙防身!
日據時期,這片大山深處有一座屯兵所和一處機場。蘇聯紅軍擊潰關東軍之際,當地老鄉趁亂搬了一批日軍物資,全當寶貝一樣藏在地窖裡。榛子她可真捨得,從她爹埋在地窖的躺箱中給我們找了幾身行頭,一人一頂關東軍戰車部隊皮製防撞帽、一雙昭五式大頭軍鞋,四個人扎上武裝帶,再打好皮裹腿,胸前別上主席像章,挎上背囊和行軍水壺,雖說東拼西湊,倒也威風凜凜。榛子帶了弓箭防身,我和陸軍各扛一柄獵叉。屯子裡的鳥銃是一桿也沒有了,還是擔心會撞上黑瞎子,在沒有槍支的情況下進入深山,總覺得膽氣不足。在我和胖子的唆使下,榛子又去四舅爺家借了一支壓箱底的老式獵槍,單筒單發,真可以說是老掉牙了,使用日俄戰爭時期的村田22式步槍改造而成,已經好多年沒用過了,彈藥僅有十來發,當地方言稱之為「銅炮」,終究比沒有要好。獵槍由胖子帶上,另有一柄關東軍戰刀,給我背在身上。我讓胖子將他在古墓中撿來得勾形玉也帶上,且不說迷信與否,帶了古代盜墓者傳下的護身之物,下墓取寶才是那個意思。
那座遼墓畢竟是個空膛,連個棺材都沒有,胖子覺得沒必要帶陰陽傘、棺材釘、硃砂碗,有村田22式獵槍和步兵鍬已足夠防身,僅將勾形玉揣在懷中。四個人以背囊分攜「乾糧、火種、繩子、馬燈、九八式步兵鍬」,又一人捲了一張狍子皮,僅有的一個手電筒也揣上了,從黑水河出發走進大興安嶺原始森林,去找古墓中的黃金靈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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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老林中一沒有人煙,二沒有道路,成片成片的落葉松、白樺、灌草根據海拔高低依次分佈,漫山遍野的野花,有的是飛禽走獸。廣袤的原始森林中,腐朽木和風倒木隨處可見,還有層層疊疊積累了千百年的枯枝敗葉,深處已經腐爛,踩上去就會陷入其中,必須繞過去,走不了直線,別說沒有地圖,有地圖也沒用上,全憑榛子帶路。一路上除了要提防能傷人的猛獸以外,還要當心各種毒蟲和蛇,這玩意兒不是越大的越危險。傳說原始森林裡有一種不到一寸長的小蛇,毒性很弱也沒有牙,但是會趁人睡覺之時用信子伸進人的鼻孔吸食腦漿,它的唾液能麻痺神經,腦袋被吸成空殼都不會醒轉,因此我們必須輪流睡覺休息。一行人翻山越嶺,穿過莽莽林海,餓了吃野果,渴了飲山泉,兩天之後,終於來到了黑山頭。
我們幾個人上了一座高峰,四下裡一望,一邊是一望無際的荒原濕地,一邊是群山巍峨,萬頃林海猶如碧波起伏。胖子和陸軍傻眼了,只記得遼墓在一處山坳中,從墓穴中出來的時候,林海被冰雪覆蓋,可與此時完全不同,入口僅是一個土耗子掏的盜洞。黑山頭方圓百十里,有多少山坳溝壑,看起來幾乎沒什麼分別,這種情況下想找古墓的入口,無異於大海撈針。榛子雖是大興安嶺上的獵戶,可以帶我們來到黑山頭,但對於古墓的位置卻無能為力,胖子和陸軍也束手無策。
我不止一次回想起我們在遼墓中的經歷,一是由於這座古墓有許多離奇之處,二是我祖父當年也做過土耗子,他讓我記下的《量金尺》中有尋龍之術,概括起來不外乎八個字「外觀形勢,內分陰陽」。古代權貴之葬,講究形勢陰陽,說白了就是要找風水寶地下葬,風水寶地大多在龍脈上。《量金尺》秘本有云:「千里為勢,百里為形,勢來形止,自成陰陽。」所謂陰陽之氣,乃地中之生氣,也稱龍氣,升而為雲,降而為雨,所以才有「葬者乘生氣」之說。我想起量金定穴秘術是「從大看小,由高到低,先觀天地,再望龍脈」,不能光看這一座山,當即抬眼眺望,但見天地蒼茫,一道道龍氣從東而來,那是九條綿延起伏的山脈,簇擁著這座黑山頭,似欲往西歸去。黑山頭的形勢闊厚方正,四下裡翠幔憑護,有如一座架輦。這個形勢可大了去了,在陰陽風水中稱為「九龍抬玉輦」,乃至尊之葬!
