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2節

  符王這個名頭,自從誕生、並被李道子被稱呼過來的日子起,便有且只能是茅山的,旁人奪走了,便是他茅山的恥辱,是李道子的恥辱。
  這,便是雜毛小道毫不猶豫點頭答應的意義。
  兩人對視,然後彼此越眾而出,各自站定之後,望月真人拄著手中的龍頭拐,看著面前這個面目削瘦的牛鼻子小道,長長歎息了一口氣:「我與李道兄守望互助五十年,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與他的衣缽傳人,有著今天這一場比較,世事難料,造化弄人啊。蕭克明,道場比鬥,險惡萬分,稍不注意便會屍骨無存,你可想好了,要是後悔,現在還來得及!」
  雜毛小道低眉垂目,整個人彷彿一棵樹、一縷草、一塊石頭一般,在瞬間便融入了這天人之境中,契合無礙,然後緩緩地說道:「一頭猛虎從草原離開,幾隻土狗對著它的背影狂吠,這也是人之常情。望月真人,既然說比,那麼你便說說,比個什麼?無論是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還是鞭鑭錘抓、钂棍槊棒,十八般武藝你只管挑出來,道爺專治各種不服,陪著你便是了。」
  望月真人暗藏機鋒,然而雜毛小道卻是血淋淋地直接扇耳光,一點兒情面都沒有留,直接痛斥面前這個邋遢老道,是只土狗。
  饒是這老道一甲子的涵養,也被氣得吹鬍子瞪眼,滿面通紅,指著雜毛小道說道:「好你個蕭克明,本來我看你是小輩,想要饒過你,沒想到你這牙尖嘴利,好髒的嘴兒。也好,有什麼本事,你就通通使出來吧,老道我就替陶晉鴻和李道子,教育教育你這小輩!」
  兩人言談喝罵間,便已然談定了這場比試的規則和範圍,那便是昏素不忌,各安天命,生死勿論。
  如此說來,這可算是最慘烈的拚鬥了,一般修行者若是沒有那血海深仇,是不會這般做的——畢竟修行不易,道路漫長,少有人為了貪圖一快而丟失了性命。
  按說劃下道來,自然就應該交鋒,手底下見真章了,然而雜毛小道這一番挑釁之言說出了口之後,便如同一尊石佛雕像,凝立場中,不悲不喜,彷彿隱然飄忽於物外,根本就不理會望月真人的言辭,而望月真人輩分極高,自然沒有搶先出手的道理,於是兩個人僵立當場,互不理會,蔚為奇特。
  這望月真人擺了半天架子,卻瞧見面前這小輩的眼皮居然半開半闔,彷彿沉睡過去一般,不由得怒意勃發,老臉都憋得通紅。
  他旁邊的羅鼎全瞧見這幅模樣,知道自家師叔的處境有些尷尬,於是出言挑釁道:「姓蕭的小子,你要戰便戰,裝什麼迷糊,難道是想等我師叔出了手之後,裝作不支,也好有了面子?」
  此人言語險惡,雜毛小道卻渾然不覺,我在旁邊瞧見龍虎山一干人等氣勢洶洶,心生不平,於是冷聲哼道:「這比鬥的時候,還有鬥嘴這麼一說?要上便上,又不是親嘴兒,還看誰的嘴皮子利索不成?」
  望月真人眉頭一皺,朝著我嚴厲地望了一眼,寒聲說道:「好、好、好,現在的後生都這麼生猛,倒真的是我們老傢伙沒有做好管教了,且讓老道我剎一剎你們的威風,好讓你們曉得,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這話兒既然已經說出了口,望月真人便也顧不得臉面,將手中的檀木枴杖往旁邊一放,從袖子裡掏出一張堅硬的符紙片兒來,食指和中指夾著,輕輕一抖,然後口中高聲喝念道:「功德金色光微微開,幽暗華池流真香,蓮蓋隨雲浮千靈重,元和常居十二樓!」
