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沒等我們回過神兒來,吳老六等人都已張口咬住了果子。我和臭魚大驚失色,還沒追上去,那些人又成了乾屍,籐明月也在其中。我霎時間心灰意冷,不過我們還有九分之一的機會改變結果。但見幾個人頭在霧中若隱若現,躲在一旁的九伯也跑了出來。我無暇思索,讓臭魚擋住九伯,撿起吳老六掉落的桿兒炮對準了其中一個人頭,卻不敢摟火。我們現在如同走到懸崖邊上,又伸出了一隻腳。我全身都在發抖,這一槍打出去,打不到九頭蟲的真身,我們也活不成了。九個面容詭異的死人臉,看來沒什麼大的分別,我怎麼知道哪個是真身?
  僅憑撞大運,撞得上九分之一的機會?以九伯的為人,他當然不會撞大運。不知他怎麼找到的目標,但是他能想到的一定都想到了。別說我不知道怎麼分辨九個人頭,即便我知道九伯使用的方法,結果也不會好過他,至多同他一樣。況且在瞬息之間,我看這九個人頭都看不過來,怎麼找得出其中之一?
  九個人頭中只有一個是真身,除了撞大運之外,沒有可行的方法。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用槍對準一個人頭,摳住扳機的手指發顫,硬生生停了下來。樹上的人頭,有的往前湊合,有的往後躲閃。我猶豫不決,無法做出選擇,全身上下都是冷汗。
  【3】
  臭魚上前阻擋九伯,一棍子打掉了對方手中的桿兒炮。九伯可也不白給,下手又黑又狠,專往襠裡招呼。他同臭魚二人扭打在一處,怎知桿兒炮掉落在地上。炮手用的土製槍支是仿獵槍造的,沒有保險,很容易走火。不知怎麼打出一槍,槍彈擦著九伯的頭皮飛過去,正中樹身,嚇了他一跳。臭魚手上一用力,勒斷了他的脖子。九伯雙目圓睜,身子軟塌塌地倒了下去,到死還盯著九頭蟲。
  我見臭魚得了手,可不知道那一槍打在樹上,會有什麼變故。抬眼看去,但見樹上的一個人頭伸過來,臉上絕無生氣,有如一張人皮,在我面前發出怪叫之聲,聽得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同時在被槍彈擊中的樹窟窿中,有幾條「仙蟲」飛了出來,轉眼落在我身上。我心中一寒,生在何處死在何處,皆由前定,非是人力可以扭轉,此番有死無生,我好歹打掉一個人頭,九死一生至少還有一搏。想到這兒,我立即將槍口對準了一個人頭,可是手指摟到一半,又強行忍住了。
  閃念之間我猛然想到,佛道傳說中,都說到生死輪是「九死一生」,「九死一生」可不是九分之一,也沒說九頭之一是真身。九伯雖不仗義,但他的死卻讓我放棄了找出九分之一的念頭,因為根本找不出來,找得出他也不用死了。九個頭之中沒一個是真的。九伯狡詐了一輩子,卻誤以為九個頭中有一個真的,因此而送命。
  轉念之間,臭魚扔過來一根火把,我在火把上滾過去,趕開了落在身上的兩條「仙蟲」。臭魚大聲叫我動手,他這一張口,立時有一條「仙蟲」飛了過去。臭魚大驚,抱頭奔逃,他的兩條腿怎麼也沒有「仙蟲」來得快,性命只在頃刻之間。我藉著火光,看到不起眼的樹根上似乎有個人臉,那多半是九頭蟲的真身。我當機立斷,端起桿兒炮對準了樹根。那個死人般的怪臉忽然顯出驚恐之狀,發出淒厲無比的慘叫聲。我本以為九頭蟲渾渾噩噩,沒想到這東西還有意識,它也怕死嗎?