我雖然早將《量金尺》秘本記在心中,但也沒覺得有什麼用,頂多在做夢的時候想一想,而今看出「九龍抬玉輦」的陰陽形勢,才明白量金之術非同小可,簡直可以將這一座座大山看透了!既然識破了形勢,找出深埋在山中的古墓不在話下。我指出一處坐北朝南的馬蹄形山坳,告訴其餘三個人:「遼墓入口在這邊!」他們以為我記性好,記起了盜洞的位置,我也並未言明,免得讓他們當成迷信糟粕來批判,還是先進古墓找到黃金靈芝才是。
一行四個人鑽老林子從山上下來,撥開山坳中的一層層枯枝蔓葉,果然見到了盜洞。回想幾個月前在遼墓中的遭遇,橫屍在地的盜墓賊、神秘的九尾妖狐巨幅壁畫、墓磚上精緻的寶相花紋飾、長在遼墓中的黃金靈芝、撿起煙來抽的狽,尚且歷歷在目,卻又恍如隔世。
按我們的原定計劃,只要別出意外,找到黑山頭遼墓,以長繩放下去一兩個人,摘下黃金靈芝,立即返回黑水河。行至盜洞近前,天色已經快黑了。我決定讓胖子守在洞口,我帶陸軍、榛子下去。榛子問我們之前是怎麼上來的?趁陸軍和胖子往盜洞中放繩子的當口,我給她簡單描述了一遍遼墓結構,當時天色已黑,我就打開手電筒,藉著光亮在本子上畫出方位。
這座遼代古墓坐北朝南,分成前中後三進,相當於前室、中室、後室,最南邊是前室,最北邊為後室,各個墓室之間均有門洞相連,東西兩側分佈六間耳室,整體是「一掛二、三掛六」的格局,墓頂距地面大約三十米。當時我們從17號農場穿過一道地裂子,通過狐狸洞由西南方進入遼墓中室,見到一個幾十年前死掉的土耗子,再往四週一看,前後左右各有一個拱形門洞,分別通往兩邊的耳室,以及前後兩座墓室。
當時我們在黑燈瞎火的墓室之中,分不出個東南西北,只好跟隨狐狸的血跡進了後室。後室為主墓室,北側盡頭是九尾狐壁畫,兩邊也有東西兩座耳室,黃金靈芝長在壁畫高處。我們剛見到九尾狐壁畫上長了黃金靈芝,狼群中的狽就跟了進來,雙方當場拚個你死我活。狽讓我們扯下一大片皮毛,掉頭鑽進了通往中室的拱形門洞,不想門洞垮塌,將它活埋在了下邊,同時也將通往「前墓室、中墓室、狐狸洞、土耗子屍首」的方向堵死了。後來我們在主墓室的西耳室上方,見到了土耗子下來的盜洞,從這裡逃出了古墓。死在中墓室的土耗子,打盜洞打得十分高明,鏟法也很厲害,過去了幾十年,盜洞仍舊堅固齊整,位置正打在主墓室西側,斜刺裡切進來,走勢不急不緩,剛可容人爬進爬出。盜洞沒打在主墓室正上方,應該不是看得不准,而是瞧出遼墓因沉陷而崩裂,盜洞打在西耳室上才比較穩妥。此人脖子上掛了勾形玉,又有量金秘術,才敢一個人盜這麼大的遼墓,如今可沒人有這等本領了。
我把前後經過給榛子說了一遍,讓她進了古墓不要亂走,當心墓室塌窯。況且遼墓之中古怪頗多,也不知墓主是什麼來頭。當年那位打盜洞進來的土耗子,分明是從主墓室西邊下來的,卻死在了中墓室,死得也很蹊蹺。我以為是這個土耗子進了墓室,見到壁畫上的黃金靈芝,當時起了貪心,要將黃金靈芝帶走,沒想到讓古墓中的狐狸迷了,這才死於非命。我們無法確定這一帶還有沒有別的狐狸,首先我們並不想與狐狸為敵,其次狐狸確實不好對付,好比帶我們躲進墓中的那隻狐狸,雖然沒像傳說中的成了精怪,但是能想到偷走木柴來凍死我們,也可見其狡猾程度早已超乎我們的認知範疇。說到狐狸,榛子從袋子中掏出一枚青灰色圓石交給我。