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不過不知為了什麼,我拿起了那女人的衣服,也將我的軍服脫了下來,我覺得我要保存它們,當我離開那幢屋子的時候,我在發抖,我彷彿聽到了那女人還在失聲叫著,我聽到她的尖叫聲,這是不對的,我要和他們一樣,我要回到營中,將一切經過講出來,好讓他們誇耀我。
  「我沒有說,什麼也沒有說,我的下級以為我在想女人──他將一個只有十三歲的女孩給我,那是他找到的,當他們在輪姦那個女孩時,我又聽到了那種尖叫聲。」
  再多引菊井太郎的日記,似乎沒有什麼意義了,一句話,在震驚全世界的南京大屠殺中,菊井太郎,如今的鈴木正直,正是一個直接的參加者,他不知殺了多少人,強姦了多少女人,但是印象最深刻的,則是四條巷子的那個女人,因為他單獨佔有那個女人,達三天三夜。這個女人,死在菊井極其殘酷的折磨之下。
  至於那女人是誰,自然也沒有人知道,南京大屠殺中,日本鬼子屠殺了數十萬中國人,那數十萬的中國人,如何還能將姓名留下來?他們的血凝在一起,屍體堆在一起,他們似乎已不是人,只是鬼子獸兵找尋新刺激的玩具。
  只可以假設,那女人是唐婉兒的一個遠親──唐婉兒是南京人,以唐婉兒的年齡來推算,她那時候,正是嬰孩,而在菊井的記述中,那女人似乎也是才經分娩不久,菊井的日記中,曾詳細地記載著,他如何用擠壓的方法,在那女人的乳房中擠出乳汁來。
  而唐婉兒是一個孤兒。
  所以,可以推想到,唐婉兒的面貌,和那女人必然有十分近似之處,是以鈴木正直在突然之間,看到了唐婉兒,才會如此驚恐。
  自然,這一切,根本不必和唐婉兒說起了,她根本不知道這些,讓她繼續不知道吧。
  菊井改名為鈴木正直,自然是由於他有著深切犯罪惑的緣故。
  他的那種犯罪感,在戰爭時,可能還被瘋狂的行為所掩飾著,但當戰爭結束,他又回到了正常的社會中時,便再也掩飾不住了。
  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他已經變成一個成功的工業家,他自己知道自己的過去,他始終擺脫不了過去野蠻殘酷的行為的陰影,他感到要作為一個正常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不以為他在懺悔過去的行為,他或者是在希望戰爭的再來臨,因為像他那樣的人,只有在戰爭中,才感到正常,才會如魚得水。
  我不是心理分析家,以上的一些分析,只不過是我自己的一點意見。
  我如果肯和鈴木再詳細談一談,那麼,或者可以得出結論來的。
  可是,在看了他這樣的日記之後,就算讓我多看他一眼,我也會作嘔,如何還能和他詳談?
  過了好久,才走出花園,回到了酒店,當天晚上,我在半睡半醒之間,和一連串的噩夢之中渡過的,第二天早上,我收拾行李,準備離去。
  當我提著行李箱,來到了酒店大堂之際,籐澤迎面走了過來。
  從他的神色上,我看出一定有什麼重大的事發生了,他直來到了我的面前:「衛先生,鈴木正直先生自殺了!」
  (早應有的下場了!!)
  我沒有什麼反應,雖然這個消息對我來說很突兀,但我仍然沒有什麼反應。
  籐澤皺著眉:「他為什麼要自殺?真洩氣,他竟不是用傳統的切腹自殺,而是上吊死的!」
  在那一剎間,我真想用我生平最大的力,狠狠地擊向籐澤!
  籐澤不用對日本侵華戰爭負責,因為他當時年紀還小,但是,他的那種想法,只怕總有一天,會構成另一次瘋狂的戰爭。
  但是我終於忍住了,我只是一聲不響,側著身,在他的身邊走過,出了酒店。
  籐澤在我的身後,像是又高叫了幾句什麼,但是我根本沒有聽他的,因為我發覺他和我根本不是同一類的,他還在念念不忘傳統的武士道精神,我和他還能有什麼話好說?
  回到家中之後,我不得不將事情向白素複述一遍,然後,我們討論鈴木為什麼要自殺的原因。
  白素歎了一聲:「日本鬼子也並不好過,你以為他們殺了人之後,心中不覺得難過?」
  我冷笑著:「你以為鈴木的自殺,是因為他有了悔意,內心不安?」
  白素顯然不想在這件事上和我多爭辯,她只是道:「事實是他自殺了,一個人要下定自殺的決心,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也不想再爭辯下去,因為這件事,實在太醜惡了。
  小郭曾向我追問我東京之行的結果,我也沒有告訴他,因為他和唐婉兒,已到了不可一天不見的程度了。
  這件事,告一段落。最後要說一下的是,鈴木正直自殺的原因,不論是為了什麼,我不想去深究,但必須講明,我記述這件事,決不是認為鈴木正直是一個壞到絕頂的日本鬼子。在日本鬼子之中,算是好的了,他至少在殺人之後,見到被殺的人,還會害怕,而現在有多少日本鬼子,戰爭中一樣犯過不可饒恕的罪行,他們可有一點慚愧恐懼之心?一點也沒有,他們甚至還在策劃新的侵略,新的罪行!
  戰爭已過去了許多年,應該記著戰爭時我們所受的苦難,還是對戰爭時會將苦難加在我們身上的人笑臉相迎,正像我在開始時所說的那樣,每個人可以自己去作判斷,自己去決定。
  但是別忘記,也不能作任何更改的事實是:日本鬼子曾將中國人當作豬,當作狗一樣屠殺,你或許可以認為中國人該殺,但決不能否認這個事實!
  「鬼子」寫完之後,正在構思下一篇的「老貓」,應該如何開始,因為老貓是一件十分詭異怪誕的事,以前從來也沒有寫過,是以頗傷腦筋。
  就在這時候,有幾位不速之客,突來相探,其中一位心直口快的,劈頭第一句話,就道:「衛斯理,你小說愈寫愈不對勁了,這篇「鬼子」,怎麼能算是科學幻想小說?」
  接著,其餘的人,也不容我發言,就一起討論起來,他們討論的結果是:「鬼子」不是科學幻想小說。
  我一直等他們講完,才道:「本來,在我的計劃中,菊井太郎的日記,至少要占一半以上,日記中菊井太郎如何變態地用種種殘暴手段對付那女人,都準備詳細地寫出來,但是,臨時改變了計劃。」
  朋友問:「為什麼?」
  我歎了一聲,道:「詳細去描述日本鬼子如何虐待我們女同胞,在寫的時候,手不禁發抖,那無論如何,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所以,便改為約略地提一下就算了。」
  朋友又道:「那麼,明明不是科學幻想小說,你怎麼解釋?」
  我苦笑了一下,道:「誰說不是幻想小說?我在小說中,寫一個日本軍人因為曾參加南京大屠殺而感內疚,而感到恐懼,甚至終日跪在供桌之前,受痛苦的煎熬,可是事實上,你們見過這樣有良心的日本鬼子麼?」
  「鬼子」畢竟是幻想小說!來客語塞。
《鬼子》