  佛道傳說中的生死輪上,有一個青面獠牙的神怪,頭頂「過去、現在、未來」三世,張口咬住巨輪,同時用雙手握住兩側,暗指命運不可逆轉。輪中為六道輪迴,只有神佛在輪轉之外,神話中是如此形容。是不是宗教迷信,那全看你怎麼想了。
  【4】
  生死輪上的九頭神,可能是一個更高維度的存在,時間空間對它來說自有形質。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對付得了這個東西,反正是置之死地全力一搏。我正要一槍打掉那個人頭,但在淒厲的慘叫聲中,樹上黃玉般的枯葉突然「嘩嘩」往下掉。枯葉卻似活的一般,其中一片掉落在我手背上,立時咬穿了一個窟窿。紛紛落下的枯葉,直如一群扁平枯黃的蟲子,所過之處,留下一個個黑洞。我急忙往旁翻滾,避過落下的枯葉,不顧手上血如泉湧,對準人頭開了一槍。只聽「砰」的一聲響,我如同被一波潮水往後推開。周圍的時間,好像停滯了一兩秒鐘。
  我的動作似乎也停了下來,愣了一下。我發覺我仍端著槍,桿兒炮中的彈藥還在槍膛內,心中莫名其妙,又對樹上的人頭扣動了扳機。但聽「砰」的一聲槍響,只覺一波潮水湧過來,又將我推了一下。我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槍支,彈藥還沒出膛,再次用力扣動扳機,彈藥還是沒有打出去。
  我心想:啞火了不成?但是剛才的槍聲,以及肩膀上感受到的後坐力仍然留在我身上,可是彈藥還在槍膛中。為什麼會這樣?
  我雖然不確定發生了什麼,可我能感覺到,應該是九頭神在作怪。為何我兩次扣下扳機,卻沒有任何結果?那種被潮水往後推開的感覺,又是怎麼回事兒?是不是九頭蟲感覺到了威脅,在我開槍的一瞬之間,它讓時間倒退了一兩秒鐘?甚至還要短,也就是槍響的霎那之間。我感覺無比絕望,之前好幾次站到了懸崖邊上,幾乎墜落無底深淵,我都收住了腳。但這一次,可真是掉進了萬劫不復的絕境,我們完全沒有機會對付九頭蟲。
  落到絕望的盡頭,我覺得全身的血都在倒流,幾乎要吐出血來。生死輪上的九頭蟲,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可怕一萬倍。你也許可以找出它的真身,但是沒有任何機會打到它,十萬分之一的機會也沒有。它一旦感到情況不對,會立刻讓時間倒退。
  九頭蟲如同佛道傳說中所說,頭頂「過去、現在、未來」三世,可以任意掌控時間。進來的幾十個人,只有我和臭魚還活著,這個結果不會再變。我們二人身在塵世,如何對付轉動生死輪的九頭蟲?僅有的機會,是打掉它的真身,可它會發覺你的行動,並且讓時間倒退,一切有可能危及到它的結果,都會被它抹掉。
  臭魚撿起地上的火把,亂揮了幾下,驚退「仙蟲」,然後他又跑上前來搶過桿兒炮,要打樹根上的怪臉,可是剛一摟火,我們又感到自己被一波看不見的潮水推開。臭魚一臉的驚愕,低頭看他手中的槍支,彈藥仍頂在膛上,他同樣發覺時間向後倒流了一兩秒鐘。或許是我們在挑水胡同裡分別吸進不少飛灰,可以感覺到這一變化,也因此更為絕望,別說擊中九頭蟲,接近它的可能都不存在。
  【5】
  我心想:不好,之前還是站在懸崖邊邁出一條腿,如今可是完全掉了下去!
  臭魚扔下桿兒炮,他用火把擋住「仙蟲」,但是顧得到頭顧不到腚,又撐得了多久?我正想撿起火把去幫臭魚,突然看見樹上幾個面目詭異的人頭皆是目光空洞,而樹根上的怪臉,則有兩個黑眼珠子。我不由得冒出一個念頭:它看到了我們的行動,才讓時間倒退?而且它只能讓時間倒退一到兩秒?如果它的能力僅限於此,我們也許還有機會與之周旋!可是說來容易,我們如何避得過九頭蟲的目光?又如何在打到它之前,不被它發覺?
