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外婆仍在念著含糊的苗話,咕咕嚕嚕的,我沒有學過,所以聽不懂。
  然而,她的手突然指向了我。
  蠶蛹化作了一條金線,在旁邊人的驚呼聲中,突然之間鑽進了我的嘴巴裡。
  我的喉嚨裡面一涼,感覺有一個東西順著喉道,流到了胃裡。
  然後一股腥臭的味道在食道裡翻騰起來,我一下子覺得呼吸變得尤為的困難,彷彿肺葉被蠶食了,心裡面似乎少了一塊,而身體裡又多了一個器官。隨著這腥臭味道的翻騰,鋪天蓋地的噁心感將我所有的思維扯住,莫名的我感到頭皮一麻,我就昏迷了過去。
  外婆死了,在她醒來的第二天。
  她走得很安詳,拉著我的手告訴了我許多東西,她說昨天給我吃的東西叫做金蠶蠱,是蠱中之王,可以延年益壽,還可以強身健體,還有很多用處,但是因為在蠱盒裡面呆了太久,所以有毒,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凌晨十二點的時候,毒素牽扯,就會有鑽心的疼痛出現。要想解毒,只有找矮騾子的帽子草來吃。
  外婆還告訴我,這金蠶蠱是活的,要是我一年之內降服不了它,我必死無疑——「你要是沒有享受金蠶蠱的命,就下來和我做伴吧。」除了金蠶蠱,外婆還給我留下了一本書,叫做《鎮壓山巒十二法門》這樣一本手抄本的破書。
第二章 蠱毒發作,需覓良方
  《鎮壓山巒十二法門》共有十二部分,為壇蘸、布道、巫醫、育蠱、符菉、禁咒、占卜、祈雨、圓夢、軀疫、祀神、固體。全書是用繁體字抄寫,中間穿插了許多潦草的筆記、圖錄和心得體驗,厚度足有半指,在最後的篇章裡還記錄了一些見聞雜感。
  由於是繁體字,又是手抄,半文半白,而且還缺章少頁,讀起來十分費解。
  辦外婆後事的時候,母親憂心仲仲,而我卻並沒有太在意這些東西,除了閒著無聊的時候翻看那本厚書之外,忙喪事忙得昏頭轉向的我,幾乎忘記了生吞蟲蠱的事情。辦完喪事的第三天,我打點行囊準備返回東東官,母親留我在家再等兩天。
  「為什麼?」我問她,母親告訴我,明天就是初一,看看我外婆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母親愁眉苦臉地說:「她對家人從來不說假話的。唉,她以前準備讓我來接班的,但是我怕蟲,就是不肯,後來她也就沒有再提了。怎麼就拉到你了呢?唉,早知道不要叫你回來了。」我笑話母親大驚小怪,不過卻並沒有在意,答應在家呆幾天,找找朋友玩。
  第二天我從一個發小家裡吃酒回來,夜已深,但是母親卻並沒有睡覺。
  她責問我為什麼不聽她的話,沒有留在家裡好好待著。我見她臉色發白,嘴唇緊緊地咬著,只以為她生病了,那個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母親說沒有,她和我父親都坐在堂屋裡,神情嚴肅地陪我等待十二點的到來。
  我發現家裡堂屋門樑上多了兩捆紅布、幾把艾蒿草,木頭門檻旁邊有一些細碎的小米,東一坨,西一坨,不成規律。見他們心情沉重,我自己也感覺到有些不舒服來,母親見我尤不信,跟我講起一些往事:
  苗族分生苗和熟苗,生苗是與世隔絕的苗人,而熟苗則是被漢化的,混居,不住寨子,不祭祀,不過苗節,甚至不會說苗話。外婆住了一輩子的敦寨,早年間就是個生苗寨子。裡面以前的時候,族長的權威比天還大。而族長唯一怕的,就是我外婆。我外婆年輕的時候是十里八鄉的美人,很多人饞,後來不知道遇到什麼變故,就跟了深山苗寨子裡面的神婆學習巫術。