我握在手中一看,圓石上邊佈滿了密紋,略有光澤,問她這是個什麼東西。她說從屯子裡出來之前,找四舅爺要了一個「狗寶」。狗寶乃是狗肚子里長出的石頭,一般直徑在一至五厘米,而且成不規則形狀,可榛子的這枚卻如鴨蛋般大小、渾圓光滑,極為罕見。狗寶與牛黃、馬寶並成為「三寶」,能夠降風、開郁、解毒,而民間迷信則傳說此物可降狐妖,即使是千年狐狸,見了這狗寶也要退避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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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這會兒,那兩個人已將繩子的一端捆在一個樹樁子上,另一端扔進了盜洞。胖子手持火把身背獵槍,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過來說:「哪次不都是我打頭陣嗎?怎麼又讓我斷後了?」
我對胖子說:「我擔心墓中有黃金靈芝的消息傳了出去,會有歹人打這個主意。咱們一路往山裡走,我總覺得有人在後頭跟著,但願是我想多了,不過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里不是還有個一嗎?萬一有人斷了我們的後路,那該如何是好?咱這幾個人當中,只有你可以獨當一面,有你給我們守住洞口,我們才能把心放在肚子裡。」
胖子被我這麼一說,立刻來勁兒了:「放你一百二十個心,當八面我都當得了!你們仨倒要小心,別讓古墓中的狐狸迷住了!」說完話,我點上火把在前邊開路,榛子和陸軍緊隨其後,一個接一個進了盜洞,順長繩下到墓室之中。
盜洞入口打在西耳室頂部,從洞中落下的泥土枯葉,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我們之前在遼墓中躲了幾天,對這裡的地形瞭如指掌,只是過了驚蟄,必須當心墓中有蛇。我接應另外兩個人下來,遼墓中仍是那麼陰森,大山裡的獵人敢與巨熊搏鬥,沒有膽子小的,不過這要看怎麼說了,遼墓是埋死人的地方,山裡人很少有不迷信的。榛子好奇心雖重,真讓她進了古墓她也害怕,緊緊跟在我身後,大氣也不敢出上一口。遼墓西耳室中僅有磚石泥土、枯枝敗葉,一股股枯樹葉子受潮腐爛的氣息,鑽進人的鼻子直撞頭頂。三個人小心翼翼往前摸索,穿過拱形門洞進入主墓室。我們手持火把四下裡張望,主墓室與我們離開之時並無兩樣,但是灰土落下來已將狐狸的骸骨遮住了,我心中不免一陣難過。再一抬頭,墓室盡頭的九尾狐壁畫上,一片海碗大小的靈芝,正在火把照射下發出金光,似乎比之前還要奪目!榛子看得呆了:「真有黃金靈芝!你說咱們屯的獵人在大山裡住了多少代,這深山老林裡邊長啥不長啥,哪有沒聽說哪有沒見過的呀!我可真沒想到壁畫上能長金子,金子還能長成靈芝,它這是咋長的啊?」
