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節

  前進了四十分鐘後,大竹直二喘息著停步:「暫停休息,注意……警戒。」
  他們仍未走出蛋的叢林,不過潛伏在蛋的暗影中,心理上總算有一點安全感。葉天見縫插針,將頭頂攝像機對準三步外的一枚巨蛋,把蛋體上的三角符號、圓圈、折線、曲線全都拍攝下來。
  「沒用的……那些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資料,只會混淆視聽,把人的思維圈住,無法正確思考。葉天,聽我的,把注意力集中在這地方本身,而不是那些蛋的上面。」大竹直二喘息已定,在地上跺了兩腳,示意葉天向下看。
  地面也散發著微光,與他們經過的平台相同。葉天知道,植物學中,某些長期處於黑暗之中的苔蘚類植物會自動發光,這是自然進化的結果。
  「不過是發光苔蘚,對嗎?」葉天問。
  大竹直二答非所問:「葉天,你知不知道,世界上存在著某種不是燃油但卻能被點燃的液體?這句話有點繞口,簡單說,就是能夠燃燒的水。一旦被點燃,釋放出的熱量超過任何燃油。你說,那東西可能存在嗎?」
  「水變為油」曾是轟動全球的世紀大騙局,就像「永動機」騙局一樣,都是騙子們精心編造出來的偽科學理論,根本不可能實現。
  葉天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敏感地直指大竹直二話裡的漏洞:「你來過這裡?你瞭解整個熔爐世界的秘密?是嗎?」
  大竹直二立刻搖頭:「沒有。」
  不等葉天再度追問,他便舉起右拳,鄭重起誓:「我發誓,是第一次到這裡來,如果撒謊,立遭五馬分屍而死。」
  隨即,他取出一台微型筆記本電腦,在屏幕上觸摸了幾下,一張圓形輪廓的地形圖浮現出來。葉天湊過去,上下掃了一眼,就判斷出,地圖反映出的,就是熔爐內的詳細地貌。可惜沒有標注比例尺,他無法測算圓形熔爐的直徑。
  「我們目前在這裡。」大竹直二用小指點著位於地圖東部的地方,「我們的目標,是地圖邊緣,也就是這個類似於熔爐的建築最邊緣。別問為什麼,到了那裡,我自然會解釋。葉天,記得我們出發前立下的誓言嗎?必須精誠合作,才能活著回去。當然,有了這樣一段同生共死的經歷後,我們將會成為好兄弟、好朋友,而不是針鋒相對的中日敵人。」
  葉天果真什麼都不問,只是低頭看那地圖。在大竹直二指明的目的地位置,用日語標注著「鬼門」這個名稱,但不確定那是人名還是地名。
  「走——」大竹直二合上電腦,剛說了一個字,一陣歌聲從半空中飄散下來,清晰無比地傳進兩人的耳朵裡。他們下意識地同時抬頭,極遙遠處,出現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白色光斑,大概有一隻椰子那麼大,那就是聲音來處。
  兩人同時取出望遠鏡,將迅速將焦距輪調整到極限。葉天的鏡頭中出現的是一個灰白色的光斑,目測為車輪大小,有點像是陰天時看太陽的感覺,微微炫目,還不至於感到刺眼。
  「那是什麼?是太陽嗎?」大竹直二脫口而出,接著又匆匆改口,「此刻是夜晚,可按日曆推算,今晚不會有滿月,也不可能是月亮。」
  「唔。」葉天沉沉地應了一聲,反覆微調焦距輪,試圖把那光斑看得更清楚一點。
  歌聲持續響著,令葉天聯想到某次在港島寶蓮禪寺參觀超度儀式時,聆聽到滿寺高僧齊聲高頌佛號的那一幕。歌聲與佛唱本來就極為相近,又是處在這種詭異莫名的環境中,幾乎無法分辨那聲音是屬於前者或是後者。
  誠如大竹直二所說,無論將光斑認定為太陽還是月亮,都是無法自圓其說的,但那究竟該是什麼?