  苗寨的神婆只是一個稱呼,有男有女,而我外婆跟的那個神婆是個男的。
  苗人善養蠱,尤其是十萬大山這邊的苗人。早年間大山沒有開發,人跡罕至,毒蛇、蜈蚣、蜥蜴、蚯蚓、蛤蟆等毒物漫山遍野,見多了就慢慢了解毒性了。我外婆的師父就是個養蠱高手,在解放前的時候,甚至在整個湘西一帶頗有威名。可是他後來死了,死在一個山窩窩裡沒人管,屍體的腸子被野狗拉得有五米長,上面全部是白花花的蛆蟲。
  後來我外婆就成了苗寨的神婆。
  1950年的時候湘西鬧土匪,有個湘西的土匪頭子路過敦寨,看上了寨子裡的一個姑娘,想強搶。後來苗寨裡面的蠻子太多了,個個都不怕死,於是就征了些糧走。外婆只是朝他們叨咕了幾句,沒有再說什麼。後來鎮子上解放軍的聯絡員告訴寨子的人,這股盤踞在青山界的土匪包括頭子在內的十八個人,全部斃命,死於惡疾,屍體湧出數百隻蟲來,火化後心肝還在,呈蜂窩狀。
  ……
  母親斷斷續續地跟我講起許多關於外婆的陳年往事。這些有的是聽老實的外公說的,有的是聽寨子裡老人說的,我才知道原來一直被我看成是封建迷信的外婆,年輕的時候還有這麼風光的事情。一直到七八十年代,行政下鄉,寨子與外界聯絡漸漸多了,外婆才開始淡出了外人的視野,在苗寨裡祭祀、拜神、看病、算命,了度殘生。
  「你去打工的時候,我們都攔,結果你外婆幫你看了下香,她說你良如玉石需磨難,說讓你去外面的世界受點苦,對以後的人生有幫助。所以說,你現在這樣子,還是要感謝你外婆的。」我母親說著。我笑了笑,沒有接茬。這些年我也知道些一些關於算命的事情,這東西講究一個虛實真假、望聞問切,完全就屬於心理學範疇。
  這時候堂屋的電子鐘突然走到了十二點,鐺鐺鐺響起聲音來。
  母親突然停下來沒講話,和父親一起恐懼的看著我。
  我被看得疑惑,將視線投向了堂屋神龕旁的玻璃裝飾去。只見鏡子裡的我臉色枯敗如金箔,黃得嚇人,一道一道的黑紋在額頭上遊走。我瞪著眼睛看,一陣劇烈的絞痛從腹部左側就升了起來,一波又一波地不停歇,洶湧如潮水……我看著母親好像跟我說些什麼,但是耳朵卻什麼都聽不到,然後感覺世界都毀滅了——然而我偏偏沒有昏迷。
  然後我感到有一團東西在肚子腹髒之間遊走。
  啊……啊……疼,真雞巴疼啊!
  這疼痛足足持續了十分鐘,這十分鐘我的腦筋清醒異常,每一絲痛感都清晰,歷歷在目,然後世界都扭曲了,地上彷彿有萬般惡鬼爬出來。
  後來我聽說有人給疼痛等級量化,說以人斷一根肋骨的疼痛值計算的話,女人分娩差不多是十倍。我一直認為,我當時的疼痛應該是分娩的兩倍——因為後來我也斷過幾次肋骨。
  我的神志恢復清醒地時候,發現自己躺倒在地上,全身汗出如漿,濕淋淋地像剛從水裡撈出來。我母親、我父親嚇得發抖,不敢過來扶我。地上一灘水,有汗水,也有我失禁的屎尿,把堂屋熏得臭烘烘的。我母親在罵魂:「你這個老不死的,連你外孫崽都害,活該一輩子橫死。你這老不死的,不要再來纏著我家陸左了……」
  她罵得很難聽,這是我們家鄉的習俗,倘若長輩死去,返轉來找自己的親人,就要把它罵回去。而我則手足冰涼,過了好久才相信這並不是夢,哆嗦著爬起來。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今天,應該是我外婆的頭七。
