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於毛子孤身一人在這群山之中尋找「海東清」的影子,餓了扒開雪層,點燃落葉松的枝杈烤熱饅頭和狍子肉。渴了捧一捧潔白的積雪。累了就找一個背風的坡,在雪地之上鋪上狍皮,喝一口土燒苞米酒,美美地睡上一覺。待山風一吹,清醒過來,繼續沿著條條熟悉的山路尋找「海東清」。
翻過山岡,迎面是一片開闊地,白雪覆蓋下是水草相融的濕地。冬天就像一池湖面封凍。蓋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被,四周是一層高一層的次生林帶。
於毛子抬頭一望,開闊的東側有一塊巨石隆起,像古代的武士一般,鎮守著它的領地。岩石裸露,深灰色發著油光。於毛子驚喜萬分,這裡就是白二爺所說的黑石拉子。
「海東清!」於毛子脫口喊道,只見岩石的最高處,站立著一隻龐大的雄鷹,羽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當它聽到聲音,發現於毛子闖入了它的地盤後,鷹王雙翅輕輕一抖,迅速騰空,接著就像一架飛機俯衝過來。
於毛子突然覺得眼前一黑,「海東清」巨大的身影,就像飛機的雙翅從頭上掠過。
於毛子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沒敢抽槍,怕驚了「海東清」迂出領地,幾個月來的偵察和準備不就前功盡棄了。他心想,只要找到了你的老窩,還怕你不回家。
三天過後,於毛子不等天亮又來到黑石拉子。他將兩隻山裡人叫「殺半斤」的野鴿子腿拴住,固定在掃開積雪的草地上,支好一張鷹網。只要有人觸動提起「殺半斤」,那張網就會從天而降。
兩隻鴿子顯得十分鎮靜,在草地上不飛不跳,只是悠閒地吃著於毛子撒下的苞米粒。
天亮了,天空由鉛灰色變成湛藍。兩隻「殺半斤」不時咕咕地叫上幾聲。於毛子找了一個十分隱蔽的地方,將羊皮軍大衣反穿後,趴在鋪在雪地裡的狍子皮上守株待兔。
忽然,草地上的兩隻山鴿躁動起來,鴿子的翅膀也開始撲騰。
來了!於毛子像豹子一樣警惕起來,一雙黃眼珠瞄向天空。天的邊際出現了一隻火柴盒大小的黑點。於毛子興奮地揉了揉眼睛,好像自己的雙眼安上了放大鏡,只覺得視野中的黑點是越來越近,而黑點背景中的藍天卻越發的模糊。
片刻之間,那黑點已變成了頭上的一隻雄鷹,它圍著兩隻山鴿盤旋了幾圈卻沒有俯衝下去,而是右翅一抖飛向那塊巨石,瞬間停落在三天前挺立的那個地方。
鷹王「海東清」傲視四周,靜靜地站立在石峰上。一分、兩分,五分鐘過去了,它仍舊一絲不動。
於毛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上,緊握半自動步槍的雙手已是汗水淋漓。
死在於毛子槍下的黑熊、野豬、狍子、犴達犴不計其數,每次射殺他都臨危不懼並充滿快感。今天這是怎麼了,高度的緊張使他扣動扳機的手指在不停地顫抖。他在極力地克制著自己,盡力讓狂熱的心平靜下來。
突然,鷹王「海東清」一聲仰天長嘯,就像一支離弦的利箭從石拉子上射出。於毛子緊張地眨了一下眼睛,「海東清」已衝到「殺半斤」的眼前,它鋒利的雙爪擦著地皮一掠,兩隻「殺半斤」就停止了呼吸被捉了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繩網從天而降,眼看就要罩住鷹王。只見「海東清」雙翅一起抖動,落下的網綱被彈開,「海東清」逃出鷹網後迅速展翅向天空衝去。
於毛子的心差點就跳出了胸膛,他沒等鷹王飛高,扳機就被扣動,槍響了,子彈射中「海東清」的翅膀,這只碩大的鷹王立即就失去了平衡,一頭紮到雪地上。
於毛子高興極了,從雪中躍起,三兩步就衝到「海東清」的跟前。
「海東清」怒目注視著於毛子,待於毛子逼近,它用一支翅膀用力掀起,雙腳奮力一跳,一下子飛躍出近五十米開外。於毛子不敢用槍,怕將鷹皮損壞,他與它這樣一飛一追離開了這片開闊的雪地。