  「你注意到沒有,光斑和歌聲出現時,繚繞的煙霧都被一掃而空,就像太陽一出掃盡烏雲一樣。我覺得那就是太陽,一輪獨立出現在這個神秘空間裡的太陽……」大竹直二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表現得十分異樣。
  葉天警覺地放下望遠鏡,右掌啪的一聲拍在大竹直二的後頸大椎穴上,震得對方渾身一顫,望遠鏡也脫手落地。
  「你幹什麼?」大竹直二猛地轉身,滿臉通紅,連雙眼瞳仁也變為血紅色。
  葉天早有準備,左掌五指叉開,倏地貼上了對方左胸心臟部位,飛快地逆時針揉搓著。這種「推宮過血」的手法流傳自中國古代醫學名著《黃帝內經》,具有「快速宣洩五臟邪氣」的神奇作用。他判斷大竹直二之所以表現異常,是受到了地底隱藏的某種神秘力量蠱惑所致。
  今人《黃帝內經新解》中亦有「怪誕之地必有淫邪之氣、唯有以己身之元神鮮血破之」的警語,能夠產生怪蟒、長蛇、巨蛋的地方,已經怪誕到了極點。這裡表面上雖然看不出什麼,也許暗地裡每一寸土地都塗滿了蛇涎毒液、莫名毒素。所以葉天不敢大意,果斷出手。
  大竹直二喉嚨裡「咕咕」響了兩聲,張嘴噴出兩口鮮血,之後便無力地彎下腰,雙手按在膝蓋上,大口喘著粗氣,如同一隻鬥敗了的公雞。
  「別急著說話,抱元守一,心靜如水,試著想像自己正沐浴在冰雪消融的山澗溪流之中,零度冰水從頭沖洗至腳,帶走一切私心雜念、無妄幻想。你渾身的毛孔舒張開來,吐故納新,接受冰水中最富營養的成分,將一切藏污納垢之所盡情沖刷乾淨。彼時,你是一個全新的你,無體外之傷,無心內之傷,邪氣無門可入……」葉天暖意融融的右掌始終緊貼大竹直二的大椎穴,警示對方的同時,自身也在冷靜地內省。
  兩人維持著這樣的奇怪姿勢長達十分鐘之久,大竹直二嘴角不停地滴下鮮血,在腳邊形成了小小的一灘血泊。
  終於,他艱難地抬起頭,咧了咧嘴角:「我可以了,多謝。」
  葉天收回右掌,徐徐地吐出一口氣,淡然回答:「不客氣,你也許是太大意了。須知道,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好運氣,怪蟒不出現,並不代表我們一路平安。剛才你看到了什麼?心魔躍動得如此激烈?」
  心魔,是中國佛道兩教裡對於「意念力」的一種形象叫法。魔由心生,形諸於外,促使人做出種種匪夷所思的行動,如果沒有高手相助,心魔會越來越瘋狂,直至將人變為喪心病狂的失心惡魔。葉天按住對方的大椎穴、胸口兩處,清晰地感覺到大竹直二的心跳狂野凌亂,毫無規律,但這一切變化是什麼東西引起的呢?