  那天晚上我研究了半晚上外婆留給我的書,由於太潦草,心情又複雜,一直處於對於未知的恐懼,所以並沒有太多的發現。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轉乘縣城的班車到了市裡的一家三甲醫院,掛完號之後做了全身的檢查,七七八八花了近六千塊錢。然而在下午的時候,醫生告訴我,我身體好得很,十分健康,一般人有的亞健康狀態我一樣沒有,而且身體機能正逐步地朝一個好的方向轉變。我拍的那些透視片子裡,也沒有見到身體裡面多些什麼東西。
  我如實地跟接待我的那個老醫師講起我的情況。他沉默了很久,給我說起兩種可能:
  1.心理或者精神引起的幻覺疼痛,這種事情往往出現在毒品依賴者、精神疾病患者和服用刺激性藥物、神經性植物花粉等;
  2.神秘學的裡面有很多科學不能解釋的東西,比如我遇到的這種情況。養蠱一說由來已久,在中國南方、台灣、香港和東南亞的許多地區流傳。有人提出來說蠱其實是一種毒蟲滋養的病毒,但是他也不得而知。如果真是,那求醫問藥是沒用的,只有找相關人士解決。
  我們那裡一直是少數民族聚居的地方,現在的行政單位都不叫市,叫做苗族侗族自治州,老醫師在這裡待了幾十年,自然是知道一些的,但也許是院方有規定,他很諱言,對於這些也不敢多說,只叫我去找。我沒有門路不肯走,被我纏了很久後,他才告訴我,說晉平縣下面苗寨,有個叫做龍老蘭的神婆,據說很靈驗。聽到這裡,我的臉刷的一下就白了。
  我外婆的名字就叫龍老蘭。
  回家的路上我在東官開飾品店的合夥人阿根打電話給我,問我什麼時候回來,店子裡出了一點事情,有個看櫃檯的小妹不做了,她平時最信服我,我要有時間就回去勸勸她。我和阿根手下總共只有十幾個人,那個時候廣東還沒有用工荒,但是他說的那個女孩業務很好,走了實在可惜。可是我根本沒心情管這些,就問為什麼辭工?
  阿根說這個女孩子男朋友是個棍兒(就是不正經的混子),不做事靠她養,她的工資根本就供不了兩個人大手大腳地花銷,於是她男朋友就勸她下海。阿根說下海的意思就是去做雞,東官大部分的記女都是打工妹轉的行——這種情況在08年金融危機之後更加嚴重。我抿著嘴,腦海裡不由想起了那個眼睛大大、亮得像兩口溢滿水的井一樣的女孩子。
  我跟阿根說,我這邊有事回不去,讓他跟那個女孩子說,要麼我幫她再找個老實男人好好過,要麼滾蛋,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眼前——我懶得見到這種賤人。
  阿根在電話那頭歎息,我想起來,阿根對那個小妹好像有點意思。
  我回家之後,開始仔細研讀《鎮壓山巒十二法門》,然後在半個小時之後找到了外婆給我下的金蠶蠱的這種東西的記載。
  這是在農曆五月五日端午三天之內,抓到的毒蛇、鱔魚、蜈蚣、青蛙、蠍、蚯蚓、大綠毛蟲、螳螂、蟑螂、四腳蛇、蜘蛛、黑頭鐵蟻裝在一個褐石土製的大陶缸裡密封,讓它們自相殘殺,互相吞噬,毒多的吃毒少的,強大的吃弱小的,每日睡前禱告一次,起床禱告一次,這樣過那麼一年,最後只剩下一隻。這一隻形狀顏色都改變了,便叫做金蠶蠱。
  而這才是第一步,我吞下的這只是經過外婆煉製了幾十年,使用來做本命蠱的。
  這種被隔絕於世幾十年,常年生活在幽冥之眾的金蠶蠱,性情十分暴躁,每逢氣陰就暴躁不已,除了生於七月十五,受過鬼門開、陰氣滌的人才能夠適合,不會立刻暴體而亡。當然,這也只是第一步,要徹底鎮壓本命金蠶蠱的凶性,必須要服用一種草。
《苗疆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