這些推斷與回憶,僅僅是靠白士良多年打獵的經驗,這些是否就是事實,誰也無法去重新演繹。但可以說明一點,於毛子的屍體所在地已經不是第一現場。
一樁離奇的血案,大家都在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的答案。
眾人在白士良的帶領下,找到了黑石拉子,看到現場遺留的捕鷹網和兩隻僵死的「殺半斤」。於毛子進山的目的已經十分清楚,但血案的結果還是沒有做出讓人們認可的結論。
紙裡包不住火,案情已經大白,只是於毛子的死因還沒有因果。於毛子為什麼進山捉「海東清」只有谷有成知道。谷有成同眾人回到第二現場,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谷有成重新拿起了那支步槍,仔細地再次觀察。他用手巾擦去槍托子上的雪霜,終於發現了重大線索,谷有成當著縣委書記李衛江和公安局的偵察員們,賣了一個關子說:「案件的結果,俺谷有成破了!」
谷有成將半自動步槍托舉給大家看,槍托上展現出幾道鷹爪的抓痕。再看著那死鷹的利爪中,殘留著槍托「黃伯羅」木的木屑。這說明,這只鷹王「海東清」再也無力跳躍的時候,於毛子追到了它的跟前,於毛子調過槍筒,用槍托去砸這只鷹王,每砸一次,「海東清」就本能的用鷹爪還擊。因此,槍托上留下了鷹王的反擊爪痕。
谷有成有意的打住,讓縣局偵察員遞過來一瓶礦泉水,他喝了一口繼續他的推論。
幾個回合,「海東清」惱羞成怒,當於毛子的槍托再次砸來的時候,它突然往前一躍,無巧不成書,鷹爪正好伸進槍的扳機裡。這時,於毛子的槍往回一收,槍響了,射中了他的心臟。這是因為半自動的步槍在於毛子打響第一槍時,第二顆子彈已經自動上了膛。強大的衝擊力將於毛子彈出,仰臥在雪地中而當場斃命。
谷有成得意地看了看大家說:「槍響之後,強大的後作力又擊中受傷的鷹體,將鷹內臟擊碎。鷹王也被彈出兩米之遠而斃命。」
眾人被谷有成精彩的推斷所折服。鷹王「海東清」擊斃民兵排長的案情不翼而飛。龍江日報的記者編發了通訊,消息立刻就傳遍了整個黑龍江。
於毛子的屍體被運回了樺皮屯。墓地就挨著父親於掌包的墳西側,只是往後挪了一米,與墳東側哥哥於金子的墓碑相齊。
於白氏將鷹王「海東清」祭在爺仨的墳前,埋在了爺仨都能看到的地方。十年的時間,於白氏相繼送走了丈夫,大兒子和小兒子。三個男人都死於槍下,老天懲罰著這位賢惠善良的女人。他跪在爺仨的墳前,哭聲在冰冷的山谷中飄蕩,一桿桿白幡隨著淒涼的哭聲起伏。突然,晴朗的天空飄下了鵝毛大雪,誰人不會為之動情。送葬的人擁滿了山坡,越來越多,十里八鄉的民兵;於毛子救濟過的貧困山民;還有璦琿縣城裡於毛子特供戶的賓館飯店;谷部長、范鄉長縣鄉等政府要員們,將墓地圍了個水洩不通。
谷部長命令縣武裝部作訓股長,用收回的於毛子的那支半自動步槍向天空鳴放三槍,以示悼念。這一舉動為這個算不上追悼會的農村下葬的儀式增添了不少的莊重,並且提高了規格。谷有成原本想在於家拉回屍體的那天,將那只「海東清」拿走,沒想到於白氏堅決不讓。其實老人早就明白兒子進山打鷹的奧妙,只是無法說透,因此她堅持一定要讓「海東清」為兒子陪葬。谷有成見狀不好硬要,又見到縣委李書記用眼色暗示他不要爭下去了,他才依依不捨地看著於白氏將「海東清」拿走。
鷹王就埋在於家三個墳頭的正前方,谷有成心裡一陣高興,只要不把「海東清」毀掉,我就有辦法,他暗暗地記下埋鷹的地點,並做了一個別人都不注意的符號。
葬禮的最後一道程序,是所有人都不會想到的。於白氏讓兩位男人將封凍的科洛河鑿開一個洞,老人親手把丈夫於掌包、大兒子於金子、小兒子於毛子用過的那支雙筒獵槍拴上石頭沉入了河底。
雪驟然就停了,踏著葬禮的拍節,這也許是上蒼覺得愧對了這位辛苦半生的於白氏吧,這才降雪讓山川河流戴孝。
夜深人靜,谷有成帶上通訊員悄悄地又一次來到了於毛子的墓地,爬上山坡。忽然一陣光亮,讓他倆大吃一驚,遠處的墓碑前竟有鬼火在閃動。通訊員年輕,哪裡經歷過這種場面,扭身就要跑。谷有成將他一把摁在了雪地上。
