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崔大離以為是接觸不良,拿起來拍了兩下,想看看是什麼原因。其實錄音機響不響並不要緊,與其說「往生咒」是放給死人聽的,不如說放給活人聽更恰當。眼看半夜十二點了,除了他之外,西南屋早已沒人,半夜三更還放什麼經?但是錄音機是借來的,用完了還要給還回去,用壞了不還得賠人家嗎?可是他接連忙了幾天,困得都快不行了,上眼皮直找下眼皮,坐在供桌旁邊不知不覺便打起了盹兒。
  我進屋推醒崔大離說:「你回家睡會兒,明天一早給二哥出殯,且得忙呢。」
  崔大離睜開眼,迷迷糊糊地答應了一聲,他讓我和臭魚先回去歇了。
  按迷信規矩,靈堂中不能斷香火,每個時辰燒一次紙錢。這事兒本該是家屬來做,可是二嫂子心智失常,家中的孩子又小,只有托付崔大離這位「大了」幫忙。別看崔大離在鬼會混口飯吃,他自己也不怎麼信這一套,白天應付完了,半夜還是得回去睡覺。只不過臨走之前,他要收拾收拾西南屋的蠟燭燒紙,該滅的全部滅掉,以免失了火燭,「火燒連營」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當天我和臭魚也累得夠嗆,叫醒了崔大離,先回屋歇了。由於明天一大早給二哥出殯,臭魚沒回他自己家,也在西屋打了個地鋪。轉天早上六點前後,天已經亮了,我和臭魚起身去找崔大離,誰承想,北屋沒人,他後半夜沒回來。
  【7】
  崔大離雖然又懶又饞,說話不積口德,也老大不小了,從來就沒個正形,但他畢竟是鬼會的會首。會首管什麼?相當於走穴的穴頭,鬼會行當裡的人他全認識,比如出殯送路時請多少僧道超度、請誰不請誰、念什麼經誦什麼咒、多少抬棺的槓夫、人手不夠找誰湊數、出哪門進哪門,全部由會首負責。除了選墳地和下葬的時辰他說了不算,其餘的都可以管。會首不是官封,也沒有多餘的好處和勢力,無非是積德行善,在地方上混個好名聲罷了。崔大離專吃這碗飯,平時替別人操持白事兒可沒見他怠慢過,為人雖不著調,倒還知道個輕重緩急。再說後半夜不回家,他又能上哪兒去?要說他出去喝雞湯豆腐腦了,這麼早也沒有啊。眼看二哥家送殯的親友快到了,他這個做「大了」的卻不在場,可不是耽誤事兒嗎?
  我們倆各屋找了一遍,找到前院兒東南屋。只見屋門半掩,門口的紙人紙馬倒了一地,推開門發現供桌上的燈燭早已熄滅,崔大離腳穿布鞋、身穿皂袍,臉朝下趴在地上,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舉。
  我和臭魚相顧失色,昨天半夜看他還好好的,怎麼倒在這兒了?我趕忙上前扶起來,但見崔大離全身冰冷,臉色刷白,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活氣兒。臭魚跑去端來一碗熱水,我掰開崔大離的嘴,給他喝了兩口,氣色略見好轉。我們以為崔大離是累得虛脫了,可看見他腳上的那雙布鞋,倒讓我吃了一驚。
  崔大離身穿一件皂袍,是扣疙瘩袢兒的老款式,那是他當「大了」的行頭,穿了不下五六年,有些個破舊。往常他出去應白事兒,全憑這身行頭混飯吃,腳上的那雙布鞋卻是新買不久,我看見他前兩天剛換上。可是這會兒,兩隻鞋底子全掉了。他後半夜上哪兒去了?走多少路才會將一雙新布鞋穿成這樣?
  以前南市路邊有擺攤兒賣鞋的,賣一種「老虎鞋」,並非舊時小孩兒穿的虎頭鞋,老虎鞋這個「虎」與「唬」人的「唬」字同音,說白了就是蒙人的鞋。販子將收來的舊鞋翻新,再當成新鞋賣給貪小便宜的人。老虎鞋中皮鞋、布鞋都有,看上去全跟新的一樣,價錢還非常便宜。看是看得過,卻有一樣兒,上了腳你別走路,走不到半里路,鞋底兒准掉,等你明白吃虧上當了,轉回頭再想找他算賬,路邊賣鞋的早就跑了。
  崔大離習慣穿布鞋,過去說「鞋底子有勁兒,面子上才有光」,要的就是這個派頭。他腳上這雙老字號的圓口布鞋可不是鞋底兒一走便掉的老虎鞋,但他後半夜坐在西南屋,天亮時全身冰涼倒地不起,鞋底兒都掉了,此事奇怪了不成?