  咒文一出,那硬畫片兒一般的符菉便無火自燃起來,接著週遭的空氣都彷彿被潑了火油,瞬間化作了十二道火線,東南西北,上下左右,勾勒成線,將自己和雜毛小道給囊括到了一個獨立的空間中來,邊界有隱隱的火苗陡現即消,看著微末,然而上面凝聚的熱意,可比昨夜嶗山長老白格勒弄出來的那片火牆,還要炙熱無數。
  我旁邊的慈元閣坐閣道人劉永湘失聲叫道:「畫地為牢!天啊,這不是失傳已久的『破酆都離寒庭咒符』麼,沒想到竟然被他給拿來壓箱底了。」
  劉永湘眼光極為厲害,一眼便瞧出了其中的厲害,見我詫異,便朗聲解釋道:「此符據說是賜福鎮宅聖君鍾馗所制,初因那鬼靈飄逸,難以捉摸,便將其束縛在某境地,不得掙脫,後來被演繹加強,那邊界之線也成了烈陽之火,一旦碰觸便烈火焚燒,凶厲之極!此符咒的繪製方法早已失傳,真人不愧是天下間頂尖的符師!」
  劉永湘唯恐雜毛小道吃虧,明面上是與我解釋,暗裡的意思則是提醒雜毛小道。
  他眼中充滿了擔憂,而我瞧見紋絲不動的雜毛小道,卻是滿滿的信心——無他,瞧著這雙方,一方心浮氣躁,一方沉靜如水,便可以知道。
  一張破酆都離寒庭咒符燃盡,便將兩人與其餘眾人都完全隔離開來,祛除了逃逸和旁人打攪的意外,望月真人一抖衣袖,緩步走上前來,緩緩地說道:「小蕭,莫以為你學了點符菉之道,便能夠明瞭這裡面的真諦?天地廣博,世事奧妙,豈能是你這個浮躁的年紀,所能夠理解的?你知道這世界的表面,知道暗底下的波濤麼?你知道靈界、冥界和深淵麼?知道生死之間的大恐怖麼?……什麼都不知道,你怎麼可能對這些繪纂在符紙質上的圖紋,到底代表著怎樣的奧妙和規則?照貓畫虎,也好意思跟我比較?」
  他沒說一句話,便走一步,每走一步,便甩出一張符菉,這些符菉的材質不一,有的是粗糙的黃符紙,有的是名貴湖宣,有的是硬殼玉紙,也有絲帛、木牌、玉牌和骨牌不等,這些符菉的功效各有不同,沒有一張落下,全部都懸空而立,靜靜地燃燒著。
  一靜自然有一動,那望月真人每走一步,身後的腳印便更深一層,沉重而緩慢,讓人瞧見了,便有一種讓人畏懼的氣勢在凝聚。
  雜毛小道依然沒有動,微閉雙目,彷彿已然睡了過去,瞧見自己的對手竟然是這般的狀態,望月真人終於生氣了,他在雜毛小道身前五米處停下,厲聲大喝道:「好你個不識趣的小子,你既然不珍惜性命,我便幫你給了結了吧!」
  此言一出,他口中高喝道:「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眾星聚首聽吾命,一點星芒天外來!急急如律令,赦!」
  此言一出,他雙手結了一個亙古上元印,朝著沉睡中的雜毛小道平推而去。
  此咒一出,望月真人之前拋出的諸般符文在這一刻全部化作火焰騰空,紙符絲帛皆化青煙,金石之物碾碎粉末,迅速飛上了頭頂,膨脹凝聚九次來回,卻只在片刻,然後化作一道金光,朝著雜毛小道這邊射來。
  這金光化形的一瞬間,我感覺週遭氣場彷彿都被吸乾抽空,所有人都感覺到天地之間略微一顫抖,接著便是眩目的光芒閃耀而出,下一秒,那金光射過了雜毛小道的身體,45度朝下,直接轟出了一個直徑三米、深不見底的黝黑大洞來。
  雜毛小道依然沒動,被射穿的胸口,出現了一個頭顱一般大的孔洞。
  一招必殺。
第四十九章 高手相較,從來一招
  雜毛小道從頭至尾都沒有動過一下,即便是在望月真人集齊十來張符菉的威力,一起凝發,射穿他胸口的那一刻,他都沒有動彈,呼過一聲痛。
  望月真人的符菉是如此厲害,凝聚著各種不同類型符菉的威力,瞬間激發出的那一道堅不可摧的金光,別說是常人,便是那真龍,想來只怕也難以抵擋。
  說起來,雜毛小道目前還真的抵擋不了這樣強度的金光臨體,哪怕是躲閃,都閃不過。
  然而閃不過就不用閃了,天下間哪裡有這般的道理?