「他媽的膽小鬼,不要慌張,跟緊著我!」谷有成邊說邊掏出手槍,並命令通訊員閉上手電。谷有成在前,通訊員在後扯住部長的皮大衣慢慢地向墓地靠近。
兩人屏住了呼吸,原來墓碑前放著一盞馬提燈,借馬提燈的光亮,看見有四個人影在墓碑前晃動。谷有成又靠近了些,他終於看清了是四位樺皮屯的女人。谷有成心裡一震,難道是她們。這幾年他早有耳聞,自從於毛子的媳婦上海知青錢愛娣帶著他們的兒子於小毛返回上海就再無音信之後,於毛子忍不住寂寞,便和村裡的四個年輕媳婦搞得火熱,四位女人也都相互心照不宣,互不侵犯,輪流相伴著於毛子。看來這真是事實,這幫女人還算是有些情意。情壯情膽,她們竟敢在這雪夜之中,背著自己的丈夫前來向情人於毛子告別。
谷有成使勁地睜了睜眼睛,他看清了其中最年輕漂亮的那位是王家媳婦,只見她把一瓶的酒全都灑在了於毛子的碑前,嘴裡還唸唸有詞,不知說些什麼。其他三位將祭品分裝四盤一溜擺開,點燃了香火後,四位於毛子的相好站成一排,向於毛子行了三個大禮之後,拎上馬提燈下山去了。
谷有成罵道:「四個臭娘兒們,還算是有良心,沒虧了於毛子把她們喂肥。」說完躍身來到墓前,他找到自己留下的符號——一塊破瓦片,立即叫通訊員將鷹王「海東清」挖出。自己徑直來到爺仨的墳前,分別磕了大頭,行了大禮。這是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根本無法做到的。他谷有成欠著於家的血債,內心也是極其的痛苦。為了迎合上司的喜好,能在今後官場上平步青雲,他違心地做了一樁又一樁的虧心事,誘發了一起又一起的血案。今晚這一幕,又如同掘墳盜墓一般。雖說心裡一陣陣地懊悔,但是強烈的唯上心理,讓他不能自拔。於家一個好端端的家庭,在他的導演中毀滅。谷有成望著三座猶如大山的墓碑,內心像刀絞一樣……
海東青標本還未來得及送往省城。副省長鄭仁的批示已送達到省紀委和林業廳。省委、省政府立刻組織了工作組,調查海東青擊斃民兵排長於毛子的離奇案件,追蹤它的來龍去脈。一時間,縣委書記李衛江慌了手腳,緊急制定攻守同盟,沒想到他的心腹臨江鄉鄉長范天寶卻偷偷地向工作組道出了事情的真偽……。
殘月西沉,谷有成和通訊員趁著夜幕拎著那條裝有海東青的麻袋,連滾帶爬地從臥虎山於毛子的墓地上,一口氣跑到了樺皮屯外科洛河的小橋邊。吉普車熄了火,滅了燈,靜悄悄地等待著他的主人。
汽車發動了,谷有成命令司機一分鐘也不能耽擱,立刻返回縣城,向李書記匯報去了。
王香香再次相信了自己的命運,或者認為自己就是個剋星,從范天寶、於金子到她最愛的於毛子,兩死一傷。於家、白家她都沒有理由再住下去,也不想住下去。她不想侍候兩家剩下的二位老婦人。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逃離樺皮屯這塊是非之地。
她的心思被范天寶模得一清二楚。於毛子大喪過了三期,范天寶的吉普車在夜裡停靠在了科洛河的小橋邊。
王香香早就將自己的細軟打包好,靜靜地等候著約定的時間。於白氏心知肚明,香香的一舉一動都沒有跳出這位飽經摧殘的老婦人的視線外,於白氏覺得這苦命的香香和自己有著似乎相同的命運,她可憐她,她也感激她,在兒子於毛子離開人世最後的日子裡,她給了於毛子一個男人所需要的溫暖。
樺皮屯再次安靜下來,屯子東頭坡上的於家只剩下了於白氏孤身一人。屯子西頭的白家炕上躺著奄奄一息的白王氏。一位抗美援朝打鬼子的白二爺,八年的牢獄之災也只剩下一個身似蝦米的軀殼,他杵著枴杖,顫顫悠悠地從屯東頭走到屯西頭,不知一天走了幾個來回,照顧著二位當年樺皮屯最漂亮的女人。
副省長鄭仁是省政府大樓裡最早一個上班的省級領導,幾乎每天都和給他打掃衛生的公勤人員碰面,弄得清潔女工十分緊張。他還經常幫助她倒擦拖地板的污水,漸漸熟了,省長和清潔工也成了朋友。
今天,鄭仁一到自己的辦公室,樓道、房間都空無一人,四週一塵不染,地板上還濕濕的。省長笑了笑,這女工怕他幫忙,所以起了個大早。
《殉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