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此時忽聽天上雷聲翻滾,下起了大雨,看來我畢竟不同,下了雨可不能抬棺出殯了。俗諺有云:「雨打棺材蓋,子孫沒褥蓋。」又云:「雨打靈,輩輩窮。」張有本兒他不會不明白這個,只要不釘上棺材,我還有機會把崔大離拽起來。
  沒想到張有本兒偏跟我過不去,他對左右說:「奈何天時不好,趕上下雨了,雖然不能抬棺出門,但是先釘了棺材蓋也不要緊。」
  我破口大罵,問張有本兒:「你跟崔大離有什麼仇?為何只顧釘上棺蓋要他的命?」
  張有本兒說:「列位高鄰,休聽此人胡言亂語,豈不知打雷下雨容易驚動死人?萬一有個雷打進屋來,崔大離可要詐屍了,不釘上棺材怎麼行?」
  左鄰右舍紛紛稱是,誰不擔心打雷詐屍?按過往的迷信之說,一個雷打下來,死人會直立而起,一直往前去,碰到什麼就死死抱住不放,若被其撲住,必死無疑,只有用掃帚才絆得倒。
  我見這些人如此迷信,又發覺屋中的屍臭越來越重,再也按捺不住,用力一掙,脫出身來,掄拳打跑了張有本兒,走上前推開棺蓋,跳進棺材,雙手抱住崔大離的頭,揭去了「蓋臉紙」。我正要叫他起來,怎知「蓋臉紙」下邊不是崔大離,那臉比一般人大了許多,似人非人,也沒有眉毛頭髮。一股屍臭嗆得我喘不過氣,不由得一陣噁心,乾嘔了幾聲,以前在挑水胡同吸進去的幾縷飛灰,全從口中吐了出來,鑽進了樹窟窿。
  再看,哪有什麼崔大離張有本兒,面前的樹皮似金似玉,奇腥無比。我駭異之餘,險些掉下樹去,轉頭往身邊一看,只見那些張開大口去咬樹上果子的人,一個個身子懸空,手腳亂蹬,口中卻仍咬住果子不放,但是目光已從貪婪轉為驚恐。
  【4】
  我發覺我讓「仙樹」迷住了,逃得性命回到挑水胡同,萬千泡影,只不過是轉瞬之間。吳老六等土匪,此時已經咬住了「仙樹」上的果子,倒不是他們不想放口,而是被「仙樹」的果子吸住了,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
  我一旁是吳老六,他身上皮肉迅速乾枯,只有兩個眼珠子還在轉,好似全身精血都讓「仙樹」從他的舌頭上吸走了。吳老六的目光左看右看,可能還在找帶他們來此的九伯,此時他又是絕望又是憤怒,奈何做聲不得,要是能說話,大概早罵上九伯的祖宗八代了。
  我見此情形,立時想到了戎人將死屍掛在樹上的葬俗,週身上下毛骨悚然。古代戎人只有獻出足夠的珍寶,才可以登上不死之樹,然而拿不出奇珍異寶的人,只能掛屍樹葬。可見犬戎崇尚樹葬,認為樹葬能夠升天。而頭上有龍形飾的屍戎,卻沒有一個來這兒登上「仙樹」。我之前已經感到樹葬透出古怪,有那麼好的去處,要什麼有什麼,屍戎首領為何不去?此時見到吳老六等人一個個直挺挺掛在樹上,皆是半死不活,轉眼間讓「仙樹」吸盡了精血,變成乾屍一時半會兒也掉不下來。我一陣噁心,擔心又被迷住,急忙摸出短刀,一刀戳在樹身上,但見「仙樹」全身鱗片,枝下果子如同吸盤般一張一合,竟似活的一般。
  我恍然明白過來,古墳中的犬戎從不樹葬,那是因為他們知道「仙樹」的可怕之處,而且他們貪得無厭,為了讓其餘戎人繼續進獻珍寶,對自己的族人也隱瞞這個秘密。於是稱雄一時的犬戎,也因此逐漸衰落,直至被遼國所滅。
  如果不是我之前吸進了飛灰,已然跟吳老六等人落得一樣下場。只怕沒有人想得到,傳說中的「仙樹」,竟會是個吃人的東西。以前來到這兒的戎人,見了發出奇光的九枝大樹,無不意亂神迷,只想吃「仙樹」上的果子,可是果子沒吃到,卻都讓「仙樹」吸成了乾屍。如今掛在樹上的,則是吳老六手下的幾十個土匪,他們剛才還在手刨腳蹬,到了這會兒,四肢已經耷拉下來不動了,僅有手指還在抽搐。