  【8】
  我心想:先是60年代抽大煙的古爺死在了西南屋;開出租車的二哥雖然沒死在屋裡,卻也是意外橫死;崔大離在屋裡坐到半夜,又變成了這個樣子,這可奇了怪了……
  正想得出神,崔大離逐漸恢復了知覺。我有心問他一個究竟,但是時候不早了,給二哥送殯的親友陸續到來。崔大離丟了大半條命,心神恍惚,兩眼發直,哪裡還出得了門?
  我和臭魚先將崔大離扶進後院兒,讓他回屋躺下。此時送殯的人全等急了,只好讓臭魚照看著崔大離,我替他出去支應。
  好在我多少明白些當地的風俗,勉強能夠應付。當天出殯,一大早有火葬場的靈車來接,先撕門報兒、放鞭炮,這邊兒一人給倆小饅頭,到殯儀館燒花圈花籃的時候,再將小饅頭扔進火堆,用以打發餓鬼,回來還要邁火盆,各種亂七八糟的規矩太多了。
  二哥掉進河中淹死,屍首沒在屋裡,因為終究是夏天,放屋裡就該臭了,所以凍在殯儀館的箱子中。停屍一般是停三天,過去也有停七天的,七天為一期,或者說成「頭七」。停屍舊時大戶人家出大殯,弔孝的人多,往往要停七七四十九天,再多的也有,但是不常見。之前在飯莊定了席,去殯儀館發送完了二哥,中午到飯莊吃飯,吃過飯送殯的人們各回各家,一場白事兒算是暫且告一段落。
  說到這兒,我還得交代一下。住在西南屋的二哥一家,自打二哥意外身亡,二嫂子受的打擊太大,一會兒哭一會兒鬧,成天尋死覓活,讓娘家人接走之後,我再沒見過她。二哥家的孩子還小,呆頭呆腦什麼都不懂,也不大明白生死之別,搬去跟他奶奶住了,西南屋又空了下來。
  咱們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只說送殯那天,我從早上忙到中午,替崔大離收了主家給的三百塊錢。下午一點半,我回到挑水胡同,崔大離也還了陽了,我將三百塊錢交給他,問他,後半夜撞邪了不成?
  崔大離對我和臭魚說:「咱哥兒仨還分誰跟誰嗎?這個事兒不必瞞你們,但家裡邊不是講話之所,你出去幫忙午飯也沒吃好,這不是有主家給的三百塊錢犒勞嗎,哥哥帶你們倆下館子去。」
  我心想:誰不知崔大離是屬貔貅的——許進不許出,蹭吃蹭喝總是有份,我可沒見他請別人吃過飯,破天荒頭一次,今天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9】
  崔大離帶上我和臭魚,來到路邊一個髒兮兮的小飯館,門臉兒髒得都沒模樣了。
  我看只是處賣水爆肚的小館子,周圍蒼蠅亂飛,心中暗罵崔大離太摳了,早知道是來這麼個地方,我還不如回去吃炸醬麵。
  崔大離是花小錢說大話,他有句話經常掛在嘴邊:「老太太上電車——您先別吹。」
  以前我聽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怎麼叫老太太上電車先別吹?後來聽崔大離說,天津衛在清朝末年通了電車,轉圈開,繞行東南西北四條馬路,開電車的師傅到站停車,等人上齊了,再以吹哨子作為開車信號。以往那個年頭,小腳老太太多,那都是封建社會纏過足的女子,歲數大了腳又小,走起路來一步一蹭,上電車哆哆嗦嗦的特別慢,開車時她們還沒來得及站穩,一搖晃很容易就摔倒了,往往要招呼開電車的師傅:「您了……您了先別吹,先別吹!」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句歇後語,不是老天津衛聽不明白。
  崔大離總說這句話,告訴別人不要在他面前吹牛說大話,好讓他吹。他大言不慚地對我說:「兄弟你先別吹,別吹你吃過見過,別看這個小飯館又髒又破,做的水爆肚可是一絕,打多少年前人家就賣水爆肚,四代單傳的手藝。他們家做的這個水爆肚跟別處完全不一樣,又脆又嫩,拿來下酒再好不過,過去說你來天津衛沒吃過這家的水爆肚,那可是不開眼,沒見過世面。」
