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李衛江睜開了眼睛,看著這位幾個月前的省長秘書,是他授意佈置的這場災難,今天卻成了判官,毫無羞恥地開始所謂的調查。難道那位給李衛江留下極佳印象的鄭副省長也是一個政客?唯利是圖,推脫責任。
「噢,崔秘書還是說話了,還有什麼授意就明說吧。」
「李書記,能不能給講講這個匾的來歷呀?」
「這個嘛,范天寶他媽的最清楚,就讓他講吧!」李衛江看到范天寶這個小人走進自己的屋裡之後,氣就不打一處來。憤恨的情緒也讓這位說話從不帶髒字的縣級幹部帶出了那句人人都會的國罵「他媽的」。
范天寶知道李書記的為人和這幾年的政績,光憑這點小事是搬不倒他的,他還是想兩面圓滑,盡量誰也不得罪,讓他說就說。范天寶給省調查組說開了這塊匾的來歷,五年前那件讓李衛江刻骨銘心的事情。
那年的冬天特別的寒冷,老北風捲起山崗上裸露的黃沙,一排接一排地抽打著松樹溝村,村東頭那三件破舊的土房,窗欞上殘缺的窗紙像哨一樣發出低沉的吼叫。
屋裡黑乎乎的,爐炕裡沒有一絲光亮。村支部書記李老根奄奄一息地沉睡在冰冷的炕頭上,一口接一口地倒氣,兒子李發偎坐在父親的身旁,輕輕地擦乾淨老人從嘴裡反上的白沫,然後抬起頭來,眼淚順著臉頰浸濕了胸前露出棉花的棉襖。他無力地揮了揮手中那張已經簽了字的合同,對依著門框的兩位漢子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沒得說。你們看看,我這老父親為松樹溝村當了大半輩子的支部書記,村也沒有富裕起來,到頭欠了一屁股的帳。老人家是有今而沒明天的,容我兩天,將老人家的後事辦完,到時候村裡沒有錢還你們,就按合同說的,將俺家祖傳的木匠鋪盤給你們!」
院外屋裡的老百姓也七嘴八舌地央求兩位債主高抬貴手,「這不是老書記欠的債呀,是俺全村老百姓欠的,不能讓李家頂替呀!」一位村支委說。
兩位債主沒有別的辦法,更不願意看著與自己無親無故的人嚥氣歸天,這在農村講起來可是件不吉利的喪氣之事,反正有合同在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李發仗義,那就讓你替這幫窮光蛋來還。兩位債人對視了一會,點了一下頭,一聲沒吭,扭頭走出了這毫無生息的院落。
債主前腳走,縣委書記李衛江後腳就進了堂屋,他從支委手裡接過那幾塊木半子,蹲在爐炕前,支書連忙遞過來樺皮和火柴,將火點著,並囑咐支委將柴鍋裡添滿了水,然後撩開半截破舊的門簾走進了裡屋。
李衛江右腳剛剛邁進門檻,就聽到李發一聲驚雷般的哭喊,他的老父親,松樹溝村的黨支部書記,名傳鄉里的手藝人,專做古式家俱的老木匠一命嗚呼地走了。人死不能復還,可這位老書記為村裡辦木器加工廠累出肺結核病,欠了縣醫院幾千元的醫療費。如果再加上發送費,就是把這三間破土房押上也不夠呀!老書記臨終前又把木匠鋪抵給了合辦木器加工廠的兩位投資人……。
李發越想越哭,越哭就越傷心。哭聲讓村民們和李衛江坐立不安。李衛江雖說是個硬朗朗的男人,卻是個軟心眼,見不得眼淚,更容不得哭聲。此時,他心裡十分焦躁,「一個為全村累死的老書記,死後還要將村裡欠的債由自己的兒子償還,我這個當縣委書記的怎麼有臉面對百姓!」