  我身旁的臭魚也乾嘔了幾聲,吐出幾縷飛灰。他見到吳老六等人掛在「仙樹」上,有的已經變成了乾屍,同樣驚愕無比,臉上全是茫然,他還意識不到發生了什麼。吳老六那幾十個土匪帶了槍支炸藥,一群人如狼似虎,個頂個膀大腰圓的漢子,之前還有獵熊犬,樹洞中縱然還有巨獒,他們也對付得了,怎知聽了九伯的鬼話,連同肥振東在內,都不明不白地掛在了樹上,只怕到死也沒明白怎麼回事兒。
  我見到籐明月也目光發直,她站在我們後邊上的「仙樹」邊上,正在張口去咬果子,我急忙抱住她,一同從「仙樹」上滾落在地。
  籐明月還要掙扎往樹上去,我死命按住她,她臉同白紙,暈死在地。
  臭魚跟著跳下來,駭然道:「他們……他們怎麼……怎麼變成了這樣!」
  【5】
  「仙樹」上掛著乾屍,土匪們裝束相同,樣子幾乎一樣,看不出來有沒有九伯。如今只有兩個人還在動,一個是肥振東,他是頭一個上的樹,此人一貫蠻橫,見了「仙樹」兩眼發直,走在前邊的人,全被他推倒了。上了「仙樹」,他張口去咬果子,等到他發覺情形不對,當時已經下不來了。
  怎麼說他也不同常人,二百七八十斤一身肉,又有「橫推八馬、倒拽九牛」之力,雖然掙脫不開,但是仗著比別人胖,一時未死,他雙目圓睜,身子已經比之前窄了一半多,手腳抬不起來,卻還在動。
  還有一個能動的是官錦。她之前讓肥振東撥在一旁,起身已落在後邊,剛剛咬住「仙樹」,雙眼向下看著我們,目光中儘是驚恐哀求,可能是在求我們救她。我和臭魚知道她是九伯的侄女,聽說僅是名分上的,究竟怎麼個關係也不清楚。我和臭魚心中一軟,一人抱住她一條大腿,使勁往下拽。
  可我們往下這麼一拽,樹上的乾屍相繼落下,我這才意識到腳下的土山是無數乾屍堆積而成,幾千年來,已不知有多少人死在這裡。剛才死掉的幾十個人落下樹來,也同古屍沒什麼分別了。
  我們背上籐明月,正要逃走,霧中忽然閃出一人,正是九伯。他並沒有掛在「仙樹」上變成乾屍,也不知剛才躲到了什麼地方,等到「仙樹」收住奇光,這才出來。他頭上戴了在古墳中撿來的龍形飾,臉色仍是那麼陰沉,手中端了桿兒炮,抵近其中一個頭上死人般的怪臉,「砰」地放了一槍。他使用桿兒炮的彈藥威力驚人,打得了巨獒。
  九伯他這一槍下去,立時打掉了一個人頭。其餘幾個人臉又驚又怒,齊聲嘶叫。而被槍彈打掉的人頭中,飛出幾條「仙蟲」。
  【6】
  九伯有所準備,他頭上有古代戎人的龍形飾,那是用青銅打造,兩側各有一條屈龍,往當中合上,剛好可以擋住口鼻,有如一個青銅面具。他見「仙蟲」飛過來,急忙合上了龍形頭飾,又撿起火把亂打,擋住了當面飛來的三條「仙蟲」,可是另外一條「仙蟲」卻如同泥鰍鑽豆腐一般,從他後頸鑽了進去。九伯大驚失色,兩手在身上亂抓亂撓,踉踉蹌蹌跑出幾步,身子好似吹起了氣兒。還沒走出多遠,只聽「砰」的一聲,龍形頭飾掉落在地,九伯也被「仙蟲」奪去了性命。他身上一個東西落在我們腳邊,那是個沾滿了鮮血的寶錢,上邊似乎有「落寶」二字。
  我和臭魚二人見情勢不對,不敢多看了,背上籐明月往遠處逃。在那幾個人頭的嘶叫聲中,霧氣越來越濃,完全分辨不出方向。我一時想不明白,九伯到底要做什麼?他用上了龍形頭飾,也沒同吳老六等人一樣掛在樹上變成乾屍,而是先躲在一旁。以他的行動來看,應該知道「仙樹」的真相。他引吳老六等土匪來到這兒,多半沒安好心,「仙樹」將那些人吸成乾屍,才顯出了原形。可他為何突然出來開槍打掉其中一個人頭,那不是找死嗎?