  我心念一動,招呼臭魚分頭行動,分別繞到九頭蟲兩邊。它只有一個頭是真身,一個頭看得了這邊看不了那邊,不可能同時看到兩個方向,我們倆總有一個人可以得手。我繞到一邊,見九頭蟲的目光盯住了臭魚,沒往我這邊看,還以為這次可以得手了,怎知樹上的九個人頭,竟也看得見人。它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從屍山中掙脫出來,伸出上邊的九個人頭,口吐黑氣。其中一個人頭張開大口咬過來,我趕緊往後退,只慢了半步,手中的槍支僅剩下一半,前邊一半讓人頭一口咬到,也沒聽到聲響,居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我連退幾步,立足不穩,剛好跌坐在九伯的身旁。他斷了脖子橫屍在地,兩個眼珠子仍然瞪著,到死也不閉眼。我急於起來,不敢向他多看。此時九頭蟲破土而出,要將餘下的活人一口吞掉。它這一動,地面塌陷下去一個大窟窿,下邊一片明亮。不知是什麼東西,在巨木之中發光。
  生死輪上的九頭蟲受到驚動,原來洞底另有去處。我和臭魚也陷入其中無法自拔,身不由己地墜落了下去。但見洞底明亮如晝,竟有大片發出幻光的奇花,浮在半空的塵埃,都是一個個發光的顆粒。巨木沉埋多年,早已成為化石,洞底卻又長出一大片幻光浮動的花海。可見戎人關於「不死之木」的傳說,並非虛妄。不知何故,枯死的倒木之中,生氣仍然不絕。
  我們從高空落下,看到幻光浮動的花海,不覺看得呆了,實為平生未見之奇,幾乎忘了身在何處。直至越墜越快,我忽然意識到,這麼掉下去,那還不摔成了肉餅?
  這一個念頭還沒轉過來,我們已經落到洞底,只覺落在一塊厚厚的墊子上,湧起了一片光塵。我和臭魚掙扎起來,皆是暈頭轉向,身上沾滿了幻光花。臭魚手中的火把也滅了,他到處找掉下來的桿兒炮和彈藥。我定了定神,舉目一看,但見幻光花海當中立有一塊巨碑。說是石碑,也不過是塊平整的巨石,高可數丈,聳立在洞底。我扔下手中的半截槍支,抹去覆蓋在上邊的塵土,四面全是內容詭異的巖畫。
  【6】
  犬戎祖先的傳說,我曾聽籐明月說過不少,又在地宮中見得多了,倒也看得出石碑上的內容。戎人沒有文字,向來以巖畫記事。洞底石碑上的巖畫,有天將飛火埋住巨木的場面。枯死的倒木之中,又生長出幻光花海,引來了九頭神。屍戎首領將九頭神困住,聲稱獻出奇珍異寶的人可以登上不死之樹升天。大多戎人不明真相,不明不白地當了活祭。可是活祭的人一次也不能進去太多,否則九頭神會顯出真身,吃盡洞底的瑞氣,它要走可沒人擋得住它。我看了幾眼,洞底石碑上全是戎人祖先的古老祭祀儀式,十分古怪,很多內容我也看不明白,不過大致上是這麼個意思。
  看來我之前想得沒錯,戎人傳說中的不死之木,應該是指深埋地下的倒木,而不是困在這兒的九頭蟲。
  臭魚撿到兩支掉落的桿兒炮,他裝上彈藥,過來對我說:「你對著石碑想什麼呢?不打算逃命了?」我還想再看石碑上的內容,出是出不去了,要死也死個明白。可是一抬頭,我看見九頭神正繞壁而下,幾個人頭張開大口,將所過之處的幻光花全部吞下。
  巨木深處的幻光花海,如同千百條根須撐起的大殿。如果說樹根是大殿的橫樑和掛檁,乾屍即是上邊的瓦片。此時殿頂塌了一個大洞,洞口在持續擴大,乾屍紛紛落下,一片接一片,多得驚人,數都數不過來。九頭神在壁上繞行,它經過之處,留下一道漆黑的痕跡。黑痕越來越長,但距離石碑尚遠。不過,成千上萬的乾屍有如風中墜葉,大多掉落在了石碑周圍。
  臭魚上前摸了摸石碑,自言自語道:「他大爺的,太懸了,誰在下邊放了塊大石碑?如若掉下來一腦袋撞上,豈不撞回姥姥家去了?」他又問我:「你看了老半天了,石碑上有出口嗎?」
  我一邊裹紮手背上的窟窿,一邊對臭魚說:「這是戎人祖先祭神的內容,還有些我看不明白,似乎是說……掉下來的人全成了餓鬼?」
  臭魚說:「那有什麼可奇怪的,你想啊,掉下來的人即便沒摔死,也會困在洞中出不去,又找不到東西吃,一來二去,還有不餓成鬼的?」
  我認為臭魚說得也不是不對,可這幻光浮動的花海雖然亮同白晝,卻讓人感到格外詭異,除了巨木外邊的幻光花,再沒任何活的東西。我們又不會飛,下來容易,上去那可難了。等到九頭神下來,我們該如何應對?