李衛江說完,走到炕前一把搶走李發手中的合同,憤怒地將它撕碎。「這不是趁火打劫嗎?賣什麼也不能賣著木匠鋪,木器廠繼續辦下去。父債子還,李發就替你父親來當這個廠長,縣裡給你們松樹溝的百姓擔保!我李衛江用頭上的烏紗給你們擔保!難道這還不夠嗎!」
李衛江一把將李發拉了起來,隨手從自己的衣袋裡掏出剛剛發的工資塞在李發的手裡:「哭什麼哭,先料理後事!」李衛江終於讓李發和鄉親們止住了哭聲。
後來,李衛江和臨江鄉政府兩家抬,將賬還了,並責成鄉信用社貸款,辦起了「松樹溝木器加工廠」。開張的那天,李衛江親自書寫了工廠的牌匾。一年以後,木器廠有了效益,村裡的百姓分了紅利,大家都惦記著縣委書記李衛江的恩情。李發親自去了趟哈爾濱,做了一套嶄新的家俱,代表全村的農民感謝他們的父母官。
家俱被李衛江退了回來,是范天寶親自送到了木器廠。百姓的心意總要表的嘛,李發找松樹溝中學的語文老師寫了這塊牌匾,木器廠精心打做,他們派代表敲鑼打鼓地送到了縣委,說要掛在縣委常委會的會議室裡。
李衛江聽說之後,連忙派人在中途將牌匾截了下來,百姓不依,怎麼辦?是范天寶出的主意,那就掛在書記家吧。這一手正合李衛江的意思,放在家裡,天天都能看到,自勉還是激勵,或者說是自豪得意,兼而有之吧。
范天寶一口氣講完了這塊牌匾的由來之後,忽然感覺到自己有些勢利,這兩天的所作所為,真有點對不起有恩於自己的縣委書記,他不由得紅了臉,內疚地低下了頭。
省調查組的同志都被感動了,當然也包括崔秘書,可他畢竟知道自己此番來的意圖,知道誰的官大官小,丟卒保車的道理,並掩蓋自己在此案件中的過錯。
「李書記,看來你是一位清官了,牌匾的故事確實相當感人,不知道你這台電視機還有沒有一段感人的故事啊?請書記給講講吧!」
李衛江萬萬沒有想到,這位刁鑽的崔秘書竟然亮出了這惡毒的一招,讓他沒有絲毫的防範準備,他抬頭盯住范天寶,可范天寶講完剛才的故事之後,再也就沒有抬起頭來。
書記夫人從裡屋突然闖了出來,她顯得有些激動,手裡拿著那張發票,。走到崔秘書眼前晃了晃說:「怎麼?崔組長還想編造更精彩的故事嗎?這是我們買的,不信,請問問這位范天寶吧!」
崔秘書走到范天寶的跟前,他用手托起范天寶扎進褲襠裡的頭說:「范鄉長,這個故事還是請你講吧,你講得精彩!」
范天寶抬起頭憋成豬肝顏色的頭,他已被推到了懸崖沒有退路了。只能得罪一頭了,不然一定落下個「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范天寶說這台電視機是他送給這位「愛民模範」的縣委書記的,為的今後能得到提拔。
范天寶的話音剛一落地,氣得李衛江肺都要炸了,這位平日裡習慣溜鬚拍馬的他,圍著自己轉圈的他,辦事雷厲風行的他,整天小臉堆滿笑容的他,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了。他的五官都扭曲成了一個團團,緊緊地扣在光亮平滑的小臉上,說不清是醜陋還是陰險狡詐。李衛江痛恨自己的洞察能力,面前如此卑鄙的一個小人,玩弄了他,戲耍了他,李衛江張了幾張嘴也沒有說出話來
書記夫人吼了起來:「范天寶!你這個小人,你憑什麼說這台電視機是你送給我俺家老李的,你有什麼憑據?」