我搖了搖頭:「別說你不知道,我也不明白,黃金靈芝該長在什麼地方?它又是如何長出來的?」榛子對山上長的靈芝一清二楚,靈芝分為六色,分別是赤、黑、青、白、黃、紫。紫靈芝長在朽樹倒木之上;黑靈芝長在絕壁巖隙;白靈芝又叫玉靈芝,在靈芝中最為常見;黃靈芝俗稱金芝,那也只是一種稱呼,看上去並非金色,其實是土黃色;青靈芝在民間叫龍芝,長在雷雨之後;赤靈芝也叫血芝,大多長在山洞之中。遼墓壁畫上長出的靈芝,居然金光閃閃,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我同樣覺得納悶兒,聽長白山那兩個打獵的說,他們祖上世代給皇帝打官圍,見過的好東西不少,根據官譜所載,黃金靈芝乃天地間的至寶,僅長在龍脈之上,有起死回生之異,是千年一遇的仙芝。我想如果這是真的,可也不該長在遼墓壁畫之上,壁畫不外乎一層白膏泥,那上邊怎麼長得出黃金靈芝?不過眼見為實,不信也得信了,既然千年一遇,狐狸到死都捨不得吃掉它,當地的鄂倫春獵人們沒見過,那也並不奇怪。
陸軍掛念尖果的生死,一直催促我盡快動手。我往左右一看,墓室中並無異狀,當即走到九尾狐壁畫之下,抬頭往上一看,黃金靈芝長在壁畫高處,跳起來也摸不到。墓室兩邊有滅掉的長明燈燭,我將火把交給榛子,讓她點上長明燈為我們照亮,又讓陸軍過來,我踩在他肩頭上去夠黃金靈芝。陸軍忙說不成,他體格太瘦,根本禁不住我踩,何況我腳上還有一雙有「日軍鐵蹄」之稱的昭五式軍鞋。既然如此,我只好讓他踩在我肩膀上。不用多說,陸軍見我往下一蹲,馬上明白我的意思了,他伸手扶住壁畫,雙腳踩在我的肩頭。我緩緩直起身形,將他頂到高處。挖靈芝必須連根挖,黃金靈芝倒長在壁畫高處,一般靈芝傘蓋朝上,它卻往下長,又粗又長的根部,則伸進了墓室拱頂的穴隙之間。陸軍讓榛子給他一柄獵叉,他仰起頭來,舉起獵叉往上捅。怎知墓室磚頂已經崩裂,他越戳裂痕越大,石壁深處「咯咯」作響,泥土碎磚不住落下。我怕遼墓會塌,正想叫陸軍住手,黃金靈芝卻已掉了下來。俗傳「靈芝不可接土,接土有損靈瑞之氣」。陸軍連忙拋下獵叉,雙手往上一接,穩穩接住了黃金靈芝。我叫了一聲:「接得好!」隨即往後一躍,將陸軍放了下來。我和榛子都想在近處看一看黃金靈芝,當下抹掉臉上和頭頂的灰土,定睛看了過去,卻哪有什麼黃金靈芝!
陸軍分明將黃金靈芝接在手中,可他從我肩上下來,往自己手上這麼一看,也是一臉駭然,黃金靈芝落在他手上竟然瞬間化成了塵土,同時發出一股腥臭。在燈燭明暗不定的光亮下,陸軍的臉色如同白紙,轉眼間從白轉青,又從青轉黑,雙手也是如此,連指甲都變得烏青。他全身發抖,面目扭曲,看不出是在哭還是在笑,耳目口鼻中淌出黑血。我吃了一個大驚,搶步上前要去看他的情況。榛子卻一把將我拽住,叫道:「當心有毒!」
我恍然大悟,壁畫上長出的東西,根本不是黃金靈芝,幾十年前挖開盜洞的土耗子,從西耳室下來,正是摸到了這個東西,才死在南邊的中室,並不是讓狐狸迷死的。帶我們躲進遼墓的狐狸,死前也不吃這黃金靈芝,見到我們上前還要咬人,皆因它知道這個東西吃不得!我這一個念頭還沒轉完,陸軍已全身烏青,臉上全是血,他使出身上所有力氣,狠狠地一頭撞在壁畫上。他一向膽小怕死,但在這種情況下一頭撞死,也好過忍受萬蟻噬身一般的苦楚。可這一頭撞上去,用力雖猛,卻一時不得即死,他又使勁撞了幾下,直撞得頭上臉上血肉模糊,張開的大嘴中叫不出一個字。遼墓中鴉雀無聲,只有到他的頭一下接一下撞在壁畫上,發出沉悶而又詭異的聲響。
4
