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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部 調查鈴木的過去
  在我鬆開了手之後,黑暗之中,聽得籐澤雄喘了幾口氣,然後,他才問我:「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我道:「來了好久了,我來的時候,看到鈴木正跪在地上。」
  籐澤道:「那我來得比你更早,我一直躲在供桌之後,我看到鈴木先生進來,跪在地上,他竟然完全沒有發現我躲著。」
  我回想著鈴木伏在地上的那種情形,深信籐澤所說的不假。因為看那時鈴木的情形,他像是被一種極度的痛苦所煎熬,別說有人躲在桌後,就算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他也可能視而不見。
  我吸了一口氣:「籐澤,你說,鈴木那樣伏在地上,是在作什麼?」
  籐澤並沒有立時回答我,而房間仍然是一片黑暗,我也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略停了一停,我又道:「你曾說過,他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但是你不覺得,他的行動,已經超過了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了?」
  籐澤又呆了片刻,才歎了一聲:「是的,我覺得他伏在地上的時候,精神極度痛苦,他發出的那種低吟聲,就像是從地獄中發出的那種沉吟一樣,他像是──」
  當籐澤講到這裡的時候,我接上了口,我們異口同聲地道:「他像是正在懺悔什麼!」
  當我們兩個人一起講出了那句話之後,又靜了片刻,籐澤才苦笑道:「然而,他在懺悔什麼呢?」
  我道:「他跪伏在供桌之前,我想,他在懺悔的事,一定是和供桌上的東西有關的。」
  籐澤道:「不錯,我也那樣想,所以我剛才,準備取那個包裹。」
  我笑了一下,道:「是啊,我們兩人竟同時出手,但現在好了,不必爭了!」
  籐澤道:「帶著那包裹,到我的事務所去,我們詳細研究一下,如果很快有了結論的話,還可以來得及天明之前將它送回來。」
  我一伸手,已經抓起了那個包裹:「走!」
  我們一起走向門口,輕輕移開了門。
  整幢屋子之中都十分靜。鈴木好像是獨居著的,連僕人也沒有。
  我們悄悄地走了出去,到了鈴木的屋子之外,籐澤道:「我的車子就在附近。」
  我跟著他向前走去,來到了他的車旁,一起進了車子,由籐澤駕著車,向市區駛去。
  籐澤在日本,幾乎已是一個傳奇性的人物,他的崇拜者,甚至將他和三島由紀夫相提並論,所以他的偵探事務所,設在一幢新型大廈的頂樓,裝飾之豪華,如果叫同是偵探的小郭來看到了,一定要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跟著他走進他的辦公室,一切全是光電控制的自動設備。他才推開門,燈就自動開了。我將包裹放在桌上,我們兩人,一起動手,將那包裹上的結,解了開來,在那時候,我和籐澤兩人,都是心情十分緊張的,可是當包裹被解開了之後,我們都不禁呆了一呆。
  那包裹很輕,我拿在手中的時候,就感到裡面不可能有什麼貴重的東西。但是無論如何,我們總以為裡面的東西可以揭露鈴木內心藏著的秘密的。
  或許,包裹中的東西,的確可以揭露鈴木正直內心的秘密,但是我們卻一點也不明白。
  解開包裹之後,我們看到的,是兩件舊衣服。
  那兩件舊衣服,一件,是軍服,而且一看就知道,是日本軍人的制服。另外一件,是一件旗袍,淺藍色,布質看來像是許多年之前頗為流行的「陰丹士林」布。這種布質的旗袍至少已有二十年以上沒有人穿著了。
  當我和籐澤雄兩人,看到包裹中只有兩件那樣的舊衣服時,不禁呆了半晌。然後,我和籐澤雄一起將兩件衣服,抖了開來。
  那兩件衣服,一點也沒有什麼特別,那件長衫,被撕得破爛,和軍服一樣,上面都有大灘黑褐色的斑漬,籐澤雄立時察看那些斑漬,我道:「血!」
  籐澤雄點了點頭:「是血,很久了,可能已經超過了二十年。」
  我又檢視著那件軍服,當我翻過那件軍服之際,軍服的內襟上,用墨寫著一個人的名字,墨跡已經很淡,也很模糊了。可是經過辨認,還是可以看得出,那是「菊井太郎」,是一個很普通的日本人名字。
  我將這名字指給籐澤雄看,籐澤皺起了眉:「這是什麼意思?」
  我道:「這個名字,自然是這個軍人的名字。」
  籐澤苦笑著:「那麼,這個軍人,和鈴木先生,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吸了一口氣:「籐澤,鈴木以前當過軍人!」
  籐澤歎了一聲:「像他那樣年紀的日本男人,幾乎十分之八,當過軍人,別忘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戰死的軍人,便接近四百萬人:」
  我沉著聲:「這是侵略者的下場!」
  籐澤的聲音,帶著深切的悲哀:「不能怪他們,軍人,他們應該負什麼責任?他們只不過是奉命行事。」
  我不禁氣往上衝,那是戰後一般日本人的觀念,他們認為對侵略戰爭負責的,只應該是少故人,而其餘人全是沒有罪的。
  這本來是一個十分複雜的道德和法律問題,不是三言兩語辯論得明白的,但是我認為,任何人都可以那樣說,唯獨直接參加戰爭的日本人,沒有這樣說的權利,他們要是有種的話,就應該負起戰爭的責任來。
  我的聲音變得很憤怒,大聲道:「籐澤,戰爭不包括屠殺平民在內,我想如果你不是白癡的話,應該知道日本軍人在中國做了些什麼!」
  籐澤的神色十分尷尬,他顯然不想就這個問題,和我多辯論下去。
  他歎了一聲:「可是日本整個民族,也承擔了戰敗的恥辱。」
  我厲聲道:「如果你也感到戰敗恥辱的話,你就不會說出剛才那種不要臉的話來!」
  籐澤也漲紅了臉:「你──」
  可是他只是大聲叫了一聲,又突然將聲音壓低,緩緩地道:「你也知道,戰後,東條英機、土肥原賢二、木村兵太郎、武籐章、松井石根、阪垣征四郎、廣田弘毅等七個,對戰爭要直接負責的七個人,都已上了絞刑架!」
《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