崔秘書笑了,他用雙手示意大家都坐下,他從兜裡掏出事先準備好的螺絲刀,從容地把電視機屁股調到了前面,擰下電視機的後蓋,從裡面撕下一條沾滿灰塵的藥用膠布。那條膠布已經沒有了白色。崔秘書吹去浮塵,一行小字顯露出來,「X年X月X日,范天寶送給李衛江日本東芝牌17寸彩電一台。特此為證。」
李衛江夫婦二人驚得目瞪口呆,內心承受的底線徹底地崩潰了。久經沙場的他們,終於從仕途陰險的字面上走了下來,經歷了一次驚心動魄的實戰演練。
崔秘書臉面嚴肅起來:「還有什麼說的,李衛江書記,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這台電視機是黑龍江大學中文系同學,現在服務於省政府財貿辦公室任綜合處長,是他送給你的,我說的沒有錯吧?」
李衛江的心就像被內蒙古草原上萬馬奔騰的鐵蹄碾碎一般,萬物俱焚,無言以對。
崔秘書接著說:「李衛江同志,這台電視機千真萬確是范天寶送的,我這裡有省政府那位處長的證明材料,還需要看一眼嗎?」
崔秘書說完招呼隨從和范天寶把電視機抬走。《黑龍江日報》的這篇通訊《海東青擊斃民兵排長,興安嶺血案驚世奇聞》的報道的原由算是劃上了句號。接下來是對相關責任者的處理。
崔秘書他們幾個抬著電視機拐出了紅磚平房的岔道,迎面碰上了前去李衛江家探望的谷有成。范天寶見狀連忙躲到了崔秘書的身後,低頭想繞過去。沒成想谷部長的大手一把拎起他的脖領子斥道:「范天寶!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吧!你等著瞧,李書記如果出現個好歹的事情來,你看我不砸碎你的狗頭,看你還敢在璦琿的地面上混!」說完後,他一巴掌把范天寶推到了對面的板障子牆上。
李衛江在谷有成的一再勸說下,連夜給省委的主要領導和那位他尊敬的鄭仁副省長分別寫了兩封信,將事情的經過和自己應該負的責任說得一清二楚,等待著省裡的正確處理。
一個月過去了,處理李衛江派人打海東青造成的惡性案件的結果音信皆無,璦琿縣政界上平靜得如同臥虎山下的女人湖,靜靜地睡在群山的環抱之中,無人打擾,只有范天寶突發心臟病住進了縣醫院。全縣的中層幹部沒有一個人去醫院探望,就連王香香也躲了起來。松樹溝的農民把他罵了個底朝天。范天寶成了喪家之犬躲進醫院裡不敢露頭。
省委組織部突然派工作組進駐璦琿縣,說是考核縣委班子,主要是縣委書記李衛江。還是老掉牙的那一套程序,個別談話,找一些幹部背靠背談話,聽取他們對縣委主要領導的評價:集體打鉤,就是把全縣的鄉鎮,委、辦、部、局的正職集中起來,發下事先設計好的表格,每個縣領導名字的後面都有「稱職」、「基本稱職」、「不稱職」三個檔次,讓大家分別在表格裡的相應欄目裡打上自己認為對應的鉤鉤。
一天的時間程序就走完了,工作組是由一位省委組織部的副部長帶隊的。這位姓鞠的副部長和李衛江半熟臉,相互的印象都不深。李衛江只知道那位部長很胖,肉乎乎的渾身上下見不到一點稜角,說起話來沒有表情,慢慢吞吞,肉肉乎乎的也沒有一點稜角,即使見過兩三面,走到大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裡如何也分辨不清楚他是誰。可這位胖乎乎的鞠部長只要見了李衛江一面,幾年過去後也能叫上他的名字,把他的簡歷背得一清二楚,讓人佩服。
鞠部長將李衛江請到了賓館的一號樓,他代表省委談了對李衛江工作的安排意見。