  我明知崔大離又在胡吹,但是為了顯得我也不俗,話到嘴邊卻忍住沒說。
  夏季天氣很熱,下午兩點來鐘,小飯館裡邊沒人吃飯,幾個閒人坐在路邊,東一鎯頭西一棒子聊大天,屋裡又悶又黑,也沒個電風扇。
  崔大離沒在人來人往的路邊坐,他讓我們進到屋裡坐下,要了三大盤黑乎乎的水爆肚。
  小飯館除了燒餅和水爆肚也沒別的,好不好吃先放一邊,量大實惠倒是不假。老闆夫妻兩個在門前幹活兒,啤酒全放在箱子裡,你自己想喝幾瓶拿幾瓶,等到吃完喝了結賬的時候再數啤酒瓶算錢。這也是會做買賣,讓你隨喝隨拿,很容易讓人喝多了。
  崔大離好像要借酒壯膽,拎過一瓶,齜牙咧嘴咬開瓶蓋,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幾口,他問我們:「哥哥我後半夜不是坐在西南屋打盹兒嗎?你們猜猜……我後半夜去哪兒了?」
  我說:「我們倆上哪兒知道去,先前問你你也不說,讓我們自己瞎想。」
  崔大離低聲說:「半夜你們倆不是先回屋了嗎,哥哥我在西南屋收拾燒紙,剛一抬頭,看見供桌上的人變了!」
  【10】
  我問崔大離:「老崔你當時睡醒了沒有,西南屋供桌上哪有人?」
  崔大離說:「怎麼沒人啊?供桌上擺的黑白大照片是誰?」
  我對崔大離說:「合著你說的是照片,那不是開出租車的二哥嗎?」
  崔大離道:「這還用說,老二可不是擺到供桌上了?你哥哥我一抬頭,看見老二的臉變了!」
  我說:「剛開始你說供桌上的人變了,可沒說照片,你這天上一腳地下一腳,差得也太遠了。」
  崔大離對我說:「兄弟你又打岔,你還讓不讓哥哥說了?」
  臭魚說:「你別搭理他,快說照片中的臉……變成誰了?是咱仨認識的人?」
  崔大離說:「臭魚你也是打岔,什麼叫變成誰了?你們倆倒是聽我把話說完了。是這麼著,昨天半夜起了風,烏雲遮月,外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西南屋倒是燈火通明,供桌上有蠟燭,下邊還有個燒紙的銅盆,我剛把盆裡的紙灰壓滅,一抬頭看見供桌照片中的臉變綠了!」
  我和臭魚奇怪地問道:「二哥死得閉不上眼,三更半夜回來了不成?」
  崔大離說:「你們這話是說到點子上了,哥哥我當時也是這麼想,手腳都軟了。卻見供桌上的蠟燭火苗子忽大忽小,綠幽幽的如同鬼火,照得人臉發綠,我心想到處有便宜的劣質蠟燭,許是蠟燭不好?又看靈位前的香已經燒到頭了,按說靈堂中的香不能斷,哥哥我混鬼會吃白事兒這麼多年,這些個忌諱見得太多了,信則有,不信則無,哪有那麼多講究。照片中的這位,他是死得閉不上眼,還是問我要香火來了?不如我裝作沒看見,轉身出門,來個一走了之,這叫『見怪不怪,其怪自退』。讓你們哥兒倆說說,如此可怕的情形,哥哥我明明看見了,卻愣是裝成沒看見,崔爺我這份忍耐力,是不是可以稱得上天下第一了?」
  崔大離說話有個很不好的習慣,能多說一個字,他絕不少說一個字,而且話趕話,說著說著他自己先吹上牛了。我可是急脾氣,聽不了他這套車轱轆話,我說:「你也是老太太上電車——先別吹了成不成?西南屋究竟有沒有鬼?你兩隻鞋底子又是怎麼掉的?」
  崔大離說:「別急呀兄弟,我是怕說了你們也不信,可不怪你們不信,換了我是你們,我也不信,咱先別說信與不信,你們倆只當是聊齋來聽。」
  第五章 棺材臉兒
  【1】
《無終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