我和榛子聽到陸軍的頭一下一下撞在石壁上,分明傳來了頭骨碎裂的響動,二人皆是心驚肉跳。沒等做出反應,陸軍已在壁畫上撞了七八下,一頭撲倒在地,隨即一動不動了,墓室中恢復了一片死寂。我心口「砰砰砰砰」狂跳,轉頭看了看一旁的榛子,她望向我的目光中也全是驚恐。這一切發生得太快,至此我才意識到——陸軍死了!陸軍雖然膽小怕事,身體素質也不怎麼樣,但在屯墾兵團17號農場遇上那麼可怕的暴風雪和狼群,他都堅持了下來,竟然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古墓之中。他既是我的戰友,也是我的兄弟,我眼睜睜看他慘死在面前,卻完全無能為力,再做什麼都不趕趟了。如果剛才上去摘黃金靈芝的是我,那又如何?原本就該我上去,是陸軍替我送了命!而黃金靈芝並不存在,不僅陸軍的命沒了,尖果怕也活不成了!我一時間無法接受,並且抱了一個僥倖的念頭,覺得陸軍不該如此輕易死掉,剛才還是好端端一個大活人,能說能動,怎麼說死就死了!我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兩步,看見壁畫上全是鮮血和腦漿,陸軍橫屍在地,頭都撞癟了。
榛子在我身後顫聲問道:「他咋……咋……咋的了?」我正想搖頭,橫屍在地的陸軍突然動了一下!我嚇了一跳,雖然巴不得他活轉過來,可他的頭撞癟了,壁畫上全是他的腦漿子,死成了這個樣子還能活,世上豈不再也沒有死人?我當是我看錯了,再仔細一看,見從陸軍身上掉出了一包香煙。在他垂死掙扎之時掉出一包香煙並不奇怪,可那是一包「硬盒戰鬥牌香煙」,上邊除了煙標之外,還印有「緊跟偉大領袖在大風大浪中前進」一行小字。我感到一陣錯愕,要知道在當時來說,一條狼皮才換得了一條戰鬥牌香煙,我們這些在大興安嶺屯子裡插隊的知青,根本抽不起戰鬥牌香煙。戰鬥牌香煙有三種,一種綠簽白標的,煙標為「戰鬥」二字,屬於普通香煙,我們連這個都抽不起。再有一種是白簽綠標的,僅供屯墾兵團使用,兵團連排幹部一個月配發一條,兵團以外見不到。另有一種是陸軍在壁畫上撞頭時掉出來的白簽綠標硬盒「戰鬥香煙」,並配有「緊跟偉大領袖在大風大浪中前進」的字樣,級別為特級香煙,很多人習慣說這是特供煙,實際上不是,但也只有通過關係和路子才搞得到,陸軍身上怎麼會有半包特級戰鬥牌香煙?
我和胖子、陸軍三個人在兵團的時候,從來都是同甘共苦,哪怕僅有一根煙,不分好壞,必定一根捻成三根來抽。眾人一路進山,陸軍這小子身上揣了一包特級戰鬥牌香煙,為什麼一直沒掏出來?是捨不得分給我和胖子,還是另有別的原因?我不免想起大虎、二虎那兩個打獵的兄弟,他們為了讓我和胖子帶路來找黃金靈芝,曾擺出了整整四條特級戰鬥牌香煙,我和胖子沒答應。然而進過遼墓的並不只有我們二人,莫非兩個打獵的又去找陸軍了?陸軍這小子拿了他們的好處?我冒出這麼一個念頭,撿起那包戰鬥煙來看了看,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兒,神不守舍之際,忽覺陰風颯然,墓室中的燈燭一下子變暗了。陸軍那個撞出腦漿的屍首,在九尾狐壁畫前坐了起來!
《摸金玦之鬼門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