  正當我驚疑不定之時,慘叫聲忽然沉寂下來,霧中走出幾十個人,一個個都頂了狼頭帽,手持槍支火把,為首之人目光閃爍,兩眼賊兮兮的,是炮手頭子吳老六,還有一臉陰沉的九伯。
  我嚇了一個半死:「吳老六等人已經成了乾屍,怎麼又出來了?」
  但見那些人正往霧中走,前邊一片光明,土匪們看得呆若木雞。我和臭魚躲在後邊,也是驚駭無比。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故,但是周圍的一切,包括死掉的吳老六等人,全部恢復了原狀。幾十個土匪仍同之前一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此時肥振東從旁邊過來,他兩眼發直,撥開擋路的人搶步上前,張口去咬樹上的果子。九伯則躲到了一旁,待到前邊幾十個人成了掛在樹上的乾屍,樹上又生出九個人頭。他突然搶步上前,一槍打掉了其中一個人頭。隨即有「仙蟲」鑽到九伯身上,他一陣驚慌,兩手到處亂撓,全身血肉崩裂,死於非命。樹上幾個人頭齊聲慘叫,霧氣越來越濃,周圍什麼都看不到了。
  我和臭魚驚駭至極:「已經死掉的人,為何又死了一遍?」
  臭魚有大禍臨頭之感,慌手慌腳要逃。我說:「你我又餓又累,還能逃得了多遠?即使逃出冰裂,不也得凍死?況且困在霧中沒有方向,又能往哪兒逃?」
  臭魚說:「那我知道你是什麼路子了。」
  我說:「我話還沒說呢,你知道我什麼路子?」
  臭魚說:「那還用說?裝死之外你有過別的路子嗎?」
  我說:「一切情況不明,亂走亂撞,只會送命。」
  臭魚說:「人挪活樹挪死,咱也不能戳在這兒發呆啊。」
  我說:「你讓我想一想……」又問臭魚,「你當時看到了什麼?」
  臭魚說的和我所見相似,但覺奇光之中要什麼有什麼,他張口咬果子的時候,發覺屍臭嗆人,一下子驚醒過來。我們之前在挑水胡同吸進了飛灰,想不到因此躲過一劫。
  看來「仙蟲」長在那樹上沒錯,不過「仙樹」似乎不是樹,它發出奇光將人引過來,一個一個吸成乾屍。
  【7】
  九伯顯然是知道,只有我和臭魚看得到「仙樹」,他帶吳老六等人,包括他的手下肥振東、官錦,全是來送死的,那些人全被蒙在鼓裡。「仙樹」喝飽了人血,又受到驚嚇才會動,到這會兒我也看出來了。但是我有兩件事想不通。
  頭一個是九伯意欲何為,他不會跑到這兒來送死,那他想做什麼而沒做到?二一個是「仙樹」到底是什麼東西?
  聽說有一年,關外盛京元宵節燈會,夜間華燈似錦。忽然天降大霧,半空中顯出兩盞紅燈。觀者如堵,都說那是「天門」,善男信女紛紛跪拜祈福。此時有一座拱橋伸下來,通到兩盞紅燈之處,人們爭相上橋,以為是上天的去處。怎知霧中是條大蟒蛇,兩盞紅燈是它的一對眼,橋是它的長舌,大蛇舌頭一卷,吞下好幾百人。
  「仙樹」似乎也是用這種法子吃人。我想,九伯的所作所為,一定同「仙樹」的真相有關。從土匪們在霧中看到「仙樹」,一行人走上前去送死,九伯開槍打掉樹上的一個人頭,再到他死在樹下,大約是十分鐘。在第一個十分鐘,我們也上了「仙樹」,還將官錦的兩條腿拽了下來。而在第二個十分鐘,我們躲在後邊,沒有接近「仙樹」,官錦掛在樹上成了乾屍,兩條腿還在她身上。前後兩個十分鐘,並不完全相同,相同的只是——死過的人又死了一遍。前後兩個十分鐘的內容不同,但結果相同。結果是我們三個人還活著,其餘的人都死了。
  臭魚說:「你胡思亂想了半天,只得出這麼個結果?你之前要聽我的,這會兒已經出去了!」他說話間背上籐明月,抬腿要走,他剛一起身,霧中火光晃動,吳老六等人正往前走。我們又到了他們後邊,雙方相距甚近。可是土匪們只顧了去看「仙樹」,對周圍的情形視而不見。我和臭魚只覺「仙樹」屍氣嗆人,忍不住作嘔。掉到洞中沒摔死的肥振東,此時也從一邊過來,他兩眼發直,雙手亂推,撥開擋在他前邊的人。
  官錦走在前邊,她被肥振東推在一旁,絆在樹根上撲倒在地。我想到官錦掛在樹上的慘狀,不知這次能否將她救下,當即伸手拽住了她,但是她目光呆滯,張口咬我的手。臭魚急忙放下籐明月,上來跟我一同按住官錦,沒想到她有那麼大的力氣,一掙之下,一頭撞在樹根上,腦子撞進了腔子,當場一命嗚呼。再一轉眼,吳老六等人均已掛在了樹上,不一會兒也成了乾屍。我看見幾條「仙蟲」往這邊來了,忙同臭魚抱起籐明月,一同逃進了霧中。
  【8】
  臭魚氣喘吁吁,到了這會兒,他也知道不可能逃出去了,走不出幾步,又會遇到吳老六等人。他說:「是那個樹在作怪,一不做二不休,不如用土匪們帶來的炸藥,給它端上天去!」
《無終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