  我們所有人都驚呆了,便是身為當事人的望月真人,在那一霎那間也有些發愣。
  其實此番比試,倘若是雙方各施絕技,望月真人將雜毛小道給殺了,旁人雖然也會說他不要臉,長輩欺負小輩,不過卻也挑不出什麼刺來,畢竟雙方都同意了,算作已經有了約定;然而雜毛小道從頭到尾都沒有動彈,連反抗都沒有,那他望月的罪過可就大了。
  這尼瑪哪裡是比試,分明是殺戮啊,有這樣長輩欺負小輩的麼?
  若這樣論起來,陶晉鴻也有了借口,下山來追殺望月,誰也不能攔著,便是他善揚真人在,也不敢多說半句,要不然就順帶著一起滅了——地仙的確是得上體天心,下依人勢,但並不代表別人好欺負,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你還真的當人家是軟柿子?
  望月真人瞧著面前這茅山高足就這般地被自己直接轟殺,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絲後悔來,意志一陣恍惚,忽然聽到身後小天師一聲大喊:「師伯,小心身後。」
  身後?
  望月真人分了神,當感覺到身後勁風一去起的時候,方才反應過來,朝前滑了幾步,猛然回頭過來,才瞧見自己的袍子給一團幽藍烈火給燒著了,那火焰冰冷森寒,竟然有這刺骨的涼意,燒在道袍上面也有幾分曼陀羅花的清香。
  往生冥火?
  望月真人瞬間反應過來,當下全身一發勁,自家那套用天蠶冰絲織制的黃色道袍,立刻碎成了無數塊,朝著四下飛去,藍色火焰飄飛,望月真人打量著自己織錦內服上面,還好沒有沾染到了那冥火,避免了火焰燒心的悲慘結局,這才抬起頭來,卻見雜毛小道竟然出現在了自己剛才出發的位置,雙腳正好踩在了自己的腳印之上,微笑地看了過來。
  至於他的青衫之上,完好如初。
  「你還沒死?」望月真人回頭瞧了一眼身後,在他符菉轟擊出來的深坑旁邊,那裡還有什麼人影?
  不知道為什麼,瞧見雜毛小道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望月真人竟然沒由來地感到一絲高興,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說到符菉,他到底是此中行家,稍微一掃量,便已經明瞭:「原來如此,你剛才站立的位置,是這窪地的山艮之位,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你竟然利用這地形和某種符菉將自己的影像保存,身子卻潛入視野之外的地方,欺騙了所有人,還讓我平白浪費了這十數張珍貴符菉?」
  雜毛小道潛忍爪牙、志在必得的一招,竟龍虎山那傲氣青年給喊破,卻並不在意,而是束手而立,淡淡地說道:「符文製器之法,並非孤立,我除了畫符,對陣法也是略懂一二的。」
  他說得淡然,然而旁人卻有些抓狂了——能夠在望月真人以及眾人的眼皮子底下,一下子便選中了山川地勢中的最利之處,並且憑借手段欺騙了所有人,讓望月真人將自己那些珍貴的符菉給耗損,用在了一個幻影之上,這般的心機手段,還只能說略懂一二?
  真正的大拿從來謙虛,要知道雜毛小道的陣法可是跟虎皮貓大人這廝學的,而虎皮貓大人是何許人也?
《苗疆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