「李書記,祝賀你,群眾測評和個別談話說明,這幾年你干了許多讓群眾記住的好事,威信較高,這對你一個在璦琿工作了十三年的老同志是難能可貴的呀!省委考慮到一個領導幹部不宜在一個地方待的時間過久,因此,省委決定進行一下交流,派你到內地縣繼續任縣委書記,讓我先徵求一下你的意見,怎麼樣?」
李衛江沒有考慮到省委會軟處理海東青的案件,那兩封信肯定是起了作用。省裡來了個和稀泥,一抹了之。李衛江五十好幾的人了,他和璦琿有很深的感情,親戚朋友都在這裡。他曾和愛人商討過,無論海東青的案子怎麼樣處理他,他都會在璦琿工作下去,直至退休。想到這裡,李衛江向省委組織部談了自己的想法。
鞠部長說:「你不願意離開璦琿這屬人之常情,可省裡已安排了璦琿縣委書記的人選,你不走,只能受些委屈了,改任縣人大主任,你能接受嗎?」
「很好!很好!比我想像的要好,人大主任的職務足夠了,縣委書記讓年輕的同志們幹嘛,我給他們當好配角。」李衛江很高興這個安排。高興之餘,他腦海中突然敏感地有了一種反應,是誰來當縣委書記,這次調整牽扯到谷有成嗎?他急不可待地問了這位鞠部長。
「噢,本來嘛不應透露這個消息,考慮到李書記是老同志了,組織紀律性很強,那我就告訴你吧,新來的縣委書記是省裡下派的年輕幹部,嗯……姓崔,原鄭仁省長的秘書,對了縣委常委略有一些輕微的調整,谷有成同志改任縣政協副主席。好了,就這些,千萬不要走露了消息,我們還要以省委紅頭文件為準呀!」
繞了一個挺大的彎子,結果還是海東青造成的吧,李衛江和谷有成接受了這個現實。
小崔書記上任了,第一次常委會的議題裡就有幹部問題,一個人,臨江鄉鄉長范天寶接任臨江鄉黨委書記之職。
積累在錢愛娣心中多年的憂患爆炸了,《浦江日報》轉載了那篇撕扯心肺的通訊。衝擊波後,她勇敢面對已長大成人的兒子於小毛,搬開壓在心上那塊沉重羞澀的石碑。剛剛考入中國林業大學的兒子於小毛悲痛萬分,他要認祖追宗,並陪媽媽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樺皮屯,見到雙目失明的奶奶和老眼昏花的白士良。母子倆承諾了心中的期待,將兩位無靠的老人接回了上海,留下了鎖住的於家小院和臥虎山上那三塊不屈的墓碑。
人世間所有的悲歡離合,大千世界的奇聞軼事都讓於、白兩家嘗受了。於白氏兩兒兩夫眼睜睜地變成了深山野鬼,接二連三的無情的打擊摧殘著這位婦人硬化的心靈。於毛子的慘死使於白氏堅強的意志徹底塌陷了,老婦人每天早晨迎著江風,站在清冷的小院裡仰視臥虎山上爺三個的墓碑;想著對岸俄羅斯弗拉斯基米諾夫和他種下的冤魂;想著上海大都市的孫子,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辛、酸、苦、辣,五顏六色釀造的歲月,染白了她的頭髮,腐蝕了她的脊骨。雪上加霜,急火攻心,老婦人突然雙目失明變成了睜眼瞎。
癱在炕上的白王氏目睹了白、於兩家男人們的悲慘;經歷了樺皮屯兩位最漂亮女人的紅顏薄命;聽見院外白二爺對天發生的抗爭:「好人不長壽呀!」這位無兒無女的白王氏突地雙腿一蹬,帶著滿腔怨恨離開了厭倦的人世。
樺皮屯原本最熱鬧的屯東頭和屯西頭的兩處小院,剩下了一位孤老頭和一位孤老婆,一隻眼睛讓兩位老人搬到了一起,相依為命度殘生。
《殉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