  臭魚抹了抹頭上的汗,他說:「此處這麼熱,寒泉之下只怕是火海了!」
  我也感到口乾舌燥,忍不住想將魚皮衣扒掉,低頭看了看腳下,對臭魚說:「你我對付不了九頭神,生還已是無望,再也吃不上炸醬麵了,如果拚個同歸於盡,那也算夠本了。」
  臭魚說:「你是豁得出去,可你真敢閉眼往火坑裡跳,咱也下不去不是?」
  我還沒答話,臭魚忽然又說:「你看石碑上的人是誰?」
  我按他所指看去,見石碑上邊趴了個人,腦袋耷拉下來。那是跟我們一同掉落下來的九伯,他脖子斷了,又掉在石碑上,身子朝上臉朝下,已經摔得沒了人形。
  臭魚說:「九伯,再叫你一聲九伯,想不到你也有這個下場,真是黑鬼掉在面缸裡——白鬼了……」
  【7】
  話音未落,石碑上的九伯突然動了一動,摔扁的腦袋在脖子上轉了過來。
  我和臭魚大駭,哪有人頭在脖子上打轉的?他的脖子斷了或許還能掙扎一時,腦袋撞在石碑上,撞扁了一半,他怎麼還能動?
  一驚之下,九伯已從石碑上下來,斷掉的脖子似乎接上了,他轉過摔扁的半張臉,伸出雙臂,對我們撲了過來。
  臭魚連忙端起桿兒炮,對準他的腦袋扣下扳機。猛聽「砰」的一聲槍響,九伯的頭立刻被打成了碎片。可那無頭屍身仍然晃來晃去,兩手到處亂抓,撓在石碑上,指甲都折斷了。我和臭魚更為吃驚,他的頭都沒了,居然還沒死嗎?
  我們見沒了頭的九伯在石碑前亂撓,都不知應該如何是好。我怕讓這個沒了頭的死人撲住不放,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可是,不知是什麼人伸出一隻冰冷乾枯的大手,一把拽住了我的腳。我只覺對方怪力無窮,五指如鉤,幾乎將我的腳脖子捏斷了,急忙拔腿抬腳,卻掙脫不開。
  我心下吃驚,轉頭看過去,竟是身後一個乾屍伸手拽住了我的腳。掉下來成千上萬的乾屍,落在幻光花海之中,竟又動了起來。不只是摔扁了腦袋的九伯,剛死不久的吳老六和籐明月,幾十個土匪,還有死了千百年的戎人,只要碰到幻光花,又生出血肉,全都活了過來。古代傳說中的「不死之木」可以讓人長生不死,但會變得不分善惡。幻光花正是不死之木的果實,掉下來的乾屍,全在幻光花海中變成了餓鬼。
  我和臭魚沒事兒,這可能還是我們身上「仙蟲」的原因,只是全身上下沾滿了發光的塵土。剛一愣神,那個拽住我腳脖子的乾屍已經抱住了我的腿,張開大口咬下,驚得我毛髮直豎,一身的汗都成了冷汗。
  臭魚手疾眼快,他手中的桿兒炮剛摟過火,還沒來得及再裝上彈藥。百忙之中,他倒轉槍托,塞到那乾屍口中。他又摘下背上那支桿兒炮,一槍打掉了乾屍的人頭。我拔出腿來,撿起乾屍咬住的桿兒炮,接住臭魚扔過來的彈藥,迅速裝進槍膛,隨即抬頭看向四周。我見到周圍的情形,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蜂擁而來的乾屍何止成百上千,簡直數以萬計,皆如掙扎在黃泉中的餓鬼,猙獰可怖,放眼這麼一看,恍如置身在屍海之中。
《無終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