  大竹直二彎腰撿起望遠鏡,慚愧地解釋:「我由一個光斑看到了十個光斑,如果一個光斑代表太陽,那麼十個光斑能代表什麼?十個太陽?記得後裔射日的神話故事嗎?十日同時巡天,百姓民不聊生,所以神箭手后羿冒天下之大不韙,開弓射殺九日,只留其一。我想得太多,腦子裡的資訊像是要瞬間爆炸一樣。不過,現在好多了,在你的雙掌前後夾擊下,我的腦子完全恢復了正常。」
  「十日?」葉天按下忐忑不安的駭然心情,二次借助望遠鏡仰望頭頂極高處。
  果然,此時的灰白色光斑已經由一個變為十個,並且逐漸變得白亮亮的,像是太陽已經掙脫了烏雲的遮擋一樣。
第三章 諸神壁畫
  西漢初年劉安(前179-前222)編著的《淮南子》中記載:堯之時,十日並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堯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盡死,墮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
  「羿射九日」是中國人耳熟能詳的神話故事,但那只是傳說,絕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那不是太陽,世界上也不會再有射掉九日的神射手后羿。」葉天辯解。視野中,十個光斑的分佈是從東到西一字排開的,每兩個中間的距離近似相等。
  「那麼,光斑的數量為什麼增加了?」大竹直二定了定神,重新開始仰面觀察。
  「也許只是同一個光斑的幻影,也許我們看到的第一個光斑亦是幻影也未可知,也許那真的只是月亮——一個沒有被星球遮擋住的完整的月亮……」葉天提出了三個假設,連自己都不確定哪一個是真的。
  「月相……月亮的陰晴圓缺只是針對地球人而言的,其實真實意義上的月球輪廓恆久不變……對啊,對啊,現在是黑夜,我們看不到太陽,那該是月亮才對……」大竹直二受到葉天的啟發,思路豁然打開。
  葉天被對方的自言自語觸動,腦子裡立刻浮現出以下的物理知識——「月球本身不發光,只是把照射在它上面的太陽光的一部分反射出來,這樣,對於地球上的觀測者來說,隨著太陽、月亮、地球相對位置的變化,在不同日期裡月亮呈現出不同的形狀,這就是月相的週期變化。」
  他低下頭,揉了揉發酸的後頸,低聲提醒:「我們在這裡耽擱的時間太久了。」多停留一分鐘,就會增加被怪蟒襲擊的危險。那異常變化的光斑是行程中的意外插曲,他們的目標,應該仍是地圖上標注的熔爐邊界。
  大竹直二幡然猛醒,收起望遠鏡,仔細地看了看指北針,然後繼續帶頭前行。
  「水變為燃料的故事結束了嗎?為什麼不繼續說下去?」葉天淡淡地問。
  「很快你就能見到了。」大竹直二的肩膀顫抖了一下,下意識地乾笑了幾聲,以掩飾自己的失態,「葉天,你的定力真是高明,如果不是你及時援手,我就完了。」
  葉天無聲地笑了,定力高低,一方面是來自人的先天生成,另一方面則是來源於後天艱苦卓絕的訓練。從三歲起,父親沃夫子就用鍛骨、伐筋、洗髓的藥物每天幫他泡浴。七歲起,即開始修煉少林寺秘傳武功中的「易筋經神功」。在漫長的修煉過程中,他的身體素質已經發出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否則,又怎麼能在強手如林的海豹突擊隊裡脫穎而出,成為卓爾不群的海東青?
  「我們大竹家族有『走火入魔』的遺傳頑疾,我父親大竹茂三十一歲時,因過度癡迷於『幻影一刀流』和『落梅逃脫術』,在東京都淺草寺連續閉關參悟百日,等到家人發現情況不對破門而入救援時,他已經走火入魔,下半身完全癱瘓。可惜啊,如果當時有你這樣的幫手照顧,他也許會沒事的。」大竹直二完全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之中。
  此時他們四周的巨蛋逐漸稀疏,再走了十幾分鐘,看不到巨蛋,眼前只是平坦的荒野。葉天有些擔心,在這種毫無屏蔽的地形中遇到怪蟒突襲的話,只怕大為不妙。
  「我父親的聰明才智,一點都不輸於戰後日本本土湧現出的那些商業天才、黑道大佬,他的理想是在滿目瘡痍的本土廢墟上,重建帝國秩序,把二戰失敗的損失彌補回來。但是,不是為天皇,而是為了真正的大和民族之魂。這種區別,你懂嗎?」大竹直二一邊走,一邊把手腕舉到眼前,反覆地校準方向,確保路線無誤,筆直向東。
  葉天熟讀二戰中和二戰後的亞洲歷史,當然明白大竹直二那些話的意思